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认识西门吹雪之后,对方一直是寡言淡漠的性子,极少这样咄咄逼人。

  被连番打断,叶孤城一时有些意外,迟疑了一瞬,才叹道:“我若应了庄主,只怕会再次言而无信。不如这般,若叶某这次能从海上回来,定亲自上门请庄主处置。”

  西门吹雪目光凝在他面上,忽然上前一步:“我若现在就要你将命留下?”

  叶孤城双目瞳仁骤缩,面上神情冷肃下来:“叶某与庄主相交虽不足两载,却知庄主横而不流、芒寒色正。叶某是心中有垢之人,行事也并不磊落。庄主几次维护之意,叶某不曾忘记,能做的也唯有不破庄主不染尘埃之志。”

  西门吹雪何尝不曾惋惜与这人执意红尘的一意孤行,他以为自己能放下的,他也的确努力试着去放下。他早已习惯分离,孙秀青带着孩子与他分离的时候,他也未曾去找寻过。

  如今,他执念已生,让他就此作罢,却是绝无可能!

  西门吹雪凌厉的目光压在对方面上:“你放不下执念如此,我,难道就一定必须放下?”

  叶孤城只觉呼吸一窒,下意识道:“我,不能……”

  多说无益,西门吹雪陡然出手,双指并拢朝着对方肩旁、肋下几处大穴点去。

  叶孤城一惊,足尖点地连忙急急后退,但不知为何他的身形比当日在万梅山庄比剑时慢了许多。

  高手过招,哪怕是一点点的迟滞也能定生死,决胜败。片刻间西门吹雪的指剑便已至眼前。

  叶孤城避无可避,不得不挥手隔开对方的指剑。

  西门吹雪只觉对方腕间仿佛带着什么极为坚硬的铁臂环一类的护甲,竟然将自己指尖凝成的剑气击飞。他立即按在腰间飞虹剑上,长剑瞬间出鞘,在月下化作一道清冷的流练,朝着叶孤城刺去。

  叶孤城手中无剑,全靠双掌应战。

  若是旁人手中无剑,西门吹雪是决然不会拔剑的。但此刻,他却对一个手中无剑之人拔剑了。

  他说不清为何会千里奔袭来泉州,等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已经站在这人面前。

  他说不清为何会对他出剑,来不及细想,他的剑已至对方胸前。

  叶孤城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甚至连格挡也摈弃了,竟然脚下一顿,闭上眼任由那剑尖挑破了胸前的银纱罩衣——

  竟是求死之志?

  西门吹雪心头一凛,陡然撤回劲力,瞬间变觉胸口一阵刺痛,竟然是强行撤回内力震伤了心脉。

  却在这回剑的一瞬间,叶孤城欺身而上,瞬间出手点住他肩胛肋下六处大穴。

  西门吹雪手臂脱力,长剑落在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向后踉跄两步,抬眼看向对方,目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愤怒。

  叶孤城上前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朝着已经奔上岸来的黑衣人命道:“你等在此,不必靠近。”

  待黑衣人得令隐藏身形之后,才将西门吹雪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几起几落,往不远处的海边小筑而去。

  屋子里桌椅如故,还放着陶壶碗碟之物,到处都是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是人早已不知去向,此处日夜海风侵袭,桌椅上长久未有人擦拭,便多有沙砾覆盖。

  叶孤城入了最里间的小室,这里仅有卧榻一方,顶上一扇小窗被棕榈叶遮蔽着,算得上最干净的一间屋子。

  他将自己的披风铺在卧榻之上,才将西门吹雪轻轻安置在榻上,然后伸手搭在西门吹雪腕间片刻,片刻之后松了手:“叶某不善岐黄,怕是只能等庄主解穴之后自行疗伤。”

  西门吹雪黑檀般深层的眼睛看着他。

  叶孤城叹口气,苦笑道:“……我欠庄主的,怕是已经难以还清。”

  西门吹雪仍旧看着他。

  叶孤城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以指代掌,缓缓输入内力,以此助他平复方才心脉被震伤的内力乱窜。

  西门吹雪慢慢闭上眼,面色苍白。

  这种人,越是冷,便越是愤怒。

  叶孤城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木门插销,却又不知为何停住。

  良久之后,黑暗中响起一声长叹,叶孤城折回榻边,慢慢坐下。

  内室窄小,卧榻也不大,两个同样白衣盛雪的男人一坐一卧,乍一看去,竟像是依偎在一起。

  明明知道不该动心,却偏偏还想最后再说一些不该开口,却想说的话。

  西门吹雪被封了穴道,自是不能动的。

  叶孤城侧身靠着墙,目光微垂似睡非睡:“庄主千里奔赴泉州,叶孤城并非无心之人。”

  鼻间是海风略带腥气的咸味,耳畔白浪扑抱沙滩的节律催人困顿。

  白云城主素来醇冽的声音,被海浪的声音冲得断断续续:“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心非木石岂无感,只是人生亦有命,有些人,生而有罪,注定难得好死。庄主嫉恶如仇,坦荡君子,叶某却注定是个逆谋罪人……是叶某人……有负庄主拳拳维护之意。”

  躺着人闭着眼,也不知是心灰意冷不肯睁眼,还是因为千里奔波劳累困倦。

  叶孤城伸出手指,从枕上勾起一簇男人的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自言自语般道:“那只海龟还养在泉州的荔枝别苑里,比先前大了许多。南海有许多传说,据说有一根天柱,至今还在安南国境内,还有人说当年鲧偷了天宫的息壤,令海龟驮至人间,填海造陆,方有七洲。后来息壤被收回,鲧被处死,大龟被罚不能回到天庭,从此南海的海龟,都是这只神龟的后裔。”

  从西门吹雪的角度,自然是看不见男人表情的,他睁开眼看着漏风的屋顶,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叶孤城慢慢合上眼,似是已经困了,断断续续低声说些南海旧事:“南海深处有个无底深渊,都说那是盘古之墓所在,也有人说,深渊底下,连接着传说中的归墟,淹死在海里的人,都不能转世投胎,他们的归处便是归墟。若有人在盘古墓附近的水域看见暨鱼出没,便是死在海里的生魂,在警示海上行者回船。”

  声音渐弱,这人的呼吸清浅而绵长,手慢慢卷着这束头发不动,似是说这些典故说得倦极,睡了过去。

  同榻坐卧,未免靠得太近,许久之后,似有似无的叹息声在头顶传来:“西门,你可知南海之下,埋葬了一个王朝……”

  半夜之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明方小了些。

  西门吹雪从不知南海波涛这样嘈杂,无论夜再如何漫长,海天相接处也渐渐泛出鱼肚白。

  微弱的光线透过高窗投进木屋,像一片毫无温度的霜,空中混杂了海风的腥味,和极淡檀香味道。

  万里一身南海畔,客窗独看雨重阳。

  叶孤城睁开眼,微光中琥珀色的眼是清明澄澈的。他坐起身,背对着西门吹雪,慢慢开口道:“天已明,我也该走了,稍后会有白云城的人来接庄主离开。”

  他起身穿了鞋子,不疾不徐整理好仪容,再回头时,已然又是那高华矜贵的白云城主、末代皇族、云中飞仙。

  只见他从拇指间取下白玉罗刹扳指,走回西门吹雪身边,握住对方一只冷白的手掌,慢慢套在他的拇指上,避开了对方压在他面上的眼神:“船队在泉州等待的信风已至,此次南去,归期难定……此物不该随我而去,今日便交还庄主。”

  说罢,叶孤城转身出门,门外早有人替他撑起紫竹大伞,并且奉上昨夜落在沙滩上的长剑。

  叶孤城将长剑留在木屋桌上,才踏着湿软的沙地离去。他肩背笔直,却走得很慢,但再慢,这条登船的路也会走完的。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南海天地间。

  从此星霜荏苒,停云落月,终究一别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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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城主,我给你说,你点了庄主穴道,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