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到千叶要开两个多小时。一上车,众人便把月岛押到后排,按住他,咔哒系上安全带。月岛说,我自己来。黑尾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什么别干。月岛无语,一头雾水看着剩下两人。木兔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说想什么想,别想了,睡觉,听见没?

  这一路没人说话。赤苇开车,木兔坐副驾,黑尾在后排看风景,顺便借玻璃窗倒影观察月岛。事出紧急,他没戴眼罩,只好眼睛一闭,把头靠在椅背上。偏偏这车开得不安稳,他睡着睡着,便撞到窗户,次数一多,黑尾就笑他,说要不我牺牲一下,肩膀借你靠靠?

  睡眼惺忪间,月岛的目光仍是森冷的,可以杀人。这边眼刀还没劈下来,那边木兔又来凑热闹。上次出任务,他从副驾回过头,我都困晕了,怎么不借我?

  黑尾踹他椅背,说多远的旧账你还翻啊!谁叫你大半夜跑去酒吧和嫌疑人聊天啊!

  到达神奈川的时候是上午八点半,妹妹玲子左手一袋垃圾,右手一沓文件,踩着五厘米高跟鞋,噔噔噔下楼去。走到拐角处,正遇上黑尾一行。三个超过一米八的男人堵在楼道里,任谁都会有点怂。她抬头,目光从睫毛根透出,扫过三张脸,朝他们友善又敷衍地笑了笑,然后就想走。

  “中岛女士吗?”为避免惊扰邻居,黑尾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打开警察证,“你的姐姐可能和东京那边一起命案有关,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中岛玲子领他们进屋。小小的一居室,陈设简洁利落。她找领导请了假,说自己晚点到,放下手机,便要给他们泡茶。黑尾摇摇手,说不必了,只有几个问题,耽误你一点时间。

  她们的确是宫城县石卷市人,家住靠海村落,世代捕鱼为生,到这一辈,她和姐姐,去镇上当起了文员。镇子在高地,有半座山挡着,堪堪躲过震后海啸,是百里内唯一无人伤亡的地区。而村子近海港,从风浪预警,到海啸来临,仅仅二十分钟,多数村民根本无暇躲藏,即使跑到山上,也可能被卷入水中。姐姐的丈夫在当地做工程开发,儿子在中心小学读书,事发时随村民涌进学校体育馆,本以为建筑坚固,足够避灾,然而海浪凶猛,未能逃过一劫。

  问这些,其实是有点过分了。然而提纲是月岛拟的,他难得坚持,黑尾便也没有阻止。更何况,眼下爱子女士不知所踪,这边是案件的唯一突破口。妹妹又说,当时自己被疏散到市里的剧院,和姐姐失去了联系。那段日子余震频繁,连第二天能否吃上饭都未可知,等善后工作开始,政府人手不够,幸存者又去协助挖掘,好久才有机会回家,与姐姐重聚。而那时,姐姐已火化了丈夫和儿子的尸体,处理好遗产,准备离开这片伤心地,去东京谋生。

  “我们的父母,蛮早就死了。我二十岁之后,是和姐姐一起过的。姐姐说要走,我也没有留的道理,何况我们那边都淹完了,前几天看新闻,还说没有建好。不过我不喜欢东京,房子又小,工作压力又大,千叶就挺好的,慢生活嘛,物价也不高。所以我就住在这里,偶尔呢,去找一下我姐。你们说她杀了人?这不可能的。我姐姐,单身,工资够养活,什么都不图,杀人干什么?警官,你们办案要讲逻辑啊,有没有可能是别人栽赃陷害啊?”

  玲子说话语速极快,中间还夹着一些东北方言,三人听得满头雾水,只有月岛化身速记员,一边刷刷刷做笔记,一边还能顺藤摸瓜往下问。黑尾颇欣慰,感叹以后连外勤都不用出,只消端坐办公室,等后辈把写好的文书放在自己桌上。兴许是捕获了他的脑电波,月岛从绵密如针的问话里抽出一个眼神,让他去房间里看看。

  房间干净得很。卫生间里摆着两副牙具,按照玲子的说法,姐姐有时会来她这里小住。不过姐姐工作忙,已经很久没来了。电视柜上面则放着一张照片,画面中央是姐妹俩的脸,姐姐人如其名,笑得温柔可亲,妹妹则染着一头浅金色长发,穿一身吊带热裤,好像Livehouse里蹦出来的摇滚爱好者。

  我们长得像吧?玲子问,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分不出来,就给我们梳不同方向的刘海。后来呢,我就去染了个头发。

  黑尾拿手机留了个影,问,这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两年前吧。玲子抓了把发梢,在新宿拍的。那天玩得好开心。警官也去新宿吗?

  男公关俱乐部头牌按下快门,笑眯眯看她:我认识一家店,下次你去,给你打八折。

  从公寓出来,玲子还在阳台上挥手,她快人快语的,说什么也不相信姐姐会杀人,临走时还往他们口袋里塞了一把薄荷糖,说开车劳神,小心驾驶,快点查完了还我姐姐清白。

  赤苇有7-11的咖啡优惠券,他们一人一杯,靠在车外聊案子。黑尾看着月岛把那薄荷糖拿出来,对光看,看完了,揣进兜里,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于是道:做妹妹的,维护姐姐,正常的。她的话,你信一半就够了。

  此言得到众人赞同。这在机搜相当不易,要知道大家对黑尾通常敬而远之,指不定他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要在临晨四点打电话祝你情人节快乐。然而,该信哪一半呢?关西那边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原定出差地找不到人,爱子行踪成谜,似乎更该从她身边的其他关系下手,推导出可能的藏匿地点。汽车正要掉头,月岛却突然开口了,他说,前辈,能不能把刚才那张合影传我一份?

  “她家阳台漏水,渗到墙里,楼下信箱很久没开,完全锈住,灶台边的调料罐干净,不沾油污,说明她基本不住在这里。还有她的头发,发质很干,如果染了很久,再加保养得当,一般不会这样。这个毛糙程度,是刚漂不久的结果。”

  “如果到中午,关西那边还是给不了结果,我们可不可以换种思路?”

  *

  “你的意思是,”木兔猛地从前排回过身,“我们见到的妹妹,其实是姐姐?”

  “东北震后,很多人下落不明,家人幻想着有一天能找到,所以就按失踪处理,身份也没有注销。假设,我是说假设,妹妹失踪了,但姐姐没有上报,她以妹妹的身份,买下了这处房子,伪造出妹妹常来东京找她的假象,暗示所有同事,她们关系很好。听起来很困难,其实是可以的,只要化个妆,戴个假发,跑到公司一楼,问前台,爱子女士什么时候下班?我在附近等她。回头再发一张‘合影’到推特,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妹妹来过……”

  赤苇也反应过来:“东窗事发后,姐姐买好车票,避开摄像头,中途下车,回到千叶,把头发完全染黄,彻底变成妹妹。我们查不了妹妹,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她是嫌疑人。就算真的有,也很难查,同卵双胞胎的DNA基本相似的,指纹也大差不差,只要她一口咬定那些事情都是姐姐做的,就能够顺利脱身。”

  “问题是她图什么。保留妹妹的身份本来就很不正常,”黑尾揉了揉脖子,又打开手机看了眼照片,“她四年前就猜到自己今天会杀人?还在两年前拍了这样的合影?”

  “可能是早有预谋,也可能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多年姐妹,失踪一个,谁都不好过。”月岛顿了顿,“有必要的话,可以回宫城看一看。”

  说这句话时,汽车正过隧道。月岛的脸映入车窗,镜面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胶片中的叠影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定睛一看,两者都不清晰。唯独眼眸同道旁应急灯光重叠的一瞬,像是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忽然亮起,又灭了下去。

  乌养老头在世时,常谈起宫城老家,当然,主要是为了抒发对东京生活的不满。有时听得烦了,黑尾也会调侃他,说你这么讨厌东京,当初干嘛过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一句话,问得乌养住了口,转而骂起自己年轻时的不懂事,从轻举妄动,到目光短浅,骂着骂着,黑尾回过味儿来,才意识到他是指桑骂槐,针对自己。吵吵闹闹间,关于东北的印象,除了寒冷,倒也一点点丰润起来。

  我们东北人,乌养说,和你们东京人不一样。黑尾问,怎么不一样?乌养喝高了,看他半天,憋出一句,天然淳朴,热情好客。黑尾笑了,没看出来啊!鄙人天生待人热忱,这不一样吗?

  从仙台市往北开,沿途不见受灾迹象。穿过遍布银色办公大楼和百货商场的街道,买完午饭,又上高速,一小时后,目的地出现在前方的沿海平原上:飞机库一样的厂房和购物中心林立,铝制烟囱里冒出滚滚白烟,混淆了海与天的分界线。

  导航上的绿色小点缓缓移动着。缩放再缩放,能看见石卷市呈三角状,半岛如鸟爪延伸,曲折破碎的海岸线遍布溺湾河谷,紧邻太平洋与北美板块交界处,在整个东北地带,靠近震中。海啸来时,这里伤亡最重。市中心没入洪水,渔港陷于淤泥,造船厂和造纸厂连根拔起,16万人口近半罹难,新闻上说,占据海啸死亡人数的五分之一。

  爱子的籍贯在石卷乡下渔村,远离市中心,也就一并远离了政府拨款和声势浩大的灾后重建工程。黑尾把窗户降下来。公路只修了一半,再往前,便没有了。赤苇拉起手刹,下车看看,原来是没修好。拦住路人,问起,也说这段不归市里管,地方没有钱,将就着修,你们也将就着开。

  道旁斜插着几个红绿灯和指示牌,自动贩卖机的彩灯早熄了,货架上厚厚一层灰。黑尾投入一枚硬币,却掉出两瓶饮料,一瓶是他的乌龙茶,一瓶是之前有人买了却卡在里面的草莓牛奶。“送你了。”他把易拉罐塞进月岛怀里。

  乌养老头就死在大地震那年。来自暗处的子弹,如同骤临的海啸,掀起惊慌的浪潮。现如今,河畔植被已郁郁葱葱,碎石早就清理干净,但本应长满稻谷的田地里只有淤泥,远处,一辆扭曲的皮卡仰卧着,没有窗户和屋顶的建筑孤立在十字路口。偶尔能见到带着安全帽的村民在废墟出没。

  导航里的村庄是一个由不同线条和矩形组成的网络,每个街区的房子清晰可见,学校、派出所、村公所都单独标记,点进去,还能看到熙熙攘攘的实景。他们开到大桥转弯处,屏幕上的绿色小点停在生机勃勃的村口,然而现实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几不可闻又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黑尾想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空气穿过芦苇丛时发出的呼哨。

  月岛坐在他边上喝牛奶,塑料吸管捅到瓶底,齿间用了力,咔擦一声,咬出裂痕。声音太清脆,惹得赤苇木兔都在后视镜里看他,不知发生什么,他却恍若不觉,拉开了车门。

  村口大桥往前两百米处,坐落着中岛姐妹的家。说是家,其实也不过一个门框,三面围墙。这里地势不高,海啸来时,整座房子沉在水下,被涡流中飞旋的钢板削去屋顶,潮水退去后,院子里横七竖八,叠满了孩子稚嫩的尸体。路上穿黄马甲的维修工是本地人,热情好客,有问必答,吐字如冲锋枪,他说,你们要找人?全搬走了!整个村子都搬空了!

  “人都在临时安置点,名单去问村公所要!村公所在市里!”他正指挥一辆拖拉机绕开草丛里埋伏的钢筋,“你们说这种地方怎么住人?港口没了,土里都是盐,冬天里地上白花花一片!种什么死什么,人都要耗干了!”

  黑尾站在原来的客厅,弯下腰来,指尖抚过断墙上的铅笔印,是相互追赶的两道,边上写着姐妹的小名。这卸去一面墙的房屋,如话剧舞台的布景。那么小,那么简陋,随拆随搭,竟能容纳一个昼夜的起居,和或好或坏的日子。

  抬起头,视线穿过门廊,推进小院,月岛正和维修工说话。不知提到什么,维修工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站在那里,没有躲开。并不太厚实的身板,恰巧被门框框住,于是话剧变成胶片,月岛变成镜头中的剪影。而黑尾则变成不知所以然的观众,看着月岛目送维修工离开,在杂草丛生的小院里,双手撑着膝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