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129章 “去见……我的乌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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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后,深夜。

  因为难得的全国休日,白天,王都内到处都是欢庆国王寿诞的百姓。

  与大承交战在即,但焉弥王城中居住的达官贵族们,好像根本没有开战的意识。

  城中的饭肆酒楼,都被寻欢作乐的士族权贵们占得满满当当。

  一日的纵情声色过后,到了入夜时分,王都的大街小巷,除了遍地狼藉外,几乎见不到闲逛的路人。

  极度的欢庆后,整座王城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宫墙下,最接近摄政王寝宫的东皇门外,则南依带领从封地召唤来的死士,躲藏在巷道的阴影之中。

  杜昙昼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挑眉道:“夫人不是说,让他们等在王都城外,一旦你失手,就接应你退回封地么?”

  则南依紧了紧腰带,腰上的匕首和弯刀都因为她的动作而晃动。

  “不是你说‘这样是赢不了的’吗?”则南依的长发被发冠牢牢固定在脑后,她将耳边的一缕碎发挂在耳后,随后将袖口扎紧:“现在呢?你觉得我能赢么?”

  杜昙昼没有说话。

  则南依轻轻一笑:“别这么严肃,我知道你总觉得我的计划太过仓促,但你要明白,面对处邪朱闻这样的人,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够的。”

  她抬了抬手,身穿薄甲的管家从侧后方走上前来,交给她一样物事——杜昙昼的袖箭。

  则南依将袖箭递给杜昙昼,杜昙昼抬手欲接,她却不松。

  杜昙昼抬眼看她,则南依对他道:“若我要是连这点迎难而上的胆量都没有,早被我那个不是人的哥哥生吞活剥了。倒是你,无论如何,你切记要活到最后,否则杀死摄政王的罪名,就没有人来担了。”

  杜昙昼将袖箭纳入袖中。

  则南依又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包裹给他:“里面是你要的东西,六支火药管,都装在竹管里捆在一起了,按你的要求,留了三尺长的引信。”

  见杜昙昼把装有火药管的包裹紧紧背在身后,则南依欲言又止。

  斟酌再三,还是提醒道:“你想要炸王宫?不可能的,别说六管火药,就是六十管六百管都没用。王宫是辛良族奉命建造的,处邪朱闻成为摄政王后,辛良遥又按照他的旨意,重新加固了宫城。放弃这个念头吧,有力气带火药,不如多带几把兵器,你箭术如何?把这张弓和这壶剑都背上。”

  杜昙昼接过了弓箭,却也没有将火药放下的意思。

  则南依不再劝,转头问管家:“都准备好了么?”

  “夫人。”管家满目忧心:“您真的下定决心了么?现在回府,还来得及。”

  则南依在他脑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丧气话,而且说的还不对。”

  “早就没有机会了,从处邪朱闻决定对我下手的那天起,我们则南一族就没有退路了。不是我被他杀死、则南全族被他吞并,就是换我杀了他。”

  死士们清一色一身黑衣,以黑布蒙面。

  死士统领给则南依呈上一面黑布,则南依摇了摇头,妩媚的面容写满肃杀。

  她对管家说:“我不要像辛良遥一样,成为处邪氏的刀下亡魂。处邪朱闻既然留不得我,那这个摄政王的位置,就换成我来坐。”

  定定注视了她一会儿,管家眼中的担忧被坚定的杀意取代,他狠狠一咬牙,拿过统领送上的黑布,蒙住了下半张脸。

  “我就不必了。”则南依嘴角还噙着笑意:“兵戈相见之际,我要让处邪朱闻见到,把他从那个高位上拉下来的人,是我。”

  不远处的宫门城头,有人从阴影里显出身形,那人抬起手臂,向城下做了一个手势。

  “时辰到了。”则南依沉声下令:“诸位将士,我则南族的生死就系于你我刀尖了。无论成败,你我的名姓都将永载史册,无论青史留名还是万人唾骂,我则南依都与诸位同担了。”

  没有齐声呼喝,在场的一众将士齐齐将手放在心口,向则南依行了一个发誓永远效忠的军礼。

  月色下,宫城大门缓缓开启,宫城侍卫长率领所有愿意协助则南依谋反的侍卫,身穿甲胄列队候在门后。

  “夫人。”见到则南依如约而至,侍卫长上前向她禀报:“此一路一直到处邪朱闻的寝宫门外,我们都不会遇到任何抵抗,但把守他寝殿的卫兵是他的贴身侍卫,在那里,我们必然会遭到猛烈的反击,届时两方交战,处邪朱闻定然会被动静吵醒。”

  “按照夫人此前的计划,我已派人守住寝宫东南西北各处的出入口,保证处邪朱闻插翅难逃。”

  “依照惯例,寝殿内的侍卫最多不过三十人,我们趁其不备,偷而袭之,只求速战速决!”

  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将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时刻,则南依居然还有闲心,看了一眼杜昙昼的表情。

  果不其然,看到他眉头微皱,神色担忧。

  “草率武断、浑身破绽、错陋不堪,我这几个词说得对吗?这就是你对我刺杀摄政王计划的看法,是吧?”

  则南依脸上还带着微笑:“我的一生中,每一次重要关头,都是用这种草率无比的行动渡过难关的。上天从未给过我深思熟虑的机会,这次依然。”

  “所以。”她抽出腰间弯刀,带领众人往晦暗幽深的深宫走去:“你们两个中原人,可不要叫我失望。”

  杜昙昼紧随其后。

  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面前,黄金尖顶的焉弥宫殿矗立于鬼魅的夜色中,外墙上的五彩琉璃窗,少了阳光的照射,皆归于黯淡。

  唯有嵌在顶端的红宝石,有诡异的暗光一闪而过。

  王宫北侧,城墙角落处,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这扇门背后是一条幽静的小路,直通摄政王的寝殿。

  但如果不按小路一直走下去,而在中途转向西侧的话,就能直接去往国王的寝宫。

  这是处邪朱闻为自己修建的暗道,却被当年的莫迟发现它也是一条能从王宫外以最短的距离,抵达国王所在之处的通路。

  越是重要的地方,就越不能引人注意,所以处邪朱闻没有安置重兵在此处把守,反而只放了一支护卫小队看守于此。

  过去,除了摄政王以外,能从这条通路自由进出的,只有手持令牌的乌石兰。

  乌石兰叛离后,这条路连带着这扇门,就再没有被人使用过了。

  守备逐渐松懈下来,这一夜,因为天下大休,只有两个打着瞌睡的侍卫站在门内,看守着这条应该不会有人出入的小路。

  深夜,听不到打更声的侍卫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只听面前这扇紧锁的木门外,居然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

  两下连续的敲门声又轻又稳,没有半点犹疑。

  两个侍卫都为之一惊。

  “刚才是不是有人敲门?还是我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是有人在外面敲门!”

  两人对视一眼。

  “这……能开么?”

  “不行吧!这么久都没人走过这条路,突然有人敲门,定有古怪!”

  “可……万一是朱闻大人的吩咐……?”

  “……那就先把人放进来,一旦发现有诈,立刻杀了。”

  二人拔出弯刀,一人小心翼翼地解下门上的锁链,另一人埋伏在门背后,时刻准备着给敲门人致命一击。

  门锁解下,木门从中被推开一条缝,外面的人没有闪身挤进来,而是从缝隙中伸进一只手,手上举着一枚黄金打造的令牌。

  令牌外侧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顶端刻着一枚鸟首,鸟眼珠由两颗细碎的红宝石制成。

  令牌上刻一个名字,是用焉弥语写就的“处邪朱闻”一名。

  全焉弥的人都知道,这块摄政王贴身的令牌,处邪朱闻只给过一个人——

  “乌石兰?!”

  开锁的护卫刚喊出这个名字,只觉得猛地颈部一凉,一股凉气从喉间窜进了五脏六腑。

  他没看清乌石兰是何时出手的,甚至没来得及抬手摸一摸自己被割破的喉咙,就嘶哑地倒抽着凉气,向后栽倒在地。

  躲藏在门后的侍卫深知不是乌石兰的对手,拔腿就往后跑,边跑边喊:“快来人!乌石兰回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喊得足够大声了,可周遭仍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赶来。

  小巷周围安静得,连飞鸟振翅的响动都清晰可闻。

  惊愕之余,他陡然感到胸口一痛,低头一看,赫然见到一段带血的刀剑从胸腹处贯穿而出。

  原来刚才他奋力的呼救根本没有喊出声,他以为他发出的声音,全都吞没在喉间涌出的血沫里了。

  寒光一闪而过,莫迟陡然抽刀,血光飞溅而起,伴随着沉重的坠地声,这条幽暗偏僻的小巷再次归于寂静。

  莫迟甩掉刀刃上的血,收刀入鞘。

  他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袍,兜帽下,一双猫一般上翘的眼睛透出机警透亮的利光。

  无须判断方向,莫迟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走去。

  他疾步而去的地方,不是处邪朱闻的寝殿所在之处,而是焉弥国王的寝宫。

  不久后,在摄政王寝宫西侧,一座长年无人居住的偏殿内,处邪朱闻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听到外殿传来的脚步声,他披衣而起,走向殿外。

  侍从拉开殿门,早就等在廊下的扶引和老宰相立刻迎了上来。

  全副武装的宫城副侍卫官大步流星走来,单膝跪地,一手按在胸口,沉声禀报道:“朱闻大人,则南依已经带人攻到您的寝殿外了,现下正在与寝宫的侍卫交战。”

  老宰相诧异道:“为何未听闻兵戈之声?”

  “因为刀刃缠了丝麻。”处邪朱闻冷冷说道。

  副侍卫官一顿,即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不错,则南依的人用的弯刀上都缠了丝麻布,只露出刀头尖锐的部分。这样既能伤人,还能不发出任何声响,最适合暗中行刺。”

  处邪朱闻没什么表情:“多年前她就用这种办法,只带了十几个人,就潜入了北方最大领主的封地,在没有一个护卫被惊动的情况下,只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杀掉了那个老头。如今,不过是把同样的招数用在我身上。”

  扶引殷勤奉承道:“多亏大人英明神武!早就料到则南依会有此举,因此早早就做了准备!任她则南氏再狡猾,也绝对预料不到,大人您的寝宫内根本没有人!就算他们攻进去了,也不过是掉进您的陷阱罢了!”

  老宰相看了扶引一眼,略有顾虑:“大人,则南氏毕竟是占据了整个北方的大族长,若是对她赶尽杀绝,难免不会引起其他族长的恐惧,倘若……”

  “其他族长?”扶引很不屑:“除了则南氏,还有谁能与大人手中的力量抗衡?宰相大人难道是在暗示辛良族会背叛?不可能!辛良氏对大人忠心耿耿,就连辛良遥被杀,族长都毫无怨言,有何可惧?”

  “这……”

  扶引又道:“何况则南依早就该死了,要不是情况有变,几日前她就命丧荒野了。”

  那一日,在针对则南依的刺杀失败后,侥幸逃回来的刺客被处邪朱闻处死。

  被杀前,他告诉摄政王,则南依手下有一名新来的护卫,此人武功高强,多数刺客都是命丧他之手。

  “哼!”想到这里,扶引颇为不忿,刺杀则南依是处邪朱闻交给他的任务,任务失败,他自是心有不甘:“不管他有多厉害,只要他今日敢来,大人定会让他有去无回!”

  有侍卫急急从殿外走入:“大人!寝殿的侍卫快要撑不住了,则南氏就快攻破殿门了!”

  副侍卫官立刻道:“属下这就带人——”

  “不急。”处邪朱闻往殿外走去。

  所有人都跟在他身后,紧随他登上了寝殿外侧的高墙。

  此地隐藏在楼塔的阴影中,无法从其他地方被人看见,却能对下方的景象一览无余。

  摄政王寝殿东侧门外,侍卫的尸体遍地横陈。

  则南依的死士刀法高超,一路突袭至此,竟然无有一人损伤。

  处邪朱闻为了引诱他们深入,调离了当值的大部分侍卫,只留下不到三十人。

  为了做戏做得更逼真些,他没有告诉那些被留下的侍卫即将遭遇的刺杀,这样当则南依带人潜伏进来时,他们才会真的奋起抵抗。

  如此一来,则南依就会更相信处邪朱闻就藏在殿内,便能断了撤退的念想。

  此刻,还有战力的侍卫不过十余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死在则南依的死士刀下。

  如此,在则南依与他的寝殿之间,再无阻拦之人。

  老宰相见战局胜负已分,担心节外生枝,向处邪朱闻提议道:“大人,则南氏即将闯入寝殿,不如现在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就让她闯进去。”处邪朱闻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下方的打斗:“我很想知道,当她看见寝宫里空无一人的样子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样的溃败表情。那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

  就在这时,原本守在殿门外远离战局的几个侍卫,突然一个挨一个地倒下。

  事情的发生没有征兆,似乎有人在暗中放冷箭。

  处邪朱闻细长的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迅速锁定了暗箭射出的方向。

  射箭之人藏在廊柱的影子后方,只能看见他伸出来的手上举着一把袖剑,看不清他的真容。

  片刻后,有侍卫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挥刀砍了上来。

  那人收起袖箭,倏然拔刀迎敌,因此露出了身形。

  只用一眼,处邪朱闻就认出了他的脸。

  “杜昙昼。”他用焉弥语念出了一个一点都不标准的中原名字,彻骨的寒意从咬紧的齿缝中渗出。

  老宰相和副侍卫官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彼此都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奇怪的却是扶引,他好像没认出那个人就是他从街边捡到、送进则南依府里的男人。

  他的眼神没什么变化,只像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杜昙昼挥刀时的身形与招式,与则南依带去的手下截然不同,很快引起了副侍卫长的注意。

  “那人难道就是扶引大人所说,则南氏新找来的护卫?”

  处邪朱闻阴冷的目光如弓弦,攀缠在杜昙昼身后:“取我的弓来。”

  没人敢询问他的意图,副侍卫官指挥下属,很快为他呈上弓与箭。

  处邪朱闻将箭搭在弦上,一寸寸将弓弦拉到极满。

  鹿筋做的细弦被绷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紧绷声响。

  那声音分明极其低微,远在城墙下的杜昙昼却似乎隐约有所察觉,霍地转身,抬眼看向处邪朱闻所在的暗处。

  月色下,他那张俊丽英拔的面容就像黑暗中的羊脂玉,神采俊逸非凡。

  “真碍眼。”

  处邪朱闻阴森的口吻听得送弓箭来的侍卫不寒而栗,端着托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不敢抬头,不知道摄政王要杀的人是谁,但他心里清楚,只消再过一瞬,从这把被拉满的弓上射出的箭,定会准确无误地贯穿那人的咽喉。

  就在处邪朱闻即将放箭的那一刻,突然有人脚步匆匆从城下跑来。

  来人冲到摄政王身前,单腿跪地,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禀报:“朱闻大人!乌石兰回来了!”

  满到极点的弓骤然松弛,处邪朱闻慢慢偏过头看去。

  “把守北宫门暗道的护卫被人一刀杀了,知道那处通路的除了大人您,就只有乌石兰,所以——!”

  老宰相横眉倒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抓?!”

  “不必。”处邪朱闻收起弓,将弓与箭随意地往身侧一扔,方才送它们上来的侍从赶紧接住,才没让这把上好的长弓重重摔落在地。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你们在这里守着,等则南依带人攻破宫门,即刻从外围剿,将他们困在宫中。”

  老宰相急问:“如此重要关头,大人要去何处?”

  “当然是去见我最信任的侍卫长。”处邪朱闻宽大的衣摆掠过老宰相的鞋尖,夜风乍起,金丝迦南的浓香弥漫在所有人鼻间:“去见……我的乌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