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偏偏温厚宽和的太子早逝了。

  这枚重棋,变成了废棋。皇太孙朱允炆并非嫡出,且年纪尚幼,压不住这样的猛将,于是只能除掉功高震主的蓝玉换人。

  为了替年幼的废帝清理道路,几万颗脑袋就这样落了地。

  陆小凤一口饮下第二杯酒:“青青好不容易活下来,却把自己变成了血衣童子。”

  叶孤城想了想,缓缓道:“也许有些人,背负了许多人命,活着的每一天都比死了更痛苦。”

  酒被再度斟满。

  叶孤城低头饮尽这杯酒:“你总该知道,有些人注定非死不可。”

  陆小凤:“你是不是想说自己?”

  叶孤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酒是老酒,香醇绵化,却也烈,他有些醉了。

  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次因为你插手,汉王对皇长孙的阴谋浮出水面,这件事是你的功劳。”

  陆小凤苦笑:“我情愿让我的朋友活下来……无论如何,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叶孤城端着酒杯,垂眸不语。

  陆小凤喝了第三杯:“我知道西门对你很不一样,他会千里奔赴一场决斗,却是第一次不远万里带一个人回来。”

  叶孤城执起杯,凑在唇边,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陆小凤:“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

  叶孤城仰头饮下第三杯。

  陆小凤给自己满上,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喝了几杯,只开心道:“以后我来万梅山庄,能一次见到两个朋友,实在是太好了。”

  叶孤城站起身,朝外走去。

  陆小凤在他背后说:“没有人非死不可,叶孤城,不要轻言生死。你这样的人也死了,你的朋友会很伤心。”

  叶孤城顿了顿,抬脚继续往前走。

  冷风中传来一声轻叹。

  “好。”

  西门吹雪在八角亭里找到陆小凤的时候,他双颊泛红,已近六分醉。

  他看着酒坛:“这是三十年的老酒,你都喝了?”

  陆小凤醉眼惺忪,面上全是酣畅:“不止我,还有叶孤城也喝了。”

  西门吹雪一怔,目光扫过桌上那只玛瑙杯:“他喝了多少?”

  陆小凤伸出手指掰扯半晌:“三……三杯。”

  西门吹雪转身便走。

  陆小凤还在后面嘀嘀咕咕:“……两个朋友!”

  西门吹雪想了想,还是转头道:“花满楼明日会到,应该是来探望你。”

  说罢也不理会亭子里醉得七歪八倒的人,衣袂微动,人已往内院而去。

  一进屋子,鼻尖便有浅浅的的酒香弥漫,若有似无。外间书房的躺椅上一个人斜斜靠着,腰间搭着素纱絮棉的披风。

  西门吹雪上前一看,对方闭着眼,呼吸较往日急促,修雅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苍白的面颊上浮着浅浅的红,一直延伸到颈下的衣领之中。

  他伸出三指搭在对方腕间,正欲探查,那只比平日温度略高的手反手攥了他的手掌,慢慢摩挲着。

  “醉了?”西门吹雪索性在春榻边坐了,任由对方拉着自己手腕动作。

  “是有些。”叶孤城低声咕哝了一句。“喝时不觉得,没想到后劲却如此大。”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不觉得了……

  西门吹雪疑心这人根本不知什么酒后劲大,便问:“你素来少饮?”

  叶孤城闭着眼睛努力回忆了一下:“饮酒误事,从前我周围环境需得我时刻清醒应对,因此祖父与父亲不许我人前饮酒。”

  西门吹雪想起他经历过的那些诡诈算计,目光沉沉:“那如今?”

  叶孤城嘴角微微带着些松快的笑意:“自然……无需再防备周遭。”

  西门吹雪心中一动,反手也扣住对方手掌,指尖慢慢摩挲着:“我看你日常闲暇时读书多些,很少写字作画、弹琴鼓瑟?”

  叶孤城沉默了片刻,才道:“当年金兵南下掳劫皇室,男人怎么死都是咎由自取,可惜了那些被驱赶北上的公主帝姬。所以南渡重洋的先祖留下训戒,才艺双绝毁江山,书画诗歌终误国。凡叶氏子孙嫡枝者,皆要牢记亡国之恨,不许效仿亡国之君。”

  无酒、无诗、无歌、无画,丝竹管弦、水墨丹青、风花雪月……也都抛尽了。

  这样的一生,只剩枷锁。

  他没有自由,只一座城,和一柄剑。

  叶孤城闭着眼:“我当年择定燕王,除了因为他说天子守国门之外,还因为他说过公主不和亲。”

  前朝公主帝姬最后的结局,中原所有人心中不可碰触的旧事。如果注定护不住那些柔弱的女子,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让她们托生世间受苦。

  西门吹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那年冬天,邀你来万梅山庄赏梅看雪,你却出海爽约,可还记得?”

  叶孤城皱起眉,在昏沉中努力思索了一下:“唔……那次仿佛是接回尹庆。”

  西门吹雪:“今日这坛酒,本是准备那次你赴约,你我共饮的。”

  叶孤城睁开眼,目中先是流露出些许讶然:“抱歉……我不知道。”

  西门吹雪:“你那时是故意爽约的罢。”

  叶孤城面有歉意之色。

  西门吹雪垂眸看他眼尾被酒意熏染而上的红痕:“那时,你已经知晓会随宝船出海,故意爽约也是不想给万梅山庄带来麻烦。”

  叶孤城慢慢收紧手指,两只同样苍白修长的手握在一处,毫无间隙。

  有些话,不必开口,对方就能明白;有些事,不必提及,对方就能猜到。

  知己如此,吾生何惧?

  西门吹雪挥手关了屋门,碧纱橱前的竹帘也被掌风扫落,午后的日光被遮挡,幽暗的室内生出许多难言的情愫。

  说不好是谁的手先解开了谁的衣带,也不知道是谁的的手先抚上了对方赤裸的身体。纠缠的衣衫跌落在长毛的地毡之上,难耐的喘息在龙脑降真香的烟气中变得缥缈无定。

  短促的闷哼只有半声溢出喉间,余下的被生生压了回去。

  西门吹雪低头,看见对方额角溢出的冷汗,他执起男人因为疼痛而略显脱力的手,慢慢将那健白的手指咬在嘴里,一点一点亲吻安抚对方。

  因为疼痛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也许是酒意上涌,也许是倾心相交,身体的疼痛不似之前那样鲜明难耐。叶孤城睁开眼,抬起手顺着对方手臂一寸一寸上移,直到手指慢慢抚着对方刚毅削薄的唇线。

  西门吹雪的手扣在他脖颈后,拇指就搭在他颈侧突突跳动的血脉处,在喉结处轻轻撩拨了一下。

  居于上方的人终于掌握了主动,低下头狠狠吻住对方,唇齿纠缠之间,血脉鼓噪的疼痛中,他亦是回抱了自己,这是真真切切的相拥。

  这仿佛是一个契机,压抑的本能冲开最后的克制。

  之后,再无理智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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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本来正经、感性又悲伤的时刻,要说句题外话,叶三杯的名头算是坐实了。

  白云城主的弱点已经暴露无疑,世人都以为他剑术强横、尊贵冷漠、心机深沉、野心篡位。但他实际上就是个:

  三杯倒;

  真话假话一起说,喜欢骗人,拿自己的命和权贵对赌明天;

  没上进心,明明可以拥有慕容复的反攻中原的野心,非要脚踏实地搞进出口贸易。

  宅男,偶尔当当幼师;

  有暗杀皇帝的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