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叙述当中,程言大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子叫武晓菁,今年二十八岁,是一名游戏公司的策划,两个月前刚刚升任部门主管。她们公司规模不大,武晓菁所在的部门专做手游,目前手下的策划加上她也就七八个人。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地段很好,就在江城西区新建的高新技术开发区里,是一栋二十来层的高楼,武晓菁他们的公司占了五层,而她们部门在中间,好巧不巧就是十三层。

  十三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里倒说不上有大忌讳,可总归不是太好听。去年刚搬进去的时候,武晓菁的同事里就有抱怨的。但这事本也无可奈何,他们公司是做大型网游起家,手游这块部门新成立不久,总有些边缘,不然也不至于和其他后勤部门一起被打包塞到这最不吉利的一层来。

  最初的大半年过得倒算是平安无事,快年终的时候,武晓菁她们部门还争取到了一个不错的项目。上头说了,假如这个项目能起来,公司就打算把手游当重点业务发展,加工资加福利都是小事,日后部门扩充,他们这些老员工前途将不可限量。同事们一听,自然个个精神百倍,一连加了小半年的班,总算把这个企划搞得像模像样,前阵子刚刚内测,马上准备正式上线。

  谁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最初的时候只是有几位同事神色不对,明明是刚午休起来,却显得比狂赶工时还要没精打采,总是发呆走神,看着个个心事重重的模样。过了几日,这毛病就跟会传染似的,一到下午,整个办公室里都弥漫着惶惶然的氛围,同事们集体神游,不仅干活集中不了注意力频频出错,而且还如同惊弓之鸟,连有人关门声音重了些都会引起尖叫。再后来,部门里接二连三地有人请假,他们跟商量好了一般,都以各式各样的借口不约而同请起了年假,更有甚者,还有一个年纪最轻的女孩子直接申请了调岗。

  武晓菁才刚升任主管,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在发现蹊跷之后,就开始着手与工作出错的同事谈心。她事先想好了诸多可能性,譬如说不定是前一阵工作强度太大,乍一放松下来难免不适应,就跟产后抑郁一般,导致这些同事不在状态。万没想到,被约谈的人虽说各有各的烦恼,却都提到了同一件事。

  那就是午休时的噩梦。

  武晓菁本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并没有相同的体验。她听完三位同事的抱怨,将信将疑,第二天也在中午去了休息室,在沙发上躺了下去。

  这一睡不要紧,才半个小时她就惊醒了,醒时满头大汗,心跳狂飙,几乎恐惧地叫出了声。

  在那之后,武晓菁一点不奇怪她的同事为何都会有那种反应了。因为连她自己也加入了心神恍惚、惶惶不可终日的队伍。

  “你们梦见了什么?”程言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茶杯,另一只手搭在臂弯上,一边思索一边问。

  武晓菁沉默了足足两分钟。

  而后她用一种带着颤的声音轻轻地说:“我们刚去世的同事。”

  一听她说完,程言他们也都愣了。

  穆木原本在咬的棒棒糖直接从嘴里掉了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挪了挪椅子,靠程言更近了些。

  程言下意识地瞧了眼李冬行。

  梨梨和多数十几岁小姑娘一样,胆子小最怕鬼故事,而郑和平除了听八十年代老歌之外还有个奇特的爱好,就是蹲在家里看恐怖片。有一回周末,程言在自己房里午睡,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在吵架,走进客厅一瞧,就见李冬行坐在沙发上,面前搁着他自己的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惨白一张女人脸,而李冬行的姿势比电影里的主人公还要纠结。

  他身体是侧着的,半张脸面朝着屏幕,两只眼都斜着不肯错过影片内容,可肩膀却在不断往后缩,同时左手还半举着扒拉自己的脸,俨然一副想看又不敢看,自己和自己打架的模样。

  见程言出来,李冬行立刻消停了,屏幕上的电影被按了暂停键,他脸上的戏也跟中场休息了一般,暂时落幕。

  而李冬行就是那个幕后旁白,适时地跑出来同程言解释了下梨梨和郑和平的争执。

  这会眼见武晓菁的故事正在灵异的方向发展,程言难免担心,李冬行会不会上一秒冒出来“梨梨害怕”,下一秒又激动得脸冒红光。好在他瞧见李冬行也就是正常地皱着眉,心下总算稍安,又把注意集中到武晓菁身上。


  程言一眼就断定,武晓菁是那种抗压能力很强的姑娘。她身上那种大方干练的气质并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是在职场上千军万马中拼杀砥砺多年积累而成。他父母也都是商人,程言虽说并不感兴趣,可多多少少被逼着接触过一些商业场合,所以看人还有点准头。武晓菁是所有企业高管都会偏爱的员工,既不过分张扬,又有一定想法,不会唯唯诺诺,混吃等死。哪怕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刚刚的叙述依旧条理分明,不慌不忙。这不是一般职场新人能达到的境界。

  然而这也说明了,武晓菁的描述绝无夸张,此事相当棘手,已到了让她濒临忍耐极限,不得不向李冬行这个充其量只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求助的地步。

  “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苦笑了下,程言注意到她搁在膝上的食指和拇指在不自觉地相互摩擦,“阿敏是我的好朋友,我其实并不害怕梦见她。但我们所有人只要一午休,就都会梦见她……”

  程言问:“你们具体梦见了什么情形?”

  武晓菁摇摇头:“这个大家都不一样。有的人说他梦见阿敏就坐在原先的座位上工作,有人说看见阿敏在咖啡机那边走来走去,而我……我梦见阿敏躺在休息室沙发上,就是我睡的位置,两条腿搭着茶几,一边玩手机一边跟我说着下半年的旅行计划。”

  她说着摸了摸后颈,声音更飘忽了些。

  “那感觉,就好像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做着未完成的工作,想说没说完的话。”

  穆木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搓着自己的胳膊,说:“那个,要是你们觉得是你同事是在人间是有些心愿未了……来找我们也不会有用吧?”

  武晓菁勉强笑了笑,说:“我有同事提议,让我们找人一起为阿敏办个法事,说要是她真有什么心愿未达成,好歹我们同事一场,只要能办到的都会尽力去做。”

  穆木也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主意听着就不错啊。”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武晓菁抿了抿嘴唇,她的嘴唇本来就比旁人薄些,这个动作让她看着更多了一丝坚毅,“阿敏已经去世了,我不相信是她在折磨我们。这些事,一定还是我们自己的心在捣鬼。”

  她说的是“心”,手指却轻轻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程言:“所以你来找我师弟。”

  武晓菁点点头,抬起脑袋,细细的脖子昂成倔强的弧度。她又问了一遍:“你们愿意帮忙么?”

  程言摸着茶杯没说话。

  李冬行却开了口:“我明天中午没事,可以去你们公司看看。”

  程言敲着杯沿的手指停了。

  武晓菁说了好几遍谢谢之后出了门,脸色看着比刚来时候轻松不少,就好像绝望之中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