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口之战后,燕军落于下风,大营里,气氛格外压抑。

  大军驻扎在城外,王府家眷占据县衙官邸做指挥所。是官衙自然也有牢房,衙设牢房里隐蔽的一间里,一张矮几上放着一副下了一半的棋,一只盛着棕黑汤药的粗陶碗,桌前盘腿对坐着两个人。

  牢房阴暗潮湿,于养伤是决然不利的。

  一个是穿着粗布僧袍的老和尚,他正将三根手指搭在另一个人的手腕上。

  这人总是忍不住咳嗽,面色很白,是失血的苍白,唇色很淡,一副重症垂危的虚弱模样,但他却还活着。

  片刻之后,老僧收回手:“毒已经解了,只是这心脉肺叶受损的创伤,须得小心用药,细细调养。以城主的能力,三五七年,总能恢复个六七成。”

  对面的人竟然是叶孤城,他身陷囚牢,重伤失血,白衣着尘,仍脊背挺直如剑,如轩轩君子,渊渟岳峙。他收回手,左臂的腐肉已经被除去,之后会慢慢生出新的血肉:“大师治国有经天纬地之才,想不到医术也有所成。”

  老僧倒不避讳:“五代行医,总会有所传承。再说下毒的人,连解药都没有,还下什么毒。”

  叶孤城不置可否,端起一旁的粗瓷碗,将里面的漆黑汤药一饮而尽。

  老僧看他喝完药,才道:“燕王很不高兴。”

  叶孤城:“他应该不高兴。”

  老僧:“你明明可以诛杀朱允炆,为何没有出手?”

  叶孤城:“四大内宫高手已死,锦衣卫和禁军之中再无高手,紫禁城已是一个怀抱玉玺的虚弱的孩童,任何一个人带着军队打进去,都能轻易坐上龙椅。”

  老僧很肯定地说:“你,却不肯。”

  叶孤城笑了一下,眼中有浅浅的嘲:“燕王自己带兵打进去,那是他们自家人争天下;若是我出手,怕是立即成了燕王平乱的新借口,天下人可共伐而诛之。光是飞仙岛参与南王谋反弑君一罪,南王至多妻儿老小一家赴死,而整个飞仙岛却会被拖着陪葬。”

  老僧不置可否。

  叶孤城手捻棋子,在指中把玩:“更何况,若真弑君成了,怕此刻我也该毒发身死。哪里能等到大师来下这盘棋?”

  老僧与燕王谋事已久,闻言倒不反驳,反倒露出淡淡激赏之色:“不愧是先朝皇族子嗣,帝王心术倒是揣摩得七七八八。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想保住飞仙岛,与南王虚与委蛇是为此,与燕王谋,也是为此。”

  洪武皇帝设海禁为国策,南洋沿海和岛民生活困苦,内有朝廷外有海盗,进退维谷。南王借由权势胁迫飞仙岛谋反,叶孤城便假意应允,佯装谋反失败借由朱允炆的手除掉南王,但这也只是表面的权宜之计,真正坐收渔利的,却是雄踞江北的燕王。

  四年靖难,燕王已露疲态,打不起退不回,前几个月甚至流露出划江而治的妥协打算。

  燕王不能退!

  他想退守江北,却有人不想他退却。

  所以白云城奉上金银辎重,供上沿岸百姓的忠心,仿佛一剂仙丹,让燕王有了重整旗鼓决心。

  紫禁城一战,江湖人士蜂拥聚集京师,掩盖了伪装成江湖人士的燕王精锐分散入城,加上此刻朱允炆身边高手被除,此刻必定惶惶不安,破城的时机也就近在咫尺。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才是真正的鹬蚌相争,而使渔翁得其利。

  与其说南王利用叶孤城谋反,还不如说叶孤城在见到蜀王那日起,便设了一个孤身而入的局,在南王、燕王、皇帝之间步步为营,将白云城的命运和王朝的走向连在一起。

  燕王要的是天下,叶孤城要的,只有燕王能给。

  这一局棋,谁是执棋人,谁是棋子,还真无从界定。

  叶孤城借着咳嗽皱起眉,目光变得锋利冷静。

  老僧笑道:“城主放心,我不会对王爷说起这个秘密,否则老衲那半局棋,日后当与谁人下?”

  叶孤城收回目光,看向左臂缠绕的绷带:“谁也想不到,江湖上老老实实的和尚,是道衍大师的师侄。”

  谁说和尚老实?老实和尚不仅会把银针刺入人的穴道令人假死,还会偷尸体,还会捏和活人一样大小的蜡人,还敢把活人装进箱子里偷偷运过淮河。

  老僧正是道衍和尚,燕王府中的布衣谋士姚广孝。他呵呵一笑:“都是佛门中人,什么师侄徒弟的,不过是一场虚名。世人也说老衲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有如何?世人在乎的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谁都有不希望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叶孤城:“世人说你是妖僧乱世,我却看到大师慈悲。以天为局地做盘,众生为子一局棋,有些东西,的确不必旁人明白。”

  道衍和尚叹了口气:“只是你未杀朱允炆,可有想过如何平息燕王怒火?燕王不高兴,你保不住飞仙岛,不也就功亏一篑?”

  叶孤城身在囹圄,却轻松笑道:“只要燕王还没过江,便还有机会。飞仙岛的施南卿应该已经带着几百箱珠宝粮草,正在拜见燕王,哭诉沿海岛民在海禁之下的困苦窘境,以及转述全岛上下希望燕王能拯救沿海黎民重开海禁的殷殷期望。”

  对于一个手握权势,野心勃勃又年富力强的男人,什么样的手段有用,不止修习阴阳术数之学的道衍知道,从小被教导谋求复国的叶孤城同样知道。

  “哦?城主怎知西门吹雪会剑下留情?”

  叶孤城一怔,许久之后才慢慢摇头:“这原本不是我的计划。这个安排会因我死在西门吹雪剑下效果更好,只是现在……反倒有了变化。”

  道衍通晓帝王心术,他立即明白如果当日叶孤城若“战败而死”,燕王至多认为他剑术不及西门吹雪,刺杀失利,念在他一剑破七星扫平四大侍卫的份上,也会对飞仙岛白云城网开一面。但现在叶孤城还活着,交易只算成了一半,事情就变得晦涩麻烦。

  道衍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仍然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城主何必一心求死?既然未死,城主不过而立,总该娶妻生子,给叶氏一族留个念想。”

  姚广孝欣赏叶孤城这样的人,或者觉得叶孤城这样的人活着更有用,才会让老实和尚名为监控,实则保护的跟着他。那具与叶孤城真人一模一样的蜡像,本就是为了给叶孤城脱身用的。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西门吹雪会带走叶孤城的尸体,以至于为了脱身,不得不浪费了那具蜡像。

  叶孤城沉默良久,就在道衍以为他真在考虑隐姓埋名娶妻生子时,才慢慢说道:“有些人从一生下来就注定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他自落地起,周围的所有人都指望着他能完成先祖的意志。而你我都该知道,这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事了,这样绝望沉重的命运,我一个人承担足矣,何必让我的后代再背负这个诅咒。”

  道衍精通算卦、占卜、天文、权谋,他猜测一百年前,陆秀夫宋朝末帝在崖山跳海殉国,最后的宗室血脉从此散落海外。叶孤城既然身负前朝宋氏宗族的血脉,过去的一百你里他们或许一直在等待时机重返中原。但随着洪武皇帝立国,这样的梦想已经注定远去,再难追回。

  叶孤城这样的人,这一生看似佩金带紫,坐拥一城,却一出生就注定被周围的亲人逼迫着承受命运。这些人都是他至亲之人,至爱之人,这也决定了他需要独自品尝许多的无可奈何和痛苦。

  他是理智的,理智到几近冷酷无情,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他看破了无望的复国之路,自愿了断这一身血脉,将一切命运的摆布终结在自己手里。他窥见王朝的罅隙,利用朱氏子嗣的野心,在诸王之间纵横捭阖,拿自己的为饵,和燕王做一笔交易。

  “所以老衲猜想,你留出的后招,是想等自己的死讯传来,想请燕王夺得大位之后开放海禁,让飞仙岛重归我大明版图?”

  叶孤城平静地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一个人会遗憾自己没有死去,必定是认为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活着的人,只有在失去虚无缥缈的野望后,才能低头去看脚下的路。

  道衍垂眸沉思片刻,起身告辞:“老衲这便回去复命了。城主,莫忘了,你我还欠着半局棋。”

  叶孤城目中带出一线很浅的笑。

  彼此都是聪明人,心思诡谲善于谋算,为达目的随时可以搅动天下的谋反大逆之人。很多话,不必说得清楚。

  一个煽动燕王野心起兵谋反,以僧入世为建功立业,一个刺杀皇帝引诱燕王渡江,用剑正道谋求南海诸岛的前程。

  锦绣龙袍献血绘,万里江山白骨堆。他们,不过是各自在求证自己的道。

  牺牲很多人,有时候是为了活下来的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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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僧姚广孝,非同寻常也。

  粗长来了,解释一下:

  原著里老实和尚说他的侄儿是张英风,张英风是泥人张的亲戚,所以老实和尚会捏蜡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叶孤城紫禁城倒下的时候,是老实和尚第一个上前确认他死亡的事情,这里可以做点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