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51章 他那倾尽一切的一刀,最终什么也没能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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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莫迟远远站在一旁,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杜昙昼暗暗叹了口气。

  他冲辛良遥勉强一笑,道:“辛公子记性真好,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你却连我和我的护卫的名姓都记下了。”

  辛良遥拱手道:“大人哪里话,大人丰神俊朗,莫郎将器宇不凡,两位都是人中龙凤。莫说在下,换做任何人只要见过您二位一面,定是永生都不会忘却。”

  辛良遥的奉承话,莫迟听得肉酸,暗想,这位辛公子才算得上是真的口吐莲花。

  杜昙昼听多了场面话,早就练出铜皮铁骨,对各路称赞无动于衷,只问:“辛公子为何在此?”

  辛良遥指了指不远处的玉堂楼:“大人有所不知,那间酒肆,正是区区不才在下开的。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幸,能请二位大人共饮一杯?”

  莫迟心中一动。

  玉堂楼?那日,他在乔沅房中看到的点心,难道就是辛良遥送的?

  如此想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辛良遥府邸离乔沅的小院那么近,只要在墙边搭个梯子,就能轻轻松松翻墙过来,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礼盒上的流水纹,深夜仍冒着热气的点心,相隔极近的小院与府宅……

  莫迟似乎明白了什么。

  玉堂楼酒肆内。

  美酒已上,辛良遥为杜昙昼和莫迟斟满:“这是在下这玉堂楼自家酿的酒,浊酒粗糙,比不得缙京的私酿,还请二位大人不要嫌弃,浅尝一口。”

  杜昙昼却没有马上喝,他靠着椅背,环顾四周。

  三人身处玉堂楼顶层雅间,这里的雅间不是封闭的,而是只用各式各样的屏风与盆景隔开。

  通过半透的屏风纸,和苍健古雅的盆栽,能模糊看到其他雅间内的景象。

  杜昙昼环视一周,收回目光,向辛良遥问道:“伍铖也是城中商贾,他名下可有类似的酒肆?”

  辛良遥摇了摇头:“伍家生意做得神秘,就算是在下,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做的什么买卖,只是饭肆他们是没有开的。”

  杜昙昼思忖道:“这么说,伍家的少爷们要请客吃饭,也会来你这玉堂楼?”

  “那是自然。”辛良遥笑道:“前几天在下还见伍大公子来过呢。”

  杜昙昼起了警惕:“伍睿杰来过这里?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个嘛……”辛良遥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把掌柜的叫来了,问他:“我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掌柜倒是记得清楚:“东家上次来是三天前,那日店里新启了一桶酒,您是来尝酒的。”

  辛良遥一拍额头,对杜昙昼道:“对!在下上次来是三天前,那时就在这顶层雅间,好像就是您身后那张桌子!那晚像是有人请伍公子吃饭,反正他是喝了不少酒,离开时烂醉如泥,都是被他那酒友扶着走的。”

  掌柜也说他记得此事,他告诉杜昙昼,说伍公子下楼时,跌了一跤,还打翻了小二手里的一盘菜。

  “嘶……”辛良遥突然倒吸了口冷气:“在下今日见到了官府贴出来的寻人文书,算算日子的话……好像从那天起,伍公子就不见了。”

  杜昙昼神色一凛。

  辛良遥连忙解释道:“大人可别误会!当初在下是亲眼目送着伍公子离开的!此事与在下的玉堂楼可没有关系啊!”

  “那日与他一同吃酒的人是谁?”杜昙昼单刀直入。

  辛良遥答得很快:“那人在下认识,是州府内的长史大人,范书喜。”

  当夜,范书喜蹲在自家院里,他面前有个土坑,坑里烧着的似乎是谁的衣服,土坑边,还有一双男子的黑靴,好像也是要被烧掉的。

  范书喜拿了根棍子,捅了捅坑里正烧着的衣物,嘴里喃喃自语:“这可不怪我,都怪你自己贪心,若不是你非要包养妓女,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一边念叨着诸如此类的话,另一手还拿了串佛珠,不停转动。

  坑边男子的黑靴下,还压着一叠纸钱。

  砰——!

  院门传来惊天巨响,范书喜吓得浑身一抖,瘫坐在地,还没顾得上回头看,就听冉遥厉声道:“嫌犯范书喜在此!速速将他拿下!”

  冉遥背后,一队捕快冲了进来,迅速扑倒范书喜,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

  冉遥疾步走上前来,用脚踩灭坑中的火,从里面提起一件烧得破破烂烂的男子衣袍。

  “仵作!带回去验!还有地上那双靴,一同带回府衙!”

  仵作几步走上前,用准备好的麻布将衣服和黑靴一裹,抱在怀里。

  范书喜就擒后,捕快又冲入他家,四处搜寻了一番,于墙角找到了几个麻袋。

  抬出来放到院中,众人举着火把拆开一看,麻袋里全是细腻的白色粉末。

  冉遥用指尖沾了沾,放入口中:“——是盐?!”

  他怒视范书喜:“范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官盐?!你可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范书喜全身都在发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冉遥怒喝一声:“带走!”

  馥州府衙,范书喜很快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伍睿杰正是他所杀;其二,他的确私藏了官盐,只不过不是自己拿出去售卖,而是交由伍睿杰替他在黑市上出售。

  据范书喜所说,几年前,他便开始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运出馥州府的官盐,藏在家中。

  在大承,私自贩盐是重罪,而官员又都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亲自拿出去贩售,随时都可能暴露身份,他必须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卖到黑市上。

  范书喜也喜爱钓鱼,过去就是伍睿杰的钓友,有次二人同在湖边垂钓,范书喜装作无意间提到此事。

  没想到伍睿杰欣然答应,只是提出一个要求:由他去卖盐可以,只是贩售官盐风险极大,获利后,他要拿大头。

  官盐在黑市上价格昂贵,利润很大,范书喜想,即便自己拿小头,也不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就同意了这个要求。

  几年来,两人合作十分默契,范书喜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起初,他只敢用一个小布袋,少量多次地将官盐偷拿出来。

  后来见迟迟无人发现,他就把小布袋换成了大布袋。

  到最后,他甚至敢趁深夜无人之际,直接把装官盐的麻袋扛在肩上,趁州府卫兵轮替、大门无人看守,光明正大地把盐带出府门。

  原本这样的生意可以持续下去,直到伍睿杰遇到了邬夜雪。

  为了能多见她,伍睿杰每夜都会花重金与她相会,后面直接砸钱把她包了下来,不让她接别的客。

  梧桐馆是从他身上打捞一笔,赚得盆满钵满,可伍睿杰夜夜花钱如流水,这些年贩盐攒下的私房钱,很快被挥霍一空。

  为了能继续独占邬夜雪,伍睿杰需要更多的钱。

  找他老子伍铖肯定是不行,毕竟伍铖差点带人掀了梧桐馆,伍睿杰想要搞来更多的钱,只能从盐上下手。

  思来想去,他决定勒索范书喜。

  最开始,范书喜怕事态暴露,伍睿杰开口要钱,他就如数给了。

  可后来伍睿杰要得越来越频繁,金额越来越大,很快范书喜就撑不住了。

  最后一次与他在梧桐馆会面,二人就是因此起了争执。

  那日返回家中后,范书喜起了杀心。

  第二天,他假借给伍睿杰赔不是,约他晚上在玉堂楼吃酒。

  席间,范书喜故意点了好几壶酒,连哄带骗,把伍睿杰灌了个烂醉。

  离开玉堂楼后,范书喜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伍睿杰,放到事先准备好的木板车上,将他拉到临淳湖边,然后推入湖中。

  伍睿杰就此命丧湖底,他生前钓过许许多多条湖鱼,都带回府烹了吃。

  谁知死后,面部的肉被湖鱼啃食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因果轮回了。

  至此,伍睿杰的命案算是了了。

  审完范书喜,天也快亮了,杜昙昼走出正堂,见莫迟坐在廊下,背靠廊柱,睡得正香。

  他不敢走过去,因为他知道,一旦稍微接近几步,莫迟察觉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就会从睡梦中惊醒。

  他远远站着,借着距离的阻隔,肆无忌惮地盯莫迟的脸看。

  方才用手固定住他的下颌时,杜昙昼能感觉到掌心下滑腻的皮肤。

  谁能想到莫迟这样尖刀似的男人,脸部的皮肤,居然能有那么顺滑。

  触手之感,仿佛在摸一块盈润的羊脂玉。

  杜昙昼的掌心还残存着方才的触感。

  莫迟纤细白净的脖颈就在他掌下,他只要再把手往下移动一寸,就能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

  莫迟的喉结在他手心里滑动,脉搏规律地起伏脉动,就像跳在他心上。

  那么近的距离,他垂落的眼睫、圆而上翘的眼尾、因为吃了渍樱桃而发红的唇角,全都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辛良遥没有出现,杜昙昼那时想要说什么呢?

  杜昙昼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他只是想趁那个说话的机会,轻轻贴一下莫迟的额角。

  要是再往下一些,那么或许他就能知道,沾染在莫迟唇间的玫瑰汁,是否会更加甘芳。

  莫迟会如何反应?他会抽出腰间那把杜昙昼送给他的长刀么?

  杜昙昼带着心甘情愿的笑意,摇了摇头。

  即使要被那柄冷铁捅个对穿,只要能在那绯红色的唇瓣上印下一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世人皆欲死于牡丹花下,可牡丹花却情愿醉倒于利刃之侧。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哪怕离得那么远,莫迟在不安稳的睡梦中还是察觉到了。

  睫毛颤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眼睛,却猝不及防,直直撞入杜昙昼眸中。

  杜昙昼眼底深沉而不加掩饰的贪求,全都暴露在莫迟面前。

  莫迟一怔,倏然错开目光,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口问道:“范书喜都招了?”

  杜昙昼的眸光缓缓黯淡下去。

  莫迟这样的人,非要像之前那样,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才能逼出他的一点点真心。

  而机会稍纵即逝,一旦给了他留有空间,他就会一退再退,远远躲开,不再暴露出柔软的内里。

  杜昙昼的心仿佛被烧红的针刺了一下,嘴角紧抿,下颌微收。

  你不是和我一样的么?

  你不是像我想着你那样,想着我的吗?

  杜昙昼不再忍耐,他目不转睛盯着莫迟,大步走上前去。

  在莫迟惊愕的眼神中,杜昙昼攥起他的手腕,按到自己胸口。

  “莫迟,我问你,你是怎么想我的?”

  杜昙昼眼神灼灼,语气执拗又迫切。

  莫迟背靠廊柱,整个人都笼罩在杜昙昼盛气凌人的阴影里,他好像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别开脸含糊其辞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自然是贤良方正的好官,有幸成为你的护卫,我也与有荣焉。”

  在柘山关外刺探敌情时,在焉弥王都隐瞒身份潜伏时,哪怕是面对那阴冷森寒的处邪朱闻时,莫迟心中都只有愤怒与仇恨。

  他背负得太多,万斤重担但最后都只压在他一人肩头,他甚至分不出神去担忧惊惧。

  可面对沉声质问他的杜昙昼,莫迟心中那被压抑太久的胆怯居然渗了出来,他眼睛心虚地到处乱瞟,试图寻找救兵。

  杜琢去哪里了?平时这种时候他不是应该冲上来了吗?!

  杜昙昼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莫迟还没顾得上松一口气,就被杜昙昼的两只手固定住了脸。

  杜昙昼双手一左一右按在他脸侧,强迫莫迟不能乱看,只能注视他一人。

  他动作强硬,语气却温和,只是显得有些急躁:“你只把我当做临台侍郎吗?”

  “我……”

  “想好了再说。”杜昙昼看向他眼底:“我只问这一次,要是听不到我想要的回答,我以后都不会再问你了。”

  莫迟睁大眼睛,世上哪有这么霸道的人?简直蛮不讲理!

  “我——”

  脸颊忽然感受到杜昙昼指间的温度,莫迟一下愣住了。

  杜昙昼的手从来温热宽厚,可现在,那双手却一片冰凉,隐约还带着冷冷的湿意。

  莫迟抬眸望向杜昙昼,这人看似十拿九稳、胜券在握,实际上紧张得连手都是冰的。

  他明明对莫迟说“我只问一次”,心中却对他可能的回答忐忑不安。

  能让天崩地坼都泰然处之不动声色的临台侍郎,表现得如此紧张的人,莫迟想,他应该也是头一个了吧。

  只要莫迟点点头,只要他说几句实话,就能跌入那个兰香四溢温暖怀抱。

  ——就像很多天前,他枕在杜昙昼怀里那样。

  杜昙昼不会知道,那是莫迟成为夜不收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

  可是……

  杜昙昼曾经告诉他,赵青池在为他请功的军报里写,莫摇辰是大承最勇敢顽强的夜不收。

  但只有莫迟知道,他是靠每一个战友的牺牲,才侥幸存活下来。

  可是,他却没能完成任务。

  久远的回忆冲入脑海,柘山关外的戈壁荒滩中,有人围坐在火堆边,这群夜不收刚因为舒白珩泄露的消息,与焉弥人经历了一番殊死决战。

  夜不收一队共有十人,这十人中,除了莫迟,其余人都浑身带伤,满脸血污。

  有人用破掉的瓷片当做酒杯,将从战场上捡来的焉弥葡萄酒倒入其中,双手高举。

  “今日,我兄弟十人在明面上就是死人了,我代表弟兄们在此立誓,不诛尽贼人,死不罢休!”

  后来,其余人陆续以死践誓,唯一活下来的莫迟,却没能履行誓约……

  他那倾尽一切的一刀,最终什么也没能了结。

  柘山关、处邪朱闻、焉弥……

  莫迟缓缓从记忆中抽离,还不行,他还没有资格停下。

  “大人……英明善断,当是名副其实的临台侍郎……”莫迟的胸口像是被硬块牢牢堵住,连话都说不通畅:“我只是一个小小护卫,未曾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

  杜昙昼的脸色陡然冷下去。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人!杜大人!时方砚的信送回来了!”

  两人倏地分开。

  杜昙昼回头,见传信的驿使跑了过来,手里还高举着一封信。

  前一日,杜昙昼派人去拦截时方砚的信。

  而现在,时方砚的信被驿使从驿站截了回来,送至他的面前。

  杜昙昼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无名火,接过信封,迅速拆开。

  抖开信纸一看,信上一个字都没写,只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雕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