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先前那些审问,这已是黑尾第五次见调查组了,不打不相识,彼此间,都处成了熟人。卧底行动再惊险,也架不住这样反反复复地问,正过来,倒过去,事实分明就一个:他没有反水,乌养不是他杀的,那枪,也不知道怎么丢的。

  “这案情鉴定书通不过,我们也没办法,一遍一遍的,你以为这里谁想抓着你问?”私下里,组长请他喝茶,和他解释,“这次啊,大概就是最后一遍了。当年主管的领导都退休了,新来的不知情,我们交上去,他看完,事情也就翻篇了。”

  调查组给他安排的宾馆,在警视厅每年暑期的疗养地附近,依山傍水,风景极佳,而且没信号,特别适合审查有点问题但又不该关起来的内部人员。黑尾喝口茶,摆摆手说,理解,我就当带薪休假。

  “你也想想自己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你这履历,从关西回来,也算青年才俊吧,结果四五年还在机搜一线。”组长叹口气,“耽误了。”

  “机搜挺好啊,你让进来的小孩儿开车,自己躺副驾驶上就行。下班呢,还能出去跑跑Uber,划算得很。”他笑笑,“不耽误。”

  然后又说:“就是东京这个交通状态,太堵。你车开在路上,总要生气。”

  五天过去,黑尾作别调查组,顶着夜色,家也没回,便敲开了月岛的门。房间里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说快递放走道里就行。黑尾清清嗓子,朗声道,不好意思先生,这个,得本人签收。

  门开了。本人现身,一见他,便面露嫌弃: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黑尾说着,笑眯眯走进去,我来接猫的。我猫呢?

  他猫根本不理他。小动物嗅觉灵敏,闻见他身上一股霉运,早就撒腿一跑,缩到床下,任凭黑尾哄以猫条,说什么也不出来。那我就没办法了,他拍拍月岛的肩,再往你这儿寄养几天?

  月岛哑口无言,低头看看那露在外面的半截猫尾,只好叹口气,认了命。隔天他穿一条米色大衣上班,走时没留神,到办公室才发现袖管被那小猫滚得全是毛。吃午餐时菅原问,你这是养猫了?寄养也算养,他点点头。菅原又问,叫什么呢?月岛犹豫一会儿,说,Kuro。

  黑尾正专心致志埋头吃饭,却听菅原在那里笑:你给猫取这个名字,你们队长没生气?

  高兴还来不及,他拆开今天的例汤看一眼,是味增,不想要,于是啪的拿到月岛面前,外国人不都这样吗?长辈的名字直接拿给小孩用。说明阿月很尊敬我啊。

  月岛筷子一停,皱眉望向飘着两片菜蔬的例汤,眼神里头实在看不出尊敬。迎着菅原兴味盎然的目光,黑尾推开椅子,拍拍他肩膀,走了。

  月岛那套复式公寓,两截楼梯加大落地窗,阳台常有麻雀停靠。猫咪上蹿下跳,颇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于是一放便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黑尾有事没事,总爱给他打电话。而且打的还是视频。月岛问,什么事?黑尾说,猫呢?我看看,你没给我卖了吧?

  后辈叹口气,说我多尊敬您啊,我怎么敢。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样,平平的调子,然而黑尾天赋异禀,竟从中听出了一点纵容。他心想,真是奇怪,自己长到这么大年纪,居然学会了耍赖,而有些事情,真的像小孩讨糖,耍个赖,也就有了。

  月岛终究太年轻,练就了一副彬彬有礼油盐不进的面孔,底下的心还是软的。那时他们凌晨五点接到警情,狂奔三条街,去追打劫了便利店的飞车族。人赃俱获,可惜黑尾抱着歹徒在地上滚了一圈,好巧不巧,把钥匙掉进下水沟里了。

  配锁师傅这个点不上班。黑尾说,我跟他俩去所里睡一觉得了,同甘共苦嘛。

  月岛犹豫片刻,说,都熬了一夜了,所里太吵。去我家吧。

  他家也不安静,背景音里有猫咪打呼,咕噜咕噜,过七点,外头走廊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砰砰的关门声,嵌进杂沓的脚步里,蒸腾起早点摊头包子滚烫的热气。不过这些,两人都当听不见。进了屋,脱掉鞋,当头就睡,醒来时太阳偏西,黑尾睁开眼,发现月岛把自己的被子卷进了怀里。

  他说,你这睡眠习惯不太好啊。

  月岛眨眨眼睛,您怎么没看看,我的枕头在谁那儿呢。

  他刚醒的时候有一点迟钝,说出来的话,带着一点钝钝的机锋,像是猫爪子挠人,因为剪过指甲,所以并不痛。黑尾把脸埋进枕头里,笑了。笑完,便停在那里,看着他。好像等着什么似的。

  还真给他等来了。并且是月岛主动。黑尾其实并不真爱招惹他,有时候只是天生讨债,闲的。倘若拒绝,也不会自讨没趣。然而月岛总是眉头一皱,次次冷脸,回回上钩,七分不乐掩盖三分情愿,事后问他感觉如何,都说可有可无,没体会出乐趣。谁都没把这当事儿,你来我往,轻拿轻放,打配合一般。配合打得好了,他扶着月岛的腰,感受着底下的脉搏,就像读懂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深深浅浅,都有惯着他的意思。可这一次,他却不愿再打什么配合。

  床板嘎吱嘎吱摇晃着,声音多少有些刺耳,好像少时偷偷从光盘出租屋借来的电影,塞进CD机里,吓得人一激灵。月岛的脖颈在灯下伸长,浅浅的弧度,盛着金灿灿的光,他一撞,那光便一跳,终于上半截身体塌下去,被翻涌的黑暗吞没了。

  黑尾按着他的后颈,指尖略过那光影跃动处,却如掬水捧月,什么也抓不住。身下的人亦是发了狠,仿佛一枚月亮,硬生生锯成两半,却有能耐一声不吭。

  黑尾心想,你倒是求饶啊。然而他偏不,甚至连呜咽也吞下。一张脸从被褥中转过来,泪眼朦胧,回过头看他。目光灼灼,有几分凶悍。

  猫咪跳上床,立在咫尺近的地方。瞳仁竖成一线,暗金色的虹膜,铺开细密的纹路,印着两个叠在一起的人,榫卯结构似的,嵌紧了,怎么也分不开。黑尾怔了怔,心想,这是在做什么,于是身下动作,便也软了。手掌从后颈处移开,慢慢往下,碰到月岛的尾椎骨。月岛怕冷,早春也穿着棉衣,刚才动静大了,后腰起了一层冷汗,摸上去,凉凉的。他心中叹了声,把手掌覆在那里,捂暖了,笑着说,也许哪天这里也会长出尾巴的。

  月岛的声音好像刚从西半球回来。倒了阵时差,才说,您把西瓜子吃进肚子,还能长出西瓜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答,却让黑尾扶着他的腰,在一张快要散架的床上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想,想起前些日子他对研磨说,怎么办啊,我好像快要爱上我们那个小搭档了。这“爱”说得油腔滑调,研磨忙于打怪通关,过了一会儿,才道,首先,好奇不等于喜欢,其次,没关系,月岛这样的人,明事理,不会喜欢你的。他佯装不悦,问,什么意思啊?研磨说,字面意思,小黑明白的。

  明白不明白,他也说不好。事毕,月岛绕开他,说要去洗澡。向来如此,翻脸不认人,被窝里留一会儿都不肯。黑尾满身的汗,坐在床上,从衣袋里摸出烟盒。也不抽,烟灰燃着燃着,落下来,落到身上,烫得自己猛然一抖。月岛看他一眼,叹口气,边上拿来水杯,说没有烟灰缸,您扔这儿吧。刚要直起身,又被黑尾拉住,用力一拽,跌回床上。

  黑尾也不看他。嘴唇动了动,在袅袅的烟气里,找着自己的声音。过一会儿,找到了,问:我可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月岛没有话,干脆靠着被褥躺下去。舒展了气息,轻轻道,没有。前辈又有什么想问的?

  有也是有的。为什么来机搜,在家乡经历过什么,听见接头人说致幻剂只卖给东北大地震受害者,何以反应如此大,连腮帮子都咬紧了,审讯室灯光幽暗,然而月岛的脸,他太熟悉,又怎会放过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呢,他到底没有问。只是和月岛一样,靠着被褥躺下来,挪过去,把头深深埋到他颈窝里,一动不动。

  月岛也没有动。他浑身都是僵的,不自觉往后缩,却终于定住,胸腔绷成了一枚贝壳,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回响。那声音无比空旷,好像站在废弃广场中央大喊。过了一会儿,胳膊也落下来,轻轻搭在他背上,拍一下,又拍一下。如同鸽子的翅膀,把那喊声拍散了。

  这样体贴,让黑尾有些赧然。想说逗你的,却又觉得太轻挑,实在开不了口。此事正不知如何收场,搁在衣袋中的手机突然很给面子地震动起来,黑尾接了电话,尚未咽下嗓子里的肿块,便听见木兔的声音:白色情人节快乐!

  那声音是烟花一样炸开。黑尾忍了又忍,没忍住,抓着电话开骂了:你有病啊!

  “你看新闻,”木兔扳回一城,全当没听见,“算了你别看新闻了直接来现场吧!台场公园门口,围满人的地方。之前那个连环杀人案,又发现新尸体了。”

  *

  两人赶到的时候,现场正热闹。分署同事正忙于维持秩序,警戒线绕着花坛拉好,赤苇一边安抚发现尸体的目击女孩,一边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黑尾走上前,和看守尸袋的见习生打个招呼,然后在木兔身旁蹲下,鞋尖蹭蹭地上的泥:“这次是花坛里发现的?”

  木兔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花坛里的枯枝败叶收进证据袋:“今天不是过节吗。那姑娘坐在花坛边上等朋友,往后靠靠,感觉花坛里面有东西硌着。拨开草丛,就看到一具尸体。看把人给吓的,刚才差点咬赤苇一口。”

  黑尾说可以了,上次那大叔不是还抱着赤苇哭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三机搜唯一有担当的好男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这回死因还是溺水?

  木兔拉上证据袋:得法医验过再说。不过从体表特征看,十有八九,是的。

  他带着两人去看尸体。拉链拉开,腥甜之气铺面而来,一张肿胀不堪的脸上布满划痕,体表亦有多处擦伤。黑色的长发裹在绿藻之中,口鼻耳目充塞淤泥,表情十分平静,如同一株植物,从水底连根拔起。黑尾默念一声得罪,对木兔点了点头。

  各地分署从去年起便陆续收到报案,均是新宿台场火车站之类的繁华地带,神不知鬼不觉发现尸体。死因皆为溺亡,死者身体肿胀,因长期泡发,面目难以辨认,给调查带来极大困难。其中最有标识度的特征,除了闹市抛尸外,便是灌入口鼻的淤泥。通常的溺水者,呼吸道中都会残存少量泥沙,但这种情况,显然是死者溺亡后,又经人为处理。

  然而尸体并无作案痕迹,抛尸地也多在监控死角,东京每年上报的失踪就有万起,桩桩比对,根本来不及。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拖成了连环杀人案,迄今已是第四起。推特上亦有话题,说是反社会分子藉此向警察示威,一路扯到警视厅办案效率低拿着税金吃白饭。上面领导发了火,主事的万般无奈,只好把机搜调来帮忙。

  原本是不归他们管的,月岛也头一回见。然而他看一眼,便像晕船似的直起身,到远处透气。来机搜一年,什么样的尸体没遇到过,月岛这般抗拒,却是难得。他慢慢走远,走出了黑尾的目光,又走出了黑尾的余光。黑尾也不问,只是低头和木兔安排该做的事情。联系法医教室,确定死亡时间,调取监控录像,收集近日失踪报案信息,等这一套流程走完,抬头看,外面天又黑了。

  左拐进茶水间冲咖啡,撞见月岛靠在窗前,心里不知盘算什么。黑尾问,这案子,有头绪吗?本也不指望回答,可月岛喉结一滚,终究开口了。目光十分清明,好像大坂港的礁岩,在月色下,慢慢露出了峥嵘的轮廓。

  “口鼻有淤泥,身上有刮伤,模仿的不是普通溺水,而是海啸。”月岛说,“东北大地震的时候,到处都是这种死状。”

  作者有话要说:

  木兔说一个月前你损我那招,我还记着呢!

  猫说我不是你们的恋爱工具,请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