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已至,宝船定下明日启航,被选中随船的兵丁在这个晚上有家有口的,都会上岸团聚道别;家室不在从处的,也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上岸花些银子,喝最好的美酒,搂最美的姑娘,听最好的曲子。

  今夕何夕,从此良人天涯。

  扣舷独啸,一去不知归期。

  悬崖下一片有浅滩,正是昔日海边小屋附近。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月升而汐至,淹没了大片滩涂。

  西门吹雪扣着剑立在悬崖下的一方礁石之后,他是是傍晚时尾随着白云城药铺掌柜到的这里。以他的目力,从这里看去,整片未被淹没的沙滩尽在眼中。

  这里从日落时分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聚集不散,每个人都面色沉沉,带着古怪的怅然。

  这些人看起来什么打扮的都有,有折扇纶巾的男子,也有年轻学徒打扮的人,还有挽着布罩篮子的老妪。奇怪的是虽不曾瞧见他们说话,但他们眼神间看起来都彼此认得。

  这样数百人悄无声息聚集在此,必然有所图谋。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挂上天空,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剩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西门吹雪睁开眼,朝海滩上看去,只见原处一条不乌篷船摇了过来。

  这艘船不大,但也算不得小,划船的人生清一色的黑衣劲服的男子,而穿上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妙龄女童,手里提着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以这艘船的吃水程度,是靠不了岸的。果然,等那船离岸边还剩数十丈时便下了锚停住,船里钻出一个白衣小童。

  西门吹雪立即认出了这个人,是第一次在蜀中与叶孤城相遇时,他身边跟着的随侍。

  那小童眺望了岸边,弯腰掀开船舱的纱帐,便有一个白衣人从舱内慢慢走上甲板。

  这人身着一件织金仙鹤纹圆领长衫,外罩一件织银过肩蟒龙云纱衣,头戴一顶白玉镶蓝宝石玉发箍,两条细细的珍珠流苏自耳畔垂下至胸前,腰间系着飞鱼阔白玉带,玉带下悬着一枚白玉禁步。

  这人负手立于船头,背后一轮明月高悬,面若冷玉霜冻,苍白几近透明,身如长剑孤绝。

  一时间只让人觉得人如其势,雍华清隽,仿若海上来仙。

  岸边的人早已悄无声息聚拢在岸边,此刻见了这人,皆纷纷双膝跪倒。

  穿上的黑衣船夫放下浆,从船上取了一串麻绳绑住的木板抛在海中。木板随着海浪浮起展开,便在海面上架起了一座浮梯。

  白衣小童捧上一袭银白素罗披风,他摇摇手已示不用,转身便自船头跃下,一脚踏入了南海波涛。

  西门吹雪早知叶孤城轻功修为不下于剑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叶孤城施展轻功,但他却是第一次见他在海上如履平地,衣不沾湿。

  这人负手在后,分波踏浪而行,脚踩月色而来,两挂广袖猎猎,宛如海上神君。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顷刻间叶孤城的双足已然踏上岸边沙滩,药材铺的掌柜立即上前,躬身向他呈上仿佛册子一般的东西。

  西门吹雪远远看见这人取过册子在月下翻看,翻至最后一页时,双手一合,将册子捻做尘屑散于空气之中。

  醇冽的男子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至此,你们不再是白云城的旧人,过往种种,如尘埃散去,从今往后皆是新生。”

  “主上!”跪着的众人朝着他磕头,竟有人泣不成声。

  有人连连磕头:“城主,我等祖上世代追随城主,不敢背弃。”

  哭泣声此起彼伏,那药材铺掌柜面色也是惆怅,在一旁道:“城主,老奴不想走,仍想追随您,无论您去到哪里,也让老奴跟着。”

  叶孤城一震袍袖,哭声才渐渐小下去。

  他身后船上的黑衣船夫抬着一只木箱,置于沙滩之上。木箱被打开时,里面黄橙橙白花花的碎金银便露了出来。

  叶孤城转转手上的扳指,垂眸道:“一百年了,你们的先祖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忠诚,如今,也到了我给你们指一条生路的时候。飞仙岛不日必被朝廷接管,愿意归顺的人可以留下,不愿归顺朱明王朝之人,孤却不能看着你们去死。”

  他看了一眼药材店掌柜。

  药材店掌柜弯着腰,露出谦卑之态:“城主担心大家此去西洋无依无靠,所以备下了散碎的金银,大家每人贴身藏好,日后……若是流落海外,也好有个傍身之物。”

  众人陆陆续续哭着,一个一个上前,给站着滩头的男人磕头,道别,每人分得一捧碎金银,低头掩面而去。

  叶孤城垂眸静静立着,双手拢在袖中,面如冷月,如同一尊受人膜拜的玉雕人像,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远处海上荡着的乌篷船随着汐涨汐落而颠簸,不知何时,海边的沙滩上人已尽去了,只剩叶孤城、白衣小童与药材店掌柜。

  叶孤城开口道:“小来,你先回船上等我。”

  白衣小童替他披上素罗披风,才漠然退回舟上。

  叶孤城转头看向掌柜:“老黄,你也该走了。”

  黄掌柜忽然跪下了:“城主,他们不明白,老奴却是懂的,城主这般安排旧人,分明是心存殉国之志。若真要追随先祖,也请让老奴随行!”

  叶孤城眉峰一簇,竟没有否认。他正要再开口时,忽然峻目一凛,朝着岩石这边看来。

  白浪爬上海滩,卷裹了细沙又退了回去。

  风拂过鼻尖,带来海水独有的腥气,一角雪白的袍子,出现在礁石之后。

  那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苍白的脸,雪白的衣,银白的靴,漆黑的长发,古拙的剑,寒石般的眸子。

  叶孤城瞳孔针缩,他将手背在身后,目光落在对方毫无情绪的脸上。

  白衣如浪翻飞,片刻间,西门吹雪已经站着面前。

  叶孤城转头对药店掌柜道:“你且下去,泉州城中还有事需要你照料。”

  黄掌柜便是再想说一句,也知此时不妥,只得低声应了低头退下。

  叶孤城重新将目光落在西门吹雪面上,开口道:“庄主几时来的泉州?”

  西门吹雪看着他:“昨日。”

  叶孤城微微颔首,已然看出他风尘仆仆:“从万梅山庄来?”

  “不错,用了五日。”

  叶孤城:“千里奔波,庄主何至如此?”

  西门吹雪见他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意欲充做无事,开口时罕见地带了淡淡的嘲讽之意:“君子以诚相交,城主为何不解释一番诸多隐瞒,且不告而别?”

  叶孤城目光凝在对方面上良久,终是避了开去:“俗物牵绊至深,不得不先行安排。待此间事了,再上门请罪。”

  西门吹雪目光压在对方轮廓孤绝锋利的侧颜上,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前朝后裔,亡国旧人,此间事了,是上门请罪,还是自戕殉国?”

  叶孤城面上毫无震惊之色。

  从他看见西门吹雪一刻起,便知他多半都听到了方才那些交代,此刻辩驳无益,索性认了。

  事实上,从他赠出韘形佩时起,便是抱着以后也许这人会知道自己苦衷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出现在泉州。

  既然辩无可辩,他索性目光坦然看向对方:“此事是叶某亏欠庄主,庄主君子雅量,想必不至于与我计较……”

  西门吹雪却是冷冷直问:“若我偏要计较,又如何?”

  叶孤城一怔,苦笑道:“叶某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

  西门吹雪打断他:“那便将你的命,留在万梅山庄!”

  ***

  懂庄主的,就知道这是一句多重的承诺:

  留下来,不要死,我用余生给你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