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个十来平的小房间,没有开灯,非常暗,勉强可以看清里面摆了张床,角落立着个柜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地是水泥地,墙上只糊了层腻子。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不仅仅是屋内长期不通风产生的霉臭味儿,还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气味。家里有病人的大概会比较熟悉,有些病人受不得风,长期憋在屋子里,药味儿、身上污垢的味道,会全部混在一起。

  如果对方命不久矣,还会多出种死人味儿,倒不是尸臭,而是整个房间都变得死气沉沉。

  此时眼前的屋子便是这种状况,这感觉我倒是挺熟悉的,不过当时的病人是我自己。如今肺病早就已经痊愈了,我在心底笑了笑,很快撇过这个想法。

  我模模糊糊看到床上似乎躺了个人,正摸到墙上的开关想要开灯,就突然听一个人惊恐地叫道:“不要开灯!”

  是个男声,嘶哑得要命,冷不丁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响起,把我和胖子都吓了一跳。声音不是床上人发出的,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在柜子和墙之间有个夹缝,此时那里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

  我点亮手机屏幕照明,低头定睛望去,消失了数日的林二正抱着腿蜷缩在地上。几日不见他竟是瘦了一圈,身上穿着套皱巴巴的褂子,看颜色款式居然是套女装。

  林二被光照到条件反射瑟缩了一下,头发凌乱神色惊恐,极力把背朝后面的墙上贴,视线却没有落到我身上,依旧瞪着眼直勾勾地朝床上看。

  “娘希匹的,怎么还扮上女装大佬了?”胖子从我后面伸出个脑袋,看清林二的样子后惊讶道,“咱哥仨还没找他算账呢,这就吓出失心疯了?”

  “刘婶子把他的衣服洗了,还在外面晾着。这几天下雨,没干。”我淡淡地说,借着光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发现只是惶恐,神智看起来倒还算正常,“那天我和小哥前脚刚走,后脚刘婶子就骑着摩托车把他从坟山接了回来,之后应该一直都躲在这里。”

  胖子恍然大悟:“这刘大妈服务到位,包接包吃包住,还包借衣服。”

  说着他转头看向床上,那里躺着个干瘦的老头,正是我那命不久矣的表二叔。老头面色青灰,紧闭着的眼皮上一片乌黑,胸膛看不到一丝气喘的起伏,好像已经死了。

  闷油瓶正低头站在床边注视他,伸手探了一下鼻息:“还活着。”

  胖子“啧”了一声,又转头看林二,阴阳怪气地说:“都跟大爷住一屋了,还抢老太太的衣服穿,是不是男人。”

  谁知道这话一出,林二却像是被踩到了什么痛处,猛地抬起头,抖着嗓子叫道:“谁他妈敢碰死人穿过的衣服,你们不知道,他……”

  林二话音未落,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打断了他:“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我们转过头,刘婶子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床边。她垂下头看床上一脸将死之相的表二叔,半晌后轻声说了一句:“所以你什么时候死?”

  表二叔当然不可能回答她,依旧紧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刘婶子安静等待片刻,继续低低重复道:“你什么时候死?”

  她的语气异常平和,好像在跟自己的丈夫闲暇时拉家常。这种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的语调,配合说话的内容,在当前这个躺着将死之人的黑漆漆房间里,显得异常诡异。

  一时之间屋子里安静得吓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下刘婶子不断低声重复那句话。最后林二受不了了,崩溃大叫起来:“我要出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她是个疯子,每天到点都会进来问老头什么时候死!”

  胖子“啧”了一声:“我看你在这儿待得挺舒服的,人都摸不到影子。这陈道士可还躺在自家大院里,等着你去看看他呢。”

  林二的话音瞬间止住,低下头眼神躲闪:“我……我他妈就是不小心推了他一下……当时下雨天又黑,我没看清他后面有个坑……”

  说着他神色慌张地朝后面缩了一下,嘴里碎碎念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突然像是底气足了些,愤愤提高音量:“那矮子自己没站稳摔坑里去了,当时脸黑得跟要杀人似的,还想爬上来和我拼命!我怕惹到一身骚赶紧回车上,却发现钥匙丢了,只能回去找。”

  他猛地抬头瞪我:“结果你们两个王八蛋转头把车开走跑了,要不是刘婶子来接我,我他妈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吴邪,老子的车钥匙是不是你偷的!”

  我听得好笑,按他这么说,这钥匙明明是他自己手忙脚乱落在车附近了,天黑看不清没找着。

  林二见我没答话,眼里的怒气更盛,一骨碌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他娘的就是故意害我!后来听说那陈道士摔死在吴家坟山上,我怎么敢出来!当时那死道士还在坑里骂得起劲儿,谁成想直接死在坑里了!”

  我面无表情后退半步,避开他快戳到我脸上的手,听到这里却突然皱了皱眉:“你觉得是你把陈道士推到坑里,导致他摔死了?”

  我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大概在林二听来也很讽刺,他立马怒不可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冲着我的脸挥上一拳。

  闷油瓶面无表情朝我身前跨了半步,他看了看闷油瓶,感到畏惧,才又缩回去,愤怒地大叫道:“宅子里的人不都他妈这么说的,那个陈桂花又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若有所思,突然觉得这事好像没这么简单了。老宅里的人都不知道瘸子的存在,对内只说是陈道士脚滑摔坑里摔死了。他最后的确是死在了坑里,但不是坟山上的坑里。

  最开始知道瘸子的事的时候,我以为陈道士是他杀的,但后来发现林二一直躲在老宅不出来,偷换骨灰还大半夜装神弄鬼,又觉得可能林二才是罪魁祸首。

  仔细一想,对于瘸子来说,袭击一个上山的人很简单,但在那块储存地底下,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动物的残肢。瘸子恨的是吴家人,如果陈道士一开始就已经死了,瘸子大概只是出于储存食物的本能,才会将尸体拖走。

  然而按照林二的说法,他走之前陈道士都还没死。他躲在这里仅仅是听闻外面说陈道士在坑里摔死了,以为是自己导致的,害怕担罪不敢出去。

  如果林二没有撒谎,难道真的是瘸子在后来袭击了受伤的陈道士?

  我陷入沉思,但还没等我多想,林二又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见他脸色憋得通红,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瞪着我咬牙切齿吼道:“你他妈的为什么还要查这个事,为什么还不滚!还有你爸!那块镇石怎么偏偏就砸中了他!”

  我一愣,知道他拿镇石压照片是想吓走我,让我们停止调查,没想到砸中我爸的那块镇石也和他有关系。

  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坡周围光秃秃的,石头是从哪里凭空飞出来的。当时除了踩油门的司机,所有人都下去抬车,如果没记错的话,开车的是林二。

  他趁着其他人抬车,从车窗偷偷摸摸丢了块镇石下去,结果不偏不倚砸中我那倒霉老爹,然后把我招了回来。

  林二已经失去了理智,还在那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脏话。我并不生气,只是感叹一环套一环,这事还真就他妈的巧了。

  我没生气胖子倒是怒了,冲上前就一把揪住林二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破口大骂道:“没急着跟你动手,你他妈的还蹬鼻子上脸了!镇你姥姥的石,胖爷我给你一石头,你这鳖孙就知道什么是肝儿颤了!说,为什么要坏坟地的风水!”

  胖子嗓门洪亮,发起飙来表情凶狠,唾沫星子直接喷到林二脸上。林二吓得缩起身体,但还是脖子一梗,目光越过胖子,双眼通红地怒视着我大叫:

  “老子就要坏那块地的风水,凭什么那块地只旺老大家!我就要让老大家倒霉,吴邪你凭什么!像你这种人,一辈子爹妈惯着家里人护着,过得顺风顺水!你这种没吃过一点儿苦的吴家大少爷,怎么可能明白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活的!”

  我闻言有些惊讶,我知道林二向来看不惯我,但没想到他心底还藏着这种恨意。但这又是正常的,打个比方,如果一个村子里都是穷人,大家相处会相安无事。但哪一天有个人突然富了起来,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

  我和林二是同辈,虽然我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但在他那边可能不是这样。人一旦听得越多,产生的对比越多,心底的不甘就会越多,暗处的想法也会累积得越来越多。

  我默默听他倾泻着怒火,心里不由得有些感叹,习惯性暗中摸了下手臂。这时突然感觉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我愣了一下,转头发现是闷油瓶。他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注视着林二。

  闷油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像是生气了。

  我心里暗叹不好,赶忙一把握住他的手,正想补充道“林二放屁,我没听进去”,就听耳边猛然传来胖子一声爆喝,紧接着就是拳头揍到肉上的声音。

  胖子一记直拳把喋喋不休的林二揍倒在地,怒气冲冲大骂道:“你他娘的懂个屁!”

  我心说:妈的,我都没生气,怎么一个个屁股上绑火箭,赶在我前面生气。

  话虽如此,我还是感觉心头涌上股热意。见胖子抬脚要踹,忙上前装模作样地拉了他一把,让那一脚的力度减轻些,没给林二踹个半死:“是是是他懂个屁,他就是嫉妒我,嫉妒老子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好了好了别踹死了,回头还得绑到二叔那里去,你踹出好歹了还要赖着你赔医药费。”

  胖子骂骂咧咧几句,倒也听进去了,顺着我的力后退半步。林二瘫在地上哎哟惨叫着翻滚,鼻血都被打了出来,看着我们眼里出现了明显的惧色,嘴里总算是老实了。

  又听到要把他带去二叔那里,林二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冲到刘婶子旁边,慌张叫道:“刘婶子!这事儿可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一开始是你找上我的,说可以让老大家倒霉,我才帮你换骨灰丢镇石!”

  他死死揪住刘婶子的裤腿,俨然已经崩溃:“也是你让我去找陈道士,说不能让他把那块地的风水补回来,不然之前干的都没用了!但姓陈的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那个数,你才给我多少钱!我是失手了!我真的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你不能不管我,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吴二白那里……”

  林二的话让我不由得心中一惊,立马将视线转到刘婶子身上。原以为刘婶子是帮手,听这个意思她居然是主谋?

  林二说到后面整个人都语无伦次起来,跟疯了似的。但刘婶子却充耳不闻,理都没理他,继续低着头面无表情站在表二叔床前,嘴里嘀咕着:“你什么时候死?”

  直到林二发狠把她拽得一个踉跄,她才回过神来,表情恍惚地转过头看向林二,片刻后轻声回了句:“那老道太贪了,谈不拢,死了也好。”

  那语气有些复杂,我百感交集地看着她,半晌开口道:“刘婶子……”

  刘婶子循声又将视线聚集到我脸上,咧嘴笑了笑。我看着她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由得停下话头。刘婶子笑盈盈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吴邪,你家里有过得病的人吗?”

  我没吭声,刘婶子也不在意,自顾自继续念叨了下去。她的语速很慢,像是回忆着非常久远的事:

  “这些人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差,脾气也很难让人捉摸。但你得跟着他们,配合他们。家里医院来回跑,白天取药喂饭干杂活,晚上也睡不好,因为他们随时会醒。你自己的事一件也做不了,这些人的事情已经让你没了别的精力。”

  “当然,遇到个肯体谅人的,日子不会这么难过,总归有点盼头。”刘婶子顿了顿,视线下移,停留在表二叔的脸上,笑容逐渐收敛下去,“但有些人,能动的时候拳打脚踢,干尽一切畜生能干的事。动不得了也要跟口痰一样,死死黏在你身上,每天嘴里没句干净话。”

  刘婶子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包含的信息量却极其巨大,听得我心里愈发沉重。刘婶子又用那种麻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最后摇摇头,淡淡地说:“像你这样活得好的,不可能会明白。”

  说完她冷不丁抬起手,摸向表二叔的脸。伴随着她的动作,袖管往下滑落大半截,这时我才发现刘婶子的手骨看起来有些畸形,下面的皮肤上还有很多陈年伤疤。

  她的动作十分轻缓,视线却冷得吓人,好像在看什么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她朝前俯身贴近,凑到表二叔耳边轻声说:“你不是最看重风水运势吗,我就帮你好好看看。你来这里之前说除了那块地,别的地方死也不去。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刘婶子又开始重复之前的发问,细碎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让人感到窒息。连死死抓住她衣服的林二都愣在了原地,不由自主松开手往后爬了几步。

  我看着此情此景,用力闭了闭眼,长叹出一口气。她说我不可能会明白,但实际上我了解。只不过我并不是照顾人的一方。

  那段时间异常漫长,并且难熬,看不到一个头。有时候想想,一觉睡下去醒不过来,或许会更舒坦。

  好在如今都过去了。

  我抢在胖子出声之前按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握住闷油瓶的手。

  闷油瓶这次没有再带着冷意注视说话人,而是直直地看着我,在我握上去的瞬间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出他眼里的担忧,冲他眨眨眼,笑了笑:“没事儿,她也不懂。”

  我如今已经搞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破坏坟地风水有刘婶子一份,她恨表二叔,想让表二叔死后都不安生。于是她怂恿嫉恨我家的林二一起破坏坟地的风水,并试图阻止来补漏的陈道士。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陈道士死了,还和瘸子的事搅在了一起。

  而弥留之际的表二叔却仿佛是知道自己看重的下葬地被破坏了风水,竟是死撑着不肯断气。这种风水命理是否真的有效,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相互纠葛,一人盼着对方快点死,躺进那块可以报复他的坟地。另一人则继续折磨对方,死死攥着她的生活不撒手。

  刘婶子还在那里冲着表二叔喃喃自语,神情越发癫狂。最后我看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冲着表二叔冷冷地说:“我二叔已经找到了吴家的棺材,所有风水布局会按照之前的归位,坟地很快就能清理好。到时候该迁的迁走,该进的进去。”

  我的话音刚落,突然见床上如同具尸体的表二叔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胸膛开始有了肉眼可见的起伏,嘴巴一张一合,从喉咙里发出阵细微的喘气声。那声音不似正常人,异常嘶哑,每嗬嗬嗬地吸进一口气,都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过滤了一遍。

  “老头要死了。”胖子见状冲着我低声说,“真到弥留了,估计没多久就会断气。”

  谁成想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表二叔却突然伸长脖子将头抬了起来,直直地看向我。

  只见他牙关紧咬表情狰狞,印堂已经发黑,一双眼睛却瞪得溜圆。因为生病,表二叔的脸本就瘦得脱形恐怖异常,此时在暗色的房间里,那双睁到极限的眼睛却让人看得无比清晰,不似常人反而如同鬼怪,诡异得要命。

  “开灯!”闷油瓶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拉过我厉声说道。胖子离开关最近,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巴掌拍到上面。

  屋子里霎时间一片明亮,我眼前发白,眯起眼缓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再望向床上时,表二叔的脸却已是恢复了正常。

  他依旧直盯盯地看着我,半晌忽地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地问了一句:“……我的鼻子歪了吗?”

  我愣住,下意识望向他的鼻子,也不知道怎地,条件反射就回答道:“好像有点歪。”

  表二叔闻言,面容倏地扭曲。随后他扬起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干脆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