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旁边射过来的鄙夷视线,江燃依然面不改色,不动如山,只专注等着朱正清的后话,而后者在短暂的怔愣后,缓过劲来却是露出松口气的神情。

  “燃燃……不!燃哥,你真是我再生父母!”

  江燃连忙推辞:“别,你说这话让我以后逢年过节怎么去面对叔叔阿姨啊!”

  “他二老知道了也得跟着感谢你。”朱正清苦笑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原本就打算这个赛季过后就把KTS抛售出去,没办法,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如果但凡有一点办法我肯定不会这么干,但战队成绩不理想,拉不到赞助,要维持运营只能年年往里搭钱,而这就是个无底洞!唉,除非战队争气那还算有点盼头……可比赛你肯定也看了,各种发挥失常,选手明显都心不在焉,他们现在就等着熬到九月转会期跑路呢,当然,其实要走我也不怪人家,毕竟本来电竞选手的职业寿命就短,又怎么能在我这种小战队多浪费,但我想好歹你在队期间得全力以赴吧……”

  听他一股脑地将苦水倒了个干净,江燃有些唏嘘,KTS如此糟糕的经营状况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虽然去年联赛上KTS取得了前八强的成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运气居多,正好赶上几个豪门强队出了问题,算不上实绩,自然拉不到广告赞助;再加上马上余烬就迎来了重制,为选手重新打造装备和附灵也是一项巨大支出,KTS的财务撑不住很正常。

  想到这些江燃便若有所思起来。

  倒是季明晨这个精神股东听见选手都不在状态顿时急了,生怕到时候KTS真给他打个积分倒数第一回 来,那就真是大罗金仙下凡都带不动了,所以他认为当前迫在眉睫的就是提振士气,比如跟选手透露战队会在转会期买入大神之类的,可他自己又不好意思跟朱正清开口,于是赶紧撺掇江燃去给支招。

  突然被推了一把,江燃感觉自己身边简直像坐了个垂帘听政的小媳妇,无奈道:“你怎么这么磨人啊?”

  季明晨:“………”

  “季队咋了?”朱正清也看过来,关切道:“是不是要上厕所,我喊服务员带你去啊,可别给憋坏了!”

  “不用。”季明晨面无表情站起来道:“我自己去就行。”

  说罢就默默走了出去。

  目送他出了门,江燃心中叹气寻思这小子真是社恐晚期没救了。

  不过没了他,朱正清倒也自在了点,跟江燃透底道:“我之前找分析师问过,他给KTS估值四千万,我寻摸着要是你来收的话,出一半就行,毕竟原本KTS能从网吧草根战队走到今天,里面就有你一半功劳。”

  “那你呢,不留股份了吗?”江燃问。

  “算了吧。”朱正清摇摇头:“不说当老板,就是作为选手,本来我也是想打完今年就退役,你也知道我家里有点小生意,我回去接手鼓捣鼓捣,下半辈子也能吃喝不愁了。”

  “是么,那你赚到了。”江燃笑道:“最后一年有燃神带你拿个冠军,你这职业生涯可以就此无憾了。”

  “真的假的?我不是质疑你的实力啊,就是觉得你突然这么有劲头特奇怪。”朱正清疑惑道:“难道这是摆脱渣男后不光脑子里的水控干净了,任督二脉也跟着打通了?”

  “一半原因如此吧。”

  江燃含糊了下,没把话说完,但朱正清仔细一琢磨已经参透了七分,一拍大腿道:“是不是因为你那个渣爹?妈的,我早就想说了,抛妻弃子还有脸回国给便宜儿子出钱建战队,也不想想这些年自己两亲儿子无依无靠是怎么过来的,真他妈没良心,还敢在网上抹黑你傍大盛少东家,活该脸被打肿,呸!警察叔叔才关他十五天太便宜了!”

  朱正清是知道江燃家里那些事的,不过相比他的义愤填膺,江燃就平静多了:“他不过是代自己的好儿子受过而已,毕竟当时要是拘留十五天的话,埃德加可就赶不上预赛了……你不会以为那些谣言真是江泽放出来的吧?”

  “那不是更恶心了吗?真有这种把别人儿子当宝,自己孩子当草的,他也不怕传出去被人戳脊梁骨。”朱正清道:“我妈信佛的都要啐他一口。”

  “他有什么怕的,他恐怕以为他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早早就辍学打工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混着,怎么会有本事拦到他眼前。”江燃讽刺地说完便顿了顿,他无意再多进行这个话题,因而转念道:“说起来,好久没见阿姨他们了,等有空我跟你买点东西回趟老家吧。”

  “行啊,我妈没事还总念叨你呢。”谈及此处,朱正清也回忆起了读书时的种种,他笑骂道:“你这小子其实最没良心,可偏偏长这张脸招人疼,读高中那会儿你一天没去我家蹭饭都把我妈想的啊,说特意做了糖醋排骨燃燃怎么没来呢……”

  江燃听他念叨着,自己低头笑了笑,拿起茶盅抿了一口。

  ……

  精神病院。

  诊疗室内,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就连七月的暖风和花香鸟鸣都近乎在眼前触手可摸,如果不了解内情,旁人可能会认为这是家环境宜人的疗养机构,可事实却是这是一家专门接待所谓“重症”精神病患的全封闭式医院。

  从周辅深被办理住院手续开始,这已经是第五天。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周成业的叮嘱,负责他的那名医生从两天前开始,突然格外关照他,每天都要定时定点地找他谈心。

  而周辅深也从初始的不屑一顾,到如今隐隐怀有敌意,不得不提精神病院就是有这种氛围,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有精神上的问题,只要进来,你就难逃疑神疑鬼。

  就像哪怕这里整座房间都被布置成舒适的暖素色,也依旧难掩空气中那种相互探究戒备的冰冷动机。

  “我才看到你的简历。”三十出头的男医生笑着道:“在普林斯顿读的PhD啊……巧了,我们是校友。”

  周辅深也笑:“心理研究在普林斯顿只是排不上号的垃圾专业。”

  医生一时语塞,他又低头翻开文件夹看了眼周辅深读的是经济学,于是顿时识趣地绕过了这个话题,开始用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聊来试图放松两人间的气氛。

  周辅深也同样敷衍地配合着他,状态既漠然又无波动,医生打眼看去就明白今天又是毫无进展,他怀疑对方是故意如此,毕竟像周辅深这种非病理性的精神问题,不通过谈话解析出对方的症状,就无从用药。

  想到来自背后人的授意,医生有些烦躁,但面上还要维持着亲切的表象,将周辅深送出了诊疗室。

  在人走后,有好奇的同事推门进来,看见桌子前正在疲惫抹脸的医生,问道:“怎么样啊?好对付么?”

  “唉,别提了。”医生摆摆手。

  同事捡起桌子上的文件看了看道:“……小时候就诊断出艾斯伯格症了啊,按说没治好也就顶多自闭一辈子,结果硬生生歪成了反社会人格,真不知道当初他爸妈怎么做的引导。”

  “谁说不是。”医生道:“不过他们有钱人不都爱自诩在教育方面独树一帜么。”

  说着他眯了会儿眼,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直到半晌终于扯了张单子,在上面写上了诸多诊断。

  ……

  窗外千篇一律的明媚景色单调得近乎乏味,周辅深毫无留恋走回病房,来往的医生护士见多了像他这样神情麻木的病人,但他出众的容貌总能引起频频回头,然后就是一阵小声的议论,把他曾做过的“丰功伟绩”翻过来掉过去地咀嚼成尖锐的嘲弄。

  停在病房门前,周辅深顿下脚步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里好像有一抹人影快速离开,又好像没有。

  他闭了闭眼,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些声音是幻觉,这个地方无疑要将他逼成真正的精神病患,而他绝不能束手就擒。

  要忍耐,忍耐到终有一日重获自由,周辅深想——可重获自由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改变或者打动些什么?周辅深睁开眼,没有焦点的眸中尽是无尽的空虚和茫然。

  在紧闭的房门前呆站这么久显然不是正常的举动,但在这里,没有人会因此奇怪或者置喙。

  真好。周辅深扯了下嘴角。

  这就是江燃认为我该待的地方。

  刚刚拧动门把手,隔壁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嚎叫声,紧接着许多护士就从四面八方涌进这间病房,手里拿着拘束带和镇静剂,然后房门便被重重甩上,在长久的喧闹荒乱过去后,空气才终于平息下来。

  “新来的么?”右侧隔壁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有个年轻男人倚在那里,用一种看破红尘的语气道:“这种事在这里常发生,以后习惯就好了。”

  周辅深没有心情搭理对方,或者说,他难以低下头颅去认清自己跟这栋医院里的病人是一路货色。

  可隔壁的病友似乎也不在意,指了指那间紧闭的病房,自顾自道:“住在502的这个姓尹,据说家里有点背景,他自己以前也是个军官,你知道他怎么进来的吗?”

  周辅深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闹离婚。”病友言简意赅道:“这姓尹的脾气不好,他相好也是个男的,忍不了两人就打,后来打也打够了对方就要离婚,姓尹的不同意,暴雨天跟人吵完后对方摔门跑了,他就开车去追,结果他相好躲得急,就在前面出了车祸,姓尹的眼睁睁看着那车被撞得粉碎,据说里面的人当场死亡,连送医院抢救的价值都没有,从此这姓尹的就疯了。”

  说完病友很是感慨地摇了摇头,其实按说如此带有隐喻意义的故事,若换一个人在此,或许会认为对方在内涵自己,但周辅深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冷着脸问:“我能换病房吗?”

  病友一愣:“为什么?”

  周辅深道:“因为按你的描述,他应该是那种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有狂躁倾向的患者,我不想整天睡在定时炸弹的旁边。”

  病友啧啧两声:“巧了,你刚住进来的时候,我也是跟护士这么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