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其实我心下也迟疑了一瞬,旋即道:“以他素日待你的情形,你也一样有造化。”天化但笑不语。

  当日晚间我去见师叔,得知赤精子师伯依然没有决断,不禁和他一同发起愁来。

  “待明日了断马元之事,去了殷洪的膀臂,再谋奇袭之法罢。”

  师叔说罢,将那枚惯用的金钱收进袖内,见我盯着看,又叹道:“明日自有贵人帮扶……若以战事而言,也算上吉。”

  转过天的午后,师叔和文殊师伯相继出城取事。我吃过晚饭,换了日常道装,借遁光直奔东南。

  次日早餐时分,我已是安安稳稳坐在相府的偏厅,与众同门用饭。

  武吉忽然想起了甚么:“昨天杨师兄并未着甲,连兵器也没带,莫非又去钻了马元的肚腹不成?”

  土行孙也道:“两位尊长竟都给你作了先锋,这一夜必是得了旷世奇功。”

  “休取笑。昨天先是师叔单骑诱敌去了,马元果然出营追来,被文殊师伯幻化的山岭困住。据说幻象之中,山头有师叔与众兵将交相嘲笑他,到近前又不见踪影,引那厮往来追赶,一夜疲于奔命。

  “我就省事得多——只暗地里看准他的路径,在中途变作个民妇,伏在草丛中呼痛。马元一见,又起了吃人的恶念。我假作被开膛破肚,实则将他手脚困作一堆,令其动转不得。文殊师伯本要斩了他,谁知赶来一位西方教下准提道人,将马元化了去。”

  土行孙道:“那般长大一个左道,又不是斋饭衲袄,怎生‘化了去’的?”

  天化道:“我倒想起,前些年师父遣白云跟随一个师兄下山除妖,回来我问‘传闻精怪之属多炼有内丹,不知是怎生模样’,师兄有些不乐,只说被他法术震碎了。

  “后来我偷偷问白云才知,师兄本来制服了对手,谁知半路来了个西方教的甚么仙师,说妖怪与他们有缘,要‘度化’了去,令其改邪归正。师兄不知怎的就被说服了。

  “师父似乎知道此事,只没和我提起。近年谈到西方教,却夸他们颇有修为,多行善举。——说也奇怪,难道是专门搜寻恶人,教他们改过自新的?”

  我教他低声,又道:“文殊师伯与你师兄岂能并论。他既然应允,想必马元归了西方,比立时斩杀更有益处。”

  金吒笑道:“杨师兄何必如此。你出力襄助我师父成功,如今据实陈述经过,难道还怕他诘责。——倒是方才‘将他手脚困作一堆动转不得’这话,一旦细想,着实教人吃不下饭去,求下次免了详述罢。”

  众人倒有一半附和起来,余下的似是回想了片刻,也纷纷窃笑。我不忿道:“你自家的师尊,自家不去‘襄助’,反倒挑干活的人毛病不成?”

  “如之奈何——咱没学得师兄的妙法,不堪师父驱使。”

  “你便学会了,师伯也舍不得驱使——将冠之年下山,还要师父领着到西岐来,岂非咱们队中独一家?”

  众人罕见我俩斗口,似是都觉得有趣。韦护道:“就该教我师父来看看,当年他口中两个‘稳当勤谨’的典范。”

  此时哪吒从外面进来,看着我道:“慈航师伯驾至,师叔教大家都去见礼。”

  众人纷纷起身。天化奇道:“你几时出去的?我怎么没见。”

  哪吒回他“便是你讲古那时”,随即转身又走,似也无意裁断我和他大哥哪个占理。我只觉他神色有异,又不好问,遂与大家一起进了正厅。

  只见正中坐的仍是赤精子师伯,文殊和慈航左右相陪。姜师叔坐在下首,正将一支覆着黄绢的卷轴呈给慈航师伯——正是当初赤精子从八景宫借来的太极图。

  慈航见众门人来参拜,摆手道:“免礼。你们弟兄今日不必临阵,然则我与赤精子师兄稍后施行之事,须教汝等知道。”

  他形貌本来秀丽端重,此时却面沉似水,威仪逼人。赤精子闻听此言,似是下定了决心,敛容道:“正要三位师弟、诸位贤侄周知:吾亲传弟子殷洪,下山背誓,忤逆师门,匡助昏君,罪无可赦。今日遵玉虚法旨,将其诛灭,以正门规。”

  他说到“将其诛灭”,已是语声哽咽,字字颤抖,然而面色几无变化。众人躬身应诺,他便从慈航手中接过太极图,大步出了正厅。

  我们见慈航师伯随去,便问另两位尊长要如何诛杀殷洪,难道太极图能当兵器使的。文殊道:“此宝内藏无穷玄机,展开便化作一方世界,踏入者如入画卷之中,冥冥杳杳,见闻触摸皆随灵台所念。”

  他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入内之后,灵魂离体;肉身只能存续一刻,若非持宝之人及时解救,到了时辰便化作飞灰。”

  众人相顾失色。文殊师伯又道:“他两位不愿详说,我却不以为然。——一朝你们之中有人执掌杀伐,也难说是否用得上。”

  他的神情比前日教习传音时严峻许多,说罢便坐在原位不语。土行孙悄声嘀咕“执掌杀伐的左右不会是我”,被姜师叔结结实实瞪了一眼。

  其余将佐大约得了命令,没人到正厅来。我们默然侍立了半个多时辰,赤精子和慈航才一同返回,师叔连忙起身道劳。

  赤精子师伯步履如常,全不见几日来的踌躇犹疑之色。他与另两位尊长向姜师叔作别,只说“俟子牙挂帅之时,自来相会”。

  随即又看向门人的队伍,依次将我们打量一番。最后拉着金毛童子的手,又看了看我,点头道:“拜了这样老师,是你们的缘法……可惜并非人人有个晓事的师父。”

  我听得心下难安,不知该谦逊还是劝慰。此时慈航师伯神色也似松动了些,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

  赤精子略一点头,又回身嘱咐师叔一番,三仙便一齐告辞。

  师叔带着我们送出相府,随即回到厅上。此时近侍呈上一封密简,原来是苏护暗中将箭书射到城头,南宫将军立即遣人送来。

  师叔阅毕,笑道“大破商营就在今日”,遂传令点鼔聚将。

  厅上令箭一支支掷下,甲叶响作一片,应诺之声此起彼伏。黄飞虎父子五个领命作前队,今夜二更直冲敌营中军;邓九公劫左营,南宫适劫右营,哪吒领大队人马压阵。

  接令的诸将去校场整队,师叔命余人各去休息。我心中却依然有事放不下。

  晚饭时分,哪吒回相府更换衣甲,迎面见我过来,只低头叫了声“杨大哥”,脚步却没停下。我拉住他道:“即便强敌已除,似你这般心绪不宁,上阵如何妥当。”

  他抬眼看我:“莫非我没跟大哥一起和你斗口,就是‘心绪不宁’?”

  “长话短说——文殊师伯今早与你说了甚么?”

  他唇边略带笑意,眼光却又移开:“……他教我下次跟你传音时候,事先凝神捏了法诀,一刻之内接上咒语即可,如此便不教人看出来。”

  我叹道:“你即使要说谎,也瞒不过我去。”

  “……立时要整队了,明日再说罢。”

  他闪身越过我,直奔住处而去。我在他出来之前便回了自己房间——倒似说假话欺瞒师兄的人是我一般。

  此夜战事大捷,殷洪的部将皆被斩杀,郑伦也教邓九公走马活擒。

  师叔念及郑伦颇有忠心,又身怀绝技,便纳了苏侯之言,令他父子前去劝降。据说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郑伦也自愧悔,愿与苏护同归岐周。

  次日晚间,相府又一次大排筵宴,庆贺此役全胜,兼冀州军来投明主。

  天祥夤夜间枪挑敌将苟章,战功仅在刀劈刘甫、生擒郑伦的邓九公之下,自然颇得师叔嘉奖。我们都去给他敬酒,被他谦逊说“爹爹教我不可多饮”,只接了哪吒那一杯。

  武吉众人都笑道“下次你敬的我们也不喝”,纷纷走去旁人席上。天祥却拉着哪吒附耳说了句甚么,随即向冀州军那边看了一眼。

  一时苏护父子和郑伦都来到我们席前。大家彼此见礼,郑伦少不得与天化和土行孙告罪,转身又向哪吒敬酒,笑道:“至今不知公子修的是何等妙法,轻易可破末将的看家本领。”

  哪吒亦笑道:“此等‘妙法’,将军须学不得——倒是那天在城楼前彼此相持,实在险得很:将军若是胆气再壮上一分,只怕如今景况迥异,我也再喝不得这杯酒了。”

  苏护父子知道前情,少不得都要逊谢。郑伦将自己杯中酒饮尽了,作势又要躬身施礼,被哪吒一手持杯,一手拉住。他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扣住哪吒的右腕,暗中较力往前一带。

  他两个中间只一张条案相隔,若有谁身形晃动,旁人皆看得出。哪吒将酒杯放下,左手撑在桌案上,右手依然和郑伦相持。

  郑伦的膂力果然不可小觑,却到底在两个呼吸之间被拉了起来——也不知是被苏全忠踩了一脚的效用,还是认出了对手右腕上变小的乾坤圈。

  此后数日师叔忙着整编队伍,我们也照常操演。天化新近选了两名常随他出战的校尉,协助自己掌旗传令,却又和我们抱怨“说话办事倒精细些,武艺却又稀松,总归不如小五溜撒”。

  转眼已近五月的“英雄会”,轮到雷震子旁证其余两队场下选擢。他看了几场,便说郑伦与太鸾武艺相当,“他俩倒不争竞,据说已经去求师叔,要将名额增为五个。”

  又一日天祥来说,师叔准了邓九公的主意,要在英雄会上比箭:“我的弓箭刚刚长了力气,新弓还没造好,也不知赶不赶得上。”

  结果是他着急得早了——比武之期没到,三山关总兵张山的人马已经屯在了西岐的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