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谢阳的一众军领便入了雪华宫。

  顾楼月先前带来的人早已将宫殿翻新了一下,尽管工程只做了一半,但好歹现在不透风了,能让几千人的军队有了可驻扎之地。

  按理来说,谢阳应该是最不熟悉这里的人,可他却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宫殿里来回踱步,周遭那些屠杀而留下的痕迹尚未被时光掩埋,每到一处,他便停下来,眼神愣愣地看着这些漆黑的血渍,面无表情。

  顾楼月想去陪一陪他,可是被宋叔给拉住了。

  “你现在别过去了,小主子他现在情绪不定,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谢阳为何会如此?”顾楼月不解。

  据他所了解,谢阳少时便来到了京城,一直在京城长到十三岁,此间一直未回过北寒,北寒王与长公主也不是北寒离世的,要说睹物思人的话,未免有些牵强了。

  宋叔叹了口气,“雪华宫是少主和楚星辞借蛊换身的地方,当时操持此事的人是我的妻子,我不了解蛊毒,但也知道想要借蛊虫互换身体,必须从内骨开始,每一寸都要打断,过程极其痛苦,整整两天两夜,且完事之后,京城的军队便带着圣旨厮杀进来,世子……世子他亲眼目睹了信王带着人屠城……

  这地方原本是他的故土,回忆却满是糟糕的事。”

  顾楼月听着人愣住了, 这些若是落到旁人身上,估计都未必能活到现在,谢阳当年不仅撑了下来,还一路摸爬滚打地来到边塞,而他却尚未言一二。

  宋叔情绪上来了,看着有些苦涩,转过身,去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宣泄了。

  ……

  谢阳在雪华宫内逛了许久,这里宽大,家具摆件什么的,都被京城的军队一把火烧的干净。

  他在主殿门口席地而坐,殿内摆着一幅异域色彩的壁画,面前两滩漆黑的污渍。

  “我来这,打扰你吗?”

  顾楼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谢阳转过头,脸上很是自然地挂上了一抹笑,“不打扰,班主你随意。”

  对方走来时,带着一抹食物的诱人香味。

  “班主你是带什么吃的吗?”

  突然肚子也回应了他,空腹饿得直叫

  顾楼月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撒了葱花,香气诱人。

  “你在这里呆了一天了,也不吃东西,正好今天做面食,我便做了点素面给你尝尝。”

  “班主你做的,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谢阳的笑容就像镶在脸上似的,接过冒着热气的面碗,里面分量不多,一小团的素面,再加上浮在面上的葱花好两三片青菜叶子。

  看着素,可在战事上,这也算得上是一份佳肴了。

  谢阳吹了吹热气,随后大口嗦面,明明没什么味道,嘴里却夸班主做的好吃。

  顾楼月捧着面碗,就看着他吃,顺带着唠叨几句,“你别说,那吴县令还真是个老滑头,我们入城时口口声声说城中无米无粮,可实际上他这些年在北寒城藏了不少粮食,光那县令府下就有四五个地窖,我上次来都没告诉我,估计多半也是看在你的面子才把这些拿出来的。”

  谢阳一边嗦面一边听着,似乎还没听出来班主话的含义。

  “你们北寒的人,都喜欢里一套,外一套的吗?”

  谢阳端着筷子的手一时间顿住了,以为是哪儿惹了顾楼月不高兴,连忙道:“班主,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顾楼月转过头看他,好看的桃花眼凝凝注视着谢阳的眸子。

  他知道,谢阳嘴边的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你啊,什么时候把我的表面功夫学的这么好了?”顾楼月知道对方在装傻,眼见四下无人,手指捏了捏他挂着笑的脸庞,“不用挂着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谢阳嘴抿了抿,似是故作镇定地吃了口面,在口中嚼了好几下,明明没什么味道的素面却莫名在口中泛着苦涩,他这次发出一声轻叹,苦笑出来,这次倒是发自真心的了。

  “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班主你。”

  顾楼月道:“我好歹管理着醉生楼一大家子的人,自然懂得观察人心,你身旁都是些三大五粗的将士,想糊弄他们很简单,但是想糊弄我,还差不少火候。”

  谢阳默了,情绪倒是克制住了,眼眸有些雾霭,愣是没让泪水留下来,可也忍不住抽泣一二。

  顾楼月轻笑,手拂过他的脑袋,“当年在江南,我毫无形象可言地在你面前大哭一场,如今也算是吃回一局了。”

  谢阳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两滩漆黑的污渍,“这里,是我当年与楚星辞互换面容与骨络的地方,当时姨母的蛊虫在我的身上到处撕咬,那蛊虫的毒沾上了血,就变了漆黑,我痛的大叫,一心想死,楚星辞他也是同样的感受,却一声不吭,还捂住了我的嘴,不久便疼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被安置在密道里面,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是断的,密道有一道缝,楚星辞他……他为了更像我一些,又吃下了圣蛊药,一天之内便长好了骨头,我当时不明白姨母和北寒的人究竟想做什么,甚至还痛恨他们为何如此待我,而后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触景生情不过如此,尽管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可于谢阳来说,他永远都记忆犹新。

  “知晓这些之后,我便更加不解,甚至现在都一直不明白,为何……为何他们做那么多,就是想让我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活下去?”

  谢阳脸上的哀伤难以自抑,更多的,还是对于过往的不解,

  顾楼月看着他,由且说道:“我不妨同你说说我的经历吧。”

  谢阳回过头看向他。

  顾楼月道:“我同你说过的,我年少时被灭了族,是我母亲带着我入了京城,后来她把我卖给了人贩/子,我当时也想不通为什么我娘要这么做,我在青楼里的日子苦不堪言,我甚至有段时间还特别地恨她,想质问她为什么当初要把我推入火坑里面?可后来我想通了,那年雪下的特别大,多少人连活下去都难,谁还会盘算着以后的事情?”

  谢阳脑中稍稍有了一丝眉目。

  顾楼月喝了一口热汤,雾气弥漫了视野,“我娘当时估计只想着让我活下去,而我也如她所料,活到了现在,这结果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现在这般去追寻原因,多半没有结果,当年北寒一事,一夜之间多少人受到牵连,包括我的醉生楼都来了好几回官府的人,都在这情况下,谁还会在乎你本性如何,就算你真的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又如何,那时首当其冲的,是希望你先活下去,其他的,来日再谈。”

  身处于困境当中,人们想的是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面要凉了,快些吃吧。”

  顾楼月提醒着,两碗面已经不冒热气了,葱花与素面的香味依旧浓郁。

  “是啊,活下去才有指望。”

  谢阳轻笑一声,接着吃这毫无味道的素面。

  顾楼月吃了两口,突然想到了些旧事,轻笑起来。

  谢阳疑惑,“班主,怎么了?”

  顾楼月看着他道:“说来,你当年逃离京城,我也帮了一份忙,当时的我,可没现在这般喜欢你,你也确实如同你刚说的一般,是个整日只知道逍遥快活,玩世不恭的烂泥。”

  谢阳嘴角抽抽,“……我曾经是太混账了。”

  顾楼月道:“当年,你我是京城里的死对头,我多不待见你,你也是清楚,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帮你,可我最后不也是帮你出了城吗?那个时候,我有在乎你是烂泥还是草芥吗?”

  人做事或许不需要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个念头,一个热血上头,或许就那么做了。

  二人将话说开了,情绪稍许放松了些。

  两碗素面很快就见了底,谢阳连带着烫都喝完了,肚子饱了身子暖了,自然就要对接下来做打算了。

  “班主,我想立个牌位在这里。”谢阳起身,来到偌大的壁画之下,“我父亲尸首异处,与母亲不能死同穴,好歹立碑,让他们受后世香火。”

  顾楼月:“嗯。”

  谢阳又道:“楚星辞为我而死,在京城只有一个衣冠冢,如今回了北寒,是该把欠了他的给补上了。”

  顾楼月:“好,听你的。”

  谢阳:“北寒人因屠杀枉死几千,当立丛葬地纪念碑,不能让这件事埋没于历史河流之中。”

  顾楼月:“嗯。”

  谢阳:“还有,四个月后进军边塞,我希望,我是说若我能拿下边塞城,班主,我可以上醉生楼提亲吗?”

  顾楼月:“……”

  这回轮到顾楼月的笑容尴尬在脸上了,面对着眼前少年那清醇见底的眼眸,一时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你还惦记着要娶我呢?”

  此前,二人有肌肤之亲已是越举了,闲话早已在北寒族中谣传,他一世间浮萍或许不在乎这些,可谢阳是他们的领袖,不仅更不放在心上,还想着要更进一步。

  谢阳道:“娶不到你,我心里痒。”

  这话腻歪的很,可从谢阳嘴里说出来,倒也去了一层油。

  “咳——”

  顾楼月轻咳一声,“那你可要准备好了,我在京城的时候,多少个世家小姐撒着银子想嫁给我,或者排着队地与我私奔,事先说好,我很贵的,陪一晚上酒要八百两银子,谢世子,你可是想买我一辈子啊。”

  谢阳脸上闪过一抹喜色,“万两白银不见班主回眸,千余黄金不足楼月一笑,我的班主,永远值得世间最好的。”

  “油嘴……不过我喜欢听。”

  谢阳借机将顾楼月环在怀中,他的胸膛炙热又宽大,当个取暖的靠背恰到好处。

  屋外寒风瑟瑟,屋内二人依偎取暖。

  “四个月后,你有把握吗?信王……你对付的来?”

  谢阳的轻笑声从头顶传来,“班主,你对我也太没信心,刚刚不是还打算答应我吗?”

  “谁打算答应你了,别乱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顾楼月拍了他某只不安分的爪子,“我是说真的,你我都了解信王,他可不像那些个阿猫阿狗那般好对付,你打算怎么做?”

  谢阳想了想:“硬来呗。”

  顾楼月瞪了他一眼,谢阳这才稍作正经。

  “班主你在江南待得太久了,不了解当今边塞的局势。”

  顾楼月问:“现在边塞什么局势?”

  谢阳道:“十年这里大魏境内最大的厮杀场,信王为边塞六洲军队统领,手下率领数十万人,风光一时,可这些年过去,无数的钱财与人力投入边塞,终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江南又出了水患和民间起义,朝廷自然不想再把银子给到这里,所以不断抽离在边塞的兵力,若不是手上实在没人了,恐怕信王也不会同意你出征领兵一事。”

  “前些日子,陈潘将军战败,估计对信王来说,又是雪上加霜,现在的边塞,估计又回到当年‘怒马破塞关’时的情景。”

  当今盛传的绝色之一,‘落魄信王怒马破塞关’,指的便是信王当年以少胜多,死守边塞城,退敌数百里之外。

  顾楼月不解,“你既然知道这个典故,为何还要再等四个月?就不怕在这期间京城调兵前来吗?”

  谢阳摇头,“不怕,这四个月里,边塞还要过一场冬天,而且京城也未必会太平。”

  谢阳说话时,顾楼月一直在看着他,将对方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自然没放过那道谋算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