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将将泛白,京师被雾气笼罩。

  西门吹雪在雾中的庭院里,他没有练剑,而是负手看着院中的一簇盛开的花,花瓣上凝着露,当旭阳升起之后,这些瞬时的美便会随着雾气一起消散。

  他千里奔波,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杀人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只他认为此人该死;同样的,他凝视一朵花也不需要理由,只因这种美稍纵即逝。

  雾气渐渐淡了,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株梅树上,这个季节自然早已有叶无花。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折下一只拇指粗的枝条,坐在廊下慢慢用剑一点一点削起来。

  一根木簪在手下渐渐成型,是最古拙的模样,没什么花俏的地方。

  当最后的木刺被打磨光滑的时候,屋里也传来窸窸窣窣响动。院子里的仆从奴婢抬着散发着余温的木桶和沐浴用具鱼贯而出,屋子里的人想必已经收拾妥当。

  西门吹雪收了剑,带着刚刚削好的木簪走入房间。

  屋子里还散发着玉兰花清雅的味道,叶孤城坐在床榻边,正在系中衣的带子,手边是一套玉色滚边银白交领直裰。他看见西门吹雪进来,手下的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继续进行下去。

  西门吹雪目光何其敏锐,他自然是看出对方面色如常,镇定如昔,但他目光看着地面,系带子的手也是不稳的,透露着他心绪并不平静。

  西门吹雪将手里的木簪放在桌面之上:“昨日弄断了你的簪。”

  叶孤城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榻边断成两截的玉簪,终于回到站在屋中的人身上。

  “庄主并不簪发。”

  “不错。”西门吹雪道,“方才刚刚做好。”

  叶孤城怔了一下,下榻走到桌边,拿过木簪在手中,新鲜的枝条还带着新鲜草木特有的香气,任何一家售卖簪物的铺子也不会拿出这样的半成品给客人。

  但叶孤城手指收紧,慢慢摩挲着这只尚呈黄绿之色的木簪,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幻,终是最后平静了下来。

  他说:“好。”

  叶孤城将木簪递给身边服侍他更衣的女婢,这个女孩子立即机灵地开始替他束发。

  西门吹雪:“你的药方我已有眉目,但仍需每服一次药,再取血切脉,方可定下之后计量。尽数祛除不易,但克制总是做得到的。”

  叶孤城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他知道西门吹雪的医术很强,但没想到竟然这样高明。此刻他只能说:“劳烦庄主,多谢。”

  一夜过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冷静理智到了极致的人,昨晚的短暂失控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有的人,习惯用剑将自己与人世隔离。

  有的人,用理智,将自己与情感隔绝。

  木簪稳稳簪在发髻之间,女婢收拾了梳洗器具低着头退下。

  叶孤城重新站在窗前,已然又是那个高华孤傲的剑客,天外飞来的剑仙,世人传说中的白云城主。

  切过脉,用过早食,一人下棋打棋谱,一人拭剑看剑谱,一切平静得好似在泉州荔枝小院里同寝同住那几日。

  但这种平静就像是无风时的水面,就像新雪的路面,也最容易被打破。

  “阿弥陀佛。”一道声音从点心铺子外面响起,“请施主施舍贫僧一碗饭吃,只要吃的不要钱。”

  化缘的人很明显是一个和尚,这样的和尚在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任何店家见到这样来化缘的和尚,也会拿出些银两素菜布施。

  但那和尚在外却一直不依不饶:“糕点里有猪油,和尚不要糕点。和尚也不要钱,只请施主施舍一碗饭一个馒头。”

  店面门口离内院明明隔着三进的院子,但声音传进来却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叶孤城看了一眼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起身朝门口吩咐了两句,片刻之后,一个灰扑扑的和尚就走了进来。他低着头托着钵,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不肯踏进这繁花似锦的院子多一步,好像生怕把身上的虱子抖落下来。

  这和尚当然就是老实和尚,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孤城,见他完完整整的没缺什么,才松了口气:“城主果然在这里。”

  一双冷冷的眼睛看向他,那是西门吹雪的眼睛。

  老实和尚头埋得更低了几分,几乎缩进胸口的破烂袈裟里。但他还是不得不开口把事情说明白:“今早,宫里的一位贵人,出宫入了凤台门外王姑庵代发修行。”

  叶孤城下棋的手一顿,露出深思之色。

  闻名天下的四大高僧之一,在这院子里,此刻像个被地主欺负的长工。他硬着头皮继续说:“还有一句口信是有人托我带给庄主的。”

  西门吹雪冷冷看着他。

  “陆小凤和一剑乘风柳乘风喝过酒之后柳乘风就失去了消息,陆小凤已经上路去找一剑乘风。他说,如果他在三十日内没有传回消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西门吹雪冷冷吩咐:“给他四个馒头,赶出去。”

  老实和尚涨红了脸:“能不能给十个馒头,再加一壶水,这一趟和尚要赶很远的路,怕路上没有好心人化缘。”

  西门吹雪站起身来,身形微动便出了角门。

  老实和尚这才松了口气。自从他在这里偷走了叶孤城的尸体,西门吹雪每次看见他都像看一具尸体,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他拍了拍胸口,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袈裟里掏出一支木盒:“这是三次的解药。”

  叶孤城接过木盒放在石桌上:“道衍要离开京城?”

  “他老人家在千秋节之后,便准备四方云游,临走时嘱咐我转告城主,海上虽有风浪,但亦有生机。”

  这就是提醒他避祸海上的意思,叶孤城颔首表示知晓。

  三次解药,这里面暗含的意思……

  西门吹雪回到院中的时候,老实和尚已经心满意足揣着十个馒头和一壶清水上路。没人知道他准备云游去哪里,会走多远的路,又会在哪里落脚。

  叶孤城仍在原处沉思,手中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桌上放着那只纹样熟悉的木盒。

  西门吹雪取过木盒打开,皱着眉头:“这些已经不合适你用。”

  “交与庄主。”叶孤城落下棋子。

  西门吹雪:“你在京城可还有事未尽?”

  叶孤城摇摇头:“昨晚的事,不管是谁在背后推动,都与我无关。”

  西门吹雪摩挲着腰间的悬剑:“既如此,我今日便启程回万梅山庄。”

  叶孤城不语,他在迟疑一件事,也在想道衍云游之前留下的话。

  西门吹雪看向他,固执而坚定,脊背笔直锋利如剑。

  叶孤城在这样直白的目光下终是心软下来:“去岁爽约,已是失礼,此番便与庄主同归。”

  *

  开车伤身,上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