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还是第一次踏入主船的议事堂,此间与南方船舱分隔小仓的做法迥然不同,竟是几根柱子撑出一间四面开阔的大间,一来节省木料,二来大气开阔,议事可避隔墙有耳。

  郑和正在与施进卿问话,白衣侍从被留在议事堂之外。

  叶孤城走进议事堂时,郑和立即看过来,笑着请对方坐下,让人奉上雪片香茗,道:“听闻城主近日有恙在身,在占城修养?”

  叶孤城坐在下方圈椅上,正襟安坐面上一派天质矜贵之色,语调也平静无波:“有劳挂心,早已安好。”

  雪片在沸腾的热水中舒展开来,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叶孤城不碰茶盏,但面色因着这阵阵香味有了些许缓和松融。

  郑和的目光在他比平日更显郁色憔悴的面孔上扫过,温和道:“那便好,城主久居海外,自然不会如船上兵士那边水土不服。若是身边大夫医术不精,本使还想让从京城带来的大夫替城主看看。”

  叶孤城直接拒绝:“不必。”

  见对方不欲多说一字,郑和状似无意道:“本使听闻这几日总有占城安南的华人商旅,携着厚礼拜访城主。这些人倒是只知城主,不知大明本使啊。”

  叶孤城对郑和派人监视自己毫无意外之色,淡淡道:“这些都是往常惯向白云城供货的商旅,他们知道我在占城停留,自然便将货品送来与白云城验看。”

  郑和点点头,又问:“的确,本使还听闻城主今日采买大批香料、犀角,还有许多药材上船,城主也是打算沿途买进卖出,亦或是带回大明?”

  叶孤城,道:“都是仆从置办,贴身自用之物罢了。”

  郑和想着靖难之后,整个大明的一年的赋税也不过千万两银子,宫里不说娘娘们得亲自纺布,便是皇帝也不敢这样铺张,不由意有所指:“城主倒是丝毫不会委屈自己。”

  叶孤城不言,他知道郑和必有下文。

  果然,郑和低头呷了一口香片,眯着眼慢慢笑道:“那,为何城主每每前脚买过哪家铺子,施先生的人,也跟着进去一番采买?莫非,施先生也是自用不成?”他的笑意不到嘴边,目光已经凛然落在议事堂中的另外一人身上。

  叶孤城倒是神色未变,施进卿却是一怔,面色僵硬,目光闪烁起来。

  郑和见施进卿色变,又笑道:“施先生莫非也是病了?”

  施进卿深吸一口气,偷偷睨了一眼叶孤城,苦笑道:“在下是怕叶城主怪罪,唉……”

  “哦?”郑和似乎来了点兴趣,“城主为何要怪罪于你,你且说来,本使便是在中间做个调停也好。”

  施进卿红着脸,道:“我虽是三佛齐主事,但这之前一直都在海外诸国经商。早已听说白云城主的手下目光极好,但凡白云城采买的商品货物,不过几日便会卖空,价格番上三五倍不止,若能提前囤积货物,一转手便有数倍的利润。”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硬着头皮继续道,“商人甘冒风险出海是为逐利,此番小的难得机会与叶城主同船,便忍不住让人跟着白云城的下人一通采买……”

  郑和面色渐渐变得古怪,他自幼便净身入了燕王府,在王府学成一身文武艺,所闻所学皆是如何保全燕王府的荣耀、为燕王尽忠。第一次听见这等闻所未闻的逐利行为,顿觉费解。

  他想了想,问道:“那你采购了多少,又卖出了几许?”

  提到买卖进项,施进卿立即滔滔不绝,将这几日采买的犀角、沉香、降真等等货物的数目与本钱算出,并且算出卖出四五成货物,便已经几乎回本,剩下的他已命人带上船,准备沿途卖给其他方国,只要卖出全是盈利。

  这人果真是个天生的商人,脑中随时有一把算盘,每一笔账目都信手拈来。

  郑和疑惑不解:“不过三五日,为何便能回本?你去其他方国贩售,就这样肯定必定能卖出去?”

  施进卿登时露出心虚的表情,再次偷偷看了一眼低头把玩扳指的叶孤城,喏喏道:“是在下命人四处传扬白云城也极为中意这批货物……等到了下一站,在下也打算如法炮制。”

  饶是见多识广如郑和,此刻也觉匪夷所思,他看了看一脸置身事外的叶孤城:“若是你这样的人多了,有人谎称城主中意某物,又当如何?”

  施进卿忙正色道:“正使有所不知,西洋方国众多,商贸往来所依赖者不过‘信誉’二字。这样的事情,稍作打听便知真假,若我这次说了谎,一旦被人知晓传扬出去,整个南洋都不会有人再与施某做生意,连带三佛齐也会受到牵连。”

  郑和沉吟片刻,见对方的确不似说谎,神态终于温和了下来,道:“你说的这些,果然与中土大明行事大有不同。行了,你且下去休息吧,这几日陪同本使也辛苦你。”

  施进卿连道不敢言苦,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下方上位的叶孤城,忐忑着一张脸低头退出船舱。

  郑和看着叶孤城若有所思。

  他脑中还激荡着方才施进卿的生意经,按着施进卿的意思,只要白云城主在手,光是跟着买进卖出就能一本万利……不对,本使乃天朝大国堂堂正使,出使西洋当代天子巡南海,怎能天天算银子……道衍法师在大船出海之前再三强调要对白云城主礼遇,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

  叶孤城面上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

  郑和回过神来,起身向下手的位置走去,示意内侍取自己的棋盘来:“听闻城主棋艺过人,今日难得有闲,不如手谈一局?”

  叶孤城眉峰紧紧簇着,他周身不适,自觉身上热度又有些上来,对于郑和的几番试探亦无兴趣虚与委蛇,便道:“今日启航,正使事务想必繁忙,改日吧。”说罢便撑着圈椅扶欲要起身。

  谁知郑和却已经走近跟前,事实上,走得太近了,他在叶孤城起身的一瞬间伸手按住对方的肩,一把将人按了回去。

  是少林千斤坠的内家功夫!

  郑和本已经做好了叶孤城出手反击的打算,他没想到对方今日竟然真的被他一掌按回椅子上坐下。

  叶孤城只觉身下一阵扯痛,额便血脉突突直跳。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青白,呼吸急促了一瞬。

  郑和收回手:“城主何必急着走?”

  叶孤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冷肃,他冷冷问道:“正使这是何意?”

  郑和挑眉,道:“日前郑某对城主多有无礼,郑某后来也想通此举实属不妥。郑某有负皇恩,险些因私废公,还请城主大人大量不与郑某计较。”

  叶孤城抬手拂开按着自己肩上的手,起身冷冷道:“郑大人有此雅兴,不如改日。”

  郑和从善如流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如此,郑某便改日再差人来请城主一叙。”

  叶孤城不再看他,转身大步走出议事堂。

  一旁的黄脸男人上前:“大人,不是要试探叶城主是否装病,怎么这样便让他走了?”

  郑和望着大门的方向,那一角雪色衣袍已经融入阳光之中,他眯着眼:“方才我用千斤坠的功夫试探,他的确有恙在身。”

  一个人没病装病不容易,有病想要装做没病,更难。

  方才一次试探,叶孤城的确有烧热之症,那一瞬间他看见了对方额头渗出的一片冷汗。

  王景弘:“属下查过,这些时日叶城主并未与人交手,照理说以他的武功,不至这般。”

  郑和是燕王心腹,他想起一件事,这个人据说曾经在诏狱里呆过,锦衣卫那群人的手段不好说,那一次怕是不怎么好过。

  况且,听说那位给他用了宫里的药……

  郑和目光在海图中满者伯夷与更远的天方之间来回检视,片刻方道:“叶孤城在南洋诸国华民中威望甚高,之后还当对他有所礼遇才好,至少表面如此。”

  王景弘应了一声,道:“属下查过他们送上船的药材,都是占城特有香料,也有些伤药、樟油一类解暑止逆的药材,没有问题。对了,还有是数匹莲丝织成的布料,可谓一匹千金也不为过。”

  郑和笑了一下,想起方才那人病了也雅度端方的矜持模样,倒也只笑叹一句:“船说白云城富可敌国,果然真如此,叶孤城倒是懂得享受之人。”

  笑毕,二人便将这些抛开,低头准备记录航海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