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二日,是永章二十四年三月初三,正值上巳节。

  如果没出事的话,这一日国舅府会举家出门踏青。

  按照宁彤原先的设想,她是打算在这一日带乔沅和乔从露,去临淳湖边临水设宴,同时为乔沅挑选未来的夫婿。

  上巳节当日,全城老小无论尊卑贵贱,都会携家带口,前往临淳湖迎春赏游。

  达官贵人们,则会在湖边搭起帷幕,摆下宴席,为尚未婚配的子女挑选佳偶良配。

  这样重要而盛大的场合,馥州城人却没有见到国舅爷一家的身影。

  有好事者往乔府外一探,见到府门紧锁,周围还有士兵看守。

  乔国舅出事了!

  这个消息在上巳节当天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馥州城所有人的耳朵里。

  原先乔和昶被抓一事,就在杜昙昼的授意下,被冉遥闹得满城风雨。

  彼时有不少人还认为,乔和昶身份尊贵,就算犯了错,也不会遭到惩戒。

  而国舅爷一家在临淳湖边的缺席,推翻了许多人的猜测,这位皇帝的亲舅舅这回是真的遇上大事了!

  风言风语一出,原先和乔国舅来往甚密的人,纷纷站出来表态,说自己和他只是萍水之交,平素无有牵扯。

  之前都能把乔府门槛踏破了的媒人,也一个都不再出现了。

  宁彤白天担心夫君的未来,晚上忧心家中儿女的前途,天天揪心得睡不着觉。

  她对乔和昶说:“我们一把年纪,就算因此落罪,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就是连累了家里的两个儿媳!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受到我们夫妻牵连,不过十几岁就要成为罪臣之女了!”

  乔和昶叹道:“若是能在陛下的裁决下达前,把乔沅和从露都嫁出去,她们就不再是我乔家的人,就不会受到牵扯了!”

  宁彤:“谈何容易!如今乔家有难,那些人不仅争前恐后地和我们断了联系,更恨不得能跳起来踩我们几脚,又会有谁敢来娶我们家的女儿呢!”

  夫妻二人说这话时,上巳节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们那天并没有看黄历,如果他们能分出神看一眼,就会知道,这天的日期是三月初五,是个除了纳彩和纳征以外诸事不宜的日子。

  此时,辛良遥带着几车的聘礼,已经来到国舅府外。

  看守府门的官兵拦住了他,辛良遥跳下车,对他深深行了一礼,将早已准备好的红纸包的元宝递给了他:

  “见过军爷,在下名叫辛良遥,是馥州城一介小小商贾,今日是来求见乔国舅的。”

  官兵当然听过辛良遥的大名,却不敢收他的钱:“辛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也是奉刺史大人之名看守于此,刺史大人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出入乔府。”

  辛良遥语气温和:“在下不进乔府,乔国舅也无需出来,只要军爷打开大门,在下隔着门槛同国舅爷相商,就足矣。”

  官兵们还是有些犹豫。

  辛良遥拱手道:“在下明白各位的为难,但刺史大人想必并没有命令,说不允许在下前来提亲吧。”

  当下人来报,说辛良遥来提亲时,乔和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彤脑子转得却更快:“他来提亲?他想娶的是谁?从露吗?”

  她抓住乔和昶的胳膊:“夫君,都说商人最为狡诈,乔府正值多事之秋,他却在此时来提亲,会不会别有用心?”

  乔和昶明白,宁彤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但他反问她:“若辛良遥求娶从露,你答不答应?”

  宁彤直直看他一会儿,一咬牙道:“答应!这种时候也轮不到我们选了!他辛良遥是馥州最有钱的商人,哪家的女子娶不到?若他真敢在此时此刻求娶从露,那嫁给他就是从露的命!只要能让她脱困,嫁便嫁了!”

  夫妻二人搀扶着,相携来到乔府门口。

  大门洞开,在官兵们的注视下,辛良遥撩开衣摆,面对国舅夫妇直挺挺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直起身严肃道:“在下辛良遥,此番前来,乃是为向国舅爷提亲而来。本该谴媒灼先行登门求亲,但最近状况特殊,在下寻找多日,也未寻到愿意替在下提亲的媒人,在下只能亲自前来,还望国舅爷恕罪。”

  乔家如今危如累卵,馥州城的媒人珍惜名声,不愿意替国舅的女儿说媒,也是情理之中。

  乔国舅扶住他的手臂,就要把他搀起来。

  辛良遥摇头:“还请国舅爷让在下说完,如果国舅爷今日答应,那么后续的闻名纳吉都可以省略。在下不在乎心悦之人的八字与自己是否相合,也不在意婚事吉凶。在下相信,只要有在下活着一天,这桩婚事就是吉事。”

  他抬手示意国舅爷看向门外,门口的大街上,拉着礼物的马车站满了整条街。

  “这是在下的聘礼。”又从怀里掏出两封红纸:“这是在下的聘书和礼书,请国舅爷过目。”

  乔和昶百感交集,他手上一个用力,一把将辛良遥扶了起来。

  “好,好!有你这番真心实意地提亲,老夫的女儿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宁彤也从怀疑变为动容,用手帕捂着脸,站在乔和昶侧后方的位置不说话。

  乔国舅这时才问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辛公子,你要娶的是老夫的哪个女儿?”

  辛良遥弯腰拱手:“在下求娶国舅爷家的大小姐,乔沅乔娘子。”

  乔和昶和宁彤齐齐愣住。

  “这……”乔国舅见他备了如此丰厚的大礼,还以为他定是要娶嫡女,没想到他看上的居然是那个庶出的女儿。

  宁彤也不敢置信地追问:“公子说要求娶谁?”

  “乔沅娘子。”辛良遥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国舅夫妇面面相觑。

  二人对视片刻,乔和昶旋即开口:“如此,便叫沅娘到门口来。“

  ”也对……若是从露妾身就做主了,可沅娘的想法,妾身与夫君都不知晓,还是要她本人同意才行。”

  宁彤吩咐侍女,立刻去叫乔沅,侍女都跑进去了,她还在身后喊道:“叫她打扮一下,务必穿得得体些!”

  不多时,乔沅在侍女的催促下,着急忙慌地往门口走。

  侍女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外面有公子要娶她,让她赶紧过去。

  乔沅听得稀里糊涂,自然也没顾上换衣服,仍穿着身旧衣裙就来了。

  宁彤隔着老远就叹道:“叫你穿得漂亮点!怎么还是这身?”

  乔沅跟着侍女急急走到门口,抬头一眼,才见到外面的辛良遥,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你?你怎么——”

  宁彤轻拍她的手背:“不得无礼。”

  乔沅一句“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都到嘴边了,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还要装作跟辛良遥一点都不熟的样子,怯生生地行了个礼:“见过公子。”

  乔和昶沉声问:“沅娘,此人名叫辛良遥,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头。今日叫你来,只因他上门求娶,你已见了他一面,心中可有意?”

  乔沅怔怔地望着辛良遥,还有些没弄清楚状况:“你是来向我——公子是来向小女提亲的么?”

  辛良遥露出微笑:“回乔娘子话,在下连聘礼和聘书都准备好了。”

  乔沅顿了顿,轻轻开口问:“辛公子不嫌小女是庶出?”

  辛良遥没有回答,反问她:“乔娘子不嫌在下是商贾?”

  乔沅摇了摇头。

  辛良遥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乔沅看了看宁彤,又望向乔和昶,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乔和昶一怔,叹了口气,道:“罢了,老夫今日便应了这门亲事了!”

  乔沅看着辛良遥,慢慢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多年来的倾慕与等待,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当夜,玉堂楼掌柜宣布,因自家老板即将娶亲,全楼饭食免费提供,不收一文钱。

  半个时辰后,在人挤人的玉堂楼里,时方砚奋力越过人群,抢到了一张方桌,回头向还站在门口挤不进来的两人拼命挥手。

  “杜大人!莫大人!下官在这里!你们快进来啊!”

  莫迟看了看拥挤的人潮,杜昙昼看了看身上的华服,谁也不愿意往玉堂楼里迈进去半步。

  偏偏时方砚还在热烈地招呼他们过去:“说好的请二位大人吃饭!这玉堂楼可是馥州最贵的地方了!你们别不好意思啊!”

  喊完还要自言自语:“怎么今天这么多人?馥州人都突然变有钱了吗?”

  不久后,当杜昙昼和莫迟终于挤到时方砚身边时,名满天下的杜侍郎看着袖子上被人踩出来的破口,深深怀疑这顿饭钱,到底能不能抵得上他这身衣服的价格。

  店里人虽多,菜却上得很快。

  时方砚不仅点了许多当地特色菜肴,还特意要了一壶酒。

  他主动给两位大人满上,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在拥挤的饭肆内扯着嗓子喊道:“多谢二位大人救命之恩!下官一腔感恩之心,全在这杯酒里了!”

  倒不是他说话喜欢这么大声,主要是店里太吵了,不喊起来,哪怕是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喊完以后,时方砚也不管那两人,扬脖一口就把酒闷了。

  “下官干了!二位大人随意!”

  对方既然已经喝干,杜昙昼也不好不喝,他也一扬脖,把酒全都喝了。

  此时场中只剩下一个滴酒不沾的莫迟,来回望着两张盯着他等待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时方砚喊道:“您是嫌酒浊吗?”

  莫迟摇了摇头,说:“我从不喝酒。”

  “什么?下官听不清!”

  身为夜不收,莫迟做事向来谨慎熨帖,恨不得将自己掩藏至毫无行迹,说话绝对不会大声。

  一辈子都没试过扯着嗓子喊的莫迟,也被逼得不得不高声回答:“我说!我不喝酒!”

  时方砚眨巴着眼睛瞅他半天,忽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莫迟还没看懂他什么意思,就听他回道:”一定是下官诚意不够!下官这就自罚三杯!”

  “等等!”

  不给莫迟阻拦的机会,时方砚啪啪啪一口气猛灌了三杯酒,将酒杯往桌上一砸:“下官干了!大人随意!”

  你这哪里是让我随意?!

  莫迟用求助的眼神射向杜昙昼,杜昙昼抱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一点施以援手的意思都没有。

  莫迟不敢相信地瞪着他,杜昙昼笑得更灿烂了:“这可是时大人的心意,你就领了吧。”

  就算耳力敏锐如莫迟,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也完全听不见杜昙昼在说什么,只看得他的嘴在一开一合。

  “你说什么?!”莫迟皱眉问。

  杜昙昼提高音量:“我说!这是时方砚的心意!你就领了吧!”

  莫迟像耳背老人那样,把手拢在耳后:“你说什么生意??”

  “我说!”杜昙昼尽力凑上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学着时方砚的模样大喊道:“这是方言的心意!心意!”

  那边的时方砚还在等莫迟喝酒,见他半天不动,又大声喊道:“大人!是不是下官还不够诚意?下官可以——”

  “不用了不用了。”莫迟按住他又要去倒酒的手,不就是一杯酒吗?他喝就是了。

  莫迟举起小小的酒杯,一点点送到嘴边,用鼻子闻了一下,压根没闻出什么香味,只觉得一股刺激的气味直冲鼻尖,呛得他鼻头发酸。

  “怎么会有人喜欢喝这玩意?”

  莫迟皱着脸嘀咕了几句,用力一闭眼,把杯中酒倒进嘴里。

  莫迟的酒量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差,不过一杯酒下肚,吃完饭回去的路上,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脚步也慢了许多,渐渐和杜昙昼落下了一段距离。

  初春的风吹拂过脸,带来一阵清冽的香味。

  莫迟抬头一看,面前不远处,一树杏花正开得枝繁叶茂。

  微风掠过,花枝抖动,一朵完整的杏花从枝头飘落。

  莫迟张开手,盛放的花朵翩然落于他掌中。

  杜昙昼见他迟迟没有跟上,停住脚步,回头望向他:“怎么了?”

  莫迟举起花苞:“我捡到的。”

  杜昙昼抬头看去,感叹道:“馥州地处南方,气候温和,杏花这么早就开得这么盛了。”

  莫迟缓缓走到他面前,杜昙昼垂眸颔首。

  下一刻,莫迟已经将粉白的花瓣簪至他发间。

  杜昙昼一怔,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杏花,触手可及是冰凉的花瓣。

  莫迟后退几步,欣赏了半天自己的杰作,点头称赞道:“很好。”

  他脸颊微红,总是苍白的嘴唇也因为喝了酒而泛出酡红。

  他的目光带着水光,眼神呈现出一种微醺后的柔软,还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馥州三月的春风里,莫迟身上那股从边疆带来的冷厉寒意,似乎也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

  杜昙昼温柔地注视着他:“我府里也种了不少杏树,层层叠叠地开起花来,可比这形单影只的一棵来得更美。等你跟我回了缙京,应该就能赶上它们开花了。”

  莫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慢慢往前走去。

  刚迈了几步,突然回过头,一脸认真地说:“可是你在卧房附近种的那些花实在太香了,回去以后还是铲了吧,香得我都睡不着觉。”

  杜昙昼用尽毕生所修的涵养,才把“那是给你种的”六个字咽下去。

  莫迟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见到这位侍郎大人面色一沉,绕过他大步往前走,擦身而过时,还要硬邦邦地甩下一句:“知道了!”

  莫迟一脸莫名地跟了上去,就那么喜欢那些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