杨戬

  师叔十数日前已接到探马报信,又听邓九公言及张山武艺非凡,早就作了防备。商军甫一讨战,便没占到便宜——被邓九公刀劈先行官钱保,婵玉飞石打伤了张山。

  岂料又过两日,闻报城外一名道者叫阵。师叔率门人列队迎敌,见来的是个尖嘴缩腮的黑袍道人,形似鹰鸷怪鸟,背上负着个葫芦,腰中挂着宝剑。

  他自称蓬莱岛羽翼仙,言未数句,便指斥师叔曾对旁人骂他:“原来你要拔吾翎毛,抽吾筋骨?吾与你素日无涉,何以这等欺人!”

  众人听得不明就里,天化便在队伍里嘀咕“原来是个癫子”。

  师叔似是料到有人挑拨,却又无从对证,只得劝他:“道友差矣。姜尚与道友素未谋面,连阁下根基来历也不知晓,如何说出这些毁骂之辞?只怕有人鼓动唇舌搬弄是非,还请道友细想。”

  羽翼仙低头思索了一瞬,似觉有理:“虽是这般,吾尝闻‘无风不起浪’,想必你自恃玉虚传授,平日骄矜无礼惯了。今后须百事斟酌,若造次时,吾决不干休。——你去罢!”

  师叔肚里果然撑得船,闻言一提缰绳,便要传令回兵。哪吒却忍耐不下,将风火轮驰出阵来,摇枪喝道:“好泼道,焉敢这等放肆,藐视师叔!”

  羽翼仙横剑架枪,一阵冷笑:“原来姜尚仗的是你们这起孽障,才敢如此欺人!”

  师叔就算立时喝止,只怕也已不及——雷震子、天化、土行孙都看不过,一齐呐喊,上中下三路围住了羽翼仙。

  既是他四个合战,添上我自不嫌多。

  羽翼仙大约少历疆场征杀,面上虽无惧色,应变招架却迟。不过三十回合,便被哪吒乾坤圈打中肩胛,又教天化的攒心钉在右臂穿了个透明窟窿。他一时难以挥剑,正要后退时,腿上早挨了土行孙五六棍,又被我祭出的哮天犬夹颈子咬了一口,不由得连连怪叫,驾起遁光败归商营。

  师叔传令掌鼓回城,心中却疑惑不小,进了相府便与我们议论此事。忽然晴天里起了一阵怪风,墙外“噼里啪啦”作响,竟是檐上屋瓦被刮下几十片来。

  师叔情知不妙,连忙焚香,取金钱卜了一卦,大惊道:“此祸不小!”随即沐浴更衣,望昆仑下拜。之后便披发仗剑走入静室,命我们在外等候。

  哪吒像是想起了甚么,忽然转身出门。我随他到院中抬头观看,只见天光依旧明亮,半空中却渐有粼粼波光隐现。

  “闻得之前魔家四将施威,将法宝祭到空中要伤西岐军民,是师叔移来北海之水,护定城郭……”

  此时头顶上已能看到波涛涌动,似是海水被注入一个巨大的琉璃器皿,又罩在苍穹之上。

  哪吒接口:“不错……那极高处的一点紫色光芒,便是掌教老爷加持的三光神水——也如上次一般。”

  除他兄弟三个和武吉龙须虎之外,众门人都没见过这等奇术,纷纷出来观看,又议论不知羽翼仙要用甚等法宝兵械前来攻打。

  师叔作法已毕,出了静室,传令众兵将今夜如常值守,又晓谕城中百姓各安生计,不必慌乱。

  当晚刚刚入更,只见空中的水波越发汹涌,却不见武器或法宝的影子。众人正疑惑间,空中升起一个巨大无俦的黑影,细看却是鹏鸟之形,双翅展开,如同遮天的幕布一般。

  这“幕布”上下鼓动,夜空中的水波便似被无形的巨力翻搅,现出瀚海深处才有的楼阁般巨浪。我紧盯着三光神水的方位远近,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原来三光神水之外,便是羽翼仙攻城的“兵械”——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另一片汪洋。

  师叔仰面看了片刻,又回静室行罡步斗去了,武吉和龙须虎随同护法。其余门人起初在相府前后分散值守,后来还是渐渐汇集到静室附近的回廊下。

  ——毕竟此番一旦“城破”,据守何处都是一样,倒不如与同伴比邻照应的好。

  转眼羽翼仙已在空中扇了半个时辰,竟毫无疲惫之态。我两个门生问雷震子“师叔可也会这般手段”,被我喝止。雷震子却道:“这又何妨——我目下道业尚浅。若一朝有了这般广大法力,自然也可施勇制服恶人。”

  天化便笑他“这可比使棍累得多了”,说罢大约想找人帮腔,回头看时,却见哪吒独自坐在后面,背靠廊柱一语不发。

  天化打量他片刻,近前低声道:“眼下这一劫,皆是那左道犯了失心疯之故——你莫非生出甚么古怪的想头了?”

  哪吒抬头看他:“甚么想头?”

  土行孙此时也凑过来:“阵上我原是要先出手的,因斟酌字句骂他,才迟了片刻。你若真怪在自家头上……岂不比他还疯上几分。”

  哪吒道:“我倒没那般想——只是见了这厮真正使出法力,才觉我们今日阵上厮杀,皆同儿戏一般。”

  那两个显然信了这话,只和他讲论起师叔原来有这般法术,师祖倒也有求必应,千里之外立时知道是要帮甚么忙,莫非他爷两个事先约定了暗号不成。

  我一边听他们东拉西扯,一边压下心中的不忿——这半真半假的推搪之辞,只好说给天化他们,却如何瞒得过我。

  夜幕下海浪遮天,又兼一城百姓险遭不复之劫……若你心中所想不是前尘一幕,怎会在众人视线之外露出那样的神情。

  虽然只有一瞬,但我不会认错——正和我偶尔梦中重历旧事,蓦然惊醒后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一般。

  将近五更,空中的奇诡之景才渐渐消散——先是羽翼仙的本相收起,不知往何方去了,再是三光神水之外的海波平息无踪。师叔出静室看了一番,又作法至天明,便收了神通,三光神水也复归天外。

  众人回去休息,午间又纷纷来见师叔,却闻得灵鹫山一个童子刚刚来相府报信,说是燃灯师伯掐算得羽翼仙作恶,便施展妙法,设计收服了他,带回洞府去作门人了。

  张山失去强援,一连两天并未讨战。第三日将近午间,蓝旗来报“商营三将叫阵,为首的自称长殿下殷郊,坐名要丞相答话。”

  我想起之前与师叔的计议,不禁有些焦虑起来。师叔却并未看我,只传令列开全队,出城迎敌。

  疆场上两杆簇新的大旗迎风飘摆,上书斗大“殷”字。旗下两员大将,脸分蓝、白,两眉中各生一只立目。中间的主帅靛脸红发,獠牙对生,且是个三头六臂之形,单看前面这张脸,竟然也是三目。

  我虽见惯异人,还是觉得有趣,但细想并未听闻殷郊生有异相,难道是有人假充其名。

  正疑惑,却听队伍中哪吒低声对天化道:“三人九只眼,多了个半人——还没算朝后那两张脸。”

  天化亦笑道:“说得是。——不过照这般算法,杨大哥一个人也多出半个,倒没见你有过微词?”

  师叔也不知可曾听见,只催动四不相来到队前:“对面何人?”

  那主帅将手中方天画戟一摆:“吾乃成汤大殿下殷郊。尔想必就是姜尚了?吾弟殷洪,与你素无怨仇,因何将他用太极图化为飞灰?”

  师叔道:“殷洪所行何事,难道你不知晓?彼不识顺逆,自取其祸,如何怨恨旁人。”

  殷郊顿时怒发冲冠,厉声高叫:“果然是你这匹夫!杀弟之仇不共戴天,纳命来!”

  这大约是师叔“阵前陈词”最短的一遭,幸好他已有防备,挥剑招架。一旁哪吒早已冲出,长|枪拦下画戟,与殷郊战在一处。

  我看了几合,只觉此人和殷洪的招数略有相似,却也不易评判是否出自玉虚门下。若他真是殷郊,难道广成子师伯全然不知殷洪故事,或者那般笃定他的弟子不会重蹈覆辙?

  殷郊的武艺略强过殷洪,在哪吒手中却讨不到便宜——眼中所见虽是如此,我却忽然心慌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何移开目光去看师叔。

  就在这一刹那,耳畔传来宝物破空之声,急转身看时,一道金色光华从殷郊手中迸出,闪电般直奔哪吒——他在千钧一发间已经横枪拦挡,却仍被那宝物击中肋下,顿时跌落风火轮;长|枪也被震飞,落于数丈之外。

  电光火石间,天化催动玉麒麟冲出阵列,摆开双锤拦下殷郊。金吒也已飞身上前,将哪吒抢回。

  一瞬间我心中千头万绪,却还是念着“天化更加禁不得”,强忍住没看金吒那边,走马横刀挡在师叔之前待机而动。

  雷震子已经提了长棍,振翅起在半空。我本待教他护持师叔,自己出阵合战,谁知阵上响声不谐,竟是殷郊又使了甚么法宝对着天化一摇,将他晃下坐骑,立时被商军小校绳捆索绑押进后队中。

  眼见武成王一骑驰出,我再不敢犹豫,连忙高声告罪,纵马拦下了他。身后金吒连唤“三弟”,与他平素的语声迥异。我俩都是一惊,却听哪吒低声说了句甚么,大约是不肯先回城去之意。

  此役已然胜算无多:自己虽有把握挡下番天印,却难免被擒拿天化的法宝所制。若教殷郊走马伤了主帅,势必无可挽回。

  师叔料也无计可施,只得传令收兵。前队齐发箭矢,阻住了殷郊三将。

  哪吒见武成王和我并辔近前,顿时低下头,伏在他大哥肩上默不作声。师叔见他脸色苍白,唇角带血,胸前衣甲上一片鲜红,不禁心疼得连声叹气,催促金吒先行回城。

  此时木吒已将火尖枪拾回,和金吒一同驾起遁光。我强自镇定提起丝缰,座下银合马却似忽然吃痛,嘶鸣了一声。

  ——大概它也在怪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