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基地里的了。
他只记得周围的服务员突然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易卡战队经理的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青白，所有人都在掰他的手。
被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掰开手指，痛不痛已经完全没感觉了，纪行那一刻只觉得自己想杀.人。
最后是周舟把他拉开的。
周舟昨天晚上喝也喝了, 但是没敢喝太多, 他得看好那一群醉了酒的祖宗, 还要来前台办退房。纪行是最让他放心的一个，因为祝岚挡着酒, 所以他没喝太多。
谁知道这个最让人放心的, 出的事情最大。
周舟下楼的时候，正看见纪行和易卡经理被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围在中间，他连忙上前一看, 差点心神俱裂。
周舟也算是了解纪行，知道这个时候，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于是立刻打电话给了祝岚——祝岚手机转成了忙音, 周舟狠狠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中午的时候祝岚就和周舟去总部开会了，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他一个人根本拉不住纪行，于是又急匆匆打电话给圆星和毛毛。
这两个心大如海的二货昨天晚上喝大了, 猪头似的睡到现在还没醒，被周舟一个电话打起来，听说纪行在楼下和人打起来了，吓得从床上立刻跳下来，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就拎着拖鞋跑了下来。
几个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把纪行拉开。
被强塞进CNG的保姆车里的时候, 纪行的眼角还是红的，他手上被勒出了几道红痕, 磨破了皮肉，正往外渗血，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舟怕死了他这幅样子。
两年前他等在CNG俱乐部基地门口，问自己祝岚去哪里了，就是这幅样子。
周舟怕事情闹大对纪行影响不好，连忙把人塞上了车，让司机把人送回基地，自己留下来处理善后。
圆星和毛毛也被吓得不轻，他俩不了解祝岚和纪行过去到底什么情况，也不好上来开口劝，只能缩在一旁。
到了基地以后，圆星给周舟打了个电话，说劝不动纪行。
纪行不问问题，也不回答案，总之就是不讲话，整个人沉默成了一个雕塑，手上的伤口也不肯处理。
周舟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他其实并不知道易卡的经理跟纪行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但他隐隐觉得，瞒不住了。
——果然。
等处理完酒店的事情，回到了基地以后，纪行果然在一楼大厅里等他。
***
纪行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CNG基地还是他们昨天出发去比赛时候的样子，阿姨洗好了水果摆在小茶几上，那只名叫雪菜的柯基犬看见他回来，“嗷呜”了一声，伸出胖胖的小狗爪子就要往他身上爬。
他听见圆星和毛毛坐在旁边对自己说什么，这两人鲜少说安慰人的话，完全不得要领，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颠三倒四。
纪行听了两句，觉得想笑，可是扯不动嘴角。
他的力气全在揪住易卡经理的时候用完了。
“——两年前祝岚差点再也打不了FL，这事你不知道？”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砸出的回音犹如狂风，在茫然荒野中扫平一切，只剩这句话兀自震颤不休。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陈继峰有那么大的反感——因为两年前，祝岚放年假时带他去江边的馆子里吃夜宵时，那个想要扑过来朝他挥拳、最后却被祝岚一脚踹翻在地的人就是陈继峰。
那个晚上，祝岚在街边网吧里与陈继峰打的solo赛，是他看过最近乎“碾压”的一场solo赛。
在那种碾压的局势下，陈继峰叫什么根本不重要，他的ID也根本没人记住。到了最后，连那张令人厌恶的脸都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了，只剩下本能的反感。
祝岚极少与人动手，那一晚的solo赛，不过是为了给出口反驳的纪行撑个场子。
当时网吧的光线打在他侧脸上的模样，纪行如今闭上眼睛，都还历历在目。
两年后的如今，却只剩下不敢回想的钝痛。
纪行低低笑了一声。
CNG基地大门被人打开了。
过了两分钟，周舟走到他面前，说：“纪行，我们聊聊。”
他们去了会议室。
没人开口，气氛却紧张得宛如一根悬浮丝线。
周舟把纪行落在酒店的外套和手机全拿了回来，放在他面前：“先看看东西少了没。”
纪行没碰。
两相沉默良久，周舟开口了：“你妈妈曾经来过CNG。”
这个词语于别人是家常便饭般的熟悉，于纪行却已经陌生了很久——他猛然抬头。
周舟笑了一声：“没想到吧？谁都没想到。你妈妈知道你住在祝岚家，不好直接去说，就一路问到了CNG。”
“她拿着你高中三年所有的成绩单，跟祝岚说，你不能打职业，你要好好学习，”周舟说，“那些成绩单我也看了，的确好成绩，你不走这条路也不愁饭吃。”
周舟：“电竞的确还没发展到人人都能接受的程度，你妈妈这么想也正常，她当时是为了你好......”
纪行家里的情况太复杂，宛如一团乱糟糟交缠的丝线，他自己都不想理。
所以听见别人这样一刀切似的评语，纪行冷笑了一声：“为了我好？所以为了我好，所有人都该瞒我骗我？你和祝岚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当年她一句话，就可以直接否定掉我？你们以为自己在演什么狗血八点档？”
他情绪起伏太大，只想知道一件事，于是撇开了其他所有话题，单刀直入地问：“祝岚当年到底为什么走？”
周舟看着他，没出声，只把东西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像在考虑怎么回答。
纪行看多了这种表情，往往下一句就是精致的敷衍，而这种敷衍他已经听的够多了。
他气到极点，直接一挥手，打掉了周舟递过来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壳砸在墙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我他妈问你！祝岚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走！”
碎裂的零件在会议室的地板上“叮当”作响，彻底摧毁了原本还算能维持得下去的平和。
周舟从起床开始折腾到现在，也是一肚子火，他一开始还能忍着语气说话，但忍了两年，实在是到了极限忍不住了，便一下子也爆发了开来。
“你他妈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周舟火极，根本控制不住音量，“你觉得两年前祝岚是在忽悠你？是在骗你？你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是受害者？”
周舟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解锁了之后直接砸到纪行面前：“你他妈看看，祝岚到底有没有对不住你！！”
手机里全是图片，一张张的，全是各个角度的，血肉模.糊的照片。
纪行盯着那些图，一时之间觉得整个人都被钉住了。
周舟的怒吼由近而远，仿佛被拉长的慢镜头，一切都在提醒他：“——看啊！这就是真相！”
那些冰冷的空气有如实体，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它伸长了触角，张牙舞爪地从耳朵里、嘴巴里、眼睛里攀爬至心脏，然后狠狠勒紧——勒得他无法呼吸，浑身颤抖，周遭全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那是祝岚的照片。
准确来说，是祝岚的手。
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过他的小臂内侧，边缘处皮肉翻起，鲜血淋漓，直到拍照片的时候还在不断往外流。溢出的血让伤口都看不清了，只一路留下瘆人可怖的嫣红，叫嚣着蔓延游走，在白皙的手臂上划出大片交错的痕迹，最终顺着垂落的指尖不断淌下——
那是祝岚的手。
那双灵活自如，潇洒又轻盈地握住鼠标和键盘的手。
那双捧起过无数奖杯的手。
那双与电竞天生契合，本该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接受众人瞩目的手。
纪行眼睛红得快要滴血，从头至尾，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翻完最后一张，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周舟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的火早就熄了，不忍心地想要把手机抽走。
纪行不让。
他受虐一般，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一次看得更慢，仿佛是要把所有的照片都刻在自己脑子里。
“好了！别看了。”周舟说。
他原本是想着等祝岚回来再说，可话赶话的，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干脆一股脑全说了。
“你们吃完夜宵过去没几天，陈继峰喝多了，来CNG基地撒泼，”周舟抹了一把脸，“那时候年假还剩几天，CNG没几个成员回基地，俱乐部里就一个阿姨在打扫卫生。”
“陈继峰喝到他妈都不认识他，在CNG基地门前赖着不肯走，找茬儿，非说是祝岚抢了他那年世界赛的冠军，骂祝岚......骂祝岚是走狗，为欧洲效力，抢自己国家的冠军，然后欧洲混不下去了还要跑回国内捞金......”
还有更多难听的话，周舟说不出口，便干脆略了过去：“基地里就阿姨一个人，吓坏了，给我打电话，但我那时候......”周舟深吸一口气，眼眶也红了，“我那时候在亲戚家，赶不过来，给保卫处打电话也没人接，实在没办法，就给祝岚打了电话。”
“——谁想这逼身上居然带着刀！”周舟的声音突然拔高起来，几乎咆哮。
纪行手指节都被自己攥得发白。
他握着那些血淋淋的图片，恨不得穿越时空，叫那一刀割在自己身上。
“还有什么？”纪行听见自己问。
他声音哑的厉害，连自己都快要辨认不出。
周舟情绪也太激动，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我说，”纪行闭上眼睛，觉得天旋地转，“当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周舟盯着纪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那时候CNG内部的确也出了问题。”
“CNG之前那个最大的股东玩.赌.博，欠了几个亿的赌债，他原本想着签下祝岚，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结果祝岚手伤了。他再不懂电竞，也知道手是一个职业选手的底线和本钱，眼看着要亏本，就想着把CNG卖了。”
这些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更遑论这种内部变动。
周舟说完，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签下祝岚，要是我能早一点知道当时CNG亏空成这样，我就不会把祝岚推进这个坑里！”
周舟自己一肚子的后悔。
当时毛毛还没来，圆星比祝岚早来几个月，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透明，不是现在风生水起的明星选手，压根撑不起什么场面。
CNG当时的队长叫老华，在CNG待了很多年，原本都要退役了，就是想等着祝岚过来顶一把才撑到那个时候，可万万没想到临了临了还发生这种事，心如死灰，直接宣布退役了。
那些赞助商又都是听到内部消息，冲着祝岚的名头来续约的。
树倒猢狲散，听到CNG花了大几千万签下来的主力首发很有可能之后再也打不了职业，这些当初逐利而来的人，又很快逐利而散了。
电竞圈的确残酷。
像易卡战队那种是钝刀子割肉。
CNG则是大厦突倾。
“祝岚出事儿了以后，很多家战队也都来联系过他，问他愿不愿意再签去别的战队，哪怕当教练也好，他的价值终究在那儿——但是祝岚没走。”
周舟拿衣袖胡乱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说：“他手伤得那么严重，都没走。出了医院之后又亲自去和人家周旋，亲自去谈选手，他在欧洲打职业三年，攒下的那些钱全他妈砸在CNG了！”
时至今日，CNG俱乐部都有祝岚当年亲自拉进来的股东和赞助，那些人尊敬他，喜欢他，甚至有些惧怕他，不仅仅因为他手上握着CNG的股权，更是冲他这个人。
他说不走就不走，在其他人全部万念俱灰的时候，一己之力把CNG的担子全扛了下来。
一直扛到了现在。
“你当时问祝岚，自己要不要打职业，”估计是这些话在心里憋的太久，说出来反而轻松，周舟笑了一声，“你以为，是祝岚不要你？是他不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
“你想错了。”
“他当年，要是有一点办法能留下你，或者能狠狠心让你冒着蹉跎两年大好时光的风险，在这里坐个上不了赛场的冷板凳，都绝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