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回到船舱,白衣侍从依旧愤愤不平,将他在议事堂外看到的添油加醋对西门吹雪抱怨了。

  西门吹雪目光看向叶孤城:“他对你动手?”

  叶孤城喝止了侍从,让他先退下回去整理贴身物品。直到只有二人时,才道:“他知道这几日一直有人往来你我暂住之地,这次是想试探于我。事情已经解决妥当,之后郑和不会再为难我。”

  西门吹雪伸手搭在他腕间,细细沉吟。

  叶孤城也由着他替自己把脉,待他收回手,才道:“方才午后的确烧热难耐,但他那一下出手,惊出我一身冷汗,此刻反倒轻松。”

  西门吹雪起身另取一套松软旧衣,引了对方坐在床边:“便是如此,汗湿的衣物也需尽快更换。明日寅时之前,我不会让人再来打扰。”

  这便是不愿他再操心的意思。

  叶孤城从善如流,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对方争论。他换下被冷汗润湿的衣物,穿上轻薄柔软的旧衣,拆了头发,连绷紧的神思也平缓下来。

  西门吹雪焚了一炉香,冰片薄荷的清雅香味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靠在迎枕上,叶孤城神色渐渐松融下来,终于昏昏欲睡。

  他半生一力承担了许多事情,直到一个人仗剑强势走入了他的人生。不可否认,这人在他身边时,他是放松的。

  叶孤城内力精湛,这一次彻底放松沉睡直到第二日寅时二刻才醒,起来便觉病已脱体。

  西门吹雪大概是照顾了他半宿,此刻仍然睡着。

  叶孤城躺了近六个时辰,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躺下去,便轻轻起身下了地。

  羲和初扬,天有微光。

  西门吹雪醒来的时候,透过朦胧半透的纱帐,便看见叶孤城模糊的影子,正在窗边持剑练功。他并未出声,只侧首静静地看着,原本视线还在这人身上,但渐渐的目光便被那奇怪的剑招吸引。

  剑有长短不同,虽是近身攻击武器之首,但比起匕首或者峨眉刺一类的短兵来说,剑更擅长中距离的搏杀——剑长一分,杀人的把握就更多一分。到了战国时,秦王的太阿剑已经锻造得极长,接近四尺,传说中他背负长剑遇刺时,情急之下根本拔不出剑来。

  在这样狭小的船舱里,四处都有桌椅物件,绝不是剑客练剑的上选之地。但叶孤城眼下用的招式非常怪,肩膀手臂看似开合如常,偏偏剑锋仿佛被粘在他周身方寸之间。

  这番招式开始尚显得迟滞,凝涩不畅,但随着时间推移竟然渐渐流畅了起来。狭小的空间内,点剑势、撩剑势、拨剑势、挂剑势,刺剑势、圈剑势、云剑势——每一个招式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寻常招式,偏偏剑身只在叶孤城周身半尺之内,剑光微白,若随身薄纱,又如银蛇穿行腰间。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这游龙盘蛇般的剑锋,竟能不碰一物,被持剑之人驯服到了心随意动的极致。

  西门吹雪内心激动,掀开纱帐目光灼灼。

  叶孤城听见动静,收了剑,看向他:“可是扰到了你?”

  西门吹雪已经起身走向他:“方才那招式是你新练的剑招?”

  “不错,”叶孤城凝视着手里的剑:“剑乃百兵之首,若果真心意相通,即便是方寸之间,囹圄之内,也可窥探剑道。”

  西门吹雪目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狂热:“进可攻退可守,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冲,亦可距敌。以人御剑,若其灵宝,舒屈无方。正如以飞针杀虎象不易,以巨石杀蝼蚁同样常人难为。”

  叶孤城眼中已然涌上笑意:“知我者,西门也。”

  西门吹雪这才想起一件事:“你的身体?”

  “如你所见。”叶孤城腕间一番,他手中的剑剑锋之上便稳稳立着一只白玉小盅,再一送,那小盅便已然送至西门吹雪面前,稳若磐石。

  西门吹雪自他剑尖上取了玉杯,将盅内清水饮下,从床头拿起自己的剑:“既如此,想必此方寸之剑二人亦可同练。”

  爱剑成痴之人有了剑,便不会觉得时光流逝,更何况这里还有两个剑痴同在。二人一改从前大开大合迅疾如电的剑意,转而在方寸之间的格子内相互喂招,不过三日,便已然都有了领悟再次突破的迹象。

  也就是在这时,大船正使郑和终于遣了手下来请叶城主议事。

  西门吹雪想起三日前在对方肩上看见的半个掌印,抿着嘴,面色冷若霜雪,并不想给这位大船正使任何面子。

  来请人的内侍吓得朝门外退了小半步,白衣小童笑着顺势将他推出去:“那你先候着,我伺候城主换件衣裳便来。”

  舱门合上,叶孤城随意寻了件双宫织银叶道袍换上,出门前对西门吹雪道:“不碍事,若无意外,今日之后,你我便能随意走动。”

  西门吹雪颔首,他既然尊重叶孤城,自是不会干预这人行事:“我就在此。”

  叶孤城离去之后,西门吹雪却不想练功。

  以叶孤城的身份与心性,他本可以不用理会朝廷这一套。若非他跟着上船,使得他临时更改计划,这人应当会更无所顾忌一些。

  ……而他改变主意,是为了尽早与他同回万梅山庄。

  平日里他于叶孤城虽居一室,但大多时间各行其事,此时少了一个人,反倒心中不静。

  一阵扑棱的声音响起,窗棱上便停了一只灰白色的鸥鸟,体型不大,颈白肩灰,翅尖尾尖解一簇白羽,喙爪具是黄绿色。大船已经离港三日,也不知这只鸥鸟怎么还在船队附近。

  这鸟十分奇怪,本该怕人的,却直愣愣站在窗棱上歪头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看那呆头鸟竟然不跑,从腰间取下竹笛,贴近唇边,徐徐之间,声响,风声,鸟鸣,碧海涛声,便这样袅袅扬扬,绕梁而出。

  叶孤城凝神听着笛声,眼前仿佛有一只鸟,在碧海之间展翅而飞。那鸟儿时而穿云,时而逐日,时而在风中躲避风浪。

  郑和放下茶盏,他看叶孤城面色松融,嘴角难得带了些许上翘的弧度,便问:“这是什么曲子,仿佛第一次听见。”

  叶孤城保持这端茶的姿势,并不去饮杯中淡金色的茶汤:“大概是即兴为之,我亦初次听见。”

  郑和察觉对方心情比前次好了许多,也便笑道:“吹笛之人是城主什么人,上次可是他吹的《凉州词》,本使还是第一次听人将凉州词吹出那般杀伐果决的意境。”

  叶孤城斟酌一番,言简意赅道:“知己。”

  “倒是难得擅长音律之人。”郑和闻言点点头,“今日请城主一叙,是想请教城主,对海贼陈祖义知道多少?”

  叶孤城放下茶盏:“这个问题,郑大人应该早已向施进卿打听清楚了罢,又何必再问?”

  ***

  三保太监还是公事为重的。

  他的立场开始对城主防备也是寻常,看城主怎么慢慢摆平硬茬子。

  庄主是真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