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地下手术室之前,我背对着入口处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值初夏,院子里外的花开的浓烈,架子上的紫藤,院门外的国槐,墙角放任生长的小蔷薇,各种花香混成了迷醉的芬芳,混着阳光酿成了带着温度的暖香。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对着站在一旁等我的黑瞎子点点头,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黑洞洞的地下室。

  手术结束后,我休养了几天,绷带拆掉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根烟惬意的抽起来。我的鼻子已经闻不到烟草的味道,只有咽喉和肺部能够感到焦油和尼古丁带来的刺痛和烧灼。

  我抽完这根烟,将房门反锁后便躺在了位于窗户旁的躺椅上,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的将我包裹着,我在这种萌生睡意的暖阳中取出一只细长的试管,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液体滴入到我的鼻子里。

  蛇毒滴入鼻腔里的第一感觉是冷,毫无温度的冷,紧接着这种腐蚀性的毒素渗透至鼻黏膜的每一个细胞里,疼痛在下一秒由鼻腔迅速上窜至大脑,剧痛仿佛只有一刹那,我开始流鼻血,接着麻木从鼻子内部开始顺着整张脸爬行,爬到我的大脑里,脖子开始麻痹,然后身体的感觉消失,大脑里开始出现各种景象,那种毫无温度的冷又一次将我包围。

  这一次,我的头,脖子,身体,四肢都开始变冷,眼前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模糊的雾气中,像是隔了层毛玻璃。我的大脑昏昏沉沉,意识和思想开始不受控制,身体似乎贴着地面,四周模糊的景色在倒退。

  我那意识不清的大脑勉强判断出,不是景色在倒退,而是我在前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四周不停变换的场景,我在这种朦胧中行动了很久。

  我似乎变成了一条蛇,四肢都消失了,感知世界的主要方式不是视力,而多数是气味和振动。

  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场景变换中,一些碎片式的画面像是在播放无声的幻灯片。

  长白雪山,墨脱喇嘛庙,黑暗的微光中巨大的青铜树,北京城阳光下的四合院……

  我看着它们一个个呼啸而过,最后的画面笼罩在一片橙红的光晕中,我周身发冷,举目四望,远处的孤峰一座接连着一座,积雪在夕阳下变得通红,在如血的残阳下我勉强记起来,这是在四姑娘山。

  就在我扭头想要去寻找身边是否有熟悉身影的时候,疼痛感以鼻腔为中心向我袭来,我在真实的窒息感中清醒过来,咳出积攒在喉咙中的浆糊状血液,让自己能够大口的顺畅的呼吸。

  黑瞎子曾经提醒过我,这种蛇毒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剧痛,我当时觉得疼痛对于我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但当我真正的接触到这种疼痛时,我还是不受控制的嘶喊出声,想要将这种剧烈的令人绝望的疼痛从我的身体里吼出去,封闭的房间里回荡着我凄惨的吼声,像一种即将濒死的野兽。

  终于,疼痛慢慢的散去,我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清晰,我知道这一次的读取失败了。

  我踉踉跄跄的从躺椅上站起来,低着头用发花的眼睛向下看,看到了一片干涸的血迹。下次要准备湿毛巾或者湿纸巾,我这么想着。

  黑瞎子说大部分的信息都是幻觉,和云南某种蘑菇一样,这种生物毒素是强烈的致幻剂。里面的信息是否真实存在,还是由我脑内各种碎片拼接起来,都是无法被证实的。只有那种对于毒素有抵抗力的人,不停的尝试,才有可能证明其作用。

  读取费洛蒙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能获取的有效信息太少,更多的是一些无意义的幻觉。那些幻觉也许是与我的记忆有关,也许来源于曾经在书本中读过的一些片段。

  我曾经在幻境中看到过穿着花花绿绿短袖敞着前襟的胖子,在一群胸大腰细的妹子中扭着腰跳草裙舞,也曾经看到过穿着藏人服装的闷油瓶目无表情的给母羊接生,模样像极了在给老粽子开膛破肚。我在一众不知所云的幻觉中感受到了日渐累积的焦虑,读不到有效信息的焦虑。

  除此之外,蛇的记忆带给我的是无尽的仇恨,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种仇恨为何如同种子般扎根在我的骨髓里,随着一次又一次读取,它们开始生长出细长却有力的根系,牢牢包裹住我的每一寸骨骼,仿佛我的皮肉下,已经被这种仇恨化成的植物替代了骨头,支撑我行走下去。

  再又一次虚假的幻境中,我看到了小花。

  残存的意识让我对有他存在的幻境产生了兴趣。我看着他穿着那套熟悉的粉衬衫,站在一堆人的最前方,面色严肃的说这些什么。接着画面一暗,似乎是在地下的斗室里,大量的白色粉末铺天盖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个身影盖着外套,灵巧的来回腾挪,似乎是哪个人在慌乱中点燃了雷管,狭小的空间瞬间被爆炸淹没,那道身影被乱石覆盖,逐渐消失其中。

  这种场景令我感觉到了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就在我思考的时候,画面很快跳到下一个,四周一片黑暗,大雨磅礴的哗哗声掩盖了其他声音,只能隐约听到远处的闷雷声,闪电划过天空,照亮的一瞬间,我看到很多人缠斗在一起,最中间的两个背对着背,一脚踢开了扑上来的人,他们的脸被雨水冲刷看不分明,衣服上满是血迹,隐约透着点衣料原本柔和的颜色。

  脑海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随着闪电消失,雷声滚滚而来,漆黑的画面骤然变得明亮,我来不及多做思索,就看到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长得很漂亮,只是眉宇间带着郁郁之情,让她看上去有几分阴郁和憔悴。女人站在窗户边,窗外雷声阵阵,她看着窗外,声音很冷,“今晚要下雨,流血的天气。”

  我听后脑子一炸,随着女人转头的动作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少年。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上是同样的阴郁,又多了些冰冷的戾气,他将匕首别在后腰,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头也不回的推门走了出去,走入了阴沉沉漆黑一片的夜色里。

  场景最后一次变换,是在一个熟悉的四合院里,一个扎着两个粗辫子的小姑娘在踢毽子,五颜六色的鸡毛键子在她的身前上下翻飞,小姑娘的动作非常灵巧,从前侧踢到后方,脚一钩,又飞回到了前方。

  我看着她,那张带着稚气的圆圆的脸上有着记忆深处的熟悉,她的表情十分轻松,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最后一下她用力过猛,毽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向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我看着毽子,完全没想到被它砸个正着。

  那个小小的毽子从我额头滑落到我怀里。

  小姑娘向我走过来,她站在我面前,抬起脸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点疑惑。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是被砸疼了吗?”

  我来不及惊讶,伸手抹了一把脸,手掌湿漉漉的。我蹲下来,内心激荡着复杂的情绪,我放任自己在虚假的幻境中抱住面前的小姑娘,她的肩膀瘦小骨架伶仃,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

  我对她说:“没事的,小花,会没事的。”

  熟悉的黑暗将我包围,画面全部消失,疼痛似乎迟到了,我在一片混沌中感觉到这次吸取费洛蒙的微妙不同,没有刻入骨髓的仇恨,而是有一种很难过的情绪,如同实质般将我裹住,令我心脏刺痛呼吸困难。我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红光,在红光的正中间站着一个人,他向着我的方向看过来,眼瞳被红色染得妖异常妖异。

  我呆愣着,发现自己并没有结束这场幻境,此时的我似乎已经依附于陌生人的记忆中,看着那个人缓步走至面前。

  是小花。

  我透过这个人的记忆去看他,小花的脸在如血的红色中扭曲而模糊,他的表情我看不清楚,只能等待他或者是身体的主人开口说话。

  “花姑娘什么滴干活?”我很不合时宜的想到这句话,然后我听到了这个人的声音,嗓子像是吞了把粗砂粒,难听的要命,不过这人胆子到挺大,我在心底边笑边想。

  我在等待小花的反应,他没有笑,也没有发怒,表情似乎没有变化,但这种模糊的表情却让我感到了难过。

  我想,可能只有在什么都不懂的童年时期,小花才能开心一点吧。接着,我感受到身体的主人向他靠近,伸出手抱住了他。

  黑瞎子说过,读取费洛蒙会让我与宿主产生一定的感情共振,这种东西会混淆我本有的情绪,这种感情非常危险。

  我确实已经分辨不出这种情感是来自于哪里,只觉得我和这个人契合度很高,我想做的事和想说的话都精准的一致。我借着陌生人的躯体,抱住了小花。

  他的身体非常温暖,像是笼罩着我的午后阳光。

  我感受着小花在我怀抱里温暖而僵硬的身体,手掌抚上他脑后的头发,触感很软很柔顺。

  “小花,别难过,有我呢。”

  我被折磨的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谁还会叫他小花?在我想思考更多的时候,剧痛自头颅深处爆炸开,我知道幻境彻底结束了。我咬着牙,还是控制不住的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呼,尽量蜷缩身体去抵抗这每一次的剧痛。

  不知是否与幻境里出现小花有关,这一次我感觉到周身的温暖,不像之前每一次的那样冰冷。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小时后,在这样的温暖中我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是一片昏暗,窗外的夕阳落了半截,映射在大片白云上是一种油画般的金红色。我用还在颤抖的手去拿准备好的湿毛巾,结果发现手边并没有什么毛巾,我皱着眉抹了一把脸,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摸到血迹。

  我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了靠着柱子抽烟的黑瞎子,他注意到了我出门,向着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你刚刚进我屋了?”我走近他,问。

  黑瞎子没说话,只是冲着我的脸喷出一口青烟。

  妈的,要不是打不过老子早就把他按在地上摩擦。我心底恨恨的想。在白烟散去后,我发现他的嘴角处有一块很明显的淤青,像是被谁狠狠揍了一拳。我想问,又看到他老神在在的样子,也就绝了关心师傅的心,扭头就往屋里走。

  我回想着方才幻境中的一切,心里有些恍惚,似乎很久没有见过小花了,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我不能停下来感慨,我告诫自己。

  接着我推开门,走回了漆黑一片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