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鸭楼里,季明晨在镜前洗完手后已经冷静了许多,他走到烘干机前,想着难怪当初刺青队长为几句嘲讽记仇记到现在,江燃这人真是不发功则已,一发功就是恐怖如斯。

  想来要不是后面跟周辅深结婚必须要保持低调,免得招黑,现在估计江燃怎么也得是电竞界的文科状元。

  正想着,他甩了甩手,刚想走出去,迎面却正撞上一个带着酒气的男人。

  季明晨蹙了下眉,对面的人也不耐地啧了声,似乎下一句就要找茬,但在看清季明晨的容貌后,他到嘴边的话登时戛然而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烨。

  自从被齐父勒令不许再搞投资方面的事后,他就像被拔了毛的大鹅,再也扑腾不起来了。

  不过好在齐父前两天被外公叫过去后,就开始突然忙碌了起来,整天跟齐母两个人夜里还不睡,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讨论什么,于是齐烨便趁乱溜出来跟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借酒消愁,顺道再在一起骂骂天杀的断人财路的周辅深——但其实心底却又很羡慕嫉妒恨,毕竟要是他闯这么大祸,都不用人民法院,他爸早就把他腿打断了,而周辅深却能被送到国外去继续逍遥快活。

  唉,越对比齐烨就越郁闷,他显然急需一些美好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刚才碰上季明晨,齐烨感到自己视野瞬间被照亮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目标。

  于是就在季明晨跟他擦肩而过时,齐烨转头精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瞬间用一种平易近人到像是垂涎的态度道:“诶,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喝多了,没碰坏你吧?”

  季明晨莫名其妙,想着除非两人都是瓷做的,否则碰一下能怎么的?不过见对方一副热情过度的模样,他也不想多做纠缠。

  “没有。”说着季明晨低头看了眼那只紧攥着自己的手掌,想用力将手腕抽出来。

  “现在没有不代表回家后没有啊!”可谁想齐烨根本不放手,死皮赖脸道:“留个手机号吧,我这人就是道德水准特别高,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不确认你真的没事我这心里还是难受啊……”

  “………”季明晨觉得自己被某种新型的碰瓷手法给缠上了。

  两人在洗手间拉扯了半天,季明晨这时再迟钝也反应过来眼前人是在跟他搭讪了,于是正想祭出绝活,大喊一声我信X教时,门口又传来脚步声,抬头就见江燃边往里走边道:“老季你是真的肾虚啊,居然这么久还没——嗯?”

  江燃脚步站定,目光在齐烨震惊的脸色和两人拉扯的姿势上来回打量了下。

  季明晨愣是没看出江燃认识对方,只是见状灵机一动,机智地对江燃委屈地叫道:“老公你快说句话啊!”

  齐烨:“!!”

  他瞬间下巴合不上了。

  ……

  精神病院。

  “巧了,你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也是跟护士这么要求的。”

  话刚落地,气氛霎时好像结上冰霜,而恰好窗外的阳光也在这时缓缓镀过周辅深的面容,以高挺的鼻梁为分界线,给他小半张侧脸笼罩下一层阴影,顷刻将那双挟带多情意味的下垂眼衬得乖戾而阴郁。

  ——原来现在落在旁人眼里,他跟隔壁那种疯子也没什么分别。

  或许是心中的悲怆到了极点反倒无从表现,周辅深被黑色碎发遮挡住的眸子幽深诡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病友似乎也知道自己触了雷,他悄悄打量着,刚想不着痕迹地慢慢退回门后,那边周辅深就倏然抬起头,脸上没有温度的微笑将病友吓得一激灵。

  “那你现在就放松警惕跟我搭讪是不是太早了点?”

  说罢周辅深也不等那人反应,手腕在把手上一转便抬脚走进了病房,将门板重重甩在身后。

  望着整洁到冰冷的病房,他心头突然有股暴虐的冲动,想将一切都打翻在地,任由它们颠倒错乱、破碎失序,因为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已经失去了维持体面的必要。

  可最终他没有那么做。

  这里是精神病院,任何过激的行为都会被判定为症状发作,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正中下怀,而他不会给任何人作践、侮辱他的机会。

  但压抑愤怒并是个不容易的过程,周辅深像游魂般漫无目的地在室内转了一圈,直到情绪缓慢沉淀下去,他才来到床头,坐了下来,目光紧盯着抽屉,就像注视着潘多拉的魔盒,许久才终于动作。

  他仿佛怕惊扰什么一般轻轻拉开抽屉,就见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鸡崽模样的毛毡玩偶。

  那正是那天从聂稚心身上掉落的钥匙链。

  当周辅深看见这件极具代表性的暖黄色小玩意儿时,强烈的妒火促使他想象出了许多画面,其中每一样都足以压垮他的理智,让他化身成一个难以自控的、被暴怒轻易霸占了心智的平庸男人。

  以致如今再触及,他心里仍然会泛起恶毒的余温。

  可即便如此,在即将被送往精神病院的那天早晨,他孑然一身,唯独兜里还是揣了这东西。

  周辅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带上它,又将其束之高阁,然后任由那暖黄色的可笑东西穿透障壁,日日夜夜煎熬、折磨着他,提醒他江燃正处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里,任何人都能肆意接近,对他献上殷勤。

  甚至有天夜里突兀醒来,周辅深发现自己的枕头湿了,因为梦里他看见江燃挽着别人的手踏入结婚礼堂,而新郎是个完全不如他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男人。

  “你究竟要践踏我多少遍才够?”

  抓着毛毡鸡崽逐渐收紧,周辅深咬牙切齿地逼问着:“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没皮没脸地再去想着你念着你吗?”

  鸡崽在他手下毫无反抗地被随意蹂躏,可周辅深心底的灼痛却没有得到丝毫释放,反而越发浓厚,直到顺着血液贯穿他的全身,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为什么,世间所有使人痛苦丑陋的情绪都源于放不下。

  江燃讽刺的话语仿佛又响彻在耳边。

  ‘照照镜子吧,周辅深,你已经变成曾经你最不屑的那种人了!’陡然一道惊雷炸响在天际外,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将敞开的窗户吹得来回摇晃。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气氛中,周辅深的神情却恢复了平静,他捏着毛毡鸡崽走到窗边,面无慈悲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市景色,然后抬手将手里的小玩意儿抛出了窗外。

  做完这个举动,他像是被抽空了神智,行尸走肉般地返回床边,麻木地注视着玻璃表面滑落的雨滴,良久没有别的动作。

  即便病房内的娱乐设施除了不能联系外界外,其他功能一应齐全,他也始终无动于衷。

  傍晚护士来查房时,入目就是这副场景。

  晚班护士都是轮班制的,今天轮到的护士是个新来没多久的小姑娘,曾经她在读书时也算周辅深的颜粉,没事在网上跟风喊喊老公,可如今见到真人却有些害怕,网络上的阴谋论和同事危言耸听的闲聊一股脑儿地钻进她的脑海,让眼前这张无比英俊的脸蒙上了一层悬疑电影的灰暗色彩。

  她看着周辅深雕塑般的侧脸有些退缩,可医生的嘱咐又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将托盘放下,轻声道:“该吃药了……”

  吃药。

  似乎是这个字眼拨动了周辅深的神经,他终于有了反应,抬起眼皮将视线投向钢质托盘,上面包裹着小药片的真空包装上印着密密麻麻不甚清晰的蓝色小字。

  护士被他那种视线看得发毛,僵硬地把水递过去,正准备随时拔腿跑路,就见周辅深微微仰起脸,挂着淡淡的笑容道:“我想加些助眠的药物可以吗?”

  护士一愣,随即为难:“这……我要问问医生才行。”

  “我会在这里好好等着。”周辅深道。

  看他那副称得上乖巧的模样,护士警惕心稍缓,再加上本就想早点溜之大吉,便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在她出门后,周辅深马上捡起托盘里的药品仔细查看了下上面的说明。

  奥氮平,安非他酮。

  倒的确都是与神经安定相关的药,可副作用也是十分明显的,大多数精神病患不过是在被精神病毁掉人生和被抗精神病药物毁掉人生中,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

  要是周辅深真患有随时可能失去自我意识的精神病,那他会选择用药,但关键在于他并没有,因此吃下这些东西于他而言,除了收获一堆让他整个人变得糟糕至极的副作用以外,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撕开包装把药片扔进水中捣碎,然后走到窗边将其泼入雨幕中,看着玻璃杯中最后一丝液体流尽,周辅深忽然觉得可笑,他在对抗什么呢?即使免于被药物催化成臃肿迟钝虚弱的废物,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哪怕保留着这副出众的皮囊,他唯独想要其欣赏的人已经不会回头了。

  尤其悲哀的是,尽管已经落到这般田地,当他去针对一件事去思考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还是围绕着江燃展开——他想,假如这世上有什么灵药能让江燃回心转意,那么就算为此要少活几十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走神间,玻璃杯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声响,周辅深后知后觉地后退一步,瞬间却愣住,他像是猛然间茅塞顿开,调头跑出病房,电梯的方向有保安守着,楼下也设了门禁。

  仅是迟疑了片刻,周辅深就跑到楼梯间,蹬着墙勾到将近两米高的窗台上,爬到上面推开窗户侧身钻了出去。

  这里是三楼,他踩着管道在雨中摇摇欲坠地往下爬,几次差点打滑,最后在还有一层楼高的地方干脆直接跳了下去,落地后他直接在湿漉漉的草丛中滚了一圈,这让他转瞬就变得狼狈无比,但是周辅深根本顾不上浑身泥泞,随意蹭了下脸上溅上的脏污,就马不停蹄地绕到楼前正对着他病房的灌木丛里,跪在地上急切地搜寻着什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的雨幕中开始透出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有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当光芒扫到那抹浑身湿透的身影时,那人先是面露悚然,然后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在这里!找到了!快来人……”

  医生护士闻声连忙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几束光芒打过去,就看见周辅深蹲在草丛中,手里捧着个毛毡玩偶,小心翼翼地为它遮着雨点,笑着道:“骗你的……我还是爱你,就算被你骂上千百遍也爱,我不会轻易放弃的,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了,你是明白的对不对?对不起……原谅我总是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