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83章 “不说实话我就亲你了。”

  =========================================

  皇宫,川泽殿。

  众贡士已被内侍带着出了宫,新科进士的名次会在三日后张榜公布。

  乌今六王子被领到偏殿稍坐,而川泽殿内,方才还是考官的几位大臣坐在褚琮面前,商讨木昆之事。

  褚琮命令小太监去把终雪松的叔父召来,他叔父终延是鸿胪寺卿,专掌外宾事宜。

  等候他进宫的间隙,韩永年向皇帝进言:“陛下,乌今对我朝至关重要,一旦两国交恶,乌今转而联合焉弥,我朝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臣以为,倘若状况与木昆王子所言别无二致,我朝还是应出兵相助,打压其国中亲近焉弥的势力。”

  冷容却不同意:“这木昆王子来路诡异,居然能在朝中无人所察的情况下,以贡士的身份大张旗鼓出现在陛下面前,谁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说到底,目前连他的身份都无法确认,谁知他是不是真的乌今王子?”

  韩永年胡子一吹:“冷宰辅这是何意?下官几年前才与他见过一面,难道还认不出他是不是真的木昆?”

  “就算他是真的乌今王子吧。”冷容眼睛一瞪:“出兵一事兹事体大,难道随便来个什么王子,我大承都要借兵给他么?难道焉弥的王子入朝求援,你也要让陛下答应出兵不成?”

  韩永年:“冷宰辅请勿妄言,焉弥怎可与乌今相提并论?再说焉弥小王子本就是大承的毓安公主所生,身上流着一半中原人的血,他若真有勇气到缙京来借兵去杀了处邪朱闻,将兵马送给他也未尝不可?!”

  褚琮面对两个年纪都能当他祖父的大臣,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出来打圆场:“两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乌今的确对大承十分重要,木昆王子的突然出现也着实可疑,方才朕已命人传书给涉州刺史,让他想办法确认木昆的身份。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此人真是木昆,乌今时局又如他所言般混乱,我大承应当如何应对?”

  殿内只安静了片刻,几位大臣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褚琮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些男人们吵起来,也跟湖边的鸭子没什么区别。

  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不由得看向了始终不发一言的杜昙昼。

  杜昙昼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太监给他倒的茶,一点看不出他所思所想究竟为何。

  在金碧辉煌的川泽殿,即将吵得像菜市场的时候,终雪松的叔父终延,终于赶来了。

  “臣终延拜见陛——”

  终大人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好了好了,别行礼了,内侍路上应该都把情况告诉你了吧?朕问你,以你鸿胪寺卿来看,此事究竟该如何解决?”

  终延和终雪松的气质非常像,身量瘦削高挑,头发一丝不苟梳在官帽内,长髯飘洒,看上去不像官员的,倒像是道馆里修仙的道士,只有他眼角偶尔露出的精光,才能看出他这人城府极深。

  “回陛下,据臣近日收到的密报,乌今国内确实出现了不小的动荡,臣已写了折子,只是仍需更详细的汇报,所以还没来得及呈给陛下过目。”

  和冷容直来直去的文人驴脾气不同,终延心思深沉,说话滴水不漏:“所以臣以为,自称的木昆王子那人所言也许并不是虚假的,只是他的身份臣暂时无法确定。”

  褚琮把木昆交给他的令牌让太监拿给终延看,终延看完,很有保留地说:“此令牌应当不假,但不见得持有令牌的人就是真的乌今王室。”

  褚琮摆了摆手:“诸位无需再在此人身份上计较虚实,涉州刺史自然有办法验证,还是请众爱卿直言告诉朕,朕究竟该拿这个木昆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一直关在皇宫偏殿吧。”

  方才还争得口沫横飞的几位大臣,现在谁都不说话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提出意见,生怕担这个责任。

  只有冷容冷声冷气地说:“陛下,焉弥大军就驻扎在柘山关外百里之地,此时借兵给乌今,到底算什么行为,您自行斟酌吧!”

  冷宰辅一副训孙子的口吻,就差把指头戳在褚琮头上,让他好自为之了。

  要不是褚琮本性纯良,年纪又轻,别说宰辅,哪怕换做杜昙昼这样和皇帝讲话,都能被拉下去砍头十回了。

  褚琮小时候就习惯了这个老头的耳提面命,对他的僭越习以为常,连生气的欲望都没有,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杜昙昼,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终延将皇帝的意思看得一清二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拱着手站在原地。

  杜昙昼这下不得不开口了,他放下茶杯,思索着缓缓道:“几位大人说得都有理,涉州刺史想来很快就能查清木昆的真实身份,不如先同意乌今使团进入涉州,但不允许他们南下。待木昆身份明朗,倘若他真是乌今王子,再将使团放行。届时等使团赶到缙京,陛下与其相谈后,再做定夺。”

  褚琮连连说好。

  “至于木昆本人,陛下可以先将他稳住,推说借兵之事牵扯甚广,需要与臣子商量后才能下决定,这段时日就请他留在缙京耐心等候。”

  褚琮立刻道:“不管木昆是不是真的王子,都先用接待王子的礼仪招待他,终延,你是鸿胪寺卿,他的起居住行就由你来负责。”

  终延说是。

  杜昙昼补充道:“不如先将他安置于京中驿馆,再派翊卫于馆外轮流看守,一来保护他的安全,二来可以监视他的行动。”

  褚琮下了旨意:“就按杜卿说的做吧。”

  终延提醒道:“陛下,为防乌今有变,我们借取他们的那条运粮官道,是否……?”

  褚琮对内侍说:“去把工部尚书找来,朕要问问他,通往柘山关的粮道到底修得怎么样了。”

  韩永年又问:“陛下,那新科进士的排名又当如何?”

  “朕心里有数,等处理完今日之事,自会在三日后张榜。”

  说完,褚琮摆了摆手,示意众卿可以退下,不等几人行完礼,就神色匆匆地向上书房走去,急着向涉州刺史再传旨一封,安排其放行乌今使团的相关事宜。

  大臣们陆陆续续向宫门外走去,乌今朝局可能有变,似乎让人人都有所考量。

  出宫路上,各自都低着头暗自沉思,谁也不和谁说话。

  直到在宫门外见到了等在马车边的莫迟,压在杜昙昼心中的重担与隐忧霎时得到缓解。

  “等很久了吧?”杜昙昼三两步走上去。

  莫迟摇了摇头:“没有。”

  宫墙外的杏花开了,粉白的花瓣落了几片在莫迟发上,杜昙昼抬手替他拂去:“走吧,今日殿试中出了件奇事,路上讲给你听。”

  莫迟准备回身上马车,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动作猛地一顿,侧头朝东边望去。

  “怎么了?”杜昙昼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除了街巷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

  莫迟盯着那处街角看了半天,才缓缓收回视线:“……没什么。”

  杜昙昼:“……”

  他突然把莫迟拦腰一抱,让他坐在车板边缘,正面对着自己。

  “你干什么?”莫迟露出少见的慌乱:“那些人还没走远呢!”

  和杜昙昼一同走出宫门的大臣们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都还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只要留神看过来,肯定能看清杜昙昼方才的举动。

  杜昙昼毫不在意:“怕什么?就算被他们看到了又如何?”

  他的手还固定在莫迟腰侧,不准他乱动。

  莫迟推着他的手臂:“你先放开我。”

  杜昙昼不依不饶:“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莫迟“啧”了一声:“我见到了一个人,长得比你还好看,就多看了两眼,行了吧?”

  杜昙昼压根不信:“再不说实话我就亲你了。”

  “我说的就是实话。”莫迟眼神一闪,他根本不相信杜昙昼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过分之举。

  谁知杜昙昼表情一暗,掐着他腰的手陡然一紧,俯下身来定定望着他,眼看下一瞬就要亲到他脸侧。

  莫迟用力往后一仰:“我输了,我认输行了吧!”

  “你在看什么?”杜昙昼穷追猛打。

  莫迟无奈地皱起眉:“我总觉得有人在那里看我,等你出来的时候瞧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兴许是我多心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这才听话。”杜昙昼总算松开了他,莫迟立刻往后一缩,直接钻到车厢里去了。

  上车前,杜昙昼特意朝刚才的街角又打量了几眼,的确如莫迟所说,没有见到任何可疑人物。

  杜昙昼倾身走进车厢,挨着莫迟坐下,这才把蹲在街边歇脚的马夫叫回来,让他赶车回府。

  同一时刻,东龙璧坊。

  卖刀的胡商店内,有男子推门进来。

  掌柜殷勤地迎上去:“公子,买刀吗?喜欢什么,随便看。”

  店内的木柜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具,男人的视线在其上逐一扫过,似乎没有看到合适的。

  掌柜忙道:“没看上?库房里还有不少好货,我都没摆出来,您想要什么样的?不管多稀奇的刀,只要您要,我都能给您找到。”

  男子回忆了片刻,对掌柜道:“我要一把直刀,刀柄要短,不要装饰,刀身要窄,不超两指宽。刀刃要足够锋利,需得吹毛立断。”

  男人的话带着奇怪的口音,想来应该是胡人。

  “明白明白!”掌柜让打下手的伙计看着店,自己返回内侧的库房给客人找刀。

  不多时,他就抱着三把长刀返回店内,依次摆在暗红色的绒布上。

  “这都是店里千金难求的宝刀,请过公子目!”

  男人抬起手,悬在三把刀上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手指放在最左侧的刀身上,指腹在刀刃边轻轻一划。

  “公子小心!”掌柜惊呼一声。

  男人的指腹立刻被割出一道血口,他把受伤的拇指放到嘴边舔了舔,说:“就要它了。”

  掌柜的定了定神,重新堆起笑容:“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是我这店里最好的刀了,它削铁如泥,能斩金断玉——”

  “多少钱?”男人打断了他的吹嘘。

  “价格也不贵,只要……”掌柜搓搓手,偷偷打量了他几眼:“只要三百两。”

  男人从怀中取出三百两的银票,扔到桌上。

  “多谢公子!”掌柜见钱眼开,乐得合不拢嘴:“我这就去找一块上好的绸缎,为公子将这刀包上!”

  “不必。”

  男人抓起刀,径直插入腰带,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刀铺。

  三天后,礼部南院墙上,贴出了新科进士的金榜。

  由于木昆身份特殊,状元最后还是落到了终雪松头上。

  年轻的终雪松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荣耀和众人的恭贺迷失理智,他站在院墙不远处,高兴之余,仍旧保持着谦逊与低调。

  身边的同榜进士大多是在亲友的前后簇拥下来看榜的,而身为世家子弟的终雪松却是孤身前来,连小厮都没带。

  揭榜后,他虽然露出了开怀的笑容,但很快收敛起笑意,向身边道谢的同窗拱手道谢,随后走进礼部官署,领自己的榜帖去了。

  庆祝进士登科的仪式盛大而繁琐,接连持续了好几天,其中最为隆重的,就是张榜后三天,于缙京繁鹤池边举行的杏林宴。

  繁鹤池边,杏林遍栽,杏花纷飞下的酒宴,不仅及第的进士会参加,京中大小官员几乎都会到场。

  除此之外,进士们的好友亲朋,还有那些想要为女儿觅得佳婿的达官贵人们,也都会出席饮宴。

  杜昙昼带着莫迟赶到时,宴会的氛围已经十分热闹的,他这个临台侍郎刚一露面,就被大小官员围了上来,一杯又一杯的酒送到了他面前,他喝得面不改色,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清水。

  莫迟总算是知道杜昙昼的酒量是怎么练出来的了,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夜不收,他早在众人围堵上来前,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杏树林中,无情地抛弃了杜昙昼,还给他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杜昙昼不留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即使是在热闹非凡的繁鹤池边,莫迟也能将自己的行迹藏得严严实实,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么多参加宴会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莫迟乐得闹中取静,坐在杏花树下,吹着和煦的春风欣赏湖景。

  “莫大人真是好雅致。”良久以后,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轻轻说了这句话。

  莫迟倏然回头,眼中凛然的精光看得来人一怔,那人神情一滞,旋即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抱歉,是我唐突,打扰莫大人了。”

  说话的人是卜黎。

  莫迟从地上站起,向他行了一礼:“见过国师大人。”

  杜昙昼放下酒杯,余光见到莫迟正在与卜黎说话,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人群,向繁鹤池西面的八角亭走去。

  刚迈进亭内,杜飞鸾就神神秘秘地跟了上来,左右环视一圈,见四下无人注意,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悄悄塞给杜昙昼。

  杜昙昼用手一摸:“这么薄?”

  杜飞鸾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盼,压着嗓子说:“堂兄你就别挑了,我能找到就不错了!先说好,我没找到过去十年的,夜不收的名单都是最高机密,就算我是负责看管造册库的人也接触不到。我只找到最近三年的,而且只看到了一支小队,里面刚好有位姓周的,堂兄你就凑合看吧。”

  杜昙昼奇道:“既然找到了,你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就是,何必冒那么大风险把这张纸偷出来?”

  杜飞鸾都快急眼了:“我的好堂兄啊,你以为兵部造册库是我家书房吗?除了我这个七品司戎外,还有一支翊卫是专门用来看守造册库的,他们每隔一会儿就要在库房内外巡视一圈,我根本没有站在里面看名单的时间!”

  他东张西望在四周扫了几眼,低声道:“我只能借着他们不在的时候把这张纸顺出来,而且新来的兵部尚书有了前车之鉴,对武库和造册库看得极严,每天一早一晚定要入内巡查!我是趁他今天来参加杏林宴才敢动手的!”

  他凑到杜昙昼耳边:“你赶紧看,看完立马还给我,我要赶在尚书回官署前把它放回去!”

  谨慎地叮嘱完,杜飞鸾掉头就走,杜昙昼问他:“你不好奇里面的内容?”

  “我才不好奇!”杜飞鸾连连摆手:“你自己看,看完也别告诉我,万一东窗事发,我就说我是受你胁迫!就靠你给我顶罪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要是把官丢了,我爹能揍死我!”

  杜飞鸾紧赶慢赶地走了,生怕多留一刻就多受一分牵连。

  杜昙昼展开纸卷,纸上的内容非常简练,最上端写着“柘山关夜不收五十七支簿籍”,下方是十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生地,和加入夜不收的年份。

  夜不收以十人为一个小队,集体完成任务,在这第五十七支小队的十人中,杜昙昼惊讶地见到了莫迟的名字。

  “莫摇辰,毓州人士,永章十五年入队。”

  杜昙昼指尖在“莫摇辰”三个字下方来回轻轻一划,不知怎的,心里没来由地一抖。

  莫迟曾说,“莫摇辰”这个名字,是他获救后由赵青池为他起的假名,但从簿籍上来看,早在他十二岁加入夜不收时,他就叫莫摇辰了。

  杜昙昼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往下看。

  在十人名单的末尾,他找到了一个叫“周回”的人:“周回,缙京人士,永章十五年入队……这个人,会是送烟管给莫迟的人么?”

  杜昙昼沉思须臾,总觉得哪里不对,视线从上到下又看了一遍。

  这十人里,除了周回以外,其余九名夜不收都是毓州人。

  就像莫迟所讲,夜不收大多都是毓州人。

  毓州靠近焉弥,屡遭敌国铁骑侵略,毓州人大多与焉弥有血海深仇,为了报仇雪恨,才会不顾生死,选择成为夜不收。

  而周回一个出生在缙京的人,为何会远赴柘山关,并最终和莫迟同年加入了夜不收的队伍?

  为了保护夜不收的身份,簿籍上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了,这样就算不慎暴露,也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危害。

  杜昙昼无法从纸上看出更多,趁宴席中尚无人注意到自己,他把手拢在袖子里,将薄薄的纸张一卷,走到等候在不远处的杜飞鸾身边,面不改色地将纸卷还给了他。

  杜飞鸾没有和他交谈,转身就离开了繁鹤池畔,他要尽快将簿籍放回造册库内。

  杏花树下,卜黎正在和莫迟说些什么,杜昙昼走了过去:“你们二位竟然能聊到一起?”

  莫迟回头看他,杜昙昼低头一瞧,他手里居然举着几张符纸。

  “没聊什么。”莫迟面无表情:“国师说我天喜星动,近日可能有姻缘。”

  杜昙昼把目光平平移向卜黎,脸上的表情暗示得很明显:你身为国师,怎么见谁都说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