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里面有一条奇怪的信息。

  南京鼓楼东,北极阁气象博物馆221号储物柜,新年快乐。

  在我之前十几年的时光里,这种风格时刻伴随着我,三叔发给我的所有东西,都很好看懂,又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有立即去南京,而是和胖子先去了一趟北京。

  北京的盘口最近不太平,我得过去压一压。

  到的时候,我给小花发了信息,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请我们去吃小酒。

  他最近非常忙碌,就连和我们吃饭的时候都一心二用,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手机屏幕。

  我怕他把筷子往鼻孔里送,就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小花放下筷子看着我,说不用。

  他的表情里带着点我非常熟悉的隐晦,像极了每次跟我欲言又止的三叔。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我当即开始心里发毛,那种“又来了”的感觉开始翻腾,我心说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解雨臣也有这么狗的一天。

  我就用审视的眼神去看他,一般我用这种眼神去看别人,对方抵抗不了几分钟就会暴露出更多的问题。但小花显然道行更高,他见我盯着他,就低下头吃东西,没理我。

  一时间我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掐着人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吧,这也太流氓。

  小花的手机不停的震动,就在他低头吃东西的几分钟内,他的手机像是抽了羊癫疯,差点把自己震得掉下桌去。我偷摸瞄了好几眼,从一闪而过的信息中分辨出大部分是与他业务有关的,发的都是道上的黑话。

  我想调侃他几句,忽然他手机里的一阵微信语音通话邀请打断了我,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看他的手机屏幕。

  发邀请的人微信头像是个长相很不错的美女,备注名只有个数字“7”。小花瞥了一眼,立刻放下筷子接通了语音,对我们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讲着话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脑子有些懵,胖子拖着椅子挨近我,压低声音说:“听着不太对劲,那头声音嗲得绕梁三日,解老板好这口?”

  我回过神用胳膊肘去捅胖子:“别他娘胡扯淡,这老远你都能听到声音,你是二娃吗?”

  “胖爷耳朵灵着呢,比那啥听都灵,就是听孙悟空和六耳猕猴的那个。”

  我正心烦意乱,没空和胖子瞎掰,敷衍着说了句那俩不都是猴子,能听出个屁来。

  胖子眼睛一瞪要给我上课,这时小花也挂了电话走进来,他坐回我身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异常,只招呼我们接着吃。

  我举着筷子随意吃了几口,味同嚼蜡,余光总往小花脸上扫,他的注意力大部分在手机上,偶尔分出一点用来吃饭。

  胖子看了看我,又去看小花,看起来很随意的问:“怎么着花老板,刚这是查岗呢?”

  小花放下筷子先看了我一眼,我差点和他的目光对上,赶紧埋头苦吃。

  “不算是,生意上的朋友。”小花说。

  我把他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咂摸出些许特别的意味来,一时间心情复杂的难以言喻。我知道作为小花最好的兄弟,这种时候应该适当的调侃祝福一下,但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就干脆低头吃菜喝酒,装作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胖子转了话题,问小花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小花一一作答。

  很快,小花察觉到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就是又累又饿。他没多说话,又低下头忙着发信息。

  一顿饭吃完,小花把我们送到潘家园后,匆匆忙忙的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尾灯甩出一道模糊的红色残影,摸出烟盒点了一根,和胖子商量着如何尽快解决北京的事情。

  把北京的事情大体压了一压,我便和胖子坐高铁去了南京。

  到了南京气象站,我追随着三叔留下的信息,发现了录像带里雷声的秘密。

  我们铁三角重出江湖,在南海王墓里一阵鼓捣,最后筋疲力竭的被二叔的人提溜出来。

  二叔收了我的铺子,让我远离这些事情,我不甘心,偷偷追查被放置到十一仓的人皮俑。

  在我调查女人皮俑的时候,被突然复活的人皮包住,缺氧让我开始失去意识,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居然是和一个长得跟哈士奇很像的男人卷成了春卷,不知道小花看到我的死相会怎么想。

  我醒过来的时候正晕头转向,二叔走过来,瞬间一个嘴巴抽在我脸上。

  二叔下手非常重,我一下眼前一黑,差点就晕了,缓过来后二叔说:“你能让我省点心么?”

  我说:“您总得给我一个过程,让我慢慢放下。”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去十一仓看东西,怎么样?”

  我低着头吃盒饭,不想说话。

  二叔在旁边说有些事情我知道一下也好,就拿起电话拨过去,讲了几句把电话给我,我接过来就听到小花的声音:“我五分钟到,查到件事情,你得一起听。”

  小花来的很快,他难得没穿粉红色的衬衫,穿了一身灰色的T恤,只在手上有一枚舒俱来的粉色戒指,他瘦了很多,但看上去比我年轻。我暗叹了一声,有钱真好。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一下,脸色不是很好看,但在二叔面前他还是很礼貌,跟我们讲了黑眼镜在哑巴村的发现,还有关于我三叔的一些推测。

  讲到后来,他看着二叔,闷油瓶也转头看着二叔。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肯定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我,因为这个消息太重大了,所以所有人都到了。

  我在心里排除掉三叔被找到或者已经去世的可能性,最后想到了自己。

  可能是我要死了。

  我看着小花,胖子,闷油瓶,二叔,坎肩,白蛇所有人。

  我笑了起来:“不会吧,我要死了么?你们这么看着我。”

  小花看着我,表情之复杂,我惊人的发现,我可能猜对了。

  很多人和我拥抱,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有没有必要。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重病病人,在知道自己的病的时候,身体还相当不错,对于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毫无所知。

  我和闷油瓶,胖子在小龙虾店坐下来,佯装先走的小花转了回来。

  我们没有谈我身体的事情,而是说起了黑眼镜。我看着小花漂亮干净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我把自己剥好的小龙虾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他看了我一眼,将盘子里凉掉的小龙虾肉吃了。

  他平日里不吃这种东西,所以吃的很慢,嘴角沾了点红色的辣油,我看不过眼,就用纸巾帮他擦掉了。

  小花一直垂着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我无法分辨出他此刻的心情,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专心致志的开始剥龙虾。

  走出小龙虾店,疲倦涌来的时候,我抬头看天,只看到了灰蒙蒙的一片。

  小花跟在我身后,他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我带着他沿着人少的巷子里走,两旁的街道店铺大多关着。我们走了好一会儿,到了个无人的拐角,他示意我停下来。

  我此时脑子很空,就靠在墙壁上懒懒的看着他。

  他伸出手,曲起的指节蹭了几下我的脸,刺痛感令我倒吸了口冷气。被二叔打的巴掌印还在,之前没顾上也不觉得疼,现在被小花这样碰着,疼痛感非常明显,估计已经浮起了红肿的指印。

  “疼么?”小花问。

  我点点头。他说活该。

  我一阵苦笑,垂着头不说话。

  小花也不再说话,就这么站在我面前。

  我想着他,想着二叔还有胖子他们,想着我的伙计,想着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

  我心底反复问自己,我是真的要死了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小花很突然的说。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心底话问了出来。我抬头去看小花,正对上他看过来的双眼。他的眼睛很漂亮,如同黑白分明的水墨画,黑亮的眼珠此刻紧紧盯住我,他的眼神中有一些令我心跳紊乱的东西,我的呼吸一下子全乱了,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我赶忙垂着头咳嗽了两声,掩饰住自己失态的一面。

  小花向我又走近了半步,他几乎要面对面贴住我,我背后是墙壁,退无可退,只能不停的掩着嘴巴假装咳嗽。

  他微冷的手指摸着我浮肿的脸颊,我没去看他,光是他贴近我的温度都能令我心烦意乱。

  他低着头像是在梦呓般对我说:“吴邪,你不会有事的。”

  我想说生死这种事可不好说,但他的语气让我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只随着他点点头。

  我们在无人的拐角处,站了很久。

  第二天,我到十一仓报道,加入了扫雷大军。

  而闷油瓶跟随着二叔再次出发。

  在听到闷油瓶和黑眼镜出事的消息后,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会出事,没有任何这样的心理预期,以往一切的心理建设在这里都无法使用。

  我冷静不下来,但我的情绪又无法炸开,两种状况拉扯下,我内心里只有愤怒,一股无名的邪火。

  二叔告诉我,解家的人已经去了,可以让解家的人随时给我消息,但是不准我去。

  我点点头,心说不去个鬼。我拨通了小花的电话,他没有接,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和胖子偷偷摸摸的准备去雷城,奈何手头有些紧,凑不齐人和装备。

  我带着白昊天去村里收古董,在进村的前一晚,我从噩梦中惊醒,一大口血块从我的鼻子里咳嗽了出来,我的嘴巴鼻子里全是血,肺像炸了一样疼。我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疼的无法起来,慢慢平复呼吸想让自己松下来,让这一阵疼痛过去。

  但是这一阵疼痛没有过去。

  要死了,我心说,他们是对的。不像之前,这一次我缓缓,缓不过去。

  疼痛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时间的流逝清晰的犹如实体,我无数次错觉我在其他地方,大脑里闪过一个又一个零散的记忆碎片,犹如走马灯般,我看见了很多场景,在山洞,在古墓里,在秦岭的深山幽谷,在四姑娘山火一般的残阳下,在吴山居明朗的月色中。渐渐的意识中所有一切杂念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人离开的背影。

  他是如此消瘦,几乎要化入风中一般。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吴邪。

  我在剧烈的疼痛中扯了一下嘴角,在这一刻,我以为那个背影会是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直到在雷城,我再一次看到了小花。

  焦老板大喊着对我说要送我个东西,我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东西在冷光灯里被放了下去。

  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我意识到那是小花。

  小花在一片璀璨华美的冷光中沉入黑暗,他没有任何的抬头,死活未知。

  我的心脏几乎骤停,脑子一下子炸开了,眼里心里全是满身是血的小花,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尽量用所剩无几的自制力努力保持着冷静,心底的戾气几乎要将我燃烧殆尽。

  我不管焦老板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最好死在这里。

  焦老板并没有给我反击的机会,他向着我开了一枪。

  我直接心口中弹,被子弹的推力直接撞飞,摔了下去。

  我凌空坠落,划过了那些安全绳,在我以为我会划过小花和汪家人,摔入深渊的时候,忽然一个人伸手,一下把我拉住。

  我看到满身是血的小花伸手拉住了我,他的血滴到我的脸上,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的拽住了我。

  我看着他,在生死交叠的瞬间,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非常快的闪过,在我来不及捕捉的时候小花翻动了一下身子,松开手一脚踹在我的胸口,被他从这个位置,直接踹向了一边满是人皮俑的塔壁。

  我回身,把方才小花塞进我手里的铜钱塞进了身后道路将军的嘴巴里。顾不上汪家人瞬间的慌乱,我飞身跃起,一下抱住那个汪家首领,左手拔出他腰间的匕首,反手砍断了吊着小花的绳子。

  小花瞬间坠落。

  我几乎同时松手,向着深渊往下坠去。

  身体失重腾空的瞬间,我拼命回过头去看小花,内心无比的平静,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又重新清晰的浮现上来。

  我希望我们二人能一起坠入深渊。

  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能像之前千万次的梦境中一般,与小花达到另一种永恒。

  我们生未同衾,死后却可同穴。

  在等待颅骨摔碎的那一刻,我的手臂被人一下拽住,疼痛从被抓住的位置瞬间向上,一直到肩部关节,我最后被拽住的瞬间,感觉自己的肩膀要断了。

  一个人把我拖进塔壁的一个神龛内,我从力度上立即知道,这个人是闷油瓶。

  闷油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下面有人轻微的敲击:“抓住小花了。”

  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疼痛令我的意识很快回笼,在听到小花无恙的消息后 ,我伸出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闷油瓶没有说话,只是掰亮了一根荧光棒。

  借着微弱的橙色冷光,他平静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温暖。我强压下心底对自己的厌恶,勉强扯出一个劫后余生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

  闷油瓶从来也不多说什么,但我知道,有些事情,他比旁人看得更加清楚。

  他示意我跟着他走,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尽量不去想方才不可言喻的恶意,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狭小黑暗的甬道里。

  在我生死相交的朋友们竭尽全力的帮助下,我顺利泡进了金色的棺液,雷声中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三叔经历的一切。

  雷城之行,是我非常少有清醒的从一次冒险中回来,回来的路途非常艰辛,甚至比来时更加的疲倦,但我一路都非常清醒。小花失血过多,一直在昏迷,我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我的腿面上,我把手搭在他的脉搏处,他的身体很冷,脉搏微弱的持续的跳动着。

  胖子一直说应该引爆了直接把那些人都弄死。

  我没有说话。

  他们把我和小花送到医院里,我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只是太过疲倦。在睡了一天一夜后,我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

  但小花的状况不算太好,一直在ICU病房,除了特定的几个探视时间,其他时间我只能隔着病房上狭小的玻璃窗往里看。

  小花一直昏迷,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即使昏迷依旧紧皱的眉间,内心无可抑制的痛苦几乎让我窒息。

  我彻夜守在病房前,就连胖子叫我换岗休息都没有听。

  除了守着小花,我什么都不想做。但这种守候和等待对于我而言是一种折磨。一种他们都无法明白的折磨。

  在每日的自责和痛苦中,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是不想小花醒过来,如果他就这么走了,我就可以……

  这种恶心的恶意简直令我自我厌弃到了极致,我把自己也弄得十分憔悴,在这种憔悴中又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欢喜。

  我想,我可能是疯了。

  这一日,小花的主治医生说他的状况已经好转,这两天就能苏醒。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胖子劝我去休息,我却对他说,我们回福建雨村吧。

  他惊讶的看着我,伸出手想看看我是不是疲劳过度开始说胡话了。我摇了摇头,我不敢去看小花。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清醒的他。

  佛家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在我被这样无妄的痴念逼疯前,我要远离小花,不,是要小花远离我。

  如果没有遇到我,小花现在一定儿孙满堂,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因为我而濒临死亡。

  离于爱者,方可无忧亦无怖。

  飞机上,我的疲惫感达到极致,我闭上眼睛,逃避般隔绝一切,陷入一片死寂般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