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安排在当日晚间,一上灯,便有蜀王府的马车来接远道的贵客。

  蜀王府虽是藩王府邸,规制受限,但其堂皇富丽绝不逊于应天府的皇宫。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是仿照应天府皇城建造的小皇城。

  蜀王府坐北朝南,一路行来处处殿阁楼台,宏伟华美,堪称金碧辉煌。

  叶孤城被直接引入后殿,昭明殿,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

  蜀王的确好客,席间丝竹管弦不绝,歌舞美姬不断,觥筹交错,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叶孤城不饮酒,只像侍者要了一壶清水,独坐自饮。

  蜀王见状,笑道:“怎不见城主偕夫人来?”

  叶孤城闻言挑眉:“我不曾娶亲。”

  蜀王一愣,想到昨日分明打听到叶孤城的小厮求过一套女子的衣物,但此刻说出,便做实了自己派人监视的事情,便笑着解释道:“城主这样的人物,不知会惹多少女子钦慕追随,却不想仍旧孑然一身。”

  叶孤城沉默片刻,方道:“族中父母早年定下婚约,只是许嫁之人身体不好,不便远行。”

  蜀王立即心神领会,暗道莫非这位城主也是糟糠在岛,红颜伴游的风流人物。他哈哈一笑,环视四周,道:“今日府中,但凡有能入城主之眼的,本王定然双手奉上,只盼能伺候城主一二。”

  叶孤城面色如常,道:“我此番入中原,便是为她求药。”

  蜀王面色一正:“哦?什么药,需得城主亲自来求?”

  自洪武三年开始,朝廷先是罢了太仓黄渡市舶司,后又撤销自唐朝以来就存在的泉州、明州、广州三市舶司。洪武十四年,先帝以倭寇仍不稍敛足迹为由,下令寸板不得下海。朝廷将胆敢出海者视为潜通海贼,定罪同谋结聚,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政令一出,南海诸岛与中原断绝关系,成了孤悬海外的法外之地。是以叶孤城入蜀才这般轻车简骑,不声不响。能让白云城主冒险求药的人,必然是对他重要的人,所求之药,必然是极为难得的药。

  天高皇帝远,巴蜀偏安一隅,外间的政令再严苛,也架不住皇帝的儿子对天下闻名的白云城主有兴趣,悄悄宴请,意图结交。

  叶孤城略做沉吟,似有难处。

  蜀王见状,立即挥退左右。待内室只有二人时,方道:“城主但说无妨,其他的我不敢讲,但蜀王府与唐门关系尚可。”

  叶孤城慢慢道:“唐门没有,是一味密宗的圣水七叶莲。”

  蜀王一怔:“城主入蜀是为了取道是去密宗讨要?”

  叶孤城道:“天下只有一朵,此刻也不在密宗。”

  蜀王闻言一叹:“的确,如果天下只有一朵,那巧好本王知道在哪里。”

  那朵圣水莲,还是他亲手盛在盒子里,在先帝病重时,送到应天府去的。此刻,要么已经入药,要么就还在应天府的皇宫里。

  叶孤城当然知道,所以他沉默的饮下一杯清水。

  蜀王换了个话题:“听闻城主剑法绝世无双,江湖人都说,白云城主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叶孤城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是江湖传闻,不值一提。”

  蜀王又问:“听闻城主收了南王世子做徒弟?”

  叶孤城表情里终于有了波动,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嘴里却道:“南王世子好侠义,传授一点强身健体的功夫。”

  蜀王笑起来,转头聊起了自己这兄长旧事。他生在帝王家,自然也看出叶孤城在提及南王的时候并不愉快,这边佐证了他的猜测:南王管辖福建和广东一代,飞仙岛又孤悬南海,自己这个哥哥怕是用了什么利益胁迫了对方,做了交易。

  想到这里,蜀王便借酒露出愁闷之色:“我虽受封蜀地,藩据一隅,但其实并不自由,连去个应天府都要层层上报,等着自己这个侄儿批复。”

  叶孤城淡淡道:“王爷天潢贵胄,何惧之有。”

  蜀王长叹一声:“不说这些,今生有缘见城主一面,只有一个心愿,望城主成全。”

  “请说。”

  “城主剑法孤绝,不知能否让本王一睹天外飞仙的风采。”

  向叶孤城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但此刻,叶孤城两耳微动,一声“可”字刚已落下,便见他广袖烈烈,黑发无风自动。

  下一刻,他仿佛凌空而起,一席白衣穿过昭明殿大门,柳絮般飘飞,落在店门外的影壁之上。手中一动,那把青芒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在手,清寂的月光下,刹那间剑光如同九天飞雪,如梦似幻。那苍白的面容无悲无喜,在剑光的映照下,仿若仙尊落入凡间。

  唰唰唰,三剑即出,那人收剑长身而立,立在影壁高出,居高临下,带出一股怅然的寂寞来。

  不远处响起三声细微的声音,像是重物坠落地上发出的。

  蜀王面色一变。

  叶孤城垂眸睨了蜀王一眼,语气平平:“误伤王府护卫,王爷莫怪。”

  蜀王僵硬的脸重新挤出笑来,击掌道:“这便是天外飞仙吗?今日一见,此生不枉也。”

  叶孤城道:“这不是天外飞仙,见过那一招的人,都死了。”

  他说完一挑眉:“而王爷,不该死。”

  蜀王深吸一口气,额角突突直跳,又只能强行按下,还不得不赞道:“纵不是天外飞仙,也让小王神魂激荡,如同方才随着仙人魂游天外一般。”

  叶孤城朝他微微勾起嘴角:“如此,多谢王爷款待,且去。”说罢人已经不在原处。

  蜀王这才黑下脸来,让人去查看受伤的王府护卫伤情如何。

  片刻之后,府内总管却来报,府里重伤了两个一等护卫,死了一个内侍。但那内侍死的位置却不同寻常,死前分明是在殿后偷听。

  蜀王一怔,慢慢目中露出凶光,将手狠狠一拍桌案:“好个朱允炆!我的好侄儿!手都伸到叔叔我的身边来了!”

  宴毕,叶孤城回到客栈。

  他身边随侍的小童憋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问道:“城主,小的怎么不知道您有婚约?”

  叶孤城由他服侍着去掉木座梁冠,随手拿起一本《蜀地风物志》翻开:“不过为了堵住蜀王意图送人的打算,随口说的。”

  小童忍不住好奇道:“七叶莲也是随口说的吗?”

  叶孤城目光仍旧落在书上:“自然不是。”

  看着主子一本正经的骗人,小童嘟嘟囔囔:“还以为主子真有婚约,害的小的空欢喜了一场呢。”

  白云城城主惊才绝艳,白云城上下爱戴之,自然也为了城主的亲事操碎了心。

  叶孤城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小童一眼:“呱噪。”

  小童不怕他,笑嘻嘻替他续上热水:“城主,明日可还要去哪里游玩?”

  叶孤城放下书:“明日启程,回岛。”

  峨眉派的创始人是一个女人,但这个门派不仅仅只有女人。

  客房里,西门吹雪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剑,他的脸色苍白而冷漠,他的手势专注又平稳。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光,那种光,将这个人仅有的温度都汇聚在一点上,最终落在他面前的乌梢长剑上。

  那是一种看待情人的眼神。

  以西门吹雪的耳力来说,门外着实有些吵闹。这群人连背着人说坏话都不会,实在难成大器。

  峨眉派的议事堂里,严独鹤门下排得上号的弟子依次而坐。

  他们聚在这里,一同声讨一个人。

  “师妹,你怎能和一个杀了师傅的仇人在一起?你这是忤逆不孝!”

  “更是背叛师门!”

  “你既然和他日日在一起,难道就没有机会杀了他?”

  “你是不是舍不得?”

  “师傅对你的栽培你都全忘了吗?”

  “就为了一个仇人?”

  “师妹,你忘了我们都要为师傅守孝了吗?就算不用守够二十七个月,你也该在师傅坟前跪上二十七天啊!”

  ……

  西门吹雪收起剑,出了房门,却不是往议事堂而去,而是转身去了后山。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麻烦。

  他不是陆小凤,不喜欢将自己卷入麻烦里。

  此时,他需要的,只有剑。

  ****

  这一章,介绍了很多背景,包括洪武年间片板不得下海的政令,这个很重要,敲黑板。

  所以也引出了为何收南王为世子——短期交易的原因

  见蜀王也是顺势而为,透露了许多关键信息。

  城主的每句话,都有目的。

  另外,大家应该发现了吧,我的城主,并不是那种一根筋到底的耿直江湖客,他是白云城的主人,是会纵横捭阖,会帝王权术,会游走于王侯将相之间不落下风的强者。(对,我接受不了城主被南王傻儿子利用的事情,虽然也利用了他)

  再有,当年看文的时候,就在想,孙秀青到底该不该为师傅守孝呢?放下刀就和杀师傅仇人走这件事,我打算圆一下,合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