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欢迎光临佛格小镇>第14章 烘焙坊与死者三号(3)

  昨日深夜里,持续月余的暴雪终于势态渐缓。

  大清早,艾伦是被窗缝溜进的乍现曙光给唤醒的。他不可置信地跳下床、打开面庭而设的落地窗帘,发现外头竟连挥之不去的浓雾都淡了一些。晨曦透过云层与薄雾从千里之外垂降人间,宛若洒落金粉一般撒在皑皑雪地,带着一种光影朦胧的神圣感。

  这次风雪足足下了将近两个月,久得几乎能将人闷发霉。尤其是这两周,只要是没将三十公分厚积雪清出一条道路的地方,几乎全寸步难行。

  这么严重的雪难,在A市是极少见的,所以这段时间来,艾伦无时不刻都想念着旧居的明晰视线与太阳光的温度。此时一看见窗外的日光,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即刻拢着外衣、踏入庭院。

  而恰好,他的邻居,久违的西蒙‧皮尔森,也正隔着一道围墙拿着器具努力铲雪。

  「嘿,今天是假日,你可真是起了个大早。」西蒙撩起毛帽沿、对艾伦笑着招呼道。

  于这融雪的清晨里,温度比先前更为低了不少。而西蒙舍去了平常花俏的配件,仅穿着一件相对朴素的大衣。且因为刚结束劳动,神色仍有些疲倦,下巴甚至有些许胡渣。颓靡的模样,看起来倒有些不像总意气风发的他了。

  艾伦也凑近了围墙边。 「是啊,一日之计在于晨。」围墙高度仅有一米五高,对于艾伦这种高个儿而言简直形同虚设。他轻易地将上半身倚在上头,看进西蒙的庭院。 「我的天,这可是个浩大工程。莫非你四点钟就醒了?」他看着不远处两座巨大雪堆及翻出的土色,语气惊讶地说。

  「差不多,将近五点。」西蒙顺势将耙子往雪堆里一扔,对着双手用力呵出一口气:「说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他语气平静地笑着问,并从烟匣抽出一根叼在嘴边。也没拿火点上,就这么背墙靠着,站在距离艾伦五英尺处。

  而看着西蒙叼着烟的背影,艾伦却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毕竟,现在这气氛也太微妙。他感觉俩人的状况,比起邻居或是同事,更像是一对无缘的情人。在分离多年后相遇于某个陌生街头,产生的对话既暧昧又尴尬。

  然而,依他的理解,他跟西蒙可不该是这种复杂的关系。但倘若真只是正常工作伙伴......这才不过两个礼拜没打照面,关系应当没必要如此生份吧!

  真难不成......在那个醉酒的夜晚,自己真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艾伦惊骇地思索道。确实,这么想来西蒙也的确是在那天之后,态度才有所转变,明显不再对自己如以往那般轻佻。思至此,这让艾伦不由得认真考虑这可能性。

  不过在事情尚未得到验证之前,他认为自己还是先尽量态度正常地回应:「挺好的,就是天气令人郁闷,今天好歹是放晴了。」而后他又问:「你呢?近来一切可还顺利?」

  「哦,不大好。」西蒙即刻回应道。

  艾伦扬起眉毛,没意料会得到否定答案,毕竟这只是普通寒暄,应该直接由「很好,谢谢」作结;没想过会有下文。

  随后,西蒙又突然把身子侧过来,用一双冰蓝色的眸盯着他看:「就是感情生活不大顺利。」他眯起眼,语气幽幽地说。

  艾伦静默半晌。随后才安慰地想道:哦,看来西蒙大约是恢复正常了。

  ※

  这天是周六。没有课程的安排,老师们自然无须上班。

  与西蒙不同,艾伦没有将大把时间耗费在整治庭院的爱好。大部分休假时间里,他更倾向都窝在他的小书房,懒懒地翻阅一本本艰难晦涩的读物。

  不知为何,待在​​书海里,总能让他轻易沉溺整整两个休息日。大约是从小便习惯这种足不出户的日子,他总能于此感到心情平静。所以今天也同样。即便天空放晴了,艾伦也没打算找点体力活干,反正他在这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庭院再如何荒芜也没人在意,书房依旧是他的最佳去处。

  不过当走进书房时,艾伦就发现一件大事:先前他从A市带来的一摞藏书,居然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所以,若想借阅新书,他就得前往小镇图书馆......希望它周日还有人顾守,毕竟步行于那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但事实上,艾伦也是白CAO心了。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走出校门,就在远方灌木丛里看见了吉儿‧费尔普斯的背影——正是那他昨天寻见失败,而此时依旧挂心的对象。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艾伦自己罩了羊毛衫与大衣仍觉得冷。可吉儿却仅披着一件铺棉薄外套,背着他屈身抱膝坐在石椅上。即使不去触摸质地,艾伦也知道那套衣物不具防寒效果。

  所以,看着那轻颤的卑微身形,艾伦感到一阵由衷悲意,但随后升腾而上的,便是满腔怒气。但艾伦也不确定自己这股怒气从何而生。纯粹是因由吉儿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还是怪罪佩蒂‧休斯身为监护人却不够悉心照护。又或者,仅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与厌烦?

  但他先努力压抑住这股情绪,摆出平静脸色。 「吉儿,今天如此冷,你怎么待在这?」在距离吉儿十英尺时,艾伦启口问道。

  吉儿闻声瑟缩了下,如同一只受到惊动的幼小犬崽。就当艾伦以为吉儿要转过身、开口回应自己时,她却突然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树林深处跑去。

  艾伦下意识跟了上去,一伸手将她拦下。 「嘿,吉儿,发生什么事?你究竟躲什么?」

  吉儿挣扎着。 「没事,沃尔顿先生。我就是想回去了。」她紧张的说。然而,就在她极力挣脱的同时,那顶原先戴在头上的帽子却是不合作地被扯落了,于是艾伦看见了吉儿现在的模样。

  ——如昨日珊卓所言,吉儿的状况果真挺糟。她的脸上的确有尚未消退的淡淡瘀青,唇瓣也结着深红色的痂。半长的黑发乱糟糟的,缺乏营养而干燥的披挂着......而若是艾伦没有看漏,在那些枯黄发丝下头,似乎还有先前没有的暗红色划痕。

  那是有人用尖锐之物,在吉儿的面部皮表上,一笔一划所刻出来的痕迹!

  艾伦倒抽一口气。 「该死,天杀的......」他放开吉儿,抚着前额不敢置信地叫喊,半晌后才恢复语言组织能力。 「告诉我,这是谁干的?我铁定得报警。」他咬牙切齿地说。

  「不。」吉儿咬着下唇,「沃尔顿先生,谁都救不了我的。」

  艾伦压低声线,「别紧张。告诉我,谁干的。」他努力说服吉儿。

  「沃尔顿先生,你不明白......」吉儿退后一步,深呼吸。 「这是神的旨意。」她小声劝说道。

  艾伦怒吼:「去他妈神的旨意!」他甩开吉儿的帽子,愤愤地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这肯定是佩蒂‧休斯的杰作。你以为你能包庇她,只为那可笑的亲情?吉儿,没有人能如此残害他人的躯体,即便她是赋予你生命的人,她也没有这个权力。人的躯体,甚至灵魂,全是上帝的恩赐。也惟有上帝能够处置。更何况,她并非你的亲生母亲!」

  这时,艾伦才总算知道为何昨日总觉得佩蒂怪异了。因为昨日的早些时候,珊卓分明说吉儿下午是被家人紧急召回,才早退回家的。那时她的脸上就有新伤。但一到下午时,佩蒂却说吉儿是由于感冒才请假。可若真是感冒,又为何不让校医妮可进一步观看呢?这显然与常理有所冲突。至于说谎原因,想必现在也很清楚了,因为那些伤根本就是佩蒂造成的,她当时只想避而不谈。

  但吉儿又为何总想为佩蒂说话呢​​?为此,艾伦感到匪夷所思,他想不明白,其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知道。」吉儿答道。 「沃尔顿先生,这我向来清楚。我并非想包庇她,我只想赎罪,为迈克尔赎罪——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会告诉你的。」

  她低下眉眼,以接下来的话答覆艾伦的内心疑问:「若是你曾听别人说过,也许就知道我原先有个哥哥,叫作迈克尔‧费尔普斯。我很爱他。他是个好人,也总善尽作为哥哥的职责。我们曾经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我的父母善待我们,也给予我们同龄小孩应有的一切......直至五年前那场车祸,它带走了我的双亲,并将十二岁的迈克尔、九岁的我,送到了休斯女士身边。」

  吉儿缓缓拾起地上的帽子,继续说:「休斯女士是我母亲的妹妹。我原来不清楚她与我的父母之间,有什么样的情感瓜葛。但我可以猜出,她大概是喜欢我父亲的。一种近乎病态的喜欢。所以,她对我的母亲产生无比巨大的仇恨,也痛恨长得愈来愈像母亲的我。」

  「但我能承受那些苦痛,无论她对我做什么,我想我皆能承受。可我始终无法承受的,是她对我哥哥所做的那些......总之,她逼迫他无数个夜晚,与她欢好,并坚持让我在旁观看。让我看迈克尔痛苦到近乎麻木的表情,以及她对这残破家庭所有予取予求的残忍手段。」

  「所以直至去年,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筹备了一个极其详尽的计画。为此,我还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关于如何引发一场自然的火灾!我要佩蒂血债血偿,所以预计趁着迈克尔出门时,与她同归于尽!」

  此时吉儿一改平静语气,突然颤抖地说:「可我没想到,迈克尔竟然识破这一切......但他并不惊动我,也不阻挠我。他只是提前将佩蒂支开,用自己代替佩蒂,给我一个永世难忘的震撼教育......所以我无法忘记,当大火来临时,他用血肉之躯将我掩在下头的那个时刻。我问他,为何这么干?因为就如沃尔顿先生您一样,那时的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们得承受佩蒂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但你猜,迈克尔怎么说?」

  吉儿又一次深呼吸,然后对艾伦努力牵扯一抹笑:「迈克尔说,其实当年该结为连理的,本当是我的父亲与佩蒂。那时佩蒂已经怀了身孕,正在与父亲商讨结婚事宜。她本该成为最幸福的新嫁娘,却是我的母亲强行拆散他们,她指控佩蒂肚里未成形的婴孩是别人的种......而我们都晓得,佩蒂现今并没有孩子,所以你便能得知,当年那个都还来不及成形的可怜胎儿,就这么无端没了。」

  「所以,迈克尔要我放下,不要再复仇。不仅是因为佩蒂曾经所吃过的苦——毕竟那是早一辈的事,与我们无干。而是他希望,我不要为了他,为了这早已破碎的家庭,成为一头心里仅怀仇恨的野兽。正因为他爱我,所以希望我能活得轻松,不要像佩蒂那样,最后被心魔所束缚,狭隘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爱。而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

  站在雪地里,吉儿抚摸着左脸的残疤。她的背脊因惯性卑微而屈着,但艾伦看着她,却在这副躯体里,看见了无比强壮的精神,它掺染迈克尔对她的期许,所以姿态远比任何人更要高大伟岸。


  显然,这是吉儿从未对人说过的过去,它太过隐私,且不堪入耳。而今天她选择告诉自己,就是将心底伤得最深的那块疤,再次血淋淋地揭露在世人眼前。

  「抱歉,我不应该问及此事。」艾伦垂首,自责地致歉。如果早知有这段往事,他真宁愿自己没有迈出追逐吉儿的脚步。等待激烈情绪消退之后,他也想起吉儿仍旧衣着单薄,于是赶紧将外套脱下来,为她罩上。

  「没关系,能说出这些,我也轻松多了。」吉儿接受艾伦的歉意,抿唇微笑道。

  她拉紧外衣,感受上头还残留另一人的温度——确实,她也没想到,总是软弱如斯的自己,如今再说起已逝的兄长,居然已能坦然面对了。这是一个显著,并且良好的成长。因为当自己跨出这艰难的第一步,便象征着有一半灵魂,也成功脱离以往的阴影了。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夜里,艾伦却梦见了关于佩蒂糕点店失火的梦境。

  夜半惊醒时,艾伦支着身体半坐在床上,感受额际的涔涔冷汗,仿佛还嗅得到鼻尖残留的烟硝味。直至晨曦初现之前,他盯着幽暗房间里床尾满墙的心理学书籍,眼里血丝漫布。

  「爱既加冕于你,也必定使你钉上十字架。」幽暗之中,他喃喃念道。学着梦里佩蒂的口吻,犹如圣经里的神圣诗签。

  #注:Love crowns you so shall he crucify you.--《漂鸟集》,泰戈尔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地说:其实我打文的时候,老把伏尔泰跟泰戈尔弄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