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一章  白色秘密

 

如果你有理智和谦逊,就不要窥探天穹,了解宇宙的命运和秘密。

——特塔利安

 

1

 

    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终于在清晨停了,久违的阳光从鱼鳞般斑斑点点的云朵中穿过。虽然阳光很灿烂,给人一种温暖的假象,但其实空气仍然非常寒冷。屋顶和树枝上的白雪不时会被风吹到空中,弥漫得像秋天黎明的晨雾,阳光透过这层薄雾,白丝带一样扭来扭去。

    玛莎·契比索娃收紧大衣领口,一步一滑地向雪松山上走去。鹅卵石铺就的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看上去很平整,但一脚下去,走的路还没有滑回去的多。这样的天气,汽车也不敢冒险向山上开,全都停在沿河的道路两旁,红红蓝蓝的顶盖上覆满了积雪。

    雪松山并不高,和它四周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相比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山包,但坡度很大,因此道路在山坡上的老式民居间绕来绕去,像抻开的面条似的变长了。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平台上,玛莎歇了一会儿,一团团白气围绕着她的下巴。呼吸产生的水蒸气凝结后把她腮边的长发粘在一起。她不耐烦地把头发胡乱抓成一团,塞进帽子里。

    现在是早晨八点钟,山区的人在冬天是不会这么早起床的,道路上除了她自己就再没半个人影。洁白的新雪掩盖了两侧老旧房屋破破烂烂的屋顶,烟熏火燎的烟囱冒,凌乱不齐的石板瓦,使它们看上去整洁而漂亮,一扇扇阁楼窗盯着下面的道路,玻璃反射着冷冽的光芒。

    歇了一会儿,她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又开始向山上走去。四历法酒馆在半山腰上,距离山丘顶端和山脚差不多一样近,或者说一样远。玛莎经过的时候,正赶上老板科利文正和自己的孙子米嘉一起清扫门前的积雪。

    科利文嘴里叼着黑漆漆的木质烟斗,和他雪白的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看见玛莎,就用洪亮粗壮的声音对她说话。他的大嗓门如果放在高山雪峰,足以引发一次雪崩。

    “玛莎!你怎么这么早就上班来了?你不是已经休假了吗?”

    这句话恰恰说中了玛莎的痛处:她的确是开始休假了,但昨天艾丽娜打电话说她要和未婚夫到意大利度假,要玛莎替她上班。把这些告诉科利文后,老人同情地看着她,并且安慰她说:

    “没关系,这样也好,你冬天多上两个月,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多休息两个月。夏天的里维埃拉比冬天的要更迷人,假如你就是喜欢冬天的海滩,那么长的假期足够你做环球旅行,可以经历各种天气。”

    玛莎笑了起来。“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在假期的时候我更愿意留在这里。”

    “是啊,夏天的山区是避暑的好地方,而且那时候新鲜的葡萄成熟了,可以酿造最好的葡萄酒。还有新酿的槭树汁酒和胡桃树汁酒。说到酒……玛莎,你跟你们老板说说,不要整天进那些外国酒,那些酒不适合咱们这里人的脾胃,让他从我这里买酒吧,我可以给他便宜点儿。”

    她知道,每次遇到雪松山丘旅店的人,科利文老爹总是会把话题扯到酒上,不论最开始的内容距离酒精、葡萄汁、发酵、单宁有多远。虽然他一次都没有说服成功过,却仍然乐此不疲,俨然把谈论自酿酒之好和外国酒之水土不服当作一种乐趣。而且玛莎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痛快地答应下来,至于事后会有什么结果,科利文似乎并不在意。

    “好啊!我会跟他说说的!”

    玛莎一口答应下来。然后继续向山上走去。

    在四历法酒馆对面,有一幢破旧的二层房子,爬藤植物褐色的干枝覆盖了朝向道路的整面墙。单看外表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一处年久失修、无人照料的房产,似乎是一堆残垣断壁不知何故被扔在这里。但实际上,居住在里面的托法娜姊妹已经起床了,她们不论季节和天气,总是保持着固定的作息时间,很多年都是如此,准确得如同钟表。姊妹俩已经七十多岁,是双胞胎,从出生起就在一起,直到现在。她们两个都没有结过婚,因为她们谁都不想跟对方分开。在法律不允许一个男人一次娶两个女人之前,她们是永远都不会结婚的。

    两姊妹正对坐在窗边梳头,一边说着话。

    “你看呐。”姐姐说——也许是妹妹说。她们太像了,没有人能确切分清楚,连她们自己也搞不太明白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看玛莎。”另一个说。

    “她今天这么早就去了。”

    “她穿得很漂亮。我喜欢她那水獭皮的帽子。”

    “我喜欢她的绣花围巾。”

    “她总是打扮得非常漂亮。”

    “非常漂亮……”

    托法娜姊妹同时沉默了,两个人抬起头,看着对方。她们甚至不用开口,只凭眼睛的一瞥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她们像被镜子反射的影像一般同时咧开干瘪无牙的嘴,露出微笑。

    

 

2

 

    雪松山丘旅店的大门就在山路尽头。玛莎到那儿的时候正碰见几个服务生在扫雪。雪很厚,压在路面上。他们干得很费劲。从路面上扫走的雪被堆在路两旁的枞树脚下,厚厚的,像白色大理石基座。这些雪会被尘土染成灰色,会融化、变小,也许在某场雪后,它们会重新生长起来,重新变得坚实而洁白,而无论这个过程重复多少次,只要到了来年春天,它们必将化做融水。在积雪消失之时,枞树的嫩芽就会开始生长。

    风吹落了干枯树枝上的雪,飘洒到玛莎头上,她摇了摇脑袋,快步走进旅店。庭园中的雪已经被扫干净了,几个早起的客人正在散步。旅店的墙壁是乳黄色的,红屋顶上、阳台上、窗楞上都积满了雪花,在白色山丘和褐色树林的衬托下显得非常古朴美丽。旅店的名字取自所在的山丘,但是虽然叫‘雪松’,山丘上其实全是白桦、椴树和槭树,一棵雪松都没有。

    这是玛莎代替休假的艾丽娜上班的第一天,客房经理巴尔芬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他必须把艾丽娜临走时留下的工作进行交接。“左翼楼第三层现在开始由你来负责,”巴尔芬说,“客房八间,有五间客满,大都是短期的滑雪爱好者。不过有一间,就是 C304 号房间可能有点麻烦。”

    玛莎立刻紧张起来。做了两年的服务生,她的经历相当丰富,虽然雪松山丘旅店地处东欧偏僻的山区小镇,但依托近来兴旺的滑雪业,从来不缺少来自各国的客人,而这些不同背景、不同阅历的客人的各种不同的脾气,玛莎已经领教过不少了。像有一次一对英国夫妇给餐厅的甜点挑了至少两打的毛病,另一次一位葡萄牙客人认为床单不干净,居然跑到洗衣室盯着把自己的床单洗完。不知道这次又是哪里来的古怪客人。

    “那个客人并不古怪,但他现在正在生病。”

    玛莎撇了撇嘴。“哦,巴尔芬,我们这里不是医院,我也不是护士。”

    “听我说完。那个人是在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建议下住进来的。”

    “医疗所难道没有床位了?”玛莎很不高兴。

    “你也知道,那只是一个小诊所,不过才三张床位,其中有一个被患病的巴宁太太占着,一个被上个月砸断了大腿的伐木工占着,而第三张床本来是空着的,可是偏偏那天科利文老爹肝病又犯了。那个病人好像是被人从野外带回来的,冻坏了。正巧经理当时在医疗所看手腕的伤,听说这事后就主动让病人住了进来。”

    玛莎越听脸色越阴沉。她可不喜欢照顾病人,尤其是在上班第一天就碰到这样的工作。巴尔芬显然看出了她的态度,说:“你不用担心,这位客人大部分时间由医疗所的尼古拉负责照顾,你需要做的除去日常的房间清扫之外就是在护士不在的时候注意观察病人的情况,并将情况及时通知医生。这并不难,而且,他的病正在恢复中。”

    “这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我们查看了他随身携带的证件,这位客人叫朱利安·雷蒙,英国人,是摄影记者,来自一家小有名气的旅行杂志。”巴尔芬忽然前顷身体,盯着玛莎说:“我们需要你照顾好他,艾丽娜是新人,不适合这个工作。”

    听到这儿,玛莎全明白了,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微笑。

    “你们真是急于给他留下好印象啊。怎么?希望他能出于感激而在杂志上发表一篇称颂我们旅店的文章吗?”

    面对玛莎的讽刺,巴尔芬很认真地说:“如果这样就好了。你知道,玛莎,我们的旅店在几年内就获得了成功,最近还可能加入国际小型酒店联盟,作为酒店业,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良好的口碑。”

    她何尝不知道呢?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去城里就是为了这件事。如果能够加入联盟,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稳定客源,更容易获得国外旅行社的照顾并与那些大型豪华酒店竞争。旅店的营业额和入住率紧密挂钩,玛莎自然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她虽然知道照顾病人的工作既麻烦又讨厌,却并没有拒绝。她心里自有打算:如果她无微不至的服务促成了加入联盟的成功,她就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要求增加工资了,这正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

 

 

3

 

    朱利安·雷蒙正在海中游泳。海水冰冷刺骨,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白色冰山,冰层因为被挤压呈现一种奇异而美妙的蓝色。大海平静并且一望无际,冰山在水波上缓缓浮动。他不停地划水,以保持体温,并尝试着找到一块能立足的陆地。但一次又一次,当他游到那些巨大的冰山旁边,想用手撑住边缘离开水面时,手掌下的冰块就像是肥皂泡一样破裂了。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游来游去,渐渐耗尽了力气,开始感到口渴。但海水是咸的,又苦又涩。身处在无际的水中央,他却快要被渴死了。

    他渐渐下沉,手脚不听使唤,一个劲地乱扑腾,但这让他下沉得更快。“谁来救救我 !”他叫喊起来。但声音刚从嘴里发出便被寥廓的空间吞没,连一丝回声、一丝震颤都没有剩下。他的下巴被海水淹没,接着是嘴,鼻子,眼睛,直到头顶。最后,从海面上只能看到一丛海藻般飘荡着的褐色发丝。他的意识开始模糊,透过晃动的海水看到一轮边缘浅蓝中心发白的光圈,那是太阳,却被海水过滤成了月神狄安娜。

    就在他即将溺毙的一瞬间,海水没了,冰山没了,像被戳破的气泡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一个年轻女孩放大的脸。

    “你终于醒了!”她说。

    女孩黑发黑眼,伶俐可爱,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和白色围裙,脸上挂着微笑。

    朱利安用手撑着慢慢坐起来,害怕这一切也都是梦境,但手掌所触及的床沿是结实的。女孩在他背后放了一个靠垫,让他更舒服些。他用手摸摸额头,喃喃地说:“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又摸摸嗓子,抬头对女孩说:“我可以喝杯水吗?我很渴。”

    女孩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顾虑,不过还是很快明白了他的需要,倒了杯水递给他,并微笑着说:“请不要喝得太快。”

    这回轮到他眨眼睛了。

    他明白这女孩说的是什么,却不是以通常的方式——他本以为这个漂亮的女孩会发出同样漂亮的英语音节呢——她的发音里带有斯拉夫语言那种辅音过多的特色以及独特的后缀。

    朱利安喝了两口水,慢慢想了起来:他应该是从丹麦的勒茨比港到黑海沿岸的杜布罗斯托克,沿途进行一番考察,并给《旅行者》杂志写一篇专题报道。他没有选择飞机或火车,而是和一群开车去伊斯坦布尔的丹麦大学生搭车。那伙大孩子似的年轻人一路上就知道勾搭女孩,喝酒和寻找迷幻药,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可做。

    在不久前,他们分手了。他找到三个当地的农民带路,继续前进,半路上他被灌了大量的烈酒。天上开始下大雪。然后……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在这儿。

    朱利安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国家的语言,欣喜于自己还没有全部忘记,于是问女孩:“这儿是哪?”

    那小姑娘显然被他会说当地话的事实吓了一跳,黑眼睛瞪得圆圆的,说:“我还以为我得找个翻译呐。”接着她说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名。

    结果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那么,离这里最近的大城市叫什么名字?”

    她说了一个外国人不怎么会晓得的东欧小城的名字。一般来说,去英国的外国人都知道伦敦,曼彻斯特这样的大城市,却鲜有人知道赫尔姆斯代尔或塔伯特。而这姑娘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地名。

    自己的行程恐怕要推迟了,他想。但是既然他已经被耽搁了,那么再晚几天也没什么关系,编辑部的头头或许会把他骂一顿,但考虑到英国到此地的距离,那些怒火势必会在路途中减弱很多。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孩,想到既然自己还需要住些日子,跟这服务员搞好关系将很重要。于是他礼貌地说:“对不起,小姐。敢问您怎么称呼?”

    “啊……”她显然是因为他的必恭必敬充满惊喜,红了脸,回答:“我叫玛莎·契比索娃,你可以叫我玛莎。我是雪松山丘旅馆的女服务员。”接着朱利安比他所问的得到了更多的信息。“这是这个地区最好的一家旅馆。”她接着说。

    他保持着微笑。

    “旅馆的主人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哦。”他点了点头。这好像是个德国人的名字。

    “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厨子,叫……”

    是时候打断她了,不然他就得被迫听一遍旅馆的服务员名单。

    “玛莎小姐,”他装出了他那曾经被很多人称赞过的极为亲切,极为温柔的微笑。虽然这微笑因为他的年龄和他脸上诸多的鱼尾纹、抬头纹、下垂的眼袋已经对年轻女性失去了吸引力,可是微笑总比严肃好,朱利安去过很多国家,相信这是一条普遍守则。他微笑着对玛莎说:“我已经躺在这里——”他看了眼桌上的台历——“三天了,肚子里空空如也,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儿吃的来呢?”

    “当然可以。我可以给你拿腌黄瓜三明治,布丁,幕斯蛋糕,水果馅饼。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油煎的小蘑菇和烤金枪鱼,再来一瓶马拉加葡萄酒。”

    “那可不行,”玛莎抱歉地说,“在医生允许之前,我只能给你吃点心和水果。”

    “可我已经醒过来了,除了肚饿没有任何问题,让那什么破医生见鬼去吧。”

    “先生,霍斯塔托娃医生可不是什么破医生,她是这地方最好的医生。我必须听她的嘱咐。”

    朱利安发现,东欧人执拗起来,其顽固和不知变通的程度简直就像是英国人,甚至她那种笑眯眯的不容反驳的表情也很类似于总是在打毛线的英国老女人。

    他无可奈何地抓了抓头发,心里明白他可以对煎蘑菇和金枪鱼说再见了。

    “那就苹果馅饼吧。另外,请你把这地区最好的霍斯塔托娃医生请来,让她看看我的病,也许她不仅会允许我吃金枪鱼,还会建议我吃两成熟的烤牛肉呢。”

    “遵照你的吩咐:一个苹果馅饼,和霍斯塔托娃医生。”

    玛莎退出了房间,留下朱利安一个人在床上坐着撇嘴。

 

 

4

 

    与油煎蘑菇和烤金枪鱼相比,朱利安更关心自己的摄影器材,毕竟那些昂贵的器材是他安身立命并得以以一个人的形象存在下去的本钱。他急急忙忙喝了几口水,缓解了在睡梦里口渴的痛苦,接着就跳下床,开始检查仍然摆在地毯上的背包。

    背包里面有一层防水衬里,所以纷纷扬扬的大雪并没有造成器材的损失,这是好的一方面。而坏的一方面,就是被他忘记在背包最里面的樱桃酱面包卷不仅已经发霉,还被压成了饼,把他的内衣弄污了一大块。

    而朱利安自己比那面包卷其实好不了多少:胡子有半个月没刮,又长又硬,简直可以扎透桌面;头发先是沾了好几个国家的灰尘,接着又被雪花洗了一遍,现在全都纠缠在一起,他在头上顶一蓬草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效果;最最糟糕的,是他非常需要洗个澡,以消除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神秘的气味。

    于是在把摄影器材摆放到储物柜后,朱利安就一头冲进了浴室,把水流调到最大,足以创造大马哈鱼洄游所需要的湍流,并且以大马哈鱼般的坚韧又冲又搓。四十分钟以后,他出来了,感觉自己已经换了个人,世界似乎也是新天新地了。

    他手捧热气腾腾的水杯,站在窗边,开始第一次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象。

    从窗口看去,他所住的旅店是一幢带有东西侧楼的四层建筑,线条优美简洁,带有回归新艺术运动的风格。楼前的庭园里种植着很多植物,枞树、槭树、橡树,但它们和这凋敝的季节一个样,全都光秃秃、干巴巴的。有不少客人正在散步,有些人进来时穿着滑雪服,看样子是刚从雪场回来。

    雪松山丘旅店正位于接近山顶的位置,一条五、六米宽的道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在错落的房屋间盘旋,那些同样是红色的屋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参差错落的样子很是美观。

    山脚下是是河谷,正值枯水期的河流像一条细线,河岸间有石桥相连。对面的山比这边的稍高一些,山坡上也是同样的老房子,只不过那座山丘顶端的不是旅店,而是一座拜占庭式教堂,红砂岩的墙壁和附近屋子的屋顶非常和谐。

    朱利安推开窗子,外面寒冷但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深吸了几口,非常舒服。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它变得不那么刺眼,柔和了许多,映在覆盖着整个镇子的新雪上,发出淡淡的红光。而天空余下的碧蓝的部分则泛出螺钿似的微白色。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锐角形的山峰顶着白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忽然听到天空中一阵刺耳的呱呱声,抬起头,看到雁群像一支部队,摆开整齐的阵式,向南飞去。而在附近树木顶端筑巢的乌鸦也飞到空中,然后又像一片烧焦的纸片似的落下来。

    朱利安向它们挥了挥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去杜布罗斯托克了,他想留在这儿。他突然厌倦了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厌倦了被人们称赞的‘行走的力量’,厌倦了自己拿着照相机的勤奋的手指。虽然旅店庭园里的人们还在高声交流着滑雪的心得,他却感到了一种空旷的寂静。它在屋顶的积雪上凝聚成形,缓缓坠落到荒野上,严峻而又温情。

    晚上给杂志社打个电话吧,他心想。就说自己找到了比黑海的沙滩更值得报道的地方。

 

 

5

 

    朱利安·雷蒙在他提出要求的一个小时之后,吃到了苹果派。馅饼做得很不错,香甜软嫩,而且个头很大,但是这种做菜的速度,即使放在东欧也是够慢的。

    “现在是晚饭时间吗?”在从玛莎手里接过盘子的时候,他问。

    “晚饭还要等三个小时呢。欢迎你那时到餐厅去。”

    “谢谢,如果我还没被撑饱。”

    玛莎出去了,朱利安开始啃馅饼,可是还没吃上两口,玛莎回来告诉他说霍斯塔托娃医生来了。原本在床上坐着的朱利安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盘子放到桌子上,擦了擦嘴。他必须要在女士面前保持良好的风度。

    霍斯塔托娃医生看上去很年轻,虽然她实际年龄可能并不小,个子很高,非常苗条。她穿着一件厚呢黑外套,一条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深色苏格兰呢裙子,脚上蹬着黑皮靴,她那像黑呢料子一样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看到她和看到玛莎不同——那是一个会让联想到鲜花的女孩,而蕾妮·霍斯塔托娃,让人不起鲜花,想不起甜美的糕点,想不起纯白柔滑的牛奶。她长着一个像男人一样坚硬的下巴,清明的黑眼睛扫视着他以及宇宙间的一切,带着一成不? 涞睦渚病⒆ㄗ⒀凵瘛6赶傅乃脊忠斓靥羝稹U馐顾瓷先ジ甙痢⒗淠坏愣膊晃恕?br />    打了招呼以后,她开始询问朱利安身体情况,接着量体温,进行检查。在这些进行的时候,她一直很严肃,朱利安也没敢打扰他。直到最后检查完毕,她才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恭喜你,烧已经退了,感染的症状也没有了,恢复的很快。不过你还需要静养几天,吃清淡和容易消化的食物。”她看了一眼苹果馅饼,点点头,“这很好。”

    “可我不喜欢吃它。我现在最想吃的就是烤的、油炸的、焦黄酥脆的东西。”

    “那些食物对身体不好。”女医生边说边收拾东西。

    “但很好吃。”

    冷冰冰的女医生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你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你爱吃的东西。”

    朱利安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竭力阻止我。毕竟你作为医生的职责……”

    “我是医生。”霍斯塔托娃打断他,“但我不是那种准备把所有人都救回来并逼着他们活下去的医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的选择残害自己的身体或者好好爱护它。我没有权利干涉其他任何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者他们想以何种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迹。”


    “哦。”朱利安觉得他们的谈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转换话题的时候,于是便开始问她当初把昏迷的自己从野外的雪地载到这里的好心人是谁。

    “是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

    “什么?”朱利安瞪大了眼睛。那串字母是怎么发音的?为什么东欧人的名字总是那么该死的长?

    “玛特琳娜·布留蒙特罗斯特。她那天正好经过那条路,不然你会冻死。”

    “我是说……这是她的真名?”

    医生的脸上露出了责备的神色。“否则还能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得好好记一下。”

 

 

6

 

    啃完馅饼,朱利安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解释自己为何改变计划,然后打开手提电脑把今天的见闻敲了进去。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也觉得困了起来,大概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吧。朱利安于是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躺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饿了。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结果只在冰箱里发现了饮料和矿泉水。如果他不出去,也不叫送餐服务的话,大概就只有舔盘子底上的苹果馅饼的渣子充饥了。

    透过玻璃窗,他正好可以看见旅店餐厅,那里面明亮耀眼,不少客人和侍者来来往往,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闻到他们桌子上的菜发出的诱人香味。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他匆匆忙忙地洗了个脸,穿好外衣,带上钱包,直奔餐厅而去。

    通常情况下,人们对一家旅店的印象总是由表及里,先是看到整体建筑,再到大堂,走廊,客房内部。但是朱利安进来的时候正在发高烧,处于昏迷状态,什么也没看见。而现在,他正以相反的方向——客房、走廊、大堂,来观察雪松山丘旅店。他觉得旅店的装饰风格有些像是布拉格的欧洲大饭店,整体线条简洁流畅,细节装饰则精雕细琢,走廊墙壁上的壁纸是淡绿色的莫里斯式石榴与藤蔓的连续花纹。

    朱利安原本指望能在餐厅遇到熟人,可问题在于他认识的人只有玛莎和霍斯塔托娃医生。他叫了一道炖鱼肉,前菜是一个汤,可是他的舌头认为这汤如果在正餐之后上来,根本就是涮锅水。他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而在等待上菜和吃菜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认真地听身后一桌人的谈话。他们似乎是滑雪旅游者。

    “……雪又大,天气又晴朗,今天玩得真是快活极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是的,太棒了,我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啦。不过今天格蕾斯没怎么滑嘛。”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

    “我有些累,一直在休息区和一位救护员聊天……”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但是她很快被打断了。

    “我想起来了!”男人说,“那个救护员挺英俊的,我没说错吧。”

    “哦!你就不想点儿好的!我和他一直在谈这个镇子,他告诉我这地方有个秘密。”

    “秘密?”

    “骗人的吧?”

    “据说是真的发生过呢。”年轻女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他告诉我,这个镇子受到了诅咒……”

    “明显是骗人的,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另一个女人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嘛。他说,这个镇上的人,偶尔会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而看见它的人,很少有能够活下来的,而且,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出现,在什么地方出现。听说已经有几个人失踪啦。”

    “你是说,这个镇子上有人在非法走私动物?”男人问。

    “哦!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话呢?我说的那只白狮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吃人维持自己的存在。”

    “我看你是魔幻小说看太多了。这样的事情根本都是虚假的,那些失踪的人很可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到处是山峰,峡谷,溪流,再加上下雪,有人失踪很正常啦。对了,他跟没跟你说是否有游客失踪呢?”

    “好像是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这正说明所谓白狮的传说只是当地人的迷信而已。”

    年长的女人开口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问题啦。你想要芥末吗,格蕾斯?”

    关于神秘传说的交谈到此结束,一直偷听的朱利安觉得意犹未尽。他喜欢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这对于研究各个民族的文明很有帮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行记录里加上这个传说,一定会让文章生动不少。对于这个意外收获,他非常高兴,甚至于觉得那碗涮锅水也居然有点儿像汤了。

 

 

7

 

    朱利安又在做梦了,那个他已经做了无数次的梦。暗影如飞蛾颤动着翅膀穿过桌椅的空隙一样掠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感觉,还是他自己在叫喊。声音很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别再沉睡了,醒一醒,睁开眼。莉迪又在他身边了,对着他张开嘴,说着什么,金色的长发缠绕着他的脸。

    她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对他说话:到我这里来,来吧。他们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六月阳光温暖而灿烂。莉迪手握着方向盘,对他微笑着:“我要回来的。”他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微笑。他抚摸着她尸体一样冷冰冰的手腕。

   朱利安闭上眼,想忘掉这死人的容颜。

    他爱她,但是他那么想忘掉她。莉迪抱住了他的腰,拉着他,额头摩擦着额头:“我爱你,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你曾经那么热情地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就不肯跟我走呢?”他一言不发。她就在他眼前,穿着浅色连衣裙,那么年轻漂亮。但是生活是不可能倒回的。她死了。

    不要折磨我!他在心里怒吼着。

    但是有人在向他的灵魂深深地掘下去,寻找那颗心和鲜血,深深地掘开那片潮湿的心灵的土地,一直掘到那个他挚爱之人的栖息之地。黑而湿润的土壤被翻开了,腐朽的木头被折断了,受到蛀蚀的衬布被掀开——莉迪在那里,脸颊不见了,被虫子吃了,头发像干草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白白的牙齿就那么露着,而她的黑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却像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看着他……

    朱利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大汉淋漓。他慌乱地打开床头灯,金属丝烧热了,发出光来,像一把把利剑,将残留的梦境一一砍成碎片。

    他低下头,用被子蒙住脸,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五年了。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梦境却像是魔鬼一样纠缠着自己。他知道不应该忘记莉迪,但是他不想痛苦的生活。朱利安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他突然发现这个房间是那么小,天花板是那么低,像合拢的蚌壳挤压着里面的人。他猛然推开窗子,在寒气中望着星星闪烁的沉寂夜空,但他觉得从那些遥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告和祈求的沙哑声音。

 

 

8

 

    凌晨一点钟,一片寂静,只有走廊一角的大座钟发出均匀而死板的嘀哒声。

    朱利安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条薄毯。

    他无法入睡,而他无法入睡的原因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关于莉迪的记忆。不知什么原因,那些深埋的记忆全在这个晚上变得清晰异常,汇合成汹涌的浪涛向他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他因为寒冷哆嗦着,脚步越来越快,狠狠地踩着地面,就像他曾经踩着巴黎的大街,就像他曾经踩着伊斯法罕的尘土,就像他曾经踩着佩德拉血红色的岩石……这些他曾经踩过的地方,也留下了莉迪的脚印。除了,克什米尔。寒冷的克什米尔,皑皑白雪的克什米尔。莉迪的墓地。

    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

    那些记忆纠缠在他的脑海里,像水蛭一样吸着血,在他脑子里膨胀。

    朱利安用手撑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他的腰越弯越低,直至额头碰到地面。他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拼命想把身体缩起来。他紧紧咬着牙齿,几乎要把下巴咬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仿佛是烧红的铁条穿透了心窝的痛苦仍然不愿离开。

    他觉得自己唯有发出一声叫喊,才能驱走梦魇。但就在他张开嘴巴,肺里面充满了空气的时候,他面前那扇门的门缝突然变亮了,而且越变越亮,勾勒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着他的记忆像被狂风吹走一样消失,就像起初它们那么汹涌地来。那光亮救了他。    光仍在变强,并且显出了缤纷的颜色,门的四周都被照亮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向缝隙靠过去,把脸贴在门上,想看看里面是怎么样的。但是除了斑斓的光芒外,他什么也看不到。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歌声,似乎是从门里面发出的,但又好像来自他的内心。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把手,猛地用力拽开门。

    强烈的光的洪流扑到他身上,无数时光如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朱利安捂住了眼睛。他就像那些患了雪盲症的滑雪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9

 

    强光渐渐退去,朱利安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格局和他所住的房间类似,因此他认为自己仍然在旅店里。但是,这是一个怎样的房间啊。地板是玫瑰色的卡拉拉大理石;上面铺着柔软华丽的红色和蓝色花纹的邦巴辛毛毯;没有壁纸,墙壁由暗红色木板镶嵌,上面刻着旋涡花体字;头顶上是巴卡拉水晶吊灯,盖着一层薄纱,水晶片微微晃动,就像是巨大虫茧上的露珠;屋子中间靠窗有一张核桃木圆桌,桌面是孔雀石和碧玉拼成的,闪闪发亮。桌上放着一个绿色玻璃的常春藤酒杯,里面插着野禽翎毛;桌上还有一枚包着一只苍蝇的琥珀,一条珐琅镶金的耶稣受难项链。

    房间的最里侧,放着一张暗红的四柱大床,红色的华盖和帷幔将整张床包紧,只能看见床脚的狮身鹰首兽,它们长着鹰的脑袋,胸前有两只女人的圆形乳房,抬着一只狮爪。

    整个房间是那么的华丽,到处反射着金子和宝石的光辉。但是在朱利安看来,房间似乎很久都没有使用了,很多地方挂着蛛网。

    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空中飘荡着一种悠远的香气,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朱利安想了想,突然回忆起自己在中东沙漠地区的旅行。对啦,这是壁炉里焚烧乳香发出的气味,那种价值连城的珍贵香料。

    刚刚他在门外感到的音乐声现在又出现了,缥缈而空灵,好像教堂的圣歌。朱利安非常惊讶,他不明白旅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房间的,也不明白这么奢华的房间是怎么会出现在东欧偏僻的山区小镇里的;还有焚烧着的乳香、歌声,该怎么解释?

    他向那张床迈了两步,却觉得那直击他心灵的歌声似乎变响了。他又前进了两步,果然,歌声更加响亮,而且,已经由舒缓的吟唱变成了力量感十足的合唱。难道这声音在阻止自己向前吗?

    朱利安试探着迈了一步,果然,气势汹汹的歌声里开始出现尖细的说话声:


    “他闯进来了!他走过来了!阻止他!”

    阻止他?阻止他干什么?为什么阻止他?谁要阻止他?

    这些疑问让朱利安更加坚定了前进的信心。他盯着那张被帷幔包裹起来的大床——那就是秘密所在。他继续向前走,阻止他的尖锐的声音也随之变成了叫喊,而且越来越响。当他站到床旁边,手指碰到华美的布料时,那些声音已经彻底失去了歌唱的意味,变成了如无数炮弹在他身边炸开一样的巨响。

    他徒劳地捂着耳朵,一只手艰难地抓牢帷幔,猛地用力,将厚重的布料拽开。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了,空气又回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更加可怕。他在其中听到了蜘蛛结网和太阳凝固的声音。

    在绣着金色花纹的红缎子床单上躺着一个人:皮肤白得像一具尸体,但是赤裸手臂下淡蓝色的血管在微微搏动,这是一个在睡梦中的人。和床单同样色泽的薄被盖到那个人裸露的肩膀,胸部是平坦的。朱利安伸手掀开被子,果然,平坦的胸脯——一个男人。

    可是他的脸是多么美,又是多么奇特。近乎白色的眉毛,白色的眼睫,银白色的直发披在肩上,这个人的脸像他的身体一样白得可怕,只有嘴唇是红色的,嵌在这样的脸上是那么触目惊心!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朱利安一把将那个人身上的被子全掀掉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那个人下体处的毛发也是极浅的颜色。大概不会是染的吧,他想。

    而他这时也注意到,如果忽略这些古怪的地方,这是一个漂亮而矫健的男人,很年轻,大概有二十多岁……

    吸血鬼?朱利安突然想到。难道那不是一个传说么?

    他这么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抚摸着男人的头发。朱利安并没有产生自己在侵犯别人的想法,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摸一个制作精良的洋娃娃,一个假人,一个没有上色的半成品假人。手指沿着额头向下划去,鼻尖、嘴唇、喉结、胸膛、腹部……一切都是柔软、温暖、又有弹性。制作得非常逼真。朱利安完全用触摸百货商店里货架上的物品一样的手法品评着手指下躯体的触感。

    可是当他再次看着那个人的脸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白色睫毛里包裹着红色的瞳孔。那双眼睛在盯着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欧泊宝石一样,闪动着能焚化肉体的火焰的光芒。

 

 

10

 

    “你是谁?”

    朱利安和他同时问道。

    紧接着,那个男人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那笑容那么天真,那么甜,但朱利安却察觉到在他的眉宇间隐隐地有一种凶兆。他静静地退后一步,审视着那惨白的皮肤,红色的瞳孔。

    白化病人。朱利安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这个人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你问我是谁?”男人说,“你居然问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

    非常突然地,他坐起来,探出身体,向朱利安伸出双臂。

    “我是她!”

    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周围的空间充满了恐怖的气氛,而有某些东西像野兽的角一样刺穿了他的身体。男人显然看出了他的恐惧,笑容在脸上加深了。

    “没错,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被你害死的女人!我就是莉迪!”

    惨白的手臂突兀地伸过来,速度那么快,朱利安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个人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他的脸颊。他猛地退后,挡开男人如鹰爪般伸开的手指。“莉迪的死跟我没有关系!你这个疯子!”

    “跟你没有关系?你说什么?你说我的死跟你没有关系?!”男人爆发出一阵洪亮的大笑,干硬的指甲紧扣着朱利安的胳膊,奇特的红眼睛紧紧盯着他。“就是你害死我的!让我死在克什米尔。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不去那儿,又怎么会死在那儿!我在那儿被埋葬!腐朽!”

    “滚开!你这个魔鬼、巫婆!”朱利安怒气冲冲地挥动着手臂,想把面前的人赶走。他以为这只是刚刚那个梦的延续,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些让他胆战心惊的声音、话语却怎么也不消失。

    而男人好像知道朱利安在想什么,笑着说,“梦?这不是梦。这比你的存在还要更现实!你躲不过去的!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白色的脸庞和红色的眼睛在他眼前越逼越近,朱利安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任凭耳边的声音怎么威胁他,他发誓在噩梦醒来之前再也不张开。忽然间那一直在咒骂他的喊叫声突然消失了,难耐的寂寞涌上来。他只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声。

    “朱利安。”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再是那个凶恶的男声,而是一个女性清脆而柔美的声音,这声音朱利安非常熟悉并且深深埋在他的记忆里。他慢慢睁开眼睛——莉迪正站在他面前。她就像临走那天一样,穿着浅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她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

    “莉迪?”他犹豫地开口。

    “是的,就是我。你的莉迪。”

    “你……是鬼魂吗?”

    一听到这话,微笑僵在她脸上,大滴大滴的泪水掉下来。她跪下去,双臂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身体上。

    “我不知道,朱利安。可我那天是多么想留下来啊!你说你不再爱我了,说我们的追求越来越分歧,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那天我多么痛苦!我一气之下去了克什米尔,可我多么想你能在我转身的时候拉住我的手,像以往一样跟我一起去啊!当我一个人离去时我多希望你能追上来,可是你没有!你没有!”

    说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这让朱利安觉得心里好像被刺了一刀。他弯下腰,捧起她的脸,贴在自己脸上。那泪水把他的脸也沾湿了。他们仿佛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互相亲吻着、安慰对方,久已熄灭的激情在他们身体里燃烧起来。他们倒在红色的四柱大床上,急切地抚摸对方的身体。

    朱利安觉得这个梦境让他越陷越深,但是他又没办法冷酷地离开。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兴奋起来。这种感觉让他害怕,却逃不开。在他身体的兴奋背后隐藏着仿佛五脏六腑被撕扯的痛苦。逐渐攀升到顶峰的激情让他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身体下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冷笑,那么可怕,有如发现尸体的秃鹫发出的尖叫。他哆嗦着睁开了眼。

    莉迪的眼角流出了鲜血,恣意淌在她惨白的脸上。几块灰斑像植物生长一样迅速在她皮肤上扩大,表皮融解了,露出红色的肉来。床单上开始出现一点一点的暗红色,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块。

    她的嗓音变了调,粗壮地像个男人一样,叫喊着:“我死了!我在死亡!就是这么死的!被埋在土壤里、被吃掉!你看着我!”

    朱利安拼命想离开她,但是她那已经露出了骨头的手指坚固得像钳子。

    “看啊!看啊!这就是被你害死的女人!”

    她的嘴里涌出了浓稠的黑色的血,鼻子和耳朵里开始向外爬着蛆虫,越来越多,爬满了她整个身体,而她已经被吃光了嘴唇的嘴巴还在大张着,叫嚷着。

    朱利安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11

 

    早晨,灰白色的 云层里射出太阳微弱的光辉,尚未冰冻的溪水里浮上一层雾气,笼罩着寂静的山谷,挨着溪边的树木枝条上已经挂上雾淞。这又是寒冷的一天。太阳继续升高,一线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到房间里,经过地板和床,投下曲曲折折的影子。光线照到朱利安脸上,他抬手挡住,继续睡下去。过了一会儿,光线过去了,他挪开手指,战战兢兢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

    朱利安立刻长出了一口气,翻个身,四肢大张着仰面躺在床上。这本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可是对于朱利安,普通这两个字里面包含着特殊的幸福感。他多希望一切都是普通的,一切都不要变化,一切都不超出常轨。昨晚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但是当阳光把房间照亮,当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时,那些可怕的经历似乎都已成为了遥远的梦境。那仅仅是一个梦。他对自己说。

    已经是早上九点钟,朱利安简单洗漱之后,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拿上钱包,准备到餐厅去吃早饭。当他踏入走廊时,昨晚的记忆又从脚跟爬了上来。他看了看右侧,那边通向旅店主楼梯;而左侧第三个门,就是他昨晚踏进去的恐惧漩涡。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开始向左走去。

    那扇门关着,像其他的门一样,并没有夜晚曾出现过的闪光。朱利安用力拉了下把手,发现是锁死的。

    “先生,你有什么事情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了玛莎的声音。她拿着吸尘器,刚拐到这一侧的走廊上来。朱利安立刻把放在门把上的手撤了回来。

    “哦,没什么事。唔,玛莎,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他指着那扇在他看来奇异得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那间?没有人住。”

    “没有人?”朱利安感到有些奇怪。对于一个旅店来说,把一个好好的房间空着是很不正常的。

    “哦,那里是储藏室。”

    “这里做储藏室?真是可惜了。”

    玛莎耸了耸肩,说:“我们也是这么认为啊,还曾经提出进去打扫打扫然后做客房。可是老板不同意,他甚至禁止我们进入这个房间。”

    “哦?”这引起了朱利安的注意,“这样说来,你们都没有进去过了?”

    “是的,这个房间的钥匙只有老板才有,而且,他似乎也从不上这里来。怎么,你对这个房间发生兴趣啦?”

    “没什么,只是我发现只有这个房间似乎没有人出入的声音。”

    “那你可真是心细啊。”

    玛莎笑了笑,把吸尘器电源插上,开始清扫走廊。朱利安从另一侧的走廊下了楼。

    那房间一定隐藏着一些秘密,否则不会受到这样的保护。可是那里面能隐藏着什么呢?而昨天晚上,到底是因为什么自己才能进去呢?

    这么想着,朱利安来到了旅店的大堂。很多客人在登记入住,显然是因为大雪,这里的生意顿时好了起来。前台登记处站着几位年轻的服务员,正忙着接待客人。朱利安走上去,说自己想见旅店的老板。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显然以为他是想找旅店的麻烦,紧张地告诉他总经理不在,他可以去见前台经理。于是,朱利安见到了巴尔芬。

    “您想进入C307房间?”前台经理显然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好地保持了风度,平静地说,“这可不行。我们有规定,客人是不能随意进入其他客房的。”

    “可那不是客房,我听玛莎说那里只是一个储藏室。”

    “那您就更没理由进去了。再说您也提不出非进去不可的证据。”

    “如果那里面发生了谋杀呢?”朱利安向前顷着身体,盯着巴尔芬。

    “您在说什么啊。我们旅店一向都是很清白的。我看您是生病烧糊涂了。”

    “这么说您肯定不会让我进去了?”

    “朱利安·雷蒙先生,您没有充足的进去的理由,而我,也没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如果您坚持要进去的话,后天总经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先生就回来了,钥匙只有他一个人带着,您可以去找他。”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程度,朱利安也不好再向他发火。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退出了办公室。不过他心里想巴尔芬肯定在欺骗自己,为了阻止他而编造了总经理不在的谎言。

    他刚走出去,巴尔芬一侧的眉毛就挑了起来。前台经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打了一个电话。

 

 

12

 

    雪松山丘旅店的早餐是自助式的,不少人在取餐盘。朱利安意外地在队伍里发现了霍斯塔托娃医生,他正想着她怎么不在医疗所里看病却跑到这里来,然后突然意识到这天是星期六。他立刻急急地拿了餐盘,跑到医生身边。

    “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吃早餐?”他问。

    “哦,是你。”女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这儿的菜不错,而且我一个人在家里做菜怪麻烦的。看你的气色身体应该全好了吧。”

    “当然。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吃饭吗?”他期待地看着她。

    “是的。”她夹了两个牛角面包,然后看着朱利安说,“谢谢你。”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吃饭,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朱利安在说,医生在听。开始的时候他说的都是些无关宏旨的话,后来就谈起昨晚的遭遇。当然,朱利安并没有把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只是拣那些重点告诉她。

    听完朱利安的叙述,霍斯塔托娃托着脸颊想了半天,最后说:“灵魂本身是荒诞不经的,当一个人睡觉时,他的灵魂在漂泊。我觉得,你讲的一切都是梦幻。”

    “你不相信?可是我告诉你,那个房间并不是客房,而是储藏室,只有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才能打开那扇门,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可疑吗?”

    “朱利安,据我对沃恩施泰因的了解,他是谦逊谨慎的人,隐藏一个密室可不像是他干的事情。”

    “哦,是吗。你对他有多了解?他似乎不是本地人吧?”

    医生的神色严肃起来。她说,“沃恩施泰因和我是朋友,我相信他的为人。反倒是你,刚刚来到这个小镇,就开始猜疑起来。你不是警察,没有权利调查我们。”

    朱利安耸耸肩膀,看着窗外的白雪。半晌,才开口。“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好像有什么秘密。我不喜欢神神秘秘的,我是一个在大白天走大路的人,我憎恨那些莫测的事情。对不起,这么说你会不高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你身边的人全都在掩饰着什么,你不会很舒服的。”

    “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掩饰一些事情。”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变得很轻,眼睛盯着窗外枝杈交错的树丛。一丝忧郁出现在她原本硬朗的面孔上,这让朱利安觉得很意外。这种忧郁的表情虽然很短暂,却使这位女医生显出了一种脆弱的温柔。

    早餐结束前,朱利安希望医生能帮他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安排一次会面,以便能答谢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她很乐意地答应了。

    朱利安回房间之后给编辑部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他想留在这里直到揭开秘密,他想知道究竟是谁居然能窥探到他心灵的最深处、挖出他最痛苦的记忆,而那个人折磨他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虽然他预见到自己将会面临更多的恐惧、痛苦甚至是危险,但是他什么都不害怕,相反,他甚至希望得到这些东西。

    

 

白狮  第二章  四历法

 

取生石灰两份,硫磺一份,在四倍重的净水中煮解,直至呈现红色。过滤,反复过滤,直至变成红色。再将水汁全部倒在一起加热,直至减少一半,然后即可使用。真主圣明保佑成功。

——艾卜·伯克尔·穆罕默德·伊本·沙卡里亚·阿尔-拉齐《秘密的秘密》

 

 

1

 

    玛特琳娜·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正为了下午朱利安·雷蒙的拜访做着准备。

    她先是将整个地板都擦拭了一遍;接着把客厅里的家具表面也擦了一遍,并且打了蜡;然后又整理了书架,把自己认为能彰显屋主人品味的书籍搬到最显然的位置;最后,似乎是认为这些都不够,她又把放在地下室里已经蒙尘很久的从埃及带回来的花瓶摆在客厅中央,但是这个季节没有鲜花,她就用几枝干花代替,摆了个园艺书籍上介绍的造型。

    她在屋子里面忙东忙西,一会儿把这里掀开,一会儿把那个东西挪走。搅得坐在窗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的费多特·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一阵心慌意乱,不时会从玳瑁边眼镜上头看着自己的太太,目光里露出很多的无奈。

    “啊,亲爱的玛特琳娜。”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嗯?怎么啦,亲爱的?你的眼镜腿又出问题了吗?”

    “没有。我想说,你不觉得那个埃及风格的花瓶实在不适合我们家的客厅吗?”

    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闻听此言退后两步,盯着花瓶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宣布:

    “谁说的。我认为它和我们的客厅再适合没有了。难道说你不满意?”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哎呀!亲爱的,我可没说那种话,是你冤枉我啦。”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回答完这句话后,就又沉浸在他的书本里了。长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当自己的太太觉得什么东西有理的时候,千万不要和她发生正面冲突,否则他很可能将在连续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每晚睡觉之前被迫听她的唠叨。如果他对什么东西不满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太太的热乎劲过去之后小心地将那个东西拿走。其实那个埃及花瓶之所以在地下室里搁置了那么久就是因为他的小动作,而布留蒙特罗斯特太太似乎从未注意到这一点。

    “哦,我觉得客厅在我的摆弄之下变得高雅多了。”她叉着腰说,“你要明白,亲爱的,我们即将接待的是一位从伦敦来的记者,他必定眼光不凡,对于我们这样的山区小镇一定是心存鄙夷。而我呢,作为小镇银行行长的太太,有责任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我不知道你居然有这么高尚的义务。可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样也不会对你表示不满的。”

    “你别忘了他是记者,是记者啊。如果他在杂志或报纸上写上我们小镇的坏话,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英国呢。”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耸了耸肩膀,用书本遮住脸,咕哝着说:“你照样会去英国的。”

    “你在说什么?!”

    “嘎?你听岔了,我只是在读书而已。”

    “……那就好。我要去厨房制作点心了,你记得一会儿换上那件铁锈红色的毛衫。啊,还有,你要是看见斯蒂芬就叫他把那身破烂的运动衣扔了,换上干净衬衫。哦,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他,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尽给我丢脸……”

    布留蒙特罗斯特太太一边不停地嘟囔着,一边走进了厨房。终于从她的唠叨下解脱出来的先生放下书本,长出了一口气。

    费多特·布留蒙特罗斯特时年五十岁整,八年前搬到这里,他长着一个方脑袋,方脸,方嘴巴,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又方又大,很符合一个银行行长的相貌。当年他和自己的夫人玛特琳娜结婚的时候可是一个帅小伙呢,而她也是一位既漂亮又温柔的年轻女郎。两个人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生了一个儿子,生活也很美满,于是等到了中年,玛特琳娜就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染上了控制自己的丈夫和唠叨的毛病。不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是个好脾气,他不愿意和自己的太太吵架,其实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稍稍刺激她一下,然后躲在一边看她可笑又愚蠢的反应。

    正这么开心地想着的时候,楼梯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赫然看到一个有实物大小的玻璃骷髅装饰品正顺着楼梯滚下来,紧跟着后面蹿出来一个年轻人,几个大步迈下来,在玻璃球掉下最后一级台阶并就地摔个粉碎之前抓住了它。

    “哦,我的上帝!”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叫着,“斯蒂芬!你在干什么!那种玩意怎么能让它乱跑呢!”

    “又不是我让他乱跑的,你知道,是它自己不小心就那么掉下来了。”年轻人把玻璃骷髅头抱在怀里,重新向楼上走去。

    “斯蒂芬!”做父亲的又喊起来,“你妈妈叫你换掉运动衣。”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要接待一位从英国来的客人?”他故意把‘英国’两个字咬得很重。

    “这是你妈的主意,跟我没关系,你当然可以不换,但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她的脾气。”

    “哦……好吧。我换。过一会儿我去看看书架,看她是不是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时尚杂志放在最中心……”

    布留蒙特罗斯特一家的星期日中午就是这样乱哄哄地度过的。

 

 

2

 

    朱利安·雷蒙从踏进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家的大门开始,就觉得这对夫妇——尤其是夫人——对他实在是太热情了,热情的过分。他们带他参观客厅,参观书房,参观毗邻客厅的小花园(虽然这个季节里面只有枯枝败草);请他品尝女主人特意做的葡萄干饼干;他们还对他的穿着、发型、谈吐,包括他从雪松山丘旅店的柜台买来做谢礼的红酒都给予了热烈的赞美。

    朱利安不是一个会被几句不着边际的夸奖冲昏头脑的家伙。他清楚得很呐。这对夫妇显然是想给他留下好印象,不过,他们的手段只让他觉得可笑。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后,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去煮咖啡了,趁这个机会,男主人很不好意思地凑到朱利安身边,轻声说:“真是对不起,我的夫人让你见笑了吧。”

    “唔……”朱利安出于礼貌笑了一下,“其实没什么。”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显然是听出了话外音,无奈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

    “玛特琳娜她实在是太想给你这样的伦敦人留下好印象了。现在她不在,我先说明,你别被她吓着了,她其实心眼很好,不过——你也明白,大凡女人到了她那个年纪,总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们就害怕别人视她们为无物。我们这些当丈夫的只好哄着她们。”

    他说话的口气颇有些委屈,还有些对妻子的溺爱。这让朱利安感觉立刻轻松起来,他高兴地说:“没关系,我理解你。尤其是很感谢你们,毕竟是你夫人救了我啊。”

    “啊,是的,是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眨眨眼,然后,他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凑上来说:“要知道,我们这儿是个小地方,要不是因为新开发了滑雪场,根本见不到外国人,英国人更少见啦。”朱利安点点头。的确,如果仅仅为了滑雪,没有必要特意去一个偏僻的东欧小镇。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头顶猛然发出‘嘭嘭’的声音,好像有什么重物掉在地上。朱利安禁不住向天花板上看了看。而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则再次变得非常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是斯蒂芬他又在搞什么名堂了,你别见怪。”

    “没事儿。斯蒂芬是你们的孩子?”


    “哦,是啊……”

    话还没说完,上面又是轰地一阵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

    “……唔,”朱利安保持着微笑,“我想他一定是个很活泼的男孩吧。”

    “男孩?斯蒂芬今年二十七岁啦,是个很老的男孩……”

    楼上的情况似乎更加混乱了,响起一串叮当声。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用双手蒙住了脸,说,“这个家伙在搞什么啊!难道换个衣服也要把家具都搬开不成?依我看年轻的男人就不应该留在父母家里,他们必须工作,必须承担起社会责任……哦!亏他还是格拉斯哥毕业的……”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朱利安问男主人,“斯蒂芬在格拉斯哥上过学?”

    “是啊。他去年刚读完研究生回来,一直就赖在家里不去工作,瞧瞧,到头来就是这么个结果……”

    “这样说来,我和你的儿子还是校友呢?我可以见见他吗?”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没想到会有这种巧合,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现在瞪得更大了。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回答道:“哦,当然可以,他很快就该下来了。不过你和他最好别说太多,我那个儿子,脾气不太好,最喜欢和别人抬杠……”

    “父亲!你又在说我坏话啦!”楼梯口那儿传来一个声音。

 

 

3

 

    朱利安闻声回过头,正看见斯蒂芬一边系衬衫领下面的扣子,一边从楼梯上走下来,同时嘴里还嘟囔着:“我想我是不是又长高了,这件衬衫有点儿小啦……”

    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中高个儿,一头灿烂却蓬乱的金发;脸型很端正,是稍微有点偏长的椭圆形;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眶距很宽。从表面上看,他这个人好深思,也很沉着稳重。但他走下楼梯时轻微地摇晃、他心不在焉微笑的方式,却给人一张懒洋洋的印象。他正是那种当别人挺直脊背昂首阔步向前走时,却把手插在裤兜里面,哼着难听的小调,在队伍里面穿梭捣乱的人。如果需要,他也可以变得雄心勃勃,并且努力让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受到人们赞颂,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潇洒自如地在整个世界前的墙壁上涂抹玩笑话。

    “我想您就是我那位老校友吧。”斯蒂芬说。同时他也在细细打量朱利安,在心里评价他:他是一个记者,但从那长到肩膀的一头乱发来看,像是个艺术家;可如果说他是艺术家,他的手指骨节宽大,显然是干过重活的;他的年龄不轻了,怎么也有三十五岁,可是看看他小臂上的肌肉,又好像很年轻;他的皮肤粗糙,额头、眼角有不少皱纹,但他的眼睛又亮又深邃……还有他的笑容,我不喜欢他的笑容,带着那么一股劲儿,好像他自己是瓦尔纳教堂的圣徒,好像他什么都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笑容。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站起来给他们两个做了介绍,临结束时打趣说,“老校友异国重逢,你们可不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哦。”

    “怎么会呢。我想我毕业的时候斯蒂芬还在上中学吧。”朱利安笑着说,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斯蒂芬。

    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们一起坐到沙发上。这时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的咖啡终于端出来了,朱利安意外地发现这位唠唠叨叨的中产阶级家庭妇女咖啡煮得特别好,于是少不得赞美了一番。

    四个人开始热络地交谈起来,谈话内容天南海北。女主人竭力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品味,可每每她提到自己心仪的演员、商贾、文艺作品时却总被她的丈夫和儿子驳斥为庸俗,此时朱利安正好可以做好人跑出来打圆场,结果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对他的好感像洪水泛滥一样暴涨起来。男主人喜欢足球,朱利安适时的表明自己是苏格兰人,于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放过一起批评英格兰国家队的机会。谈话一度变得十分混乱。后来,因为朱利安和斯蒂芬两个人互相的兴趣,他们的交谈开始多起来。

    “你在大学主修的是什么?”朱利安问。

    “拜占庭文化。你呢?”

    “物理。”

    “那你怎么又做记者了?照常理,欧洲原子能研究所比杂志社更欢迎你。”

    “啊……那话可就长了。”朱利安想了想,又说,“往简单了说,我毕业之后就干别的去了,那时是为了能糊口,可之后就再也没走到正途上来。当记者是七年前的事情。”

    “你好像经历很丰富。”斯蒂芬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唔……”朱利安笑了一下。这个微笑在斯蒂芬看来意味深长,包含了很多东西。“……如果那就算经历的话……是很丰富。”

    “你受过很多苦吗?”斯蒂芬突然问。

    朱利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斯蒂芬的直率让他非常意外。

    “斯蒂芬!不要这么没礼貌!”布留蒙特罗斯特太太训斥儿子。

    “哦,天呐,我根本什么都没说嘛。”

    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但大家的谈话并没有因此停顿,只是转了方向,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执意要朱利安讲讲威士忌,他便从苏格兰的土质讲起,直讲到酒窖温度对品质的影响。斯蒂芬再也没和朱利安说上话,他开始和母亲讨论起晚餐的内容来,但时不时的,他的眼睛会突然转过去,从长长的睫毛下凝视着朱利安,然后再迅速离开。

 

 

4

 

    朱利安从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的家中告别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冬季太阳落得早,这时天已经很暗了。他穿过横在河流上的石桥,向山顶的旅店走去。上坡的道路很滑,虽说距离上次大雪已经过了几天,但气温一直很低,被扫开的雪堆在道路两边的墙壁底下,而道路中间部分结了冰,非常滑。他不得不沿着街道两旁居民家外墙边缘的地方向上走。那里一般都被各家住户清理干净了,有的还撒上了灰渣。街道上没几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回家都很早,即使有人和他擦身而过,昏暗的光线也很难使他看清对方的面孔。

    他走得不快,并没有急着回旅店。朱利安喜欢走在完全陌生地方时孤独而沉静的感觉,他不会被路过的朋友认出,也不会被熟悉的店员拦住;四周的房屋和脚下的道路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他过去的经历似乎被剥离,只留下无法预知的未来在远处模糊晃动。在一个全新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做些全新的事,比如他一直都向往却从来没有实践过的——滑雪速降,吃新鲜的生肉,思考艰深的哲学问题,学习巴斯克语等等。

    在转过几个弯后,朱利安终于看到了远处旅店建筑发出的明亮的光芒。他只需要再努努力就能回到他舒适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休息他因为爬坡而劳累的腿了。天空已经非常暗,朱利安左手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走着。他把手放到另一家住户的围墙墙壁上,这时却听到了很低的说话声。起初他以为是有人走下山坡,就没怎么在意;但后来他发现声音是从围墙里面发出的,而且谈论的内容似乎正是他自己。

    “这就是旅店新来的英国客人?”

    “是的,我听说就是,的确是英国人。”

    “可他一点儿也不像英国人。”

    “胡说,你根本就没见过英国人怎么就知道他不像。”

    “我看过电视。”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英国电视台,可我知道那其实是意大利电视台,你看错了。”

    “哈,那也比你指着那个英国的男演员却叫人家小姐强。”

    “那不是我的错。”

    “更不是我的错。”

    “哦!天哪!他好像听到了我们说话。”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们的家。我们在门后面看看难道违法吗。”

    “他过来了。”

    “那个英国人?”

    “当然!”

    “怎么办?”

    “就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哦。好的。”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5

 

    朱利安听着黑漆漆的大门里面传来的声音,好像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吵架。但奇怪就奇怪在,她们似乎是在为了他而吵架。他自己的魅力无论无何还没有达到这个地步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事实,如果对方的确在监视他,就应该向她们说明这既没必要也很愚蠢。而如果对方仅仅是出于好奇,他也还可以提醒她们这样子议论人是很不礼貌的。

    他走到门前,认真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准备举手敲门。正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了呼唤声,声音大而粗犷:“嘿!年轻人!”

    这让他倍感以外,甚至愣了一下,怀疑那所谓的‘年轻人’是否指的就是自己。朱利安回过头,看到街对面的房屋大门洞开,一道光束从里面射出来,门口站着一个人影,因为背光,看不清相貌细节,但应该是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他在向朱利安招手。

    “年轻人!你好啊!”

    “你好。”朱利安回答。心里却想大黑天的,在寒冷的街道上互道问候,怎么看都很奇怪。

    “天气很冷啊!”陌生男人说。

    “是很冷。”

    “你要不要到我这里喝杯酒再走!”

    “哦,谢谢,但是我要回旅店去了。”

    “没关系。你过来!过来!我这里有很多酒呢,足够你喝的。”他看着朱利安似乎不想过去,就又劝他,“年轻人,别那么严肃,绷着脸很累人的。如果你没有烦心事,一杯酒会让你更高兴;假如你心里痛苦,那就更要喝一杯啦。人们常说,如果没有威士忌来把世道不平的地方泡泡软,他们会自杀的。过来吧!喝一杯,我请客。”

    朱利安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个男人在阻止自己进入那个传出声音的院子,这一点显而易见。不过,听这个人说话的口气,不像是个坏人,反而给他留下很爽朗的印象。而且在此时,即便那院子里有什么人,大概也已经回到屋里了。于是朱利安答应他说:“行啊!既然是你请客,我当然不会拒绝啦!”

    “就是嘛,就是嘛。人们从不会拒绝一杯好酒,就像他们从不会拒绝自己送上门的女人一样……进来吧,外面够冷的,可我这里暖和。”

    朱利安离开街道左侧的大门,向右边亮着灯光的屋子跑去,中间他还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不过最后还是顺利地站在那间房子的台阶上。陌生男人很热情地搂住他的肩膀,带他走进屋子。朱利安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个酒馆。怪不得那个人一直邀请他呢。

    酒馆低矮昏暗,四壁有木质镶板,天花板是灰泥的。里面的空间并不大,却挤满了人,好像这个镇子的男人们突然都出现在这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人手一个大酒杯,互相挤在一起说话,乱哄哄的。不过,朱利安却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是观察一个地区的居民们最好不过的场合了。


    他当然没有忘记看看那位把自己请进来的人。不过观察之后却很出意外。那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起码有七十岁了,个子很高但身材精瘦,脸也是又瘦又长,脸色蜡黄,布满了沟壑和皱褶,特别是他的额头,就好像遭受了五十个冬天围攻的田地般被掘下了无数浅槽深沟。

    他们两个一进门,就吸引了里面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回身看着老人和身边的新来者。

    “来我们这里的人都互相认识,所以你得先介绍自己。年轻人。”老人对朱利安说。

    “哦,好的。”朱利安向人们笑了笑,“你们好,我叫朱利安·雷蒙,从伦敦来,是个记者。”这样的开场白太普通,于是人们在举起酒杯致意后便都继续回到各自的谈话中去,仿佛在一瞬间的惊讶后就把这个外国人抛到了意识之外。

    老人领他到柜台前面的座位坐下,然后走进柜台,冲里面一个留着大把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就从头顶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大酒杯,装满啤酒,放到了朱利安面前。“这是我请你的,雷蒙先生。”老人说。

    “哦,太谢谢你啦。”朱利安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出乎他意料,啤酒是温热的,就像德国人干的那样。他咧了咧嘴。而他的苦像全被老人看在眼里。

    “怎么?不好喝?”

    “唔……我不习惯喝热啤酒。”

    “啊哈!”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了一个响指,“我忘记了,你是英国人——”

    “苏格兰人。”朱利安纠正道。

    “那么当然,你应该喝威士忌。”老人开始拿酒瓶,虽然朱利安委婉地拒绝,但半分钟后,一杯加冰块的琥珀色液体还是摆在他面前。他无奈,只好喝了一口。但几口酒下肚后,升起的热烘烘的感觉让他分外惬意。“谢谢你,但你请我喝酒,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米哈伊尔·菲里科维奇,不过你叫我科利文就好,这是我中间的名字。大家都这么叫,习惯了。你看那块刻着字母的牌子,那就是我的酒馆的名字。”

    朱利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块老旧黑亮的木板,上面刻着:四历法。

    “很有趣的名字。”

    “哈!这是我儿媳妇给取的,可她现在已经和我儿子去德国了。这个——”他指着满脸胡子的中年人,“——他是我的外孙,是我们家族里面最安静和听话的孩子,在别人都移民到了西欧、澳大利亚的时候,他却留下和我在一起。”

    “你很喜欢这里?”朱利安问米嘉。

    “是的,”男人笑起来,“我喜欢。这里让我感到很安宁。”

    朱利安点了点头。的确,座落在群山中的小镇,东欧古老的文化氛围,没有比这更适合沉思和冥想的地方。

    他们慢慢聊熟了,在这时,朱利安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一直想问却拖到现在的问题。“科利文老爹。刚才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进对面那家去呢?”科利文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朱利安觉得老人目光中的惊诧让自己感到困惑。

 

 

6

 

    朱利安和科利文老爹坐在酒馆最里面的角落。听到他的问题后,老爹执意把他拉去那里,好像是怕别人听见,其实他根本是多虑,因为此时酒馆里闹哄哄的,他们即使放大声音也没人会注意。“你在那家人门前听到什么了?”老人问。

    “好像有人在吵架。是年纪很大的女性的声音。她们是谁?”

    “唔,其实也没什么。我可以全告诉你,不过你最好不要到处去说。是这样,那幢房子里面住着两位老小姐,是双胞胎,叫托法娜姊妹,已经都七十多岁啦。她们害怕见外人,所以住在里面从不出来,只有我这个老邻居能得到她们的信任。如果有什么事情,比如说她们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之类的,就会打电话给我,然后由我或者是米嘉把东西送过去。她们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镇子里有一些人还以为她们已经死了呢。可我想这正是她们期望的。”

    “她们喜欢观察外面的人的生活,对吧?”朱利安说。

    “那是她们俩唯一的爱好。托法娜姐妹要么是从窗户里往外看,要么就趴在门上从上面的小洞看。她们从那里了解世界。”

    “可她们为什么不干脆走出来。”

    “也许是害怕吧。”

    “害怕?”

    “……是啊。你是英国人,可能不了解。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有那么一个时期,人人都想得到绝对的平等,人人都视自己为整个国家的主人,私有财产是不允许的。人们的本意是好的,可是方法不对,而且有很多人是在趁机打劫。我们的镇子也一样,人们捣毁以前有钱人和资本家的房子、庄园,逼迫他们把财产交出来。托法娜姐妹也受到了迫害。”

    朱利安觉得自己嘴里的酒带上了苦味。“那是一段心酸的历史。”

    “你说得很对,苏格兰先生。”

    “可是我仍然觉得,走出到现实生活中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法。她们逃离了因没有善待她们而受到谴责的那个世界。可她们这样做也等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人不能总是逃避……”

    “托法娜姊妹已经七十多岁啦,逃避也好,不逃避也好,她们都活不了多少年。不如就让她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逃避好了。上帝会怜悯她们的。”

    朱利安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喜欢逃避,他的个性决定他即使在九十岁的时候该勇往直前就不会后退。他忽然觉得气闷,使劲吸了口气,抱怨说:“真奇怪,为什么我刚刚来到这里六天——其中还有三天是躺在床上——却遇到了这么多怪事。”

    “哦?你还遇到什么啦?”科利文老爹好奇的问。

    朱利安认真地看着老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说出那件事,旅店前台经理巴尔芬和霍斯塔托娃医生对那件事的反应都有些不寻常,那么这位看上去很倔犟的老人呢?他能知道什么?

    “我好像是在睡梦里遇到了一个浑身惨白的人。”他说。

    “咚”的一声,老人手里的酒杯掉下来,虽然没有破,里面的酒却全泼在了桌子上。他从椅子上欠起身,又没完全站起来,双手按着桌面,眼睛像要鼓出来一样看着朱利安。那种姿势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然后他才慢慢地坐回去。

 

 

7

 

    米嘉过来把桌子擦干净,又给老人重新倒了一杯酒。他随口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啦?”

   “哦……没什么,没什么。你干你的事情去。”老人挥挥手,把外孙打发走了。

    朱利安看着没人再注意他们了,才重新开口。“看你的反应,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事情……”老人焦虑地说。

    “不,我看出来了,一定有事。你们的反应都太奇怪了。”

    “……你还告诉谁了?”

    “雪松山丘旅店的前台经理巴尔芬和霍斯塔托娃医生,不过我没跟他们说到细节。”

    “啊,既然这样……”老人的手指使劲捏着玻璃杯,好像要捏碎似的,“我可以跟你说说,不过别以为我会告诉你什么。你是个外乡人,我不会跟你说的……”

    “因为我是外乡人?”朱利安打断他。

    “是的。”老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仿佛有一束火焰,但转瞬就熄灭了,“你本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就像那些到这里滑雪的游客。可是,我现在要对你说说我的看法,我对你的劝告。”

    “我可不需要劝告。”

    “听我说。我说完了你自己做决定。”科利文老爹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这个山谷里笼罩着不祥。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有一种黑色的魔力——也许是白色的——我说不清。就像从地下深处钻出来一个古老的幽灵,把不幸和悲哀洒在这里。我不知道具体的,但是我们这儿人人都感觉得到。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地方受了诅咒,你最好尽快离开,不要多停留。如果你要待在这儿,就把自己关在旅店里别出来。要么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要么你就想着死和上帝。听我的,离开这里吧。”

 

 

8

 

    从科利文老爹的四历法酒馆走到自己的旅店房间,朱利安一直在想老人的话。当时他很想问清楚他的意思,但是老人几乎是驱赶一样把他送出了酒馆。他们在害怕什么呢?诅咒?朱利安想到了自己曾经从滑雪者口中知道的白狮的故事,而他在前天晚上梦幻般遇到的那个神秘的家伙是个白化病人,他不由得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白狮,白化病人,二者难道有什么关联吗?紧接着他自己笑了起来。关联的确有,那就是他们都是白的。

    朱利安打开旅店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这晚月光皎洁,照在雪上白茫茫一片,远方的崎岖山峦只呈现出一片黑色的剪影,像月球上的景色。山上的树木也跟月球表面一样枯槁。如果不看着下面的房屋而只看山的轮廓,感觉就好像没有空气一样。阴翳的地方黑得没有层次,开阔的地方白得没有颜色。

    但是只要再往下一点儿,就可以看到教堂的光,那里安了很多灯,夜晚亮起来非常漂亮。从白雪覆盖的屋顶看出去,能看到链子和雕花装饰的八端十字架,十字架再往上,有一个三角形,那是金光闪烁的御夫星座和五车二星。他望一会十字架,又望一会其他的星星,新鲜又寒冷的夜晚的空气均匀地从外面吹入。他深深地吸气,同时脑海里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不断涌现,他追逐着如同身处梦境……他又想到了莉迪,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朱利安打算吃片安眠药然后睡觉,但是当他拿起药片往嘴里放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前一天他想到了莉迪,结果遇到那个人。今天他又想到了莉迪,那么今晚,他会不会再次遇到他呢?他放下了药片。他想见到那个人,他想知道这一切秘密都是怎么一回事。朱利安直觉感到这镇上的事情都和那个奇怪的白化病人有关。为了见到他,朱利安可以忍受因为莉迪出现在心里所引起的痛苦。

    他打开电视,胡乱的拨到一个台,开始努力看电视。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上一次奇遇是在凌晨,那么这次肯定不会早多少,他可不能睡过去。东欧的电视台简直寒碜的可怕,一个表情诡异的播音员在报道今晚的节目;几个化妆非常夸张的演员在失真的布景前表演电视剧,而他们在说什么朱利安居然没听懂;然后又是一个表情诡异的播音员。

    朱利安实在忍不下去了,拿着遥控器乱按一气,居然找到了BBC一台,于是开始强打精神看新闻。在四历法酒馆喝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渐渐发挥作用,他觉得越来越悃,眼睛只看见一些闪光的色彩块不停游动,耳朵只听见一串像外星人发的电磁波般的嗡嗡声。他的眼皮慢慢合上了……

    突然,朱利安两手不停挥舞起来,脑袋也跟着摇摆。“啊”的一声,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坐着就睡着了。他擦去嘴边的口水,按按额头,接着赫然发现时钟指在半夜十二点多。“差点睡过头……”朱利安嘟囔着。他披上外衣,为了防止走路出声就光着脚,他悄悄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那儿,盯着对他来说极端神秘的c307号房间。


    走廊里的大座钟发出嘀哒声,此外一切寂静。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凌晨一点,朱利安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在加速。

    一点到了。一切如常,没有光亮,没有响声。

    时钟继续走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是两点,三点,四点。

    朱利安依然站在那里,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的精力在迅速减退,快站不住了。

    五点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些声音,很细微的,好像是流水声。他刚想冲出去,却意识到这是早起的客人冲厕所的声音。朱利安嘴里骂了一句。

    六点的时候,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把门一关,一头栽倒在床上,房间里立刻充满了鼾声。

 

 

9

 

    四历法酒馆每天中午正式开门营业,这个时候顾客并不多,偶尔会有些人到这里喝些酒、吃一碗特制的辣肉酱做午餐。每到这时候,科利文老爹就坐在柜台后面清理帐簿,招待客人的事情全交给米嘉去做。老爹正在全神贯注地计算昨天一笔有点儿小差错的帐目,突然大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按照习惯,科利文老爹总要抬头看看进来的人,可这一看不要紧,竟把他吓了一跳。正向柜台走过来的,不就是昨晚的朱利安·雷蒙吗?可是他怎么睡眼惺忪的。

    老爹拉着脸,不高兴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苏格兰先生。”

    “哎——”朱利安长叹了一口气,坐在柜台前面的高脚椅上,手肘支着柜台的松木板,说:“你不欢迎我吗。”

    “我昨天把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哦。那我谢谢你。可是我喜欢这儿,打算在这儿住下来了。”朱利安斜着眼睛打量着老人,眼里有一种挑衅的神情。科利文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算着帐目,但嘴里却在说:“你当然有留下来的权利,没得说。每个人都不愿意自己的行为被干涉,所以他们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直到出了什么事情,他才会想起来,可那时已经晚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会出什么事?”

    “不、不,”科利文老爹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什么都不会发生,那样最好啦。喝点儿什么吗?”

    “啊……”朱利安揉了揉太阳穴,“我昨晚上没睡好,想要提神的东西。”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牙买加朗姆酒,非常香,你想不想尝尝?”

    朱利安撇撇嘴。“会醉倒吧?”

    “劲儿很大,比威士忌好,至于喝不喝醉嘛……那要看你是不是想喝醉了。有些人喝酒是为了嘴巴舒服,有人是为了喝酒的时候结交朋友,也有人就是为了要醉个痛快。”

    朱利安突然欠起身,盯着科利文老爹的眼睛,说:“你在试探我。”

    老人笑了起来,发出一串爽朗的声音,“小伙子!你到底喝还是不喝!我那瓶酒可不轻易拿出来呐!”

    “嘿!没问题!来吧!”朱利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

    科利文转过身,对米嘉喊,“把我那瓶酒给苏格兰先生倒一小杯!”

    这个时候,酒馆里其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过去了,他们一边笑,一边看着朱利安,还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说着什么。

    那一小杯酒是琥珀色的,颜色发暗。朱利安拿起来闻了闻,接着一口喝了下去。他呛了一下。那股甜香浓郁的酒劲儿直往鼻子里钻。屋子仿佛倾斜了,然后又正了过来。

    “怎么样?是好酒吧?”科利文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是好酒……见鬼!我觉得舌头好像不是我的啦!”朱利安用手肘支着脑袋说。

    “这很正常。舌头不听话啦,屋子里面转起来啦,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完啦。说真的,这酒能给人壮胆,一喝下去——什么都不怕啦!”

    朱利安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变了。脑袋虽然不疼了,却开始晕起来。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喝下去后才好一点儿。

    酒馆的大门又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他一看见柜台上那瓶二十年的牙买加朗姆酒,立刻叫起来:“我说,科利文老爹,你又拿它耍人啦!”

 

 

10

 

    朱利安循着声音回头,看到一个大约近五十岁的男人,他身材圆鼓鼓的,裤子皮带上面勒出来一圈肥肉。这个人的头发已经花白,眉毛却跟漆过一样黑得发亮,眼睛也圆鼓鼓的;他的脸庞颜色很深,让朱利安无端地想到了刚烤熟的馅饼——闪亮的棕色,脆脆的,开着裂口。

    科利文老爹看到他后笑了起来,但朱利安却注意到他眼里的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塞奥罗斯,”老爹说,“你怎么来了?平时你都是晚上才过来的。”

    “我中午来你就不欢迎了么?”他走过来,拿起朗姆酒瓶看了看,舔舔嘴唇,又很小心地放下,然后对米嘉说,“老样子,先来杯威士忌和一碗辣肉酱。”

    米嘉到里面厨房去了,塞奥罗斯开始和科利文攀谈起来。“老爹,你怎么想起喝烈酒来啦?”

    “我是给雷蒙先生喝的,他从苏格兰来。”科利文又对朱利安说,“我向你介绍你身边的这位——本镇著名的企业家、冷酷的资本家塞奥罗斯先生。”

    塞奥罗斯咧着嘴拌了一个鬼脸,和朱利安握了握手。“别听他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即将破产的伐木公司的老板,不是什么企业家,更不是什么资本家,只是靠着山林赚些小钱。”

    科利文却冷冰冰地说,“可我看你剥削工人的手段一点儿也不差。我听尼古拉说,格尔涅在伐木时砸伤了腿,让你出医药费的时候简直就像是用镊子从贝壳里面抠肉一样困难,而且你整天催着他复工。”

    “哎……”塞奥罗斯夸张地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小本生意,现在木材的行情下滑,我根本就是在惨淡经营嘛。科利文老爹,人总是要生活啊。”

    “没错。可是为什么要像你塞奥罗斯这样生活呢?”

    老爹严厉地说。这让塞奥罗斯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再也没说什么,等到肉酱上来的时候,他端着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去了。他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说我冷酷,可是我觉得我仁慈的很。起码我不会装做自己很仁慈的样子,暗地里却搞得别人家破人亡,怎么说我也比米哈伊尔·布瓦伊那老家伙强多了。”

    朱利安看着塞奥罗斯。他看到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人的贪婪嘴脸,胖嘟嘟的脖颈,滴溜溜乱转的眼睛。这种人平时大吃大喝,纵声大笑,自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们明抢暗夺终日狂欢,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毁灭。

    他从伐木场老板身上收回目光,相信自己以后没必要和这种人打交道。他对已经沉默下来的科利文说:“塞奥罗斯说的米哈伊尔·布瓦伊是谁?”

    “他?他是我们这个镇子的杰出人物……他是一家成功的保险公司的老板。镇子里有些人还以他为荣呐,这个地区的议员也经常拉拢他。可是,我们这里的老辈人都知道,布瓦伊家族的发家史并不光彩……”

    这时,塞奥罗斯却喊了起来,“老爹,别说啦!在这个地方,布瓦伊比什么政府、警察、议会的势力可大的多!你以为你这么说他的坏话布瓦伊先生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你恨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嗯?到头来还不是得活在他的庇护下面。别逞强啦!你那个倔脾气带给你的危害还少吗?!”

    科利文老爹生气了,胡子抖动着,他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顿地对塞奥罗斯说:“别拿你那些龌龊的思想来说我。我和你可不一样,我一辈子生活得勇敢。就算我受到了伤害,也不后悔。是上帝把我塑造成这个样子的。我爱那些我喜欢的人,我恨那些我憎恨的人。最后当我死了,有很多人伤心,也肯定会有很多人高兴。我和你不一样,我恨什么人,就会恨得咬牙切齿,也许因此我会伤害到什么人,但这不是我的错。错的是创造我这个人的造物主。”

 

 

11

 

    眼看着塞奥罗斯和科利文就要吵起来了。一个瞪着眼睛,把嘴里的肉酱嚼得吱吱响;一个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双手握成了拳头。不过这场争吵注定不会发生,这固然是因为作者具有慈悲的心肠,另一方面则是酒馆里出现了新来者。

    伴随着冷风冲进来的,是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他看都不看其他人,径直走到塞奥罗斯跟前。“父亲!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伊伦娜叫你回去!”

    塞奥罗斯听到那个名字之后表情立刻由愤怒转为沮丧,他眨巴了几下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儿子。“她怎么啦?我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来喝酒……”

    “跟我回去!父亲。你每天晚上都来喝酒,这已经太多了,中午绝对不能喝,不然会出危险的!”

    “能出什么事。放心,尼古拉。我都干了什么多年了。”塞奥罗斯还在纠缠。

    “格尔涅也干了很多年,还不是被砸伤了腿。你跟我回去!”

    最后,做父亲的拧不过儿子,把肉酱和酒一股脑地倒进喉咙里,付了帐,无精打采地走了。

    在这一幕随着塞奥罗斯父子的离去而结束后,朱利安对科利文老爹说:“那年轻人是塞奥罗斯的儿子?我怎么好像见过他?”

    科利文手里还在忙着给其他顾客倒酒,听到问话后扫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回答:“我听说你被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用车载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糊涂了,看来这果然是真的。刚才那个塞奥罗斯的儿子、那个尼古拉,就是医疗所的男护士啊,还是他当初把你扛到医疗所里面又搬到旅店里去的。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酒馆里的人们因为科利文的话纷纷笑了起来,朱利安觉得刚刚喝下去的朗姆酒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嘴里,弄得他脸上热乎乎的,他因为喝醉躺倒在雪地里的行为而有些羞愧,但同时也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可害羞的,喝酒总有醉的时候,就像你一连跨过几十个水洼,裤脚上总得沾上些泥巴一样。他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和那些人一起笑着。

    朱利安一直认真观察着酒馆里所有的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很贫穷,衣服又旧又破,要的酒也是最便宜的啤酒,喝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的,尽量延长酒在嘴里的时间。他们从寒冷的室外走进来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地挫着双手、一脸苦像,可是只要在这里待一会儿,喝上一杯,就突然变得容光焕发,话也多起来,似乎忘记了生活的苦恼。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从科利文老爹身上不断迸发出来的乐观、开朗的情绪。朱利安觉得科利文在有意识地让自己去感染别人,把酒馆里面的气氛弄的活跃。而就像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恐惧的事情,朱利安还记得前一天在谈到自己的梦境时老人的眼神。在这个地方,究竟隐藏着什么呢?科利文老爹又知道些什么呢?

 

 

12

 

    塞奥罗斯的伐木公司在镇子尽头,旁边紧挨着就是他的家。现在他正和儿子尼古拉一起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塞奥罗斯都在嘟嘟囔囔地说话,先是抱怨物价上涨连带威士忌也贵了,然后再咒骂政府被大资本家掌控、小商人纷纷破产,最后大骂寒冷的天气。说着说着,他打了一个酒嗝,尼古拉距离他三步远都可以嗅到那股酒和肉酱在胃里反应的味道。


    尼古拉皱了皱眉。他很反感父亲现在的行为,然后在心里叹息塞奥罗斯已经不再是他尊敬的人了。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塞奥罗斯还是尼古拉的偶像。那时他没有发胖,也没有染上酗酒的毛病,虽然个子矮了一点,但是凭着一身强壮结实的肌肉照样有不少女性喜欢他。再说他那时还存有不少父辈留下的遗产。尼古拉的生母一直以自己的丈夫为荣。

    可是不久后,塞奥罗斯经营的伐木公司亏损严重,家里虽然还不至于举债,却已经所剩无几了。更糟糕的是,尼古拉的母亲突然去世,这下子老小两个男人突然发现不知道怎么生活了。他们不知道怎么用猪肉做出像样的饭菜,不知道为什么玉米粥总是糊锅,不知道那台老洗衣机的上水管已经坏了。

    这种生活终于让塞奥罗斯无法忍受下去,一天早晨,他失踪了。

    从那以后,尼古拉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父亲,这期间他一直寄住在表兄安东·霍斯塔托夫家里。后来,西边爆发了战争,据说正在那里搞投机买卖的塞奥罗斯十有八九是死了。正当尼古拉已经做好失去父亲独自一人生活的准备的时候,塞奥罗斯却突然回来了。

    他的变化非常大,不仅是胖了、爱喝酒,最重要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人。塞奥罗斯向大家介绍的时候说伊伦娜是自己的妻子,是他从土耳其娶的穆斯林老婆。可人们都心照不宣,知道那女人一定是从战火纷飞的波黑逃出来的,为了活命才答应嫁给他。

    尼古拉于是重新回到破旧不堪的家里生活,但他和父亲之间的裂痕却永远也无法弥补。而对于伊伦娜,尼古拉一直很害怕她,虽然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在减少,但他还是没办法喜欢她。

    伊伦娜其实比尼古拉大不了几岁,人非常漂亮。刚到小镇的时候,她很守规矩,也很少和别人说话。但一当她和镇里的人熟悉了,人们就慢慢发现,她经常会留在一些未婚的小伙子或者是独身的鳏夫家里过夜,闲言碎语多起来。镇长曾经和她谈过话,但最后被她拿扫帚赶了出来,狼狈的镇长发誓一辈子也不管这事了。而做丈夫的塞奥罗斯对于自己妻子到处和别人调情的举动根本像没看见一样,每天还是照样监督工人、联系买主、喝酒。

    这样子过了两年,大家都对塞奥罗斯夫妇失去了仁慈之心,连带着尼古拉也成了被嘲笑的对象。他当然不好受,特别是有时候伊伦娜故意只穿着内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往往吓得他从家里逃跑。尼古拉已经下了决心,只要他一拿到医师的证书,就离开这个家。不过在这之前,他少不得要再忍受几年。

    塞奥罗斯回到家时,伊伦娜正在洗头,又长又密的黑发淌着水。她一看到塞奥罗斯,就把头发用毛巾包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说:“你喝得挺自在啊。钱是从哪来的?”

    “那是我今天收的还款。”

    “帐目上怎么没有?我给玛特廖夫打过电话,他的那笔钱根本还没汇出!”

    “伊伦娜,我是你丈夫,我喝点儿酒又怎么了。”

    “可现在是我管帐。你把钱都喝光了,拿什么还贷款,拿什么生活。你除了喝、喝、喝,还能做什么!”

    “我喝酒关你什么事!酒对我来说就像水对你们那样重要。我恨水!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水是给癞蛤蟆准备的!”

    “你说谁!!你怎么敢这样说我!!”

    塞奥罗斯哼了一声,冷笑着说,“你?你不瞧瞧你自己。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杀死了。”

    “那我真谢谢你啊。”伊伦娜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如果我没有跟你走,也不过就是跟几个军官轮流上床而已,说不定还可以捞个军官夫人当当。”

    “除了我,谁还能看上你。婊子。”

    “塞奥罗斯。警告你。别用这种歧视的语言说我……

    他们就像每天例行公事一样吵起来,尼古拉捂着耳朵跑进自己的房间。他翻开书,开始做习题,想强迫自己忽略外面发生的一切,但是吵架的声音还是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电话响了,塞奥罗斯夫妇没有注意到,尼古拉只好亲自去接。他听到的是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声音。她明天要去城里开会,医疗所需要他照看。通话的过程中,尼古拉一直试图掩饰自己父母的吵架声,但是好像没什么用。他听得出来,医生的语气里比平时要温柔一些,这温柔的产生是源自于对他的同情和怜悯。几乎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像霍斯塔托娃一样,尴尬,难为情,想安慰当事人却无从开口。

    她的温柔很正常,但尼古拉却为此感到痛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但对于看出他的不幸并表示同情的人又感到愤怒。有些人喜欢把自己的不幸和心窝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让他人觉得内疚,也让自己得到安慰,并且从自虐的行为中感到快感;当然也有相反的人,宁愿把痛苦全部吞进肚,谁都看不见最好。尼古拉就是后一种人,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可他并不明白,他之所以觉得霍斯塔托娃的同情无法忍受仅仅是因为这是霍斯塔托娃的同情。

    尼古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外面的吵架声渐渐模糊,变成了一堆纠缠的毛线。女医生惯常的严肃、干练的脸庞变得清晰。她很少笑,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笑,而是因为认真。在面对一个受伤的急诊病人痛苦的脸时,没人会笑得出来。她医术高超,凭她的本领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她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在这个偏僻小镇的医疗上。多少年了?尼古拉给她当助手已经三年了。他见过她安慰病人的微笑,见过她双手血污地做包扎,见过她一个人扛着沉重的器材疾走如飞,也见过她劳累一天后疲惫的神情。

    镇上的人都因为她严肃的外表和作风不敢接近她,但尼古拉却见过她各种面貌。他想着她的样子——特殊的美,些许的高傲,冷冰冰的眼神,克制的微笑。

    霍斯塔托娃从来不哭。尼古拉没见过她哭,更没见过她掉眼泪。这也是镇上的男人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据说,几年前当安东·霍斯塔托夫的死讯传来时,她的确落过泪。那时尼古拉正在外地上学,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只是听说她哭得很有节制,简直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因此有人怀疑她并不是那么爱着他。但尼古拉知道,她不是不想哭,而是不会哭,那种在旁人看来缺乏热情的哭泣已经是霍斯塔托娃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悲痛了,也许她的眼泪流的少,但对于一个从来不哭的人来说,那些眼泪每一滴都比宝石更珍贵。

    她把毕生的泪水都给了过世的丈夫,也因此,她几乎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她为另一个人流下同样的泪水是不可想象的。尼古拉想到这里觉得一阵难过。

 

 

 

白狮   第三章  麦布女王之梦

 

 

有人梦中亲眼见,

说有精灵害我们,

来自雾地和雪地,

九寻深处暗相跟。

——柯勒律支《古舟子吟》

 

 

1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瓦伦丁·林侬正在看一本诗集。房屋一进门的地方有一张像酒吧里用的那种曲尺形的长桌,他就坐在后面。房屋的里侧和墙壁上全是书架,摆满了书籍,都是用来出租的。雪松山丘旅店的餐厅是体面人的社交场所,四历法酒馆是普通人慰劳自己或者麻痹思想的地方,而林侬租书店则储存着镇上人的精神食粮。

    租书店是老林侬开的,不过他正在闹关节炎,书店由他的儿子瓦伦丁照看。瓦伦丁很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他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书。今天晚上也和平常一样,他坐在暖气旁边,又暖和又舒服。夜里刮起了风,在这样的天气里书店很少有顾客,因此当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瓦伦丁很惊讶。

    走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一团冷气跟随他钻进屋子。一看到他,瓦伦丁立刻放下书本,兴奋地站起来,眼睛里露出喜悦的光芒,嘴里说:“是你!沃恩施泰因先生。”

    瓦伦丁称呼的沃恩施泰因,就是雪松山丘旅店的拥有者,一位相貌端正英俊的中年德国人,长年生活在这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刚刚从城里返回镇上,他是去为旅店加入联盟而做准备工作。我们在前面说过,朱利安·雷蒙认为前台经理巴尔芬可能隐瞒了沃恩施泰因的行踪,不过他的确是错了,赫伯特当时的确不在,他现在回来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夜晚。

    他从山下走上来,顺便到书店来还书。另外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来看看老朋友。赫伯特是个商人,也是个爱书之人,旅店里有书,但他更喜欢到这儿来借。时间一长,他和书店老板林侬、以及林侬的儿子瓦伦丁成了朋友。他们经常会对一本书发表各自的意见,进行讨论。

    瓦伦丁接过还来的书,开始在电脑里寻找借阅记录,并计算费用。在这个时间,赫伯特看到瓦伦丁放下的诗集,就顺手拿起来,正看到刚刚瓦伦丁看的那首诗。

    “怎么?你在读布莱克吗?”他问。

    “是啊。这是他亲手刻印的诗集的复制版本,很不错。”

    “嗯,的确很精美。不如我们哪天再开个讨论会吧,叫上林侬先生一起。”

    瓦伦丁摇摇头说:“他这些天关节炎闹得厉害,恐怕没这个心情啦。”

    “真可惜。不过可以把我们的讨论记录下来写个报告,等他舒服的时候拿给他看,像上次那样,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听他这么说,瓦伦丁笑了起来。

    “上次”指的是他们以安·拉德克利夫的《尤多尔弗的秘密》为契机进行的关于哥特小说的讨论,那次还有瓦伦丁的好朋友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尼古拉·塞奥罗斯参加,而最后在斯蒂芬的帮助下写了一份类似于论文的总结。斯蒂芬把总结交给他在格拉斯哥的同学,经修改润色后在大学的刊物上出版。这件事让林侬先生又高兴又自豪。

    “好,几天之后我们聚一次吧,叫上斯蒂芬和尼古拉吗?”

    “只要你能请到,人多总会热烈一些。”

    “行,定下来之后打电话告诉你。”

    讨论会的事情便这样决定了。不过,对于是否邀请斯蒂芬和尼古拉,瓦伦丁有自己的想法。在赫伯特走后,他拿起诗集,却没有看,而是眼睛盯着门,脑子里想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于瓦伦丁来说,他是珀耳修斯、恩底弥翁和忒提斯的综合体,虽然他的年龄大了点儿,但这样的年龄正是外表的美趋于成熟,内心的美开始沉淀的时候,他是一只内外都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

 

 

2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从林侬租书店出来,急匆匆地向旅店走去。他提早回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还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在到达旅店后他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前台经理巴尔芬正在那儿等着。“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他一进去就立刻问道。

    “很好。因为下了场大雪,滑雪的客人增多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很多东西运不过来,特别是新鲜的水果蔬菜,不过现在已经改善了。”

    “还有呢?”赫伯特的手指在硬木办公桌上像弹琴一样跳跃着,显得有些不耐烦。

    “艾丽娜的工作从上周末开始由玛莎接替。”

    “没了?”

    “就这些。”

    赫伯特看着巴尔芬,那眼光好像要从他嘴里挖出点儿什么似的。“那你跟我说过的英国客人是怎么回事?”


    “他要求进入C307房间,我拒绝了他,因为这不符合规定。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巴尔芬的表情很惊讶,他显然认为当他把情况在电话里告诉赫伯特的时候整件事就结束了。但现在赫伯特又提起来就表示情况没那么简单。

    “不、不。”赫伯特说,“你拒绝了他,你做的很对。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对那里产生兴趣,他是否已经进去过那个房间。”

    巴尔芬惊讶的表情更明显了。“他不可能进去的,沃恩施泰因先生。那扇门一直锁着,而且,钥匙不是一直由你亲自保管吗?……”但前台经理突然想到了朱利安·雷蒙的一句话,匆匆改口:“那位先生提到自己必须进去的理由时曾经说‘如果那里面发生了谋杀……’”。

    “他说到了谋杀?!”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大叫起来,他睁大眼睛盯着巴尔芬,瞳孔四周都露出了眼白,呼吸也似乎停止了,面孔由于憋气而涨得通红,肩膀一起一伏。他竭力想要把自己激动的心情给压下去。

    “沃恩施泰因先生?”巴尔芬担心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赫伯特慢慢地说。“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别跟别人说。你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巴尔芬看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觉得他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间经历了从惊讶、恐惧、焦虑到冷漠的所有阶段,在这之后则因为如此突然和迅速的变化而异常疲惫。

    巴尔芬在旅店里工作已经有五年了,他一直就知道赫伯特对于C307房间特别看重,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旅店里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但是谁都没有进过那个房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虽然有时工作人员私下里会有一些议论,但由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个很好的老板,即使有些闲话也很快散去了。

    他知道旅店曾经被多次转手,原因就是屋主人总觉得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而且,据说曾经有一位屋主正是死在那C307房间里。这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担心恐怕也是有根据的吧?

    “先生。”巴尔芬在临出门时突然说,“看你的反应,似乎那个房间……”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完,他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会明白他的意思。

    赫伯特露出一个微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谢谢你的关心,巴尔芬,但是真的没必要担心。”

    这并没有让前台经理感到轻松,但他还是点点头,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赫伯特坐在扶手椅上,用两只滚烫的手托住额头,仿佛单靠他的额头已经承受不住纷繁而来的思绪的重负了。从他的嘴里吐出一声叹息:

    “伯伮斯……”

 

 

3

 

    朱利安半夜醒来,发现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他自己躺在床的右边,而‘他’躺在左边。

    ‘他’正在沉睡。全身赤裸,白得可怕,身躯在夜晚看起来散发着幽蓝的光芒;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朱利安把手指放到‘他’鼻孔下面,却没有感觉到呼吸引起的气流。‘他’并没有呼吸,只是做出呼吸的假象。‘他’是一个死人。但‘他’的身体温暖柔软,皮肤细嫩而有弹性。‘他’好像又是一个活人。

    朱利安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感到恐惧或不安,正相反,他觉得内心非常平静。这也许是夜色的作用。朱利安小心翼翼地撑起身体,仔细地看着‘他’。一种安静而从容的气质从‘他’美好的姿态和唇角难以察觉的微笑中透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朱利安轻轻地说。

    他把手覆盖在‘他’的髋骨上,手掌沿着身体曲线向上,经过腹、腰、胸,最后停在‘他’的嘴唇旁边。他向那张美丽而奇异的脸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轻轻碰触‘他’的额头、眼睛、鼻尖。“你到底是谁?”朱利安再次发出叹息。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似的,‘他’的身体突然颤动起来,像即将被飞蛾咬破的茧。朱利安被吓了一跳,在这时才感到有点害怕,他想后退,却没有完成这个动作。

    ‘他’睁开了眼睛,被夜色渲染成暗红色的眼睛带着微笑看着朱利安。朱利安也盯着‘他’,想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些什么,但是他却意外的发现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丝毫可以辨认的东西,没有流露任何思想。虽然‘他’的眼睛在微笑,朱利安却感到像是看着发生月全食时的暗红色的月球——冰冷和荒芜。那简直不是人类的眼睛。

    冬季的夜晚非常冷,虽然是在房间里,朱利安仍然觉得寒气在从四面八方往屋里涌。他抓起被子围在身上,慢慢地后退,从床上下来。‘他’注意到朱利安的意图,笑容更加明显了,把手臂抬到脑袋上边,将身体展开,双腿交缠着。这动作好像是无意识的,也好像是在诱惑朱利安。

    “你是谁?”他问。

    “我?”‘他’缓慢的爬起来,身体倾向朱利安后退的方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你想要的任何一个人。我可以是天使,是魔鬼;可以是你的主人、你的奴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是你的敌人;更可以成为你最亲密的情人。只要你想得到,我可以成为你的一切。”‘他’迈出右腿,一只脚踩到地板上,向朱利安伸出手。

    “不,”朱利安摇摇头,“我只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总会知道的,可是在这之前——”‘他’突然站在朱利安面前,就像上次在C307房间里一样,快的他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需要互相了解,需要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他’猛地伸手捧住朱利安的脸庞,吻他的嘴唇,那股恶狠狠的劲头就像是要吞下他一样。朱利安被吓了一跳,最初没来得及反抗,但紧接着他用手推,用拳头砸,用膝盖顶,想把‘他’推开。但他尝试了很多方式之后,朱利安发现‘他’就像包围在四周的空气一样,根本甩不掉。

    而与此同时,‘他’却更加得寸进尺地抚摸起朱利安的身体,手指轻捏他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

    “滚开!”朱利安叫起来。

    “轻点儿,轻点儿,”‘他’说,“我并不是要折磨你,更不是要杀你。我是要让你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美妙,那才是人生真正的目的。我说的不对吗?朱利安……”

    “别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会找上我?!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这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一切,连你的莉迪的一切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你心里最深的深渊下面究竟培育着什么东西。你不想听我说说吗?再说说你的莉迪?说说那些啃食着你的心脏、以它作为养料生长的小东西。”

    ‘他’灵巧地挑逗着朱利安的欲望,让他感到兴奋,却又因此而羞耻。

    “你是恶魔!”他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人人都是恶魔。你想看看魔鬼的牙齿吗?”

    朱利安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渐渐发白。他的身体滚烫,欲望之火灼烧着内脏,当激情达到顶峰后,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甜美的震颤并因此麻痹。他合上双眼,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畔说:“来吧,来吧。看看那个藏起来的世界,它就在你的身体里。”

 

 

4

 

    朱利安睁开眼睛,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四周不是夜晚的黑色,更不是他沉睡前看到的白色,而是葱翠欲滴的嫩绿。实际上,他四周、甚至头顶上都是细长的柳树叶片。他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柳树林里,树干仿佛梁柱,而下垂的枝条组成了墙壁。他伸手拨开树叶,想看看外面,但看到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绿色。

    他这是到了哪儿?而他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否则怎么能从冰雪覆盖的小镇突然来到茂盛的树林里。而‘他’又到哪里去了?

    朱利安带着这些疑问拨开交缠的树枝,向外走去。他走了很久,当他以为自己可能迷路的时候,一股芬芳的花香如流水般汩汩地扑面而来,树林有一面亮起来,阳光穿过叶片间的缝隙闪烁着光芒。他加快步伐,向亮处走去,拨开最后几根枝条,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在他面前,是一座山谷。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高山,最尖端直插云霄,银白色的雪线附近缭绕着层层薄雾。而在山间是翠绿色的山谷,一座座圆丘似的小山包散布在山谷里,远远望去,就像是法国乡间市场上码放整齐的柑橘或柠檬。山坡上覆盖着像人工修剪过一样平坦整洁的绿草,一棵棵又大又直的墨绿色柏树点缀在山丘上,柏树脚边是一簇簇朱利安不认识的粉红色树丛,那种灌木他叫不上名字,好像是被矮化之后又染了色的橡树。

    最让朱利安惊奇的是空中。有几块像小山一样庞大的石头漂浮在空气里,没有任何东西支撑或牵引着,完全以嘲笑物理定律的姿态随着风势轻微地上下浮动,仿佛是漂浮在海水里的海藻。这些石头都呈现出如同刀尖向下的短刀的形状,它们的顶部是平坦的,绿草和灌木在上面生长,给这些四壁裸露、有无数裂痕纵横的石头戴了顶毛绒绒的帽子。它们投下巨大的阴影,像一朵朵乌云一样将一块块地面笼成黑暗。

    在雪山、山谷、漂浮着的巨石间,一队白色的飞鸟正在上下翻飞,一会儿冲到雪线附近的高空中,一会儿钻进山谷底下的柏树间绕着圈。

    四周只有激荡在岩石间的呼呼风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整个景象平和悠远。但是朱利安却感到一阵紧张,这不仅是那些如即将插入地面的巨大楔子一样的石头带给他的威胁感,还有一种置身于沙漠中的恐惧感。因为这个明显非正常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即使那些形状完美的草坪也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冷酷的味道。

    朱利安蒙住了双眼。他以为这是又一个梦,如钻石镶嵌在黄金托架上一般镶嵌在另一个梦里,梦幻中的梦幻,两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的无数个影子中的一个。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奇异的世界并未消失。带着荧光绿的青草仍在拂过他的脚面,浮在空中的巨石四壁仍在反射着阳光,白色的巨鸟仍在平伸着翅膀利用上升气流飞翔。

    朱利安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踉踉跄跄向前走去,双手揪着头发,嘴巴里结结巴巴地叫喊着:“我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谁来回答我!”

    他的声音冲出去,撞上对面的石壁后又折回来,撞在这一侧的石壁上,互相之间不断的反射,形成一连串的回声。假如朱利安是一位声学家,一定会对这么精确的反射发生兴趣,但他只是个快被冷漠和孤独吓死的人,只会埋头于自己的恐惧。

    那一群白鸟似乎被这些回声惹恼了,它们向朱利安飞过来,用尖尖的喙啄他的脑袋和眼睛。朱利安尖叫着向树林跑去,双手挥舞着驱赶鸟群的袭击,保护自己的眼睛。最后他冲进了柳树林,无处下嘴的鸟群在天空中绕了几圈,飞走了,有几只的嘴巴边上还粘着朱利安的头发。

    他摸了摸疼痛的头皮,结果手心里一片红红的血迹,肯定是被啄破了。“上帝啊……”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那个他根本不曾相信过的名字。他在这时呼唤上帝并不是出于信仰,而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对于自己处境的绝望的慰藉。


    “谁在这里叫上帝的名字?”

    就在朱利安的头顶上,一个声音突然说。

 

 

5

 

    朱利安抬起头,却差点和一张脸撞个正着。“他”在刚才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这回“他”没有像出现在旅店房间里一样赤裸身体,而是披上了一件白袍,轻薄的布料一直垂到“他”的脚面,式样就像古典绘画里古希腊妇女穿的服装。也许正是服装的关系,“他”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整个白色的躯体映在翠绿色的背景下显得清新柔美,而“他”的微笑更加深了这个印象。

    在不同的环境下人会产生不同的情绪。当处在封闭、黑暗的旅店房间里时缭绕在内心的恐惧压抑现在因光明而空旷的大自然向相反的特质转化,朱利安觉得“他”的出现让自己很高兴。他很高兴在这个世界里见到一个人(且先不去追究“他”是否是真正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他着急地问。

    “他”的笑意加深了。“我们为什么不出去谈呢?这里的空间太狭窄了。”“他”向朱利安伸出一只映照着淡绿色的手,那白色皮肤就像是洁净的画布,随着外界光束形成的画笔颜料的变化而变化。

    朱利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这在此时此刻的世界中唯一和他相似的生物的手。他们钻出柳树林,来到外面绿色山坡上,在这里,朱利安重新说出刚才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伊甸园。”

    耳边响起锐利的声音,那是风带来的白色巨鸟的啼鸣。

    “有很多人都曾声称他们可以用某种方法构建出伊甸园,但其实他们所做的只是把明显的矛盾掩盖住而已。”朱利安说,“你在骗我。”

    “你怎么就知道这儿不是呢?你甚至无法证明这里不是。这里是伊甸园的大门,在你的前方——”“他”指着遥远的山峰,“那里才是真正的目的地。而这些巨鸟是守护者。你刚才一定骚扰它们了。”

    “那么它们相当容易受惊。”

    “确实是这样。你想看看伊甸园真正的样子吗?”“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利安。

    后者点了点头,神情很庄重。他知道这不可能是伊甸园,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奇异的世界,不如多看看。“他”的骗术很高明,如果是其他人,很可能就相信了,但是朱利安在内心里有一种对宗教的深深的怀疑,他丝毫不觉得那些美丽的法衣、十字架、受难像在剥除了信仰的外衣后还包含着奇迹的力量。他这回倒要看看“他”会带领自己看到什么。

    “他”握住朱利安的手,向前迈了一步,但‘他’迈出的脚并没有落在山坡上,而是就此悬在空中,仿佛空气里有一架用玻璃制造的通明的楼梯。“跟着我。”“他”说。

    朱利安小心地迈了一步,接着,他也漂浮到空中。

    “来吧。”

    他们向前走出去,或者说飘了出去,像被剁去了翅膀的天使。

 

 

6

 

    一般情况下,人们身处高空时总会有害怕自己会坠落的恐惧感。平地上的一百米不算什么,可是垂直的一百米悬崖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畏缩不前。任何超过两米以上的垂直高度都具有跌落并受伤的潜在危险,人类为了保护自己从而产生了对高度的恐惧,只有那些受到过严格训练的人——飞行员、登山运动员、高空作业者才能有效地抗拒这种自我保护意识。朱利安估计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地面应该接近一公里,但是他并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催眠了。

    他们飞过空中的巨石,这时朱利安才发现这些巨石其实是白鸟的巢,它们聚集在巨石顶端的树林里,像是绿树上绽开的花朵。那些白鸟在他们身边飞翔,警惕地看着他们,却始终没有发动攻击。

    继续向前,他们飞过雪山。在雪线之上,大风将无数小冰晶吹起来,形成闪亮的云雾,但在里面飞翔的朱利安感觉不到任何寒冷。他有点儿搞不清是自己失去了知觉,还是那冰晶本身并不冷。雪山后面笼罩着大片云雾,他们向下飞行,穿过将阳光阻隔的白云。花了不少时间,云层才散开。而就在他们脚下,展开的是一个金色的辉煌的世界。

    一道金色的河流沿着山坡向下奔驰,翻滚的水花闪动着融化金液的耀眼光芒。河的两岸是逐渐向下倾斜的山坡,有绿色的花园,有金色的巨大台阶。河水最后在山崖的尽头坠落,形成瀑布,水声轰鸣。阳光照射在水雾上,一道炫目的彩虹横跨河流。

    在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他们像朱利安和“他”一样,都具有飞翔的能力,不少人结伴在空气中漂浮。这些人都穿着上个世纪考究而美观的服装,个个都鲜艳漂亮,彬彬有礼。一些人坐在台阶上或者花园里谈话、野餐;有些人坐在小船里,在河面上慢慢地划行,他们倒是不用担心掉进瀑布里去,因为这种情况即使发生,也只消飞到空中便可以解除危险;有些小孩子在河水里游泳,而有些则在空中翻滚,每个都玩儿得很惬意。金色的光芒笼罩着一切,就像是童话书的插图,画里面的人物从来不知道痛苦、忧郁、悲伤,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更幸福满足。成熟的金色,富丽的金色,温暖、美丽、璀璨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但要浓厚一些。这种香气和金色非常合拍,让人想做梦。

    这正是他年轻时的梦:金色的田园世界里有奔驰的野马,有乞请人们聆听的雨滴;在那里闪耀着灵光,充满神秘的温馨。他就怀着这样的梦落到地面,向人群走去,想和那些人打招呼,但奇怪的是,没有人注意他,即使偶尔有几个人的目光转到他的方向,也好像是在透过他,看着远方。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不到我。”朱利安有些焦虑。他问“他”。

    “因为你还不属于这个世界。嗯,你不觉得这里很美丽吗?”

    “的确,非常美。是每个人都梦想的完美的乌托邦。”

    “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在人间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美而存在,这里甚至没有死亡,你看那个漂亮的少女,她已经在这里生活几千年了,她的青春永远不会凋谢,而她的头脑却比人间任何的贤哲都聪慧。”

    朱利安看着那正坐在河岸边把双腿伸进水里的美丽少女,她长得有些像是年轻时的莉迪。“是的,她非常美,动作也那么优雅。”

    “瞧,你不想跟他说话吗?她的知识一定会让你满足。你不想拥抱她吗?不,我不是在教唆你,我是在说:面对这样的美,拥抱也将是神圣而纯洁的。可是,现在不行,因为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多遗憾啊!”

    朱利安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疯狂的跳动,不仅仅是因为那少女,还有整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年轻的莉迪。

    “他”伸手搂住朱利安的腰,凑到他耳边说:“来吧,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成为这些幸福者中的一位,你就可以和那少女相爱。只要你愿意。”

    朱利安向前走着,距离那少女越来越近,她身上的金色光辉越来越强烈。

    “只要你愿意,朱利安。”“他”仍在说着,“只要你说‘让我留下吧’,你想要的一切就都成真了。”

    “只要我愿意?”

    “是的,只要你愿意。来,跟我说:‘让我留下吧’。”

    朱利安张开嘴,喉咙里一个声音吐出话语:“让我……让我……”

 

 

7

 

    “放开我!”

    朱利安叫喊着挣脱“他”的束缚。“他”紧握他的手腕,刚才还在温柔浅笑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可怖,红眼睛紧盯着朱利安。“放开我!我怎么居然到现在才看穿你的把戏!这些所谓完美的世界不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陷阱。先是利用莉迪,然后是这些虚假的幻境!”

    “是幻境又怎么样!你看到的那些人并非是完全虚假的,他们宁愿留在这里,他们在这儿不会遇到任何他们在人间的烦恼。幸福,幸福,除了幸福还是幸福!这不就是人生所需要的吗?!”

    “不。你这个幽灵、鬼魂!”朱利安甩开“他”向山坡上跑去。“幸福?一个真正的人不会满足于给定的幸福,也不会因被剔除的痛苦而喜悦。一个真正的人需要的是自由选择的幸福,需要知道世界的真相,可是在你的世界里,人不仅没有选择的权利,还被虚假的幸福所蒙蔽。我看清了。你的世界,包括你,根本就不幸福!你以为这些展示出来的光鲜的景色、无忧无虑的人群可以欺骗我,而这恰恰说明你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快乐。你是一个可悲的鬼魂!不仅用假象欺骗我,还欺骗你自己!”他向“他”大喊着。

    在他说的同时,金色光芒减弱、消失了,天空中开始堆积乌云,越来越多,不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而那些嬉戏的人群却还在河岸上游荡,他们好像是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不顾外界的变化,自顾自地交谈着、做着游戏。

    朱利安望着他们,然后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对不起,鬼魂先生。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你的创造还是被你诱惑的人,但不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在我身上重复。也许你应该换一个对象,他会听从你的召唤,屈服于你软硬兼施的骗局。但是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在世间的责任。再见啦!”

    他觉得整个天空突然间暗了下来。而“他”,则还是站在刚才那个地方,白色的长袍和白色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像,人物的任何表情对于组成雕像的石头而言没有丝毫意义。那只是一块精美的石头。天空在碎裂,无数碎玻璃一样的碎片从天而降,整个世界在坍塌。猛然间,朱利安想起了那种香味,他曾经在这儿闻到过。那是焚烧乳香的气味。

    朱利安眼看着黑暗的碎块渐渐连接成了大片的黑幕,却不知道该怎么逃跑。刚才的天堂现在已崩裂成为他脚边的一堆亮晶晶的残渣,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远方有一处亮光,像一道门的形状,从那里传来一个持续的响声。朱利安向那儿跑过去。当梦幻的世界彻底消失之前,他从那扇门里跳出来,重重摔倒在地面上。

    “铛铛”的声音在他耳边轰响,朱利安爬起来,竟发现发出撞击声的是旅店走廊里的大座钟。它正在敲半夜十二点。他正坐在旅店走廊的地毯上,而他逃出来的那扇门正是C307房间。他摸了摸脑袋,觉得头发粘乎乎的,看看手掌,那上面有很多已经凝结了的暗红色的血块。

 

 

8

 

    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医疗所里,朱利安·雷蒙正在治疗他头顶上的伤口。他自然没有说这是在梦境里被白色巨鸟给啄的,恐怕人家会以为他在发疯。他只说自己起床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脑袋正好撞在桌子角上。

    “如果单从伤口来看,我会以为那桌子角上包了铁。”霍斯塔托娃医生一边给朱利安抹药水,一边说。

    “撞得可能是挺重的。”


    “你有没有觉得头昏?思维混乱?有想昏倒的感觉?”

    “医生,我要是有那些感觉,就不会自己步行来找你了。我想没有造成脑震荡。”

    “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立刻就叫我。”医生拿起剪子,“我现在不得不把你的头发剪去一些,可别太可惜。”接着她根本没有等朱利安表示同意就咯嚓咯嚓挥舞起剪刀,几缕褐色头发就此和头皮告别,掉在地板上。

    “不会太难看吧?”朱利安关心的是这个。他全身上下没几个地方可以让人联想到美男子,飘溢的褐色头发是其中之一,可现在这最显眼的地方也将背叛他的希望。治疗结束后,朱利安要了一面镜子,仔仔细细照了半天。还好,剪去的头发不是很多,也不明显,应该很快就会长出来。

    “你以前曾经碰到过和我一样的病人吗?”他放下镜子,问。

    霍斯塔托娃医生奇怪地看着朱利安。“锐器撞击伤当然是有过,可还没有像你这样撞到头顶上的。”言下之意,她在嘲笑他的笨手笨脚。

    又不是我想搞成这样的。朱利安白了她一眼。心里却在想,被白鸟袭击的难道只有他自己吗?被带入那个世界的也只有自己吗?那个关于白狮的传说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对,不对,应该还有别人。“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对了,医生,”朱利安装做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写一篇关于小镇的报导,你能跟我讲讲最近几年发生在这儿的趣事吗?怪事也行。”

    霍斯塔托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将治疗用过的棉签和废纱布扔进垃圾桶,径自走出了治疗室。被无情地晾在一边的朱利安很尴尬,不过他反正已经很狼狈了,不在乎这一点儿打击。转过身,他看着正要端走医疗器械的尼古拉·塞奥罗斯,说:“那么你能跟我聊聊吗?”

 

 

9

 

    当朱利安·雷蒙走进四历法酒馆的时候,科利文老爹正在擦桌子。现在刚是上午,酒馆里没什么人,他趁这时候打扫卫生、擦洗酒杯、准备食物。一看到朱利安进来,老爹很不高兴地瞪着他,嘴里嘟囔着:“怎么又是你。”

    如果你连续去一家酒馆两次以上,你就是那里的熟人啦。朱利安随随便便地往高背椅子上一坐,手指敲了敲台面。“先来杯啤酒。”

    柜台后面的米嘉拿过一个大号啤酒杯,卡在龙头下面,一边接酒,一边说:“怎么?你不来威士忌或者朗姆酒啦?”

    朱利安无奈地瞥了瞥嘴,低下头,把剪去了头发的头皮和上面覆盖的药膏指给科利文和米嘉看。“医生说脑袋受到撞击,最好不要喝烈酒。”

    “你怎么撞成这样了?”科利文老爹问他。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朱利安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温乎乎的啤酒,让琥珀色的液体在嘴里面转了好几圈。他这么做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仔细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后,他似乎是想明白了,把酒全吞了下去,擦擦嘴巴,对科利文老爹说:“我想问你一些关于这个小镇的事情。”

    老爹停住手里的动作,盯着朱利安,深眼窝里的眼睛显得异常深邃。“年轻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瞎打听,不要相信谣言,更不要在这里久留。这是为你好。我已经在这地方住了七十多年了,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这里,我比你对这里了解得多的多,一些你看不到、注意不到的东西,我却能凭着直觉感受到。你应该离开,雷蒙先生。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朱利安的唇角闪过一个轻蔑的微笑,这让科利文老爹很不舒服。“你这样竭力赶我走,好像是在隐瞒什么事情。我猜这事情一定和这小镇上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你们每个人似乎都在隐藏着什么,谁都不愿意讲真话。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样处处提防外人应该是害怕某些事会影响到镇子的旅游收入吧。”

    科利文老爹没有回答。他只是紧锁着眉,眼睛盯着桌面。倒是一旁的米嘉有些紧张起来,求救似的看着自己的外祖父。老人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冲他微微点点头,米嘉于是借准备肉酱的理由回厨房去了。

    他一走,科利文抬起头,对朱利安说:“你会倒霉的——我并不是在诅咒你,像你这样追根究底的人总会倒霉的,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朱利安听到这话猛地站起来,抓住科利文干瘦的胳膊。“那么说以前也有和我一样想知道这里的秘密的人!他们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盯着老人的脸,一刻也不离开,似乎有一根绷紧的绳子把他的注意力拴在他脸上。就在这样的注视下,科利文老爹的防线退缩了一下。“他们……他们……”

    “他们怎样了?!”朱利安大声问。

    科利文老爹没有回答,他转过头,身体面对柜台,靠在上面,双手紧紧抓着白花花的头发,好像在和自己大脑里的什么东西较劲。

    “他们死了,对吧?”

    当朱利安说出这句话之后,两个人紧绷的神经同时放松下来。朱利安坐回到椅子上,科利文老爹放下双手,转回身,面带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朱利安喝了一口啤酒,心里升起一股胜利的喜悦。“我去医疗所看病的时候自己问的。”

    “霍斯塔托娃医生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告诉你!”

    “她是没说什么,可还有别人啊。我问的是尼古拉,就是伐木公司老板塞奥罗斯的儿子。他很年轻,没那么多戒备,而且他有一段时间在外地上学,对这里的情况不很了解。我说是在为写文章搜集素材,他很爽快地都告诉我了。”

    提到尼古拉的名字,科利文老爹一下子不那么紧张了。“他能跟你说什么?”

    “尼古拉跟我说了一个相当有趣的传说——白狮的传说。”朱利安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希望科利文能关注自己并从他的表情上解读出更多的东西。科利文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这让朱利安稍稍有些不解。“他告诉我有这镇上曾有不少人神秘死亡,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尼古拉相信他们肯定都知道什么,有的多,有的少,但正是这一点给他们带来了灾祸。”

    朱利安继续说着。他惊讶地发现科利文老爹居然露出了微笑,虽然非常细小,转瞬即逝,但的确是微笑。这很奇怪,他心想。“你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吗?”他忍不住问道。

    “哈。”科利文咧嘴笑出了声,似乎很开心,“就这些么?谁会相信你呢?镇子里的人都知道,而那些游客只会把你的话当作纯粹的传说。”

    “但是这地方有人奇怪死亡啊!难道没人追查过吗?!”朱利安声音高起来。

    “追查过又能怎么样?我们追查了,最初的时候警方也介入了,但是你肯定明白,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苏格兰先生,请你听我的劝告,你不该来这儿,也不该刺探秘密!你唯一应该做的就是离开这里!”

    朱利安坚定地摇了摇头。决不能走,他想。在知道为什么那个白化病人纠缠自己前他是不可能走的。莉迪腐烂的尸体和梦境里神奇的世界已经在他心里打下深重的烙印,唯有一切大白于天下之时才能平复。“如果我可以揭开秘密呢?如果我可以告诉你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科利文脸上露出一个扭曲而古怪的笑容,更像是脸颊的痉挛。“不,我不想。知道又能怎样?死了的已经回不来了,而活着的却总有一天要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一辈子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对任何人、任何东西,我都已没有希望。”

 

 

10

 

    朱利安回到雪松山丘旅店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单单是头皮被啄破,头发被剪掉并不会让他感到沮丧。科利文老爹的话语里充满宿命感,一个应该曾经藐视命运的人在他衰老的时候不仅无力支持自己的肉体甚至无力支持自己的精神。这使得朱利安很不舒服。因此当他获得允许走进旅店经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办公室时仍是一脸的严肃。

    “我有什么事情可以为你效劳吗?朱利安·雷蒙先生。”赫伯特首先开口。

    朱利安看着赫伯特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在双方都知道谈论的事情会引起不愉快的时候,这样的微笑只能给人以虚伪和滑稽的印象。“有的。我需要借用一把钥匙,只有你这里有。”

    “哦,这样啊。”赫伯特仍然保持着微笑,“我办公室的钥匙?保险柜的钥匙?私人抽屉的钥匙?某个女房客的钥匙……?”

    “你在开玩笑吧?”朱利安冷笑一声,“我要的是C307房间的钥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不会给你,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

    两个人默契地笑了笑,目光相遇,仿佛利剑交锋,互相之间都被对方眼睛里的坚决所震动。

    最后赫伯特开口说,“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对C307房间这么感兴趣呢?”

    “你是主人,难道不知道那里面的秘密吗?”

    赫伯特又笑了。“不,”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让朱利安感到奇怪的是,赫伯特在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是真诚的。这让他有些纳闷。“你听说过白狮的传说吗?”朱利安问。

    “我知道。”

    “你没觉得这镇上发生过的神秘的死亡和白狮会有一些联系吗?”

    “对不起,我到这镇上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我觉得你是在耸人听闻,先生。”

    朱利安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我看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那么……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个人站起来,互相漠然地握了握手,接着朱利安离开了赫伯特的办公室。

 

 

12

 

    蕾妮·霍斯塔托娃的医疗所这天非常忙碌。先是治疗朱利安·雷蒙头上的伤口;接着巴宁太太的病情因为天冷的关系加重,霍斯塔托娃联系市里的大医院,准备在道路情况转好之后转院治疗;大腿受伤的伐木工格尔涅最近恢复得很快,整个下午尼古拉都在给他做检查并帮助他进行康复锻炼。而在此期间,不少因为气温持续下降而患上感冒的老人和孩子也来到医疗所看病。小小的诊室里人来人往,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将近下班的时候才结束。

    当最后一个病人取完药离开后,霍斯塔托娃倒在诊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这种突然忙碌起来的日子对她来说是常事。一个小镇的医疗所,要么什么事都没有,要么就所有的事情一起发生。她早已习惯了。但是,那种随着忙碌而来的疲惫的感觉这几年却越发严重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这些工作都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利落地一个人干完,可现在她有一个助手尼古拉,有一位女护士和一位护理员,却仍然觉得疲惫。


    她知道这疲惫不单单产生于肉体上,还产生在心里。十年的时间让她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同时也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条往复航行在两岸间的驳船,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每天驳船会搭载一批人,送到对岸,再从对岸把另一批人送回去。上船,航行,下船。

    霍斯塔托娃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明白做医生的职责。可即便如此,看病也已经成了一种机械化的过程:看诊,处置,开药。每天莫不如此。偶尔会有一些突发的急诊,才会让她集中全部精力。尽管急诊是讨厌的,而且总发生在节日或者夜晚,但霍斯塔托娃却觉得在这时候生活产生了变化,就像平原上突然出现了大裂谷,尽管有可能不小心掉进去,却也是出乎意料的景观。

    但急诊并不总出现,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她必须自己找事做填补空闲时间。霍斯塔托娃给自己安排了进修课程,各种技术考试,在市里举行的学术会议。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到大医院工作或者为了升迁。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胡思乱想,要么幻想未来,要么回顾过去。这对霍斯塔托娃来说都意味着痛苦。未来对她来说只是今日的一个个翻版,而过去对她来说是一堆被撕碎的破布片,挂在树梢上,落满灰尘,被日光晒得褪了色并随着树木的生长离人们越来越远。

    是的,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护理员已经走了。因为巴宁太太和格尔涅都回到各自家中,过一会儿女护士和尼古拉也会离开。房子里将只剩下她一个。她会关闭医疗所,上楼,给自己做晚饭,看电视,做一天的工作记录,查看网络上的医疗动态,最后睡觉。一天就这样过去。十年就这样过去。

    霍斯塔托娃仍在揉着太阳穴。她觉得不舒服,今天看了好几个感冒患者,也许她自己应该也吃点药。她拿了钥匙走进隔壁房间,打开药柜,在里面翻找着。房子另一端传来了关门声,那里是病房,也许是尼古拉在关门。这没有打扰她的动作。

    她找到了药。这时房间门口传来尼古拉的声音:“你在找药。觉得不舒服吗?”

    霍斯塔托娃回过身,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也许只是心理作用。”

    尼古拉看了她好一会儿,接着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哦?是吗?”霍斯塔托娃抬手摸了摸脸颊。她并不知道这动作让她变得不那么严肃了。“我想可能是累的吧。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把手放下来的时候碰乱了耳边的一缕黑发,蓬松地垂着,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这缕头发变成了飞蛾刷子一样的触角,轻轻拍动着尼古拉的神经。爱慕的感情有时会被最奇怪的东西所激发,有时是一支玫瑰,有时是一场雨,有时是风声引起的最轻的叹息。对于尼古拉,引起他爱慕的就是那缕头发。它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醒目,以至他无法注意霍斯塔托娃本人。到了最后他无法忍受下去了,突然走上去一步,伸手将那缕恼人的黑发别到了她耳后。

    直到一切动作都做完了,尼古拉才发觉自己的失礼,脸上浮现出自己也不相信的错愕的表情。“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我……”他结巴起来,脸也跟着红了。

    霍斯塔托娃也很吃惊,但她比尼古拉年龄大,也更成熟。她尽量温柔地微笑着,说:“今天的确是累坏了,没有注意到形象问题,谢谢你提醒我保持医生的整洁。”这句话让尼古拉慌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她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线。

    两个人已经没什么可多说的。尼古拉匆忙离去,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拿着药,关上灯,锁上医疗所的大门,从房子一侧的楼梯来到她自己居住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而十年前,这里原本有两个人。她望着空空的房间,叹了口气,接着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

 

 

13

 

    大海的波浪拍击着岸边,声音很轻,浅蓝的水面非常宁静,像凝固了一般映照着大块的圆形白云,仿佛下面还有另一个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样。金黄色的沙滩向远方延伸,如新月一样包裹着海湾。而在与大海相反方向的陆地上,没有通常在沙滩上会见到的棕榈树、颜色鲜艳的遮阳棚、豪华的度假酒店,甚至没有人。沙滩向远方前进,前进,如果没有一侧的海水,你准以为那是沙漠。但如果说这是沙漠,却没有沙丘。这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浅底平盘,被均匀地撒满沙粒。平坦的地面可以让人望见很远的地方,但那里也一样,只有沙子。没有高山,没有峡谷,整个世界似乎被磨平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沙滩上,盯着脚下的沙子。无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化石:三叶虫,圆盘形的鹦鹉螺,更多的是他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化石,奇异的仿佛根本不应该在地球上出现。所有的化石都比它们原本正常的体积要大很多,鹦鹉螺大得像桌面。这些东西布满整个沙滩,无处不在,有的完全露在外面,有的半埋进沙子里,有的只露出一出点儿。好像曾经有一个巨人将无数布尔吉斯页岩化石洒到这里,宣告这个世界曾经的喧嚣。

    赫伯特坐在一块鹦鹉螺化石上,看着面前的另一块化石——人类的直系祖先皮凯亚虫的化石。他就是从那块石头活着时候的形象进化来的,自然界给他的灵魂赋形,让他具有人类的形象。他和他的老祖宗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巨大。但在赫伯特看来,人类灵魂之间的差别与之相当。他想知道那些曾经在浅海里游弋的皮凯亚虫是否能感觉到彼此间的差异,它们的差异是否也像人类间的差异那么巨大。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虽然进入这个世界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总是被荒凉孤寂的气氛包围。身后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声音,不是气味,仅仅是感觉。在这个世界里,赫伯特的直觉非常敏锐,而且从未错过。

    他转过身,看到‘他’正坐在他身后,洁白的躯体包裹在洁白的长披风下,长长的银色发丝在阳光下近乎半透明,轻轻地飘动。赫伯特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一边亲吻着,一边低声地说:“伯伮斯、伯伮斯……”

    ‘他’任凭他的亲吻,就这样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想见我。”

    赫伯特抬起头,用真挚而炽热的目光看着伯伮斯。“是的,我想见你,必须见见你。我要谈你的事,和我们的事。”

    伯伮斯微笑起来。不是朱利安见到过的嘲弄的微笑,而是温柔的,带着一点点怜悯。“是因为那个法国摄影记者的缘故吧。因为我让他见到了我?”

    “你总是知道我为什么见你,总是知道……的确,你又说对了,就是因为他。你为什么要把他扯进来?他和你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伯伮斯蓦地伸手抚摸赫伯特的脸颊,用这个动作阻止他的话语。

    “我为什么要把一个没有意义的人牵扯进来呢?我探索过他的记忆,最开始是因为好奇。我喜欢探索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的记忆,因为那样我可以看到很多相异的有趣故事,可以发现很多种不同的灵魂。当我走进朱利安·雷蒙的记忆世界的时候,我发现在那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东西,他是一个独特的人,也许你没有发觉,但他的心灵很独特。我感兴趣了,想深入下去;我想把他那颗血淋淋的心脏从他胸膛中剜出来,盛在盘子里给他看;我想知道那时他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赫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体奇怪地抽搐了一下——胸中一阵扭痛。“你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他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发现了一颗心,这颗心曾经碎裂成很多瓣,但已经被黏合起来了。”

    “……我不明白。”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先明白他,再明白我。”

    “难道我还没有了解你吗?”赫伯特有些痛苦地说。

    伯伮斯没有回答,他搂住赫伯特,将两个人的身体拉近,紧紧贴在一起。赫伯特知道对方在安慰自己,安慰他刚才感到的痛苦。他并没有完全了解伯伮斯,不知道在那个洁白身躯里的灵魂的形状,它是好是坏,更不知道为什么伯伮斯会对朱利安·雷蒙感兴趣。一颗破碎的心吗?很多人都在胸膛里保存着这个东西,他自己也一样。那样一颗心被包裹在骨骼、肌肉和皮肤下面,谁都看不见。

    伯伮斯在抚摸他的身体,温柔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考。朱利安的面貌从他思想里消失了,伯伮斯美丽的脸占据了一切空间。他多美啊。他的身躯,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洁白好像天使的羽翼,包围着我的身体。他包裹着我,覆盖着我,如同美本身在包裹着我,覆盖着我。我知道什么是美,更知道什么是陷进去不能自拔的美。我被砍了,我被砍倒了。我要倒下了,快用你的嘴唇盖住我的嘴唇。

 

 

 

白狮  第四章  斯蒂芬

 

某些动物因为对事物有记忆而是有理性的;另一些则无。因而记忆,如通常所说,来源于感觉;但是由于对同样东西的重复记忆,产生出了经验。

——威廉·哈维《动物*殖》导言

 

1

 

    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正在自己位于阁楼的书房里啃三明治。这天上午阳光充足,把房间里照的通亮。大白猫邹伊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晒太阳。邹伊是一只三岁的母猫,全身纯白,之所以给它取这个名字,完全是斯蒂芬欣赏拜占庭帝国那位- yín -乱女皇的结果,而它也不负这个名字,把附近的猫咪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就像大部分年轻男性的房间一样,斯蒂芬的书房里乱糟糟的,书架上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书,放不下的就都堆到地板上,从门口开始沿着墙角像垒砖墙似的绕了一圈。靠近窗户的位置是书桌,被书籍、电脑、唱片、各种食品盒盖得满满的,很难知道屋主人是如何在这一片混乱中间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的。事实也就是这样,斯蒂芬一只手拿着三明治,另一只手在忙着清理桌面。

    他把空盒子、废纸扔进一个大塑料袋,把书籍摞在桌脚,把唱片塞到书架上,最后总算让桌子露出了本来面目,而这个时候他的三明治也吃完了。斯蒂芬拍了拍手,任凭食物碎屑掉了一地,开始打开电脑继续他的所谓工作。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蕾妮·霍斯塔托娃,尼古拉·塞奥罗斯等等,在人名后面的表格里填着他们的年龄,工作和家庭情况。斯蒂芬在做小镇全体成员的调查表,他进行这个工作已经有几个月了,首先是填上人名,然后根据名字调查所需的情况。如果单看表格,肯定会让人以为斯蒂芬在替社会机构工作,可实际上这张表格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而且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表格比他最初做的时候增长了很多倍,现在他开始调查那些已经过世的镇上居民。斯蒂芬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单纯的好玩。他自己很清楚,如果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父母会责怪他多管闲事,而镇上的人会嘲笑他,因此他必须偷偷摸摸的干。

    吸引斯蒂芬付出这么多精力的东西恰恰是朱利安·雷蒙也在寻找的——白狮的秘密。这个传说斯蒂芬在小时候随父母搬到镇上的时候就知道了,他那时只是觉得害怕和好奇。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地上学,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但是最近他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而白狮的活动似频繁起来,这些都勾起了斯蒂芬研究的兴趣。

    最开始的调查非常艰难,镇上的人虽然都知道传说,但真正了解的没几个。白狮最早出现是在五十多年前,那时的居民有不少人已经死去或者搬迁,能记得当时情景的人则几乎没有。五十年间,白狮多次出现,而那些亲眼见到它的人差不多很快就死去了,他们在死亡之前都经受了痛苦的折磨,并把恐怖的传说散布进人们的大脑。

    斯蒂芬曾经试图查阅镇子的历史记录和警察局的档案,但结果令他失望。镇子的记录在战争和政治动荡中遭到破坏,留下的资料非常有限,而警察局的档案被深深锁在保险柜里,不允许他查看。


    不过这些困难都没有能拦住他,斯蒂芬开始和镇上的居民交朋友,不管老少,一旦和他们熟悉起来就从那些人身上打听信息。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毅力和谨慎。上了年纪的居民谈起话来总是围着自己打转,不听完他们的个人历史休想再问别的东西;那些知道一些细节的人因为害怕遭到厄运总是对传说避而不谈,有时你必须用食物和酒来帮忙打开他们的记忆。

    经过几个月的调查,斯蒂芬终于基本摸清了被怀疑是因白狮而死的人的名单,一共有十多个,他把他们标在表格上。他知道这些人中肯定有因为其他原因死亡的,而在他并没有标出的人中也存在被忽视的可能。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认真筛选,找出死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

    这些人都出生在几十年前,被害者中并没有和斯蒂芬自己处于同一时代的人,所以为了更详细的了解死者生前的事情,他必须要向现在镇上的老人请教。

    镇子里七十岁以上并且一直生活在这的人不多,四历法酒馆的老板科利文是一个,而且他似乎知道点儿什么,但他一向嘴巴很紧;另一位是波格内奇太太,但她身体不好,说话很困难;还有一直隐居的托法娜姊妹,可她们行为神秘,难以接触;最后一位,也是看上去最可能接受调查的一位,就是已经八十多岁的康斯坦斯·玛尔梅,她是位画家和雕刻家,虽然也是隐居生活,但她接待访问者。斯蒂芬确定了这天的调查对象。

 

 

2

 

    朱利安·雷蒙沿着曲折的山路来到教堂旁边,接着拐近一边的巷子里,继续往里面走,最后来到一座独立的小院面前。这个院落的主人是康斯坦斯·玛尔梅,一位女画家和雕塑家,让小镇居民自豪的人物。朱利安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白狮的调查已陷入僵局,他无事可做,闲得发慌,便打算重拾自己的本职工作,对镇上的人物进行采访。朱利安从玛莎那儿了解到这个镇子虽小,却也出过名人,除了金融家布瓦伊之外,就是这位康斯坦斯·玛尔梅。这自然让朱利安非常高兴,在他看来,一个美丽的小镇就是要配上这样一位人物才叫完美呢。

    小院四周种植着紫杉树和常春藤,现在只是些干枯的枝条,但能看出,这些植物都受到很好的照料。等到夏季,这里必定是个绿树如荫的怡人所在。朱利安拿起相机,拍了张照片。接着,他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透过铁栅栏门,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正走过来。

    第一次见到康斯坦斯·玛尔梅,朱利安便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年纪很大,身体看上瘦弱憔悴,满头银发,身上穿着蓝色工作服,不论是发型还是服装都毫无特别之处,但她的双眼明亮有力,正是这双眼睛,让朱利安觉得她和一般的老人是那么不同,使她虽然围着满是泥巴和颜料斑点的围裙,却显得气质非凡。

    在进行了自我介绍之后,康斯坦斯同意了他的采访要求。朱利安跟着老人走进院子。院子就像从外面看到的一样,并不大,但种满了花草,一些刺柏和冬青组成的篱笆在冬季仍泛着灰绿色。一座二层小楼占据着院落的后半部分,房屋很旧,虽然新刷了外墙,但那些裂缝、攀爬在墙上的植物却显示着沧桑感。房屋底层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客厅,一间是工作室。康斯坦斯把朱利安领进了不大的客厅。

    与朱利安想象的不同,小客厅里并没有一般艺术家住所常见的气息——个性强烈的家具、悬挂着自己作品的装饰墙、抽象的现代雕塑,这些东西在康斯坦斯这儿都没有。她的客厅和普通人家很相似,如果不是细心,你很难发现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画册、其他艺术家赠送的小礼物等等。

    朱利安请康斯坦斯做一番对自己历史的描述。女画家想了一会儿,便开始用她独特的沙哑嗓音讲了起来。这个过程很快,因为康斯坦斯的生活和大多数人一样,年轻时经历战争,中年时遭遇政治斗争,到了晚年不得不适应国家的巨变。唯一让朱利安觉得意外的,就是康斯坦斯从未结婚。“您是因为艺术而放弃了婚姻生活吗?”他问。

    “可以这么说吧,艺术创作占据了我几乎全部的时间。”

    “您一定曾经恋爱过,但最终您还是选择了艺术。”

    “为什么这样说呢?”

    “一个艺术家必然心思细腻,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不会恋爱。”

    康斯坦斯笑了,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你说的对,我的确恋爱过,但恋爱并不一定成就婚姻,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

    “你们分手了?”

    “他死了。”

    朱利安的心里顿时一沉。虽然在当记者的这些年里他尽量避免提到令双方不愉快的事,但这种事仍在不断发生。人总是能轻易地碰触到别人的伤疤。

    “对不起,玛尔梅女士。”他内疚地道歉。

    女画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没关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将近六十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磨平一切。”

    “那么,您相信时间的力量咯。”

    “唔,也许吧。时间……这是一个冷酷的东西。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从太阳还未升起直到黑夜降临之后我都工作。我已经老了,越走离开人世就越远,越走越靠近上帝。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日子,什么时辰。所以我得抓紧时间。”

    “我希望给你拍照,并看看您的作品。”朱利安提出请求。

    康斯坦斯答应了,她带着他走进隔壁的房间。因为这天的工作还未开始,画架上都蒙着布。地面上到处堆积着的颜料罐和黏土让人几乎无处下脚。女画家走过去,掀开几块罩布,画面露了出来,让原本灰白色的房间顿时充满色彩。

    康斯坦斯的油画大多以神话传说和宗教故事为主题,偶尔会有一些童话内容。画面的颜色大都是偏暖色调的土黄、褐色,线条被处理得很模糊,感觉仿佛有一层雾气,这样就给画面平添了神秘气氛。画家在光的处理上技巧独特,无数细小的光点似乎从画的背后透出来,使每幅画都呈现一种珍珠般的光泽。在拍照之后,朱利安开始仔细研究起那些绘画来。

    朱利安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绘画。慢慢地,他发现在这些画里人物形象总是非常模糊,无数闪亮的光点和羽毛般层层覆盖的颜料层使得连辨认他们的性别都十分困难。“非常有梦幻气息,”朱利安说,“我承认没有想到您的绘画风格是这样特殊。”

    女画家淡淡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他继续一路看下去,在房间墙脚发现一幅被遮盖住的画,罩布上积满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掀开过,要不是他在挪动前面的画架时碰歪了罩布,他甚至都不会发现它。他轻轻拉下罩布,但在看到画面的第一眼时却整个人愣住了,好半天一动也动弹不得,一股阴森森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顺着血液充斥了全身上下,而且在他的血管之中如针扎般地疼痛。

    他在画面上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那张脸曾经在夜晚幻化做莉迪的容颜诱惑过他,曾经像魔鬼一样装出天使的面貌欺骗他。那是一张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脸,‘他’的脸。

 

 

3

 

    “雷蒙先生?”

    康斯坦斯的呼唤使朱利安从震惊的状态下恢复。他强装镇定,脸上挂着微笑。“这幅画很美,我觉得语言是难以形容的。”他突然灵机一动,说,“这么美丽的画,必定有非常美丽的模特,我倒很想认识认识她呢。”

    女画家突然显出忧郁的神色,摇了摇头。“那个模特……是我很早以前遇到的,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原来他是男人。”朱利安显出惊讶的表情,“他是这镇上的人吗?”

    他发现康斯坦斯的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起来,眼睛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着什么令人生畏的东西。“不,他不是。”女画家说,“他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她在说谎。朱利安心想,她一定知道‘他’,但她却在说谎。

    离开了这幅画,他们继续向前走,康斯坦斯请他观看自己的雕塑作品。有泥塑,大理石雕刻,透明树脂雕塑,青铜等等,它们也都像她的画一样,充满了神秘庄严的气氛。

    “看了您的作品,我感到很好奇。”他突然说。

    “哦?”

    “我好奇在您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雷蒙先生。”康斯坦斯的回答很冷淡。

    “不,不是那些。您的经历的确曲折,但对于生活在您的国家里的女性,那些经历却并非是独一无二的。我好奇的是某些特别的东西,某些细节,它们会对一个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您是怎么想到这个的?因为我的作品吗?”

    “因为您的作品里的美。”

    康斯坦斯笑了起来。“照您的说法,那些画得美的画家——拉斐尔、提香、泰德马爵士似乎都应该为他们画笔下的美而接受调查咯。”

    “他们和您不一样。那些人绘画中的美是他们本性的自然流露,而您,一个亲身经历过战争和国家剧变的女性,在她八十二岁时所描绘的作品里却看不出一点儿曾经痛苦的影子——这很不寻常。”

    “啊……这并不像您想的那么奇怪……”

    正说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康斯坦斯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出去开门。朱利安跟在她身后也走过去。来人正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他是来拜访女画家的。他的出现让朱利安有点儿惊讶,而且很明显,斯蒂芬和女画家互相之间很熟悉。于是,朱利安在离开康斯坦斯·玛尔梅家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旅店。他想要和斯蒂芬谈一谈,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关于女画家过去的故事。教堂就在附近,朱利安向那儿溜达过去,希望过一会儿斯蒂芬出来的时候自己能看见。

 

 

4

 

    小镇的教堂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建筑,规模不大。红色砂岩教堂顺着山势陡然升高,在附近民居和树木的映衬下显得很庄严。距离上次大雪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但是教堂外墙脚下仍堆着半尺高的残雪。时间虽然已接近中午,但不论是路上还是教堂前都没什么人。朱利安一个人慢慢走了进去。

    他经过前廊,进入教堂中殿,里面空荡荡的。中殿不大,大约能容下二百多人,四周圣像壁上绘制着圣徒事迹,因为年代久远,颜色灰暗泛红。在半圆形壁龛中央有圣母像,长明灯的火光颤悠悠地摇动着,给圣像投上忽明忽暗的影子。教堂里空无一人,只有蜡、香以及古往今来其他日日夜夜残留下的东西发出的陈旧的气味。朱利安绕着中殿走着,想把那些圣像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时,背后响起了人声。

    “抱歉,先生。这里不允许拍照。”

    听到这话朱利安愣了一下,随即想到照相机还挂在脖子上。他转过身,说:“对不起。我刚刚拜访了玛尔梅女士,给她拍了照片,现在把照相机带进来了。我不会随便拍照的,请您放心。如果这儿不欢迎参观者,我立刻就离开。”

    对方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位留着大胡子的教堂司祭,看相貌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不过胡子却还都是黑的。他也许是要离开教堂,并没有穿着黑色神袍。“在非节日的时候我们是欢迎参观者的,您可以随意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他说。


    朱利安很高兴。他不仅想参观教堂,还想和这位司祭说说话。而他的出发点自然还是离不开他所调查的白狮的秘密。朱利安首先介绍了自己,并提出了采访的请求,像康斯坦斯·玛尔梅一样,司祭很爽快地答应了。

    格奥尔吉——这位司祭的名字,并不是本地人,于二十年前被派到这里接替之前过世的司祭。由他掌管的这座教堂建于十七世纪初,建造者是当地的领主苏茨达尔公爵,教堂便以他的名字命名。几个世纪以来教堂历经战乱毁坏,现存的建筑不到最初建立时的一半。在以前,教堂是当地居民的生活中心,而现在能够定期上教堂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宗教在他们心里的分量远远不如职业、爱情、享乐。说到这儿,格奥尔吉司祭有些激动。

    “年轻的一代不相信宗教,甚至嘲笑它。他们不再向往至圣至善,不再希望被救赎。他们心里原来本该装着对上帝的爱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爱了。没有期望,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高兴,他们身上空空如也,从而变得空虚,不得不以情欲、酒精和毒品来麻醉自己。他们轻松了,但这种轻松非常可怕。”

    朱利安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像很多英国人一样,他不信仰任何宗教。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信仰,不是因为他不想爱上帝,不,他爱的,他也希望当上帝呼唤自己的名字时,自己能在心中呼唤*他*的名字——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宗教信仰不合乎他的性格,他不可能满足于那些模糊的解释;他也不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对自己生存有利的便是正确的;他想要知道的是世界真正的准则,而不是仅仅以人类为标尺的虚假的安慰。

    “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朱利安说,“我们无力干涉他们的思想。”

    “你说的对,”格奥尔吉司祭苦笑着说,“选择什么样的宗教信仰、选择是否要宗教信仰是他们的自由。生死由命。即使他们感到痛苦,那也是一种权利。”

    “这有点儿消极。”

    “我知道、我知道。不应该消沉,上帝不允许我们消沉。但这种事情,单单依靠我们的力量是不够的。”他沉默下来。

    “你了解这镇上的白狮传说吗?”朱利安突然问。

    “我知道。那是真的,那些死去的人,都安葬在这教堂的墓地里,有几个人的葬礼是我主持的。”

    “他们的死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吗?”

    司祭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他们在临死前都祈求上帝宽恕。”

 

 

5

 

    朱利安从教堂出来后直接向斯蒂芬家走去。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斯蒂芬不可能还在康斯坦斯·玛尔梅那里。当他见到他,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后,斯蒂芬显得很惊讶。“你想从我这里了解她的经历?我认为应该由她本人来告诉你。”他站在大门里面,说。

    “如果一个人刻意隐瞒什么的话,正面采访并不是好办法。”朱利安在大门外回答。

    斯蒂芬露出警惕的目光,“你凭什么认为她没对你说真话?而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实情?”

    朱利安皱了皱眉,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自己对白狮的调查说出来,他不知道这样是否会惊动小镇的居民,以格奥尔吉司祭告诉他的来看,这里的居民对那个传说一向讳莫如深,尽管表面上看这里和其他的东欧山区小镇没什么不同,但朱利安相信在人们的内心深处都飘荡着不安的因子。而这个英俊却又懒散的年轻人对此又是什么看法呢?

    “你了解白狮传说吗?”朱利安冒险的问。

    斯蒂芬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我不明白这跟你向我询问玛尔梅的经历有什么关系。”

    朱利安犹豫了一会儿。他是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目的,可是这样他也无法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麦粒不撒在泥土里是无法发芽也无法结实的。“我在康斯坦斯那里看到一幅画,那上面的人物非常苍白、冷漠,让我想到……白狮。”

    “你在说什么神话?”斯蒂芬冷笑着,“玛尔梅画作上的人物和一只传说中的动物能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虚构的,这倒是一个共同点。或许玛尔梅正是依照传说来创作的。”

    “你不相信?”朱利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斯蒂芬的态度让他感到奇怪。

    “哦!你确实是我的老校友,可是我还有常识。”他用手指点了点脑袋。“我不相信虚幻的动物能杀死十多个人,更不相信它会和一幅画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只是把它当作富有地域特色的民间传说会更简单,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斯蒂芬抬手要关门,朱利安拦住他。

    “等等,你怎么清楚死了十多个人的?”当朱利安看到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懊悔时,立刻追问下去,“你一定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你也绝不像你自己声称的那样对此毫不关心。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斯蒂芬甩开他的手,有些气恼地说,“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因为……因为我见过‘他’,我在梦境中见到一个浑身惨白的白化病人,而科利文老爹在听说这件事后非常恐惧,他劝我立刻离开……我触摸过‘他’,我相信那种感觉不仅仅是梦幻,但我的确无法解释,也许世上真的还存在着超出生命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们不仅无法解释,也难以驱散……我相信‘他’就是你们所说的白狮,就是那所有伤害和恐惧的来源。”

 

 

6

 

    朱利安所说的让斯蒂芬非常震惊。他无法想象秘密就在自己身边,距离自己那么近。不过,在震惊之余,他也想到了朱利安欺骗他的可能性。可是一个英国来的摄影记者有什么理由欺骗他这样的年轻人呢,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甚至还没有开始独立生活。而且,在斯蒂芬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朱利安·雷蒙是值得信赖的。这种感觉来自于他第一次拜访时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来自于他深凹下去的眼睑,来自于他额头上的皱纹。他想说“来吧,和我一起,我们来揭开秘密。”但当话一出口就变了。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不能证明所说的是真的。也许那是你编造的呢?即使你真的梦到了一个人,又怎么知道就是‘他’呢?又怎么证明‘他’就是白狮呢?我无法相信你。”

    梦境无法证明传说,如同梦境无法证明梦境。

    朱利安看着斯蒂芬,眼睛就像烈火里燃烧的石头一样炽热,但这热度很快就消失了。他淡淡地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请把我们这次谈话彻底忘记,是我不知好歹的打扰了你,那么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说再见。”

    他站了起来,转身要走。斯蒂芬拦住了他。“请等等。”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斯蒂芬心里在笑,他明白朱利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在生气。“说说你在梦境里经历的一切吧,然后让我来判断是不是应该相信你。”

    朱利安看着他。年轻人很严肃,但在他眼睛里却闪烁着既快乐又傲慢的火花。于是朱利安明白他刚才是故意的,他在耍他。但他现在不能发火,他还需要这个年轻人的帮助。“等我讲完之后,你再说‘是的,我相信你。但是请你走吧’。是不是这样?”

    “我也在对这个传说进行调查。你需要我的资料,而我需要知道你的梦境。”

    “你是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吗?”朱利安说。

    “你不是记者。”斯蒂芬突然说。

    这句话让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说:“你错了。不信的话你可以看我的证件。”

    “你的证件自然会表明你是记者,你的职业也是记者,但在你的骨子里——你不是。一个记者也许会采访玛尔梅,也许会对传说感兴趣,但他不会追根究底地调查一个看起来捕风捉影的传说。你是学物理的,所以你喜欢追根究底,但这也不是最初的缘由。你并不是因为学物理才变得喜欢追查真相,正相反,你是因为喜欢追查真相才会学物理。”

    朱利安皱起了眉。被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年轻人看清楚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你喜欢追求真相。”斯蒂芬继续说,“物理学的那种刨根问底很适合你,但是最终你发现自己并不适合物理学严格的计算和逻辑,于是你离开它,走到人群里,用那一套你熟悉的方法来考察人类。但在这个过程中,你恐怕是遇到了不少困难。”

    “你说这些和我们今天谈的没什么关系吧。”朱利安终于开口了。他不喜欢斯蒂芬说这些,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你是在用物理学法则考察人类吗”。这让他感到痛苦。

    斯蒂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那种微笑让朱利安觉得像是啮齿动物。“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你因此不敢小瞧我了。跟我说说你的梦幻吧,然后我们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之间可以互相交换所知道的东西,可以展开合作。但这个过程让朱利安觉得这位合作者不仅很难相处,而且肯定会在未来给自己找麻烦。

 

 

7

 

    老林侬的关节炎并没有好转,随着气温下降反而加重了。租书店的生意由林侬太太和瓦伦丁一起照料,当林侬太太忙的时候,就只有瓦伦丁一个人。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偶尔写写诗。

    而现在,他正在想赫伯特。瓦伦丁总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氛围围绕着那个人,尽管他和赫伯特是朋友,他也知道赫伯特是到此地经营旅店业的德国人,却依然感觉他很神秘。对镇上的人而言,赫伯特是外来者,很少有商人像他一样具有学者气质,而且那么平易近人。但除此而外,瓦伦丁感到赫伯特心思很重,正是那种时时刻刻思考着什么可怕事情的人,他那充满活力的蓬勃外表下面似乎隐藏着苦涩的东西。

    人们并不了解他以前的生活,也许他在年轻的时候犯过错,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念念不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错误应该是异常沉痛的。于是瓦伦丁开始猜测赫伯特究竟犯过什么错。最可能猜到的当然就是爱情问题,一个年轻英俊的人如果不在这上面犯点错才叫奇怪呐,也许赫伯特曾经深深伤害过某个女性的心灵,最糟糕的,那个女人殉情自杀了,赫伯特从此陷入无法挣脱的负罪感中。

    由于某些原因,瓦伦丁抓住了这个假设,在心里把这个虚拟的事件描绘得越来越清晰。就像画家在画布上添加景物一样,瓦伦丁给这个故事一会儿加上一个动人的邂逅,一会儿又增添一个悲痛的分别,没花多少时间就连缀成了完整的情节。他甚至给那位虚幻中的女性起了一个德国名字——阿伦海姆。

    于是阿伦海姆开始和赫伯特相遇,恋爱,分手,殉情。而设想出这一切的作者瓦伦丁虽然对她的死亡表示同情,却也觉得庆幸。要不然赫伯特怎么可能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呢。

    当尼古拉·塞奥罗斯走进租书店时,瓦伦丁正激动地说出:“可怜可叹的阿伦海姆,你的爱情那么短暂,在夕阳沉落前就已死亡……”

    听到这句的尼古拉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瓦伦丁,仿佛是看着怪物。而后者正高涨的情绪被突然打断,脸上布满尴尬的红晕。


    “你在作诗吗?”尼古拉问。

    “啊……嗯,是的……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吧。”

    两个人再次陷入窘境。因为都有心事,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们一致盯着柜台的木质顶板。

    “你是来借书吗?”最后,瓦伦丁开口说。

    “嗯……是的。不……嗯,我只是……想,说说话。”

    “说说话?”

    “是的……”

    他的声音很小,瓦伦丁不得不靠近他,却闻到一股酒味。“你喝酒了。”

    尼古拉没有回答。瓦伦丁于是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遇到了烦心事。“今天你不用上班吗?”为了岔开话题,瓦伦丁问道。

    “霍斯塔托娃医生说最近不忙,我可以不用去了。”说完,尼古拉露出一个被酒精浸透的凄惨的笑容。于是瓦伦丁明白了,他的朋友这样颓丧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美丽的女医生。瓦伦丁叹了口气。还是爱情,还是因为爱情。这东西可真是害人啊,在历史上爱情造成的死亡一定不会比瘟疫造成的更少。

    

    

8

 

    我,尼古拉·塞奥罗斯,深深地爱着蕾妮·霍斯塔托娃。以前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自从那天傍晚——黑沉沉的、冰冷的傍晚后,我知道了。我作出了一个因为爱而产生的亲密的举动——替她整理头发,而她却在我们之间隔上了一层东西,于是我明白我被拒绝了。假如事情不是像当时那样发展,假如她说的不是“谢谢你提醒我保持医生的整洁”,而是“谢谢你的关心”,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炽热的、嘶嘶响的熔岩慢慢聚集在一起,压力逐渐增大,上面是几千米厚的岩石。地下在隆隆作响,膨胀已至临界,而地面上却毫无知觉。蠕动着,挤压着,只要压力再增加那么一点儿——

    找到一个裂缝,一个封闭的主管道旁边的支流,包裹着地下烈火的粘稠熔岩从这里出去了,压力找到了出口。火山预报专家们在庆幸,没有炸毁半座山,没有喷射出几万米高的灰柱,没有螺旋形的火山弹,没有燃烧半个地球的火炬,没有,没有。该发生的被扼杀了。老普林尼从来没有想过在维苏威山旁边另开一个火山口。他不再拥有时间了。

    三年前,我开始和她一起工作。最初我意识不到她的美。她的严厉和冷淡像一层毛玻璃,遮住了她的脸。偶尔,一些特别的东西——她对待病人的温情、她的细心、她在看到病人康复时的笑容——会像水一样泼洒在毛玻璃上,把粗糙石英颗粒间的起伏填平,于是在变得透明了的玻璃的另一边,我看清了她。不久,水分蒸发,玻璃变回乳白色,我又看不见了。我知道,即使我把那毛玻璃打碎,仍然有一层东西隔在我和她之间。

    安东·霍斯塔托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波黑战争中。谁也搞不清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去那个鬼地方,炮弹并不认得你是不是外国人,反正他是死了,没有找到尸体,据说被和当地人草草埋在了一起。战争结束后蕾妮亲自去了一趟波斯尼亚,什么也没找到。据镇上的人说,她在出发前是冷漠、毫无表情的,回来后她还是冷漠、毫无表情,似乎她去找的不是丈夫分崩离析的尸体,而是一本书,一串项链。不过镇上的人也说,没找到是好事,如果找到了,看到了,没准人会发疯。

    不过我知道她是不会疯的。蕾妮不是普通的女人。天啊!我真高兴!她坚硬得就像一块掺了镍和铬的铁,生活是无法腐蚀她的。我爱这块铁。我爱她,我害怕她。因为在她面前我感到自惭形秽,我达不到她那样的坚强,病人的血和呻吟让我痛苦,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让我烦躁,漫无目的的生活让我惆怅。我崇拜她,我害怕她。我和她并没有站在同一个平台上。她在高处,看着远方。我希望能砸烂那个平台,这样我们就站在一个平面上了。我希望她变得软弱一些,这样我们就平等了。

    她感觉到了。最近她总让玛思洛娃护士帮忙,而疏远了我。她想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明白,她爱安东,一直爱着,因此她不想再爱别人。可是十年了,这时间足够小树长大到待砍伐的程度,足够新砌的墙变得泥灰剥落。如果再过十年,我不保证自己还爱她,可是如果她现在能够接受我的爱,我相信自己能够爱她一辈子。可是,安东、安东,一个幽灵,不仅围绕着她,也围绕着我。

 

 

9

 

    尼古拉显然是喝醉了,说起话来非常激动,最后自己把自己弄哭了。瓦伦丁看着从他捂着眼睛的手指缝里流出来的眼泪,忽然觉得很痛恨他。你伤心、痛苦,干吗非要跑到我这里来哭诉呢。你以为我会给你什么劝告或者帮助吗?傻瓜。

    他骂尼古拉,也骂自己。在瓦伦丁心里,也和尼古拉一样,纠结着一些让他很不舒服的东西。某个影子一直在他的心里游荡,忽远忽近,远到无法看见,近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可瓦伦丁甚至不如尼古拉,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叫什么,爱情?关心?崇拜?

    有时候他宁愿逃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想。他读书,进入另一个世界——与他自己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吸取养分,让自己变得强壮,再回到现实世界,准备好接受它的打击与挫折。

    当他离得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别人的世界居然是滑稽可笑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世界也是如此。生长、毁灭;崇拜、鄙视;爱、恨。一切都在变,每样东西都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英俊的,谦逊的,温和的,可如果你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在山路上行走时绊倒你的一根树枝、在洗衣服时冒出来的一个彩色肥皂泡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树枝,就是肥皂泡,当然,肥皂泡也是树枝,一切都是另外的一切。

    这种感觉让瓦伦丁很生气。他讨厌自己的想法。赫伯特……不是应该不同的吗?他怎么可能是任何像树枝那么沉闷笨拙或者像肥皂泡那么华而不实转瞬即逝的东西呢?但他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一样的,一样的……

    “我是个蠢货!”瓦伦丁突然大声说。

    不过这声咒骂并没有引起尼古拉什么反应——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趴在柜台桌面上。瓦伦丁拿起尼古拉手边的那瓶威士忌,看了看酒瓶里摇晃的深褐色液体,喝了一大口。那股火烧火燎的味道很呛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10

   

    朱利安和斯蒂芬约好第二天见面,到时朱利安会把采访玛尔梅时拍摄的照片交给他。在他走后,斯蒂芬继续研究图表。时间过得很快。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中午,太阳照在窗楞上,大白猫邹伊在睡觉,窗台上最后一点儿发黑的积雪在融化;下午,树木干枯的枝桠拉出斜长的影子,从房脚爬到房顶;傍晚,雪水重新凝固,影子被黑暗湮没,灯光亮起来了,回家,吃饭,睡觉。明天一切再重新开始,积雪融化再冻结,树枝无休止地爬上爬下,灯光点亮后又熄灭。

    斯蒂芬坐在饭桌旁边,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头顶,看着墙角的一个洞和蜘蛛网。一年前没有那个洞,一个月前没有那个蜘蛛网;一个月后将没有那个蜘蛛网,一年后将没有那个洞。二十七年前没有他自己,二十七年后有没有他不知道。谁会知道呢?某个把他看作洞和蜘蛛的人……?

    “斯蒂芬!豌豆掉了!你在想什么?”

    他吃了一惊,发现叉子戳到盘子外面,豌豆在地板上打滚。

    “没什么……”他回答,弯腰把豌豆拣到餐巾里。

    掉了,拾起来;丢弃了,找回来;擦掉了,重写出来。我们可以弥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人死了还有灵魂,上天堂;豌豆呢?也是如此?天堂上也有豌豆么?

    想到这,他笑了起来。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说,“斯蒂芬,你该找个工作了。”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插嘴说:“我看他是闷得有些发霉。”

    “是啊,可以提炼青霉素。”斯蒂芬回了一句,接着擦擦嘴巴从餐厅逃跑。

    工作?他不需要一成不变的工作。他要的是变化,是无数可能性,就像他正在探索的白狮一样,是人、灵魂、神、大自然,任何东西。

    第二天,阳光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晨,早晨”,斯蒂芬一睁开眼睛,它们便插进了他的骨髓。窗户大开着,外面是春天,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绿色影子,如五月常春藤层叠的叶片。大白猫邹伊不见了,远处可以听见它的喵喵声;窗台上一只白乌鸦在扑棱翅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

    斯蒂芬摸着额头。他难道沉睡了一个冬天吗?他走到窗旁,想探头看看外面的景象,却只听见一阵尖锐的叫声,无数白乌鸦扇动翅膀向他飞来,巨大的气流和骇人的力量将他推回到房间中央。

    阳光倾泻在地板上,碰到了他的脚,疼痛感从那里升起,越来越高、越浓烈。骨髓仿佛有针刺一般疼,腿骨好像是被通了电似的喀喇喀喇响,头发也像是要竖起来了。肉体变成了金属,他被拉成几千根细弦,变成竖琴,无数手指在拨弄着。从头顶到脚趾,随着每一次心跳涌起的潮汐冲刷过血管,刺痛渐渐集中到手指上。他伸出手,骨节向前突出,接着又被意志力拉回来。两方交战的战场不停地被拉扯着,鼓起又收缩。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曾经经历过……

    一旦他脑中一产生这个想法,地板的一角便开始发光,像茫茫黑夜里海港的灯塔在召唤船只,更像某个鬼魅塞壬的雏形,用直接弹拨着神经纤维的歌声诱惑他。他开始向后退,但那团发光体仿佛在身上扯了线,想把他拉过去。他握紧拳头,奋力一挥,手掌中飞出的微尘瞬间发光,无数夏夜的萤火虫和天穹上的繁星突然间挤满了整个房间,一个个在他耳边吵吵嚷嚷:“拿起它!拿起它!”

    他原本蜷缩在房间一角,此时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突然跳起来,只一步就跳到了相对的角落,用手指从地板缝隙里抠出那团东西,那么急切、用力,把指甲都弄裂了。

    就是它,就是它!我的珍宝!

    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进来!是谁?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开始抢夺那团东西。这是我的!他尖叫起来。珍宝被夺走了。生命被夺走了。那团发光体在离开他的手之后,粉碎,溶解,如瀑布的水流般倾泻到地板上,与那些萤火虫和星球混在一起。

    他尖叫起来:“还给我!”手指伸了出去。

    此时,有人念了一个字:消失。

    瞬间,萤火虫死亡了,星星毁灭了,五月春光已成梦幻。一切最温柔最美妙的东西顷刻间融化,如被丢进岩浆里的石块。

    木地板,书籍,桌子。

    斯蒂芬抬起头,看到朱利安·雷蒙正站在他面前,他手里攥着一个又小又破的塑料袋,脸上写满惊愕。而在两个人之间的地板上,撒满了细盐般的粉末。

 

 

11

 

    朱利安·雷蒙盯着跪在面前的斯蒂芬。他眼睛里刚刚还在燃烧的灼热的火焰突然在那个塑料袋离手的时候熄灭了,现在,他跪在那儿,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利安,眼神空洞又迷茫,如纹理奇异的软玉。不过,他的手指仍然扭曲着,曾经控制他的某种东西正从手指上流逝,而残存的一滴仍挂在边缘,闪着光,控制着他。


    朱利安一边盯着他,一边缓缓歪过头,用舌尖舔了舔沾在袖口上的白色粉末。

    不出所料。

    他皱起了眉。就在这一瞬间他很想给斯蒂芬一拳,或者一个耳光,或者踢一脚。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引起愤怒,一个嘲笑,一滴墨水,一线阳光,人类奇妙的思维让我们无从猜测下一个时刻溜到脑海中的会是什么。白色粉末,回忆,回忆里的红色拖鞋,注射器,这些对于朱利安来说已经足够了。

    此时,斯蒂芬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嘴里呼出一口气,犹如悠长的叹息。他的肩膀松弛下来,身体前倾,手指撑着地板。“这是怎么了……”他轻轻地嘟囔着。

    朱利安猛地伸手拽住斯蒂芬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按到沙发上,在他眼前晃着那破碎的塑料袋,白色粉末飘散到两个人的衣服上。“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吸可卡因有多少年了?难道你父母都不知道吗?”他吼叫着。虽然他明白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可卡因粉末就像撒进眼睛里的沙子,刺痛了他和他心底的回忆。

    斯蒂芬被他的动作吓住了,抬手拦在两个人身体之间,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喊起来,“你管我什么事!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听见门铃声……你是闯进来的……!”

    他想推开朱利安的手掌,但对方阴沉的表情让他全身发紧,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斯蒂芬的手掌,他们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可以在对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不过,朱利安可没有一点儿后退的意思。“认真回答我……你吸可卡因有多少年了?”

    朱利安的眼神非常严肃,但这却让斯蒂芬觉得好笑。因为害怕,他没敢出声,但在胸膛深处早已爆发出一阵大笑。“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回答。

    “你父母知道吗?”

    “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需要去戒毒。”

    “这跟你没有关系。”

    朱利安捏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着。斯蒂芬向后缩了缩,脊背紧贴着沙发靠背。要挨打了,他想。会打哪里?脑袋,面颊,胸膛?随便什么地方,留下淤青,血迹,或许还有折断的骨头。他自虐地想着,甚至开始幻想血液沿着嘴巴滴落的声音。

    但朱利安却松开了手。他回身把地板上的可卡因粉末收集起来,然后打开窗子,把粉末和塑料袋一起扔出去。天气很冷,但他还是一直看着它们散落在花园里才把头缩回来。土壤被融雪弄得湿乎乎的,可卡因会溶解。

    身后,斯蒂芬终于笑出了声。笑声干涩,带着讽刺和嘲弄。“你为什么不打呢?”他说,“我活该挨你的拳头。”

    “没错,我是想揍你,不过……”朱利安微微笑了一下,“这不值得。你还太年轻,因为年轻而做的很多错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年轻……”这是斯蒂芬最难以预料的评价。对于一个还有两年就要度过三十岁的人,年轻这个词已经生疏很久了。他的父母在耳边唠叨“你都这么大了,早该工作了”或者“你再不结婚就要老了”。年轻是什么?是十八岁少年带着金色汗毛的脸颊,是二十岁青年对生活纯粹热烈的欢迎。可这些东西早已经离开他了。“你在胡说些什么。”斯蒂芬嘟囔着。

    “斯蒂芬……你让我说你什么呐?你不过二十七岁,在二十七年里你能经历什么?你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可以到国外上大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因为对生活感到无聊而吸食毒品。你觉得心里难受,可你曾经受过什么苦呢?你对痛苦的理解不过都是从书本里来的。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

    “啊!是的,你说的对!”斯蒂芬叫喊着,“那你呢?你比我大十岁,你又受过什么样的苦,才有资格冲我说这些话!”

    朱利安笑了起来,但他嘶哑的声音和脸上堆积的皱纹都让斯蒂芬觉得这笑声是从一个曾经碎裂成一片片后又缝合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居然忘了……”他说,“我居然忘了我们其实是陌生人。我批评你对于我的人生有帮助吗?没有。我干什么要多此一举。”他向门口直走过去,步伐很快。

    斯蒂芬在沙发上坐直了。他在想朱利安脸上的那些皱纹里隐藏着什么。他一定受过很多苦。第一次见面时斯蒂芬就感觉到了,而今再次确认使他强烈地想了解那些用痛苦的犁头在他脸上耕出沟壑的究竟是什么。“站住!”斯蒂芬喊道。

    朱利安回头望着他,目光里似乎在表示“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而仿佛在回应他,斯蒂芬说:“不,还没结束。我知道你曾经受过苦,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那些让你痛苦的东西憋在心里很难受吧。如果你想说服我,就把它们讲出来。还是说你不敢讲?在我们每个人心房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根苦鞭,它撕破我们的外壳,让心灵痛苦流血,在忏悔中赎罪。你敢不敢在我面前用它来抽打你自己?”斯蒂芬的双眼炯炯有神,闪着一道挑衅的光芒。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独断专行地凝视着朱利安。

    一团团的水汽和薄雾在朱利安周围升起,铺开一片银白色的静谧气氛。记忆的金钟在他耳边回响,而敲击的金锤就是斯蒂芬说出的每个单词。于是那些零落四散的只言片语开始各就各位,慢慢结合成通向过去的链条。

 

 

12

 

    记忆是一条长廊,两边竖满了雕像。有的是幸福的记忆,比如手臂上挽着面包篮微笑的母亲,比如正递出水果的满脸皱纹的外祖母,比如一位正躲避你火热目光的纯洁的姑娘;也有的雕像是痛苦的记忆,比如挥舞石块就要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的什么人,比如毫无仁慈之心将你解雇的老板,比如喝醉了酒用酒瓶砸你脑袋的父亲。

    而在这些雕像中,有一类很特殊,它们属于痛苦的雕像,但与前面所说的又不同。这一类并没有伤害你,恰恰相反,是你伤害了他们,使他们痛苦,而因为他们的痛苦,你的心也备受折磨。

    我要讲的就是这样的雕像。

    在那儿有三座雕像连为一体,最前面是带着钢盔的士兵,身体贴着墙,手中端着自动步枪,他的下巴没了,上半边牙齿突出在脸颊外。在这士兵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并不年轻,也不漂亮,穿着棉布长裙。她弓着身体,双手高高举起,因为恐惧和声嘶力竭的叫喊,她的脸变了形。最右手边半蹲着一个少年,大概十八、九岁,一只手臂前伸,举着手枪,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这三座雕像是在一瞬间形成的。我的子弹打飞了那个士兵的下巴,我伙伴的子弹打穿了那个少年的心脏。只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们就让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那时我是一名维和士兵。这名字听起来很棒,但它不是咒符,不会保护你刀枪不入,我们在遇到危险时只能开枪。我们受到惩罚了吗?当然没有。这是自卫!我们的长官这样说。

    从字面意义上讲,我们在维持和平,不过我们也杀人,这是需要。很奇怪的逻辑,但却并不罕见:为了得到和平,先要杀人;为了幸福,先要受苦。我那时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此由我亲手制造的不幸留给我的印象便更深。但我现在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上帝把你创造出来并不是让你终生吸蜜汁的。在人生和幸福之间拉着很多细线,不时会有一些线断掉,而你要做的就是设法把它们接上并努力让还没断的线保持完好;那些经过重新连接过的线不可能与先前一样,可我们只要稍微站远一点儿,便也看不出太多的区别;不过有时,一根线会断很多次,甚至永远也不能修复,那你该怎么办呢?只好让他断着。

    当兵使我得到一些钱,可你也知道,这点儿钱做不了什么。于是我开始干别的,餐厅服务生,海员,警卫,垃圾清扫工,全都是临时工作。这段生活很苦,漂泊不定的住所,单调乏味的工作,但也正是这段时光使我能够真正地熟悉普通人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那时我每天遇到多少人啊!你看看前面这些形形色色的雕像,一人一个样,或者从另一个角度——全都一样。我想了解人这个东西,我想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人脑子里有些什么?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呢?他们清早起来,哪儿来的力气穿衣服呢?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念读书的时光,于是等攒够了钱,我便辞退工作,重新上学。

    我上的是短期大学,学习新闻,莉迪是老师。我们继续向前走吧。那儿,那个年轻女人的雕像就是她。她很美,正是大多数人都喜爱的活泼的女郎。我曾经和她走得非常近,以至于以为会和她度过余生。在课程结束后,我们一起进入一家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是我在她身上获得的最美好的记忆,是这座雕像的另一个面貌。不要惊奇,记忆中的雕像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着雅努斯神的两副面孔。莉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短小轻快,说出口的时候会在嘴唇上跳跃——带给我很多幸福,她的美、青春、思想,无一不是当时的我热爱的。

    抛上天的石块总得掉下来,爱情也是如此。

    我们都是过于独立的人,谁也不愿意迁就或服从另一个,我们一起到其他国家采访,也一起把争吵的战场从一个城市搬到下一个城市。莉迪有毒瘾,刚开始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也尝试过,我们当时都一样感到生活虽然美好,但却掩饰不住苦……就像现在的你。但当你第一百次从她身边找到注射器时,所有的爱、怜悯都汇聚成了愤怒。

    她独自一人接受了去克什米尔采访的任务,死于当地的武装冲突。听目击者说,她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却没有动。其实我本来可以救她,假如我注意到当我们分手时她绝望的表情,我就会说“让我陪着你”。很可惜,我没看到,即使看到了,我会不会说那句话也还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疑问。

    生活就是如此,它悲惨地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二十年前,我和你现在的情形颇为相象:尽管有许多不满,却新鲜、明亮得像荷兰大黄瓜。你瞧瞧现在的我,好好瞧瞧,从世界这台巨大的研磨机的另一头出来的我,长出皱纹,像破旧的衣服。但我感谢这台研磨机。以前我只是小珊瑚虫,只为自己的目标努力拼搏,但现在我开始想看看我们为上帝所营造的巨大建筑究竟是什么?在上帝的伟大设计中,我究竟占有多少分量?

 

 

13

 

    他看到了一个人。斯蒂芬惊讶地想着。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果说朱利安·雷蒙眼角的皱纹隐藏着痛苦,那他的微笑是什么呢?为什么那微笑更像凯旋呢?而他脸上的那种光辉又是什么样的太阳给洒上去的呢?

    的确,朱利安说的对,他们了解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斯蒂芬一直都是旁观者,所能作出的举动只是观看,他和书本里的人物一起出生、恋爱、繁殖、死亡,他为他们唏嘘或者愤慨,但他自己却始终没有走过从虚幻的世界通往现实世界的那道门槛。他的经历簿上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不过他并未因此特别困扰过,毕竟这是他的命运。他身边的人们也都如此,无论是那些经历过不堪回首生活的人——科利文、托法娜姊妹、塞奥罗斯,或者是和他一样沿着平缓道路走过来的人——尼古拉、瓦伦丁,这些人都没有想过,在命运恒常之外还能做什么、还能获得些什么。

    我并非没有想过,斯蒂芬在心里说。“一切依命运降临的幸福都不是真正的幸福”。我知道我想过,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样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却从未迈出那一步。

    而就在他面前有一个人,他受过苦,杀过人,伤害过别人,也被人所伤害。他现在感到幸福吗?斯蒂芬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朱利安·雷蒙是自由的,虽然这种自由包含着能让他伤害别人、使别人不幸的可能,但正是因为他的自由,才可能承担自己选择的责任。他始终行走在通往世界中心的道路上。


 

 

14

 

    朱利安讲起自己的故事来就像讲某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一样毫不激动。这让时间走得飞快。记忆长廊上的雕像都变成了一团团流星,视野里充满拉长的光带。在这之后,便是浓雾般的沉默。朱利安无所事事地靠着窗户站着,而斯蒂芬则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听到的东西。

    “我……”最后,斯蒂芬开口说,“我最后一次吸可卡因已经是两年前了,我已经戒掉了,或者说还没开始上瘾。那包可卡因是最后一点儿,我藏起来是为了如果万一需要的时候能找得到。”

    他在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他为什么要辩解呢?内疚,懊悔,罪恶感,不希望对方鄙视自己的小孩子一样的自尊心?他本可以谈谈朱利安的故事于他产生的感想或者干脆讲讲自己的故事——虽然很可能如预料一样索然无味,但他却急于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他选择干这个而不干那个的理由我们知道吗?很遗憾,我们不知道。

    “我觉得很奇怪,”他继续说,“突然间自己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简直无法抑制。我当时很自然地以为是毒瘾在发作,可是现在想起来,那感觉很怪,强烈的愿望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而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冲着我的脑袋叫喊,在指使我去那么做……”

    “它来的很突然吗?”朱利安插嘴问。

    “非常突然,就在我起床之后不久,我发现光线很亮也很温暖,就像你在春天早晨起来会感到的一样。我还在窗口看到了白乌鸦。”

    “白乌鸦?”

    “是的,就像做梦一样。然后紧接着我就开始强烈地想要找出那包东西。”

    “那么,”朱利安若有所思地问,“你有没有注意那只白乌鸦眼睛的颜色呢?”

    “眼睛的颜色?”斯蒂芬有些诧异。

    “对。它的眼睛是不是红色的?”

    “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就是红色的!宝石一样漂亮的颜色。可是你怎么知道?”

    朱利安笑了起来。“因为我也遇到过它。恭喜你,斯蒂芬,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狮的样子吗?你刚刚就看到了。”

 

 

 

 

白狮  第五章  迷乱

 

人的心灵是许多动机、深刻的或不深刻的动机的安宅,这些动机在不同的个体那里表现各有不同。

——万齐奥《人与自然》

 

1

 

    塞奥罗斯伐木公司在镇子尽头,只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堆满砍伐的圆木。因为前些天的那场雪,木材都湿乎乎的,颜色变深,散发着雾气中森林的味道。院子旁边是一幢老式的二层小楼,外墙皮有的地方脱落了,像一块块疤痕,在下层的墙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可以勉强辨认出“……奥罗……滚……去死……”这样的字眼,懒样样地挂在那儿,屋主人好像也从来没想要擦干净它们。

    伊伦娜·塞奥罗斯正在厨房里揉面团,准备中午做夹陷面包。她的手指很灵活,面团被揉得成熟又光洁。但她在干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道,虽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的心思显然是在别的地方。

    昨天下午,塞奥罗斯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英国人打来的,说要采访伐木场。塞奥罗斯当时并没有直接答应,放下电话后,他把这事告诉了伊伦娜,夫妇两个都觉得非常惊讶。

    那个英国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伊伦娜想。他自称是一名摄影记者,可是在这年头,记者也各式各样。报纸上不也说过,很多记者其实都是伪装的间谍。如果英国人对小镇感兴趣,可以去采访镇长,采访那位女画家,为什么要采访伐木场呢?难道仅仅出于那个国家人们的怪脾气?

    当然,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得太多了,可是小心一点儿总没错。他们答应了采访要求,约好今天见面。塞奥罗斯已经去林地了,按常理他应该留下来接待记者,但他这么做是对的:不能让外人过多地待在家里,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尼古拉还是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早早出门去医疗所上班了,对他没什么可担心的。让那孩子去见他的霍斯塔托娃医生吧。想到这儿,伊伦娜冷笑一声: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年老的,年少的,身居高位的,地位低下的——全都一个样,都离不开女人,全都离不开女人。

    而就在伊伦娜·塞奥罗斯冷笑的同时,雪松山丘旅店里的女招待玛莎·契比索娃也在冷笑。她手中拿着吸尘器管子,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朱利安·雷蒙冷笑。“你是脑袋发热了吧。”她说。

    “啊。”朱利安颇有兴趣地看着她,“也许吧,如果想采访塞奥罗斯夫妇就会被当作头脑发热,那么显然我已经是热昏头了。不过,为什么我的决定会让你这么反感呢?”

    “因为你的采访对象啊!你难道不明白?”

    朱利安摊开双手,耸耸肩。“我干吗要什么都明白?我既不是先知,也不是上帝。”

    “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玛莎把吸尘器管子放到地毯上,一只手叉着腰,像个教训小学生的女老师,“塞奥罗斯夫妇是镇上最令人讨厌的人。丈夫是个酒鬼,据说他前些年回来的时候带来不少钱——有人说那些钱的来路不干净,一半被他那个赔本的伐木场吞掉了,一半被他自己喝掉了,赌博让他欠了很多债。而那个妻子就更差劲了,大家都说她是波黑战争的时候为了活命嫁给塞奥罗斯的,这让你可怜吗?我们开始也是这么觉得,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她总是跟不同的男人上床……”

    “玛莎……”朱利安有些责备的打断她,“我们不应该这样议论别人。”

    女招待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再次冷笑起来。“你们从大城市来的人就是奇怪,人人都议论别人,这不是最正常的事情吗?更何况,造成这种状况的正是伊伦娜·塞奥罗斯自己啊。她不仅不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认为是我们敌视她。前镇长曾经找她谈话,可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伊伦娜把镇长给赶出去了,还骂全镇的人是混僵僵的蛆虫。你想找这样的人谈话,如果被赶出来,我们可一点儿都不会奇怪。”

    在去塞奥罗斯家的路上,朱利安一直在捉摸玛莎说的话。大城市的人……的确,大城市的人没时间谈论别人,因为他们太忙了,而且谁也不认识谁;小镇里的人则必须谈论别人,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没什么可谈的。所以,伊伦娜·塞奥罗斯也许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讨厌,不过,也许玛莎说的是真的……好吧,就算是真的好了,就算伊伦娜·塞奥罗斯是当代的赞提比好了,可塞奥罗斯也不是苏格拉底嘛。

    朱利安在心中把伊伦娜描绘成了一个漫画式的泼妇,而当后者听到铃声打开大门,站在他面前时,她的美貌让朱利安感到巨大的反差。

    伊伦娜·塞奥罗斯刚刚三十岁出头,身材高挑丰满,乌黑的头发在脖颈旁边绕出黑葡萄珠一样又多又密的发卷,她曾经想把卷发拉直,但不管去多少次理发店,不管怎么又拉又烫,那些发丝还是自做主张地保持弯曲;伊伦娜的皮肤不是很白,不过配合上黑发和结实红润的嘴唇反而显得她生气勃勃。从她蓝色的眼睛里,和喇叭形张开的鼻子上,朱利安感到一种他曾经在身边的不同女性身上发现的非凡的美,这种美来自对自己的自信。

    一看到朱利安·雷蒙,伊伦娜便露出了和这地区女性的审慎相左的热情的笑容。她告诉他塞奥罗斯已经先去林地了,她将带他去那里。这让朱利安颇感意外,能尽快参观伐木厂当然不错,可先欢迎客人是基本的待客之道吧。塞奥罗斯夫妇似乎对于英国人的采访毫不热心。

    在去林地的路上,朱利安和伊伦娜攀谈起来。

    “伐木厂是六年前开的,”她说,“当时的木材行情不错,而且各种限制也不像今天这么多。现在可不行了,国外的木材纷纷涌入,而国内的林场有不少因为环境保护的关系已经限制开发。我们能坚持到今天很不容易。”

    “利润率是多少呢?”朱利安问。

    “利润率?”伊伦娜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没什么利润率,不赔钱就是好事。”

    他们现在走进了林地,脚下是被无数腐朽的叶片覆盖的湿润地面,有的地方被车轮压出深深的印子,在他们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条互相交叉纠缠,织成一片棕色的纱网。隔不远就可以发现一个个树桩,有的是刚砍伐的,断面还很光滑,而那些先砍伐的树桩已经又长出了新枝。前方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和电锯转动的声音。继续向前走,他们见到了工人们和老板塞奥罗斯。

    三个工人正围着一棵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两个扶着树干,以便倒下时能按照预定的方向,另一个人手里正拿着电锯切割,随着轰轰的响声木屑向四处飞溅,树干上渐渐出现一张大嘴一样的豁口,而且这张嘴越咧越大。看到伊伦娜和朱利安走过来,塞奥罗斯用手势让工人们先停下,把两个新来者叫到自己身边安全的地方。

    “非常高兴你能过来,”塞奥罗斯笑着说,“本来应该先在家里欢迎你的,不过我想还是先来这儿看看好。”接着,他开始讲起伐木厂的历史来,从它的创建、发展直到现今的没落。他讲述的时候相当流利,却又没什么感情,让朱利安不得不想到他事先做过准备。

    不过问题不在于塞奥罗斯毫无感情的讲述,而在于朱利安毫无感情的倾听。采访伐木厂只是一个借口,他希望能借此接近塞奥罗斯并从他口中套出些秘密来。伐木厂老板并不是个像科利文老爹那样谨慎小心的人物,这点在酒馆相遇时朱利安就已经看出来了,而现在,他又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塞奥罗斯身上有一股烟味,显然刚刚他还在抽烟,这对伐木工作来说应该是避免的,但塞奥罗斯似乎满不在乎。

    电锯再次转动起来,工人们将豁口扩大。仅剩下的连接树桩和树干间的木质部分就要承受不住重量了,工人们顺势一推,树干向反方向倒下去,开始还颤巍巍的,速度很慢,好像树木自己不愿意躺倒似的,但很快,它就如石头一般猛烈地砸在地上,把小树枝弄得飞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朱利安不停地拍照,他那迅速而又熟练的动作给塞奥罗斯夫妇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接着,工人们用锯子和斧头把大树干上的枝杈砍掉,光溜溜的树干被绑在拖车后面。同样的劳动一共重复了三次,将近中午时候,工人们开着拖车向林地外开去,而朱利安和塞奥罗斯夫妇则一起步行下山。

 

 

2

 

    “经营这样一家伐木厂很不容易吧?”下山途中,朱利安问道。

    塞奥罗斯点点头。“现在可不比以前,我想伊伦娜也跟你说过了吧。像我们这种木材生意只是勉强维持,国外资本一进入,这种小企业要么倒闭,要么被吞并,资金也周转不开。”

    “这么说创立之初的情况要好的多咯?”

    “是啊……”塞奥罗斯叹了口气,好像是在叹息已经逝去的好时光,“当初厂子的规模要大上三倍,政府也没有那么多规定,可采伐的树林到处都是。”

    “可现在的经济环境很自由啊,不是吗?”朱利安故作天真的说。

    “自由?大公司可以自由地吃掉小企业,这就是自由。与其要经济自由,我宁肯要钱,这个可是在什么时代都最有力的东西。”


    “你在创立伐木厂的时候资金应该是有保证的吧。”朱利安的语气和表情里带着深深的怀疑,完全是有钱人对普通民众的那种怀疑,其中还掺杂着不屑。这激怒了塞奥罗斯,他阴沉着脸,有些生气的开口:“雷蒙先生,你是觉得我们这些从社会主义时代走过来的人不配拥有财产吗?我……”他正要继续说下去,伊伦娜却从旁边按住了他的胳膊,并低声对塞奥罗斯说,“别这样。他是记者。”

    紧接着,伊伦娜冲朱利安笑了笑。“我丈夫的家庭本来也和这镇上的人一样贫穷,但在首都有个阔气的亲戚,后来我们继承了遗产,才开办了伐木厂。”她的叙述简单却又没什么明显漏洞,不过在轻描淡写之间已经略去了太多的过程。朱利安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三个人继续向山谷走去。在经过一处斜坡时,朱利安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塞奥罗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是山石松动了。”他说,“你最好跟着我们走,这座山看似很平静可其实也埋藏了不少陷阱呢。”

    朱利安站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泥土。“哦?可这里的确很平静啊……对了!我曾经在医疗所见到过一位伐木工人,叫格尔涅的,腿被砸伤了。他是你的工人吧?”

    “可不!说起来也是他自作自受。我没有禁止工人在工作时喝酒,毕竟这里冬天天气冷,喝一点儿还能帮助活动筋骨,可他喝得太多了,晕乎得搞不清树倒下的方向,结果等到他听到树枝的咯啦声时树干已经离他头顶不过三尺了,还算他逃得快,只砸断了腿。”

    “但是我听说……”朱利安犹豫了一下,这引起了塞奥罗斯夫妇的注意,“格尔涅当时呆住是因为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好像是什么传说里的……”朱利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们。伊伦娜的表情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塞奥罗斯的表情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哦,是白狮吧。”伊伦娜接口道,“作为一名记者,你不应该相信谣传,雷蒙先生。人们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敬畏,总喜欢把那些无法解释的问题归结到超自然的力量上。”

    “雷蒙先生是搞错了。”塞奥罗斯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朱利安,带着石头般的冷峻,“传说只不过是人们头脑里的幻想罢了,那种东西丝毫没有可信度,这就跟你不会像小说家书里所描写的相信现在的东欧有吸血鬼一样。格尔涅当时喝多了酒,产生幻觉也不是不可能。”

    朱利安若有所思地倏然一笑,说,“你的意思是,格尔涅因为熟悉白狮的传说,也许在当时外界环境和他酒醉状态的双重作用下,把某些东西——云彩、鸟、石头的反光等当成了白狮?”

    塞奥罗斯犹豫了一下,回答:“有这个可能。”

    “你说的确实有理,历史上这种幻觉事件并不鲜见,在圣徒法兰西斯身上、在哲学家帕斯卡尔和克尔凯郭尔身上都有这样类似于天启的经历,有人甚至认为基督复活也是一次幻觉体验。说真的,你勾起了我的兴趣啦,塞奥罗斯先生,关于白狮的传说,跟我说点儿什么吧。”

    “我?”塞奥罗斯的身体微微一震,“真对不起,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镇上生活,对传说不了解,也许那些老住户会乐意帮助你。”说着,他对伊伦娜使了个眼色,她立刻笑着打断他们。

    “天气真冷啊!我们别站在野地里说话好吗?回去吧。我准备做果酱面包和茶点,雷蒙先生肯赏脸尝尝吗?”

    “那当然!非常荣幸。”

    朱利安高兴地回答,不过在心里,他却有些失望。塞奥罗斯夫妇非常谨慎,一旦谈话内容涉及到他们的过去或者白狮传说就敷衍而过,可以看出来,他们为这次采访做过准备。对于白狮,塞奥罗斯夫妇似乎不像镇上其他人那么迷信,但却也闪烁其辞,不愿正面回答。为什么他们要提防一个看似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外国记者呢?是因为他们的过去,还是因为传说?或者与这二者都有关系?

    

 

3

 

    在塞奥罗斯家中吃面包、喝红茶的过程是相当愉快的,因为女主人的手艺很不错,再有就是他们的谈话内容与惹人烦恼的历史啊、传说啊都无关。朱利安不想在别人家里吃东西的时候谈些不愉快的事情,何况,该问的他也都旁敲侧击的问了,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

    与塞奥罗斯夫妇告别后朱利安回到雪松山丘旅店,敲了一会儿键盘,把谈话记录下来,接着便倒头睡觉。下午三点,他睡醒了,再次走出旅店,沿着山路来到四历法酒馆。

    酒馆里有不少人,一半的座位都满了,在墙角的桌子边有一个人正在看报纸,大半张脸都被遮住。确认这一点后,朱利安走到柜台前,和科利文老爹以及米嘉打招呼,俨然一副老熟人的样子。

    “过得好啊?”科利文不冷不热地问他。

    “好得不能再好了。”

    朱利安要了一大杯啤酒,端着从乱哄哄的客人间穿过,坐到看报人桌边的位子上。他们两个人就像根本没有发现对方一样,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朱利安在一口接一口的啜啤酒,看报人在不动声色的看报纸。几分钟之后,报纸被平摊下来,从后面露出了专属于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的金黄色头发和灰色眼睛。

    这种见面方式让朱利安觉得有些滑稽,就像是好莱坞四、五十年代的黑白间谍电影,而且报纸自从被发明时起,其作为接头工具的历史也几乎同时开始了。究竟是什么人的脑子会想到要活用如此老掉牙的方法?斯蒂芬大概也只是觉得有趣吧?在朱利安这么想着的时候,斯蒂芬先开口了。“……怎么样?”他问。

    “如同你预想的一样。”朱利安咧嘴露出笑容。

    “也就是说什么也没问出来。”

    “别这么悲观嘛,”朱利安喝了口啤酒,继续说,“什么也没得到,这也是一种知识,如同化学家把铁和金子放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们得到了这两样元素不反应的知识。”

    “那你得到什么了啊?”斯蒂芬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塞奥罗斯夫妇也在隐瞒着什么,不过他们不仅隐瞒有关白狮的东西,还在隐瞒他们自己的经历,这跟科利文老爹不同,他乐意讲述自己的故事。”

    “嗯……”斯蒂芬用手指支着下巴,“从这个现象可以推出两个结论:塞奥罗斯夫妇知道一些有关白狮的事情,而同时他们自己的过去也有需要隐瞒的事,但两者并不相关联;或者,他们的过去和白狮传说是交织在一起的。如果是前一种情况,我们可以在不损害他们利益的情况下深入调查,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就麻烦了,一旦与个人利益联系起来,人们总是能拼命闭紧嘴巴。”

    朱利安失望地垂下肩膀,用手环抱着啤酒杯。“还有哪些人可以调查?我宁肯损失我的记者的名声,只要能让他们说出点儿有用的事情。”

    “恐怕是没了。你已经采访过塞奥罗斯夫妇、画家玛尔梅、教堂司祭格奥尔吉,与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酒馆老板科利文谈过话,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或者说只告诉你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东西。我呢?我和几乎镇上所有上了点儿年龄的人谈过话,结果他们要么是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要么是含含糊糊什么都不肯说。”

    “托法娜姊妹?”

    “我早试过了。”斯蒂芬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她们谁都不见。”

    “金融家布瓦伊呢?他早年一直在这里生活,而现在他的财产足可以保证他不必害怕各种流言。”

    “和往年一样,他现在正在意大利阿玛尔菲海岸度假呢,你想去采访他吗?”

    “……开什么玩笑。”

    两个人沉默了。他们都感到调查已经陷入僵局,每一条可能的道路都被堵死。朱利安把啤酒全都倒进嘴里,蛇麻草的苦味被暖烘烘的温度放大,沿着舌尖直流进喉咙。难道只有见到白狮——那个梦境中的“他”才能知道秘密吗?但梦境的出现全是“他”一手操控而成,朱利安处于最被动的地位,他不知道下一次见到白狮是什么时候,甚至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不过,只要有一次,他就会想方设法揭开秘密。

    “只要让我见到他,只要让我见到他……”朱利安说。

    “那并不由你作主……”

    斯蒂芬话未说完,突然伸手抓住了朱利安的胳膊,这让后者非常惊讶,抬头去看斯蒂芬,却发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朱利安的座位正背对着酒馆大门,他必须回身才能看清情况,而当他转过身,正看见伊伦娜·塞奥罗斯在向他打招呼。

 

 

4

 

    伊伦娜·塞奥罗斯从桌子间穿过,向朱利安走来,她的美丽身姿和笑容使昏暗的小酒馆里散发出一团光芒。在她经过时,旁边的那些木匠、石匠、修理工人纷纷把脑袋从啤酒杯或者肉酱碗上抬起来,眼睛盯着她,嘴巴里小声谈论着她,而在心里还用无形的手抚摸她的身躯。他们看她走到朱利安身边,弯下身和那英国人说话,便全都涌上一股混合着艳羡和嫉妒的酸溜溜的感觉。

    “又见到你了,下午好”,她对朱利安说,然后向斯蒂芬点了点头。

    “你喜欢喝什么?”朱利安问她,并抬手准备向米嘉打招呼。

    伊伦娜把他拦住了。

    “不。我不是来喝酒的,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你们在这儿会朋友、交换信息,而我们女人更愿意在摇篮旁边、面包房的烤炉边谈论这些。我是来还塞奥罗斯欠下的酒钱的。”

    “瞧你说的,我可不会这么快就忘掉新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坐下来喝一杯吧。”朱利安说着又要了一杯啤酒。伊伦娜在桌边坐下来,看了看他们,说:“我猜你们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吧。”

    朱利安和斯蒂芬对看一眼,他们都因为被伊伦娜看穿而有些尴尬,但同时,他们也为心里的疑问而犹豫不决。最后,朱利安开口说:“上午在林地里,我曾说到白狮……”

    “哎!原来就是这个呀!”伊伦娜说话声很大,以至邻桌的客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他们,她趁机转过身,对酒馆里的人们说:“我们在谈论传说中的白狮呢,这位英国游客对此非常好奇,大家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伊伦娜的这个举动让朱利安、斯蒂芬、柜台后面的科利文老爹和米嘉都吃了一惊,四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引起骚动的女性,在四个人当中,科利文老爹的表情是最为阴沉的,可以想见,他不喜欢这个女人,更不喜欢她所引出的话题。不过酒馆里的其他人却为此活跃起来,他们平日里生活在传说的阴影下,很想向别人说一说心里的困惑,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好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各自发表意见,和邻坐的客人辩论,一时间酒馆里充斥着讨论声。

    “圣经里说过,魔鬼会变成狮子来吞吃人类,现在的世界充满了罪恶,魔鬼也横行起来。”

    “那白狮难道就是白魔鬼?”

    “只有魔鬼才会用法术杀人。”

    “巫师、僵尸、吸血鬼,在我们这地方鬼怪的传说可多着呢。”

    “我倒觉得白狮可能就像是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头是狮子头,身体是人身。”


    “如果是这样,我会想冲它的鼻子开一枪,就像拿破仑似的。”

    ……

    朱利安看着人们互相大声讨论,只觉得脑袋里像有一窝蜜蜂一样嗡嗡响。本来严肃认真的研究,却突然之间变成笑话了,在这镇上还有谁能把他的调查当回事呢?以后的调查肯定会越来越难。他瞟了一眼斯蒂芬,后者也一样生气,正在啃手指甲。

    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伊伦娜却一边带着讽刺的笑容一边喝光了杯里的酒,然后手指夹着酒杯慢慢走到柜台旁边。“我丈夫欠的酒钱一共有176列弗吧?”她对科利文说。

    “好像是的。”老爹僵硬地回答。

    伊伦娜把酒杯和钱一起放到柜台上,酒杯被米嘉收走,而钱被科利文拿起来,看也不看便丢到了钱柜里。“你不应该这么做。”老爹压低声音,但话语里的怒气仍散发出来。

    “如果我真的给你带来困扰的话,那英国人显然已经给你带来困扰了。我说的没错吧?”伊伦娜微微一笑,“他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记者,虽然外来的旅行者在知道传说后都会产生一些兴趣,但真正注意并调查下去的人很少,雷蒙先生显然是对此感兴趣啦。我不是在这镇上长大的,我也是一个外来者。我很想知道那个秘密,而且我更想见到从现在起发生的一切所造成的后果。”

    说完,她转过身,走过仍在讨论的人们,离开四历法酒馆。科利文老爹看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嘴巴里低声嘟囔着:“无知的蠢女人。”

 

 

5

 

    伊伦娜走了,但白狮的话题却没有跟着她一起离开,酒馆里的人们越讨论越热烈,民间传说、东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古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早期哥特小说、现代传奇小说,所有看似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全都被搬出来,用于从中找到任何拐弯抹角的线索来印证虚无缥缈的传说。

    这种混乱状况一直持续到新话题产生并替代了旧话题为止。米嘉手头正有一张当日出版的报纸,第一版刊载着发生在首都的一起数额巨大的盗窃案件:某个富商——在这个国家里,新近产生的富商都像火山喷发出的玻璃质火山砾一样簇新、轻飘飘、闪亮亮的——把很多值钱的珠宝藏在私人大宅邸的某房间内,并以为有仆人日夜守候就万无一失,却全然没想到仆人也是人,也有被钻石的光辉照花了眼的时候。宝物房间的钥匙自然是只有一把,并且一刻不离富商左右,但宅邸是老建筑,门锁也是老古董,仆人们合力研究古董门锁的构造,居然私自配制了一把钥匙,于是在某个富商离开的夜晚,那些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珍珠及其黄金托架统统跟着仆人们逃跑,奔向阳光下的新生活去了。报纸所写的正是该案件的后续报道,即警察如何英勇机智地发现了某嫌疑犯和一部分珠宝,而另一嫌疑犯又是如何凶恶狡猾地逃脱了警察的追捕,还有请读者们一定要继续关注以后的报道云云。

    珠宝,亮晶晶、价值连城,极易勾引出人类的贪婪和喜好炫耀的本色,而犯罪更是一个喜闻乐见的话题。当米嘉把这报道读出来后,酒馆里的人们立刻抛下毫无物质价值的传说,转而讨论起盗窃案了。

    有的人喜欢宝石,像很多女人一样恋慕它的质地、色泽、光辉,他们谈论的是宝石的品种、鉴定、以及那些珍藏在异国王宫或者博物馆里被冠以某某爵士名字的珍宝。

    有的人只喜爱珠宝的价值,因此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钻石,尤其是100克拉以上的,对于美国人为了给探测器留一个红外线窗口而把一颗大钻石发射到金星上的行为,他们感到万分惋惜——金星上的钻石,当然失去了在地球上的流通价值。

    也有的人,关心的是盗窃犯能否会最终全部落入法网,警察是否会再次扮演一个既愚蠢又爱说大话的角色。在谈论这个问题的人中,大部分都支持逃跑的罪犯,他们觉得这样一是很刺激,二是狠狠地嘲笑了国家机关。

    当然,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不关心钻石,也不关心逃跑,而只关心犯罪技术问题:盗窃犯是如何打探到储藏珠宝的地点的?他们是如何配制钥匙的?在盗窃时他们是如何不被他人发现也不被警报器发现的?这伙人理性而又聪明,因为他们所关心的正是福尔摩斯、波洛、玛普尔、奎恩等人关心的问题。也正是这样一伙人正好坐在朱利安和斯蒂芬身边,他们的谈话全被那两个人听了进去。

    “仆人很可能是在富商将珠宝收藏起来的时候看到的,从窗缝、门缝或者阳台上。另外,虽然有监视器一直紧盯藏珠宝的房间,但恰恰这给了仆人一个观看的机会,监视屏幕是不认识坐在它面前的人的,富商固然能发现有谁到过房间,但仆人也可以看见富商将珠宝放在了什么地方。”某人说。

    “那仆人们又是怎样搞到钥匙的呢?”某某人问。

    “这不难,我们知道富商的宅邸是一座老房子,为了保持古建筑的原样,不可能做大的改动,因此各个房间的门锁都是老式的,这种锁比较好打开,现在的盗贼开起来应该很容易。”

    “可你忘了,盗窃犯并不是惯犯,他们都只是普通仆人。”

    “那又有什么?同一个宅邸的门锁大多都是一批生产的,差别不大,用别的房间的钥匙试着开门,根据被阻塞的情况用锉刀修改钥匙外形,只要有耐心,总能达到目标,而一直生活在宅子里的仆人有足够的时间。”

    在他们谈论的时候,朱利安一直在喝酒,而斯蒂芬却很认真地听身旁的对话,听到这儿,他突然身子一震,伸手抓住朱利安的胳膊,小声说:“你发现了吗?”

    “嗯?”朱利安莫名其妙,“发现什么?”

    “发现……调查传说秘密的新方法。”

    “哦?是什么?”

    “不能在这儿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说着,斯蒂芬拉着还处在混沌状态的朱利安,匆匆结帐,走出了酒馆。

 

 

6

 

    天气又湿又冷,走在卵石道路上的伊伦娜觉得左膝隐隐作痛,她倒没感觉特别冷,可能是刚刚那一杯酒的关系。半路上遇到了巴宁太太,她前几天到市里做了治疗,显然已经好了不少,在这样的天气也能独自出来买东西。她拎着一袋子西红柿,向伊伦娜打招呼。像往常一样,她们交流了食谱、管理家庭的心得、令人厌倦的丈夫等等话题,然后伊伦娜借口太冷离开了巴宁太太。

    临分手时,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女人约定有时间互相到家中拜访,但伊伦娜心里明白,巴宁太太只是嘴巴上说说,真要是兑现诺言前去拜访,她反而会想尽各种办法推脱。有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在表面上和任何人都是朋友,但实际上没有朋友。巴宁太太会和她谈论食谱,而回过头去也会和其他人谈论伊伦娜不光彩的经历。事情就是这样,伊伦娜在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明白了:她不属于这里,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这里,不仅仅是她的外国人身份,更重要的是一种疏离感,似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回到家时,尼古拉还未从医疗所下班,而塞奥罗斯正在计算帐目。一看到伊伦娜进门,他就问道:“是176列弗吧?我应该没记错。”

    “没错……你猜我在四历法见到谁了?”

    “谁?”塞奥罗斯一边说一边继续记帐。

    “早上刚见过的人,那个英国记者。”

    “这么说他也喜欢喝酒咯。”

    “也许吧,我不知道……”伊伦娜皱了皱眉,说,“我见到他和那个银行行长的儿子在一起。”

    “是斯蒂芬,他和尼古拉也是朋友呢。”

    “你没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吗?”

    听到这话,塞奥罗斯放下笔,抬头盯着她,用目光督促她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三、四个月之前,那时还是初秋,尼古拉带斯蒂芬到咱们家做客。当时你正好去市里谈生意去了,不知道这件事。斯蒂芬很健谈,也很会讨人喜欢,我把他留下吃晚饭,我们的谈话在饭桌上也没有结束,在谈话中,他多次问到关于你的事,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种兴趣,当时我只以为他是听说过大人们的一些闲话。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是有目的的。”

    塞奥罗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那小子也在调查我啊。”

    “你和斯蒂芬或者他的父母有过结吗?”

    “能有什么?我就是欠了银行一些钱而已,这个你也知道。”

    伊伦娜点了点头。“如果单独看斯蒂芬或者英国人的行为,可以认为是好奇,但这两个人凑到一起的时候,好奇就已经说不过去了。他们似乎是有计划的……刚才在酒馆里他们还问我白狮来着……”

    塞奥罗斯猛地站了起来,这动作让伊伦娜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唔……没什么、没什么……”塞奥罗斯重新坐下去,“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把这个问题交给酒馆里所有人,他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结果英国人和斯蒂芬获得的是一堆毫无用处的信息。”

    “啊……你做的对……”塞奥罗斯用手背抹了一下脸,并没有出汗,但他自己却觉得湿乎乎的。

    伊伦娜盯着自己的丈夫,忽然间她觉得在那由无数千篇一律的沙砾组成的冗长的生活沙滩上,出现了一些奇特的东西,她现在还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她直觉认为那东西早就埋藏在沙滩下,只等着某个大浪袭来,将其翻到地面上去。

    “塞奥罗斯,”她说,“你怎么了?谈论你的过去你害怕,谈论白狮你也害怕,还有什么能不让你害怕的?!”

    她本以为这样的轻蔑会让他暴跳如雷,但出乎意料,塞奥罗斯只是用双手抱住脑袋,好像不胜烦恼似的说:“你不了解……别说这个了……”

    他的声音既痛苦,又无奈,这让伊伦娜非常吃惊。“约西夫……”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她很少用,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甚至有时会恨他。但在此时,她却从他的软弱中发现了一丝柔情。

    “伊伦娜,”他抓住她的双手,“你是我的同盟吧?你是我唯一的同盟啊。”

    任凭丈夫把脸贴在自己手上,伊伦娜的眼睛却盯着窗外黄昏的天空。太阳在即将被山峰的黑色剪影吞没的一瞬间之前显得比平时更大、更红,这美丽的时刻只会持续几秒钟。她等待着天空中最后一根金线消失,希望这一时刻能延长一些。太阳消失了,沉没在地球的阴影里,而在很久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一样的物质。

 

 

7

 

    朱利安坐在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书房的沙发上,怀里抱着大白猫邹伊,刚进门的时候,它冲着朱利安呲牙咧嘴地叫了半天,还用爪子抓他的裤腿,好像把他曾经到过书房的事情给忘了,不过喂了它一些从酒馆带来的炸鱼后,邹伊立刻把他当作亲人,此时正躺在他大腿上舔爪子。

    而书房的主人斯蒂芬却跪在壁柜前面,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壁柜里面发出“哐啷”的东翻西找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身边的地板上渐渐堆起一堆东西,里面有可以夹在额头上的微型电筒,几副硅胶手套,圆头镊子,树脂标本盒以及配套的标签纸,密封塑料袋,荧光墨水笔,细竹签,各种大小型号的软毛刷子……


    朱利安看到这堆东西,忍不住问道:“你是打算玩侦探游戏吗?”

    斯蒂芬仍然在壁柜里翻找,他头也不回地说:“不是侦探游戏,是考古,不过其实也差不多。考古学就是一门从不多的古代留存线索里探察古代生活的侦探科学。”

    “那……你想去哪儿考古?”

    “就在这个国家……”

    “嗯……”

    “就在这个镇子……”

    “嗯?”

    “就在雪松山丘旅店的C307房间。”

    “原来你是打算入室盗窃!”朱利安猛地站了起来,原本躺在他腿上的邹伊翻了个身,落到地板上。它生气地冲着朱利安吼了一声,跑到真正的主人身边去了。

    “等等、等等,朱利安,你先别这么激动。”斯蒂芬回过身,抬起双手,既像是在让朱利安平静,又像是防止他冲过来掐自己脖子,“这是我刚才在酒馆听那些人谈话时突然西想到的,我觉得这是最简单也最迅速的方法,而且,这不是入室盗窃,我可不打算拿走什么……”

    “私闯民宅也是犯法的。”朱利安无奈地叹气。

    “可你不能不冒任何风险等着机会从天上掉下来。”

    “行了,斯蒂芬……”

    “先听我说完。我们能想到的方法都已经尝试过了,但是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再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而你的时间有限,不可能总待在这里,我们必须找别的道路。”

    “违法的道路。”

    “朱利安,”斯蒂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你应该知道,那些在考古史上最重要的人物——谢里曼、贝尔佐尼,他们所干的事情就某种意义上说其实都是违法的,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现在都不知道特洛伊城和西蒂斯一世陵墓在哪里。”

    “啊……你把自己比作谢里曼。”朱利安嘲笑他。

    “不,我更愿意做商博良。我不仅要发现东西,更要解读它们。相信我朱利安,刚才在酒馆里你听到他们谈的珠宝盗窃案的事情了吗?那是一所老宅子,雪松山丘旅店也是;那宅子的门锁是老式的,据我所知你住的侧楼的门锁也是老式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难道不想进去看看吗?”

    斯蒂芬抓着朱利安的上臂,他们靠得很近,朱利安可以看清他的眼睛,睫毛弯曲着,眼皮上长着好看的浓密的汗毛,他的目光炯炯,坚定而又热切,好像他可以冲破一切东西,什么也拦不住他一样。‘我难道不想进去看看吗?’他自问道,如果那天夜里门不是锁着的话,他难道不会直接闯进去吗?设法打开门,进去看一看,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现,也比现在被无数可能的猜测煎熬的感觉好的多。这当然是冒险,可人心中总有想打破规定或限制的欲望,朱利安也是如此,他就像站在没有护栏保护的悬崖边上的人,明知可能会失足掉落深渊,却抑制不住地想再向前走一步。

    这个想法一产生,朱利安便觉得全身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而斯蒂芬显然是感到了他的变化,抓着他胳膊的手更用力了。“你同意了?”他问。

    “是的,我同意了。我们去考古。”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接着,他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考古上,朱利安曾借记者身份之便在近东和中东地区旅行,而斯蒂芬曾在上学时到帝王谷和巴比伦城参与过考古活动,相似的经历使他们能谈到一起去。

    “谢里曼以为自己最后挖到的埋藏着金子和珍宝的那一层就是特洛伊,可后来多普菲尔德研究的结果是谢里曼把特洛伊给挖穿了,上面的第六层才是,而现在又有人主张第七层才是。”斯蒂芬说。

    “这种情况在考古历史上多的是,”朱利安接着说,“我们总想当然地以为发现者是正确的,可实际上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出错。希罗多德和荷拉波隆亲身到过古代埃及,他们的记录应该正确,但事实证明他们恰恰错了,我们这些几千年后的人从铭文和纸莎草文书里得到的要更准确。”

    “这倒是对我们挖掘C307房间有帮助,不管发现什么,我们首先要保持正确的态度……”斯蒂芬若有所思地说。

    朱利安笑出了声。“还说什么正确的态度,我们干的可是法律所不齿的事。”

    斯蒂芬耸了耸肩,说:“正因为法律无法解决,才需要我们出马。说起来这也是法律的错。人需要守法,因为这是维护社会秩序的途径,但法律是人制定的并且只为社会大多数利益服务的规定,既然如此,它就不可能维护所有人的利益或者偿还所有无辜受害者遭受的痛苦,它不是完美的,那么我为什么要去拼命维护一个不完美的东西呢?”

    朱利安微笑地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没有看错人,正如他预料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不是那种视法律为社会绝对准绳的人,也不是那种视道德为终极目标的人,在他那看此不羁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个永远在追寻、永远在自省的人。他们互相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像斯蒂芬这样的人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

 

 

8

 

    凌晨两点,四历法酒馆已经关门两个小时了,从街上看去,除了门楣上方标明酒馆名字的霓虹灯依然闪烁着微微红光外,整个酒馆的建筑已经没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去,老式建筑斑驳的墙壁和周围的背景混为一体。一排排这样的老房子连接着,突出的屋脊仿佛是恐龙的脊骨,这条龙酣睡着,无论是黯淡的月光还是冰冷潮湿的风都无法唤醒它,只有组成它躯体的某幢房子里会突然亮起灯光,照亮它某片鳞甲,然后很快就会再次回到黑暗中。

    又过了一个小时,四历法酒馆的一扇窗子突然变亮,就像是夜行动物眼睛里的玻璃体,聚集微弱的光辉,瞪视着匍匐在它脚下的村镇。

    科利文老爹将床头灯调小一些,发散的光束只在地面留下光圈。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床边小柜子的抽屉,翻出一个封皮颜色几乎褪尽的褐色笔记本,借着灯光轻轻翻开,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后,科利文无声地念叨了几遍,然后又把笔记本重新锁进抽屉。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看了看对面米嘉的房间,直到确定没有任何动静后,他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和楼梯,来到楼下的客厅,在那儿的墙角处,放着一部电话。科利文老爹按照刚才默记在心里的号码拨通电话,听筒里传来冷冰冰的回铃声,响了五次之后,传来了说话声。

    “科利文?”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好像是回声一样重叠着,不过科利文知道这不是电话的毛病。

    “是我。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们,不过有些事情我必须要说说。”

    “是关于英国人吗?”电话那端的声音说。

    “……看来你们也注意到了。他最近频繁拜访镇上的人,并且和银行行长家的孩子斯蒂芬走得很近,我怕他们是有计划地联手开展调查。如果像以前一样单只有斯蒂芬一个人的话,还比较好对付,但对于一个外国人,我能做的就太有限了。”

    电话那端沉吟了一会儿。

    “我们认为那两个人在一起只是碰巧。但这次的情况的确比较棘手,英国人并不与我们这地方有切实的利益联系,很可能会无所顾及,但我们觉得这件事从开始就很奇怪,你要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难道你们的意思是……?”虽然客厅里气温很低,科利文老爹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

    “是的。我们知道这一次将和以往不同,英国人和那孩子也许真的会挖掘出秘密,他们是特定的人。”

    “但是我认为他们会和……以前那些人一样。道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也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可是,你自己也有疑问吧?这两个人是特别的,我相信他们和那件事没有联系……记住我们的话,科利文。”

    老爹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我们呢?”他问。

    “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至于结果……”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回声一般重叠的苦笑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家乡……现在我们老了……”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

    “……托法娜?”老爹叫了一声,但显然电话已经被挂掉。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街对面房屋的一扇窗子里微弱的灯光熄灭了。他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任何动静后,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但当他躺到床上后,却再也睡不着。

 

 

9

 

    我们究竟在做什么呢?科利文老爹盯着窗外的月光,不禁自问道。如果我们知道结局已经注定,知道秘密终将被揭开,那么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阻止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的行为不能带来相异的结果,行为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他回想到了自己的一生。

    曾经他也像英国人和斯蒂芬一般年轻,心中燃烧着一团火,这种炽热促使他把自己的青年时代献给了民族,把中年时代献给了国家,到了老年,他的力气衰弱了,就把自己献给了家乡的小镇,可那团火仍在烧着,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越烧越烈,于是他感到它总会在某一天把自己彻底烧毁。

    他不甘心。对于自己所奉献过的,他毫无怨言,但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所努力的结果——人们依然互相猜疑、勾心斗角,仍然是一部分人压迫着另一部分人,仍然是无穷无尽的庸长的生活。从中年时起,他就不断地在问自己:我行为的意义在哪里?真的有意义存在吗?他并不爱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太冷漠、无情、凝滞,他爱的是六十年前的充满烈焰和火热鲜血的年代,但它已经永远的成为过去了,并且将像他所不愿意看到的那样被遗忘。六十年前,他知道——任何人都知道——死人是毫无声息的,他们不会理会后人的审判,不会影响后人的生活。但白狮的出现让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坟墓里爬出来,感到那些死人时时刻刻都可能复活,站在他面前,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没有高兴和欢呼的道路,它通往一个祭坛,而当他有朝一日站在祭坛上时,自己不会是祭司而是被毁灭的祭品。

    他时常会做可怕的梦,梦中那具尸体从时间和死亡的权利下挣脱出来,岿然不动地停在他面前,即使他依靠酒精把这具尸体的形象溶解于无形,但不久之后那幅一成不变的景象还会屹立在他面前:扳机一响,枪声大作,鲜血直流。这幅景象常常在梦里遮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有时他甚至觉得解脱是一件好事,他的时间不多了,肝脏一直在疼痛,这几年愈加厉害。但在那个日子到来前,他希望能有人——或者任何什么东西——能告诉他,他折腾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月亮开始下落,月轮很大,它缓缓下降,把窗棱交叉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床单上、人身上。

    他颤抖着举起双手,蒙在脸上,嘴唇轻轻蠕动。但他说出的那个短短的音节就像那夜倏忽而过的微风一样,被湮没在庄严而又冷漠的黑暗中。

 


 

    

 

白狮  第六章  kalos

 

葛兰道厄:我可以召唤地下的幽魂。

霍茨波:啊,这我也会,什么人都会;可是您召唤它们的时候,它们果然会应召而来吗?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1

 

    在朱利安和斯蒂芬决定到雪松山丘旅店的C307房间进行考古的三天后,斯蒂芬跟随朱利安进入了旅店,他随身携带着一个手提箱,表面看上去和一般装电脑或者文件的手提箱没什么两样,可里面装的东西如果是在登机入口肯定会让安检人员大吃一惊。旅店的客人有在自己房间招待朋友的权利,何况很多人都很熟悉斯蒂芬,因此他进入朱利安房间的过程非常顺利。

    这天晚上他们并没有期望着能轻而易举进入C307房间,他们首先要做的是配制合适的钥匙,在斯蒂芬的手提箱里已经有一把根据朱利安的房间钥匙制作的模型,另外还有从各处找来的一大堆相似的钥匙。

    两个人进入房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锁门。然后,他们把手提箱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接着把它锁进柜子。此时是下午两点钟。他们的计划是:为了不引起怀疑,仍然按照朱利安的习惯在下午四点去餐厅吃茶点,然后晚上八点钟吃晚饭,而此后的时间就是由他们自己支配了。

    当然,从这时起到茶点时间的两个小时他们也不会浪费掉。朱利安把自己电脑里的调查资料给斯蒂芬看,并根据后者的建议做了一些修改,然后,他们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走廊里散步,对C307房间外部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观察。

    那扇门和其他的房门比起来毫无新奇之处,这让斯蒂芬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会像哥特小说里描写的一样是黝黑、神秘,散发着蓝光的大门呢。”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但凡神秘事物一定要显露出神秘外表的想法其实既幼稚又愚蠢。朱利安对此也是同样的看法。

    在散步时,他们遇到了几个其他房间的住客。自从朱利安住进来后,这些人已经换了好几批,大都是一些短期的旅游者或者滑雪爱好者,这些人往往整个白天都在外面度过,并在临近夜晚时才一身疲惫的回来,他们不会对“考古活动”造成太大的妨碍。他们还遇到了该楼层的服务员玛莎·契比索娃,她显然是和斯蒂芬比较熟识,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就聊了起来。斯蒂芬解释说自己和朱利安是校友,互相有很多话要谈,在家中因为有父母管束不太方便,就一起来到旅店房间。玛莎看起来相信这种说辞,她甚至表示如果他们谈话太投机忘记了时间,斯蒂芬大可以在朱利安的房间里留宿一晚,她不会说出去的。朱利安和斯蒂芬对此正求之不得。

    下午四点,他们到餐厅吃茶点。一般东欧人并没有下午茶的习惯,但最近这种英国风俗在世界上相当风靡,为了与国际接轨,雪松山丘旅店自然不会落后。今天的茶点相当丰富,除了常见的面包卷、糖霜巧克力蛋糕、杏仁饼、炸鱼柳条外,还有鲟鱼子酱三明治,不过朱利安和斯蒂芬并没有取,因为他们很清楚,那种产自黑海的昂贵食品一小口就抵得上一个月的花费。餐厅里人不是很多,可能是因为有一些客人还未从滑雪场回来,而已经回来的那些人早已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了,看着他们把鱼子酱三明治大口大口塞进嘴里,朱利安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茶点时间到晚饭时间有四个小时之多,他们没有必要都消耗在房间里,两个人先是去临近河谷的商店买了一些食品,然后便到林侬租书店里转了转。斯蒂芬和瓦伦丁·林侬是好朋友,因此当他出现在租书店门口时,立刻受到欢迎,瓦伦丁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哦!我是很久没有来了,真抱歉。这位是来自英国的记者,朱利安·雷蒙。你想必已经听说过了。”斯蒂芬做着介绍。

    “你好,”瓦伦丁主动微笑着和朱利安握手,“我听赫伯特谈起过你,他说你是个既有学问、又坚定的特别的人。”

    这引起了朱利安的注意。“赫伯特?你说的是雪松山丘旅店的老板沃恩施泰因先生吧。”

    “就是他,赫伯特是我们这儿的常客。”

    “也是经常和我争夺书籍的人!”斯蒂芬插嘴说,接着他走到柜台边上开始翻看借阅记录。

    另一边,朱利安仍在和瓦伦丁说话。“我并没有想到沃恩施泰因先生是一位爱书人,虽然我曾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了很多书籍。”朱利安说。

    “赫伯特是商人,但这和他喜爱读书并不矛盾,何况,我觉得商人更应该多看书。”

    “学习商业经济学吗?”朱利安笑了起来。

    “不,商人和人打交道,但他们眼里的人只是货物和金钱的中转站,实际上和物无异。这是赫伯特的看法,他觉得商业活动会把人变得不像人而更像物质,于是他需要找寻些其他的东西。赫伯特什么书都租过,就是没租过经济类的书。”

    “唔。这倒是很有意思……”

    两个人正说着,身后的斯蒂芬却发出了大叫声。

    “啊!怎么会这样!德农的《拓片集》已经被借走了!这是我一直等着的书啊!啊!又是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借走了!总是这样!”他高举着借阅簿,表情非常气愤。

    “斯蒂芬……”朱利安很想对他说,这是别人的地方,要保持礼貌,但显然没什么用,后者还是在大叫大嚷。“哼!我就知道,只要有新到的好书,肯定是先借给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好朋友的吗?”

    瓦伦丁·林侬非常尴尬,不仅仅是借阅上的问题,更是因为斯蒂芬触及到了他的秘密。他走过去把借阅簿从斯蒂芬手里拿下来。“对不起。但这些日子你没来呀,赫伯特当时看到就借走了……这样吧,你可以提出补偿的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斯蒂芬笑着问。

    “当然。”

    “那好,我要求你和沃恩施泰因先生在旅店餐厅里一起共享烛光晚餐。”

    这个要求让瓦伦丁和朱利安都感到莫明其妙。“那你干什么呀?”朱利安问道。

    “我?我当然是溜走啦,怎么能破坏二人世界的美好氛围呢……”

    听到这儿,瓦伦丁的脸颊顿时变红了,他也顾不得借阅簿,直用它砸斯蒂芬的脑袋。而后者一边大笑着一边拽着朱利安的手逃出了租书店。

 

 

2

 

    在回旅店的路上,斯蒂芬才告诉朱利安刚才事件的原委:他一直认为瓦伦丁对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相当倾慕,在平时的闲谈中瓦伦丁经常提到赫伯特是如何如何的善良,如何如何的谦逊。斯蒂芬觉得这种表现和陷入单恋的少女简直毫无二致。他对于好友的感情没有丝毫的偏见或厌恶,唯一让他烦恼的就是这段感情仍然处于单方面的爱慕。

    “我刚才那么说是希望瓦伦丁能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可那个笨蛋居然害羞了!”斯蒂芬撇了撇嘴,颇有些瞧不起的样子。

    “感情的事情着急也没用,再说,我可不认为沃恩施泰因先生对瓦伦丁的爱慕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哦?你怎么能看出来?”

    “刚才在书店里,瓦伦丁说沃恩施泰因跟他说起过我,他说我‘有学问、坚定’,这应该是很熟悉的人之间才会说的事情。不过让我奇怪的是,我和沃恩施泰因只进行过一次简短的谈话,而且是以冷淡的气氛收场,那‘有学问、坚定’的印象究竟是怎么来的?”

    “也许是别人告诉他的吧。”斯蒂芬猜测。

    “我不这么想,”朱利安摇了摇头,“你别忘记沃恩施泰因是保护C307房间秘密的人,他身上也许还有其他的秘密。”

    “那……我们对他也进行调查吧。”

    “不行,今天晚上的‘考古’已经很冒险了,不能再扯上别人,尤其是他。”

    斯蒂芬同意朱利安的决定。他们正好站在四历法酒馆对面住宅的墙壁外,两个人一致决定进去买一瓶葡萄酒。

 

 

3

 

    斯蒂芬和朱利安向酒馆走去,两个人脚步轻捷,心情愉快,但他们却想不到刚才的一席谈话全被倚在大门背后的托法娜姊妹听见了。

    “考古?”姊妹中的一个看着另一个,问,“这是什么意思?”

    “对古代文化的考查。”

    “这镇上的古迹只有教堂、石桥和破旧的老房子。”

    “他们提到了C307房间,雪松山丘旅店的房间。我们都知道的。”

    “应该是。他们还提到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啊……那个人……”

    “一个威胁。”

    “一个巨大的威胁。”

    两姊妹瞪大眼睛互相对视着,她们那布满皱纹的脸映在对方的瞳孔里。

    “我感到……”她们同时把手掌贴在脸颊上,说,“今天晚上会有大事发生!”

 

 

4

 

    晚上八点半,朱利安和斯蒂芬在旅店餐厅吃饭。他们点的主菜是烤羊腿配炭烤的土豆和洋葱,加上开胃菜、色拉和点心。这顿饭的内容有些多,不过他们两个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未知的惊险夜晚,就都认为吃饱一些更好。

    饭即将吃完的时候,餐厅里走进来三个人,分别是小镇镇长,警察局长,银行行长,即斯蒂芬的父亲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斯蒂芬很想拉着朱利安悄悄溜走,却被自己的父亲发现,他们不得不在镇长的菜上来之前陪着他们说话。

    “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家吗?”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低声问儿子。

    “我要和雷蒙先生彻夜研究拜占庭的宗教发展。之前不是都告诉你了嘛。”他很严肃认真地回答。

    “研究什么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可是你母亲知道你熬夜会生气的。”

    “哦!你不会不告诉她吗?就当作今天晚上没见过我。”

    “唔……这个……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不是想隐瞒就隐瞒得住的。”

    听到这对父子谈话的警察局长插嘴说:“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你说得太对了。你们知道吗?”他露出手握秘密的那种人脸上常见的骄傲的表情,大家也被他吸引,等着他。“我得到确切的消息,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离开意大利,很快就会回到镇上。”

    镇长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他怎么突然回来,往年都要等到春季来临后呢。”

    “听说布瓦伊刚刚迎娶了一位年轻的新娘,这次回来是为了在家乡举行正式的婚礼。不过嘛,我认为他只是为了躲避穷追不舍的记者和债权人。听说,布瓦伊的金融公司表面上很风光,但其内部已出现巨额负债,而他的新娘可以给他带来可观的嫁妆。”

    “由此看来,他急着结婚其实是为了缓解资金危机罢了。”


    “可怜的新娘。”斯蒂芬有些抱不平。

    “这很正常,”镇长说,“在金融家们的婚姻里只有闪亮的金币,没有闪亮的爱情。”

    此时菜端上来了,斯蒂芬和朱利安便与他们告辞。刚刚走出餐厅,斯蒂芬就提醒朱利安注意,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回来也许会为他们提供另一条探索白狮秘密的途径,但朱利安并不打算因此而取消今晚的行动。

    “谁知道布瓦伊知道多少秘密?而他愿不愿意告诉我们呢?他告诉我们的就肯定是真的吗?不,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们必须自己行动,用我们自己的手去摸、去感触,用我们自己的眼睛去看、去观察。”

 

 

5

 

    斯蒂芬清楚地记得他们走出朱利安房间的时间是凌晨一点过五分钟,就在不久前,走廊里的古董座钟发出了“当”的一声,仿佛是从空间里掉出来,随后便跌入了深渊。走廊里的壁灯依然亮着,把整个空间映成老旧的黄褐色,墙上的壁纸和脚下的地毯都仿佛经过了时间的洗礼,变得古色古香。

    他们静悄悄走到C307房间的门前,随身带着所需要的工具。钥匙都放在绒布盒子里,为的是避免互相碰撞发出声音,不过朱利安房间的钥匙被他攥在手里,这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他们压低身子,蹲在C307房门前,互相看着对方。幽暗的灯光从上方照射在脸庞上,看不清细节,眼睛化作眉骨下的两个阴影,但即使如此,他们也能看出对方激动的颤抖的紧张神情。

    紧张个什么劲啊,朱利安想。他以前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吗?不,他早已经历过,身边被灯光变作暗黄色的墙壁多像傍晚时分夕阳照射下的断壁残垣,向前一步,转身,枪声和白烟混合着袭来。而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死亡……也许是这样。

    朱利安把手中的自己房间的钥匙插入门锁,这也仅仅是一种习惯,几千年来的习惯——用最近的、最称手的东西。他转动了钥匙柄,却并没有像预料中一样遇到障碍,于是他的手停在那儿——那个转了半圈的位置。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在我们看来是不应该发生的,比如苹果不会自己往天上飞,比如拳头击打到坚硬的石头上不会不造成伤害,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以至于当不匹配的钥匙突然可以在门锁里旋转的时候,朱利安惊讶得仿佛是突然发现重力失效了一样。

    他愣住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几秒钟。在此期间,他们都没有做任何动作,任凭情绪的火箭穿透思维的大气层。之后,斯蒂芬的手抬起来,握住了朱利安攥着钥匙柄的手,推动着、驱使着它继续动下去。钥匙转完了第一圈。

    接着它转完了第二圈。

    此时,钥匙还在锁孔里,而门已经被打开了。

    交叠着握住钥匙的两只手几乎同时僵硬了,停止了动作。朱利安用另一只手抓住斯蒂芬的胳膊,把他拉近自己的身体,凑到他耳边,轻声地、严峻地说:“不应该这样。”不匹配的钥匙不可能打开门锁,这与我们所具有的被我们视为最珍贵的经验、理性相违背,但这毕竟发生了,因此,这不是‘我们’的规律。他看着斯蒂芬,用目光询问他:你明白吗?你能理解吗?

    斯蒂芬同样以目光回答他:我明白,我理解,这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的东西。我知道,这只能称为奇迹。

    “也许是个骗局。”

    斯蒂芬露出了细小的微笑。即使是骗局,即使是,我也要先看一看,让我看看,然后我会判断——不是用理智,而是用心,一颗跳动着的、温暖的心来判断它究竟是什么。

    两只手合力将钥匙拔了出来,接着朱利安抢先一步握住了门把手,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一片黑暗。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朱利安将门开大,他们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6

 

    黑暗像天鹅绒罩子覆盖在他们身上,只有脊背贴着的门显出一个被外面走廊的灯光照射出的四方的轮廓,但这一条光线太弱了,除了它们自身外无法照亮任何东西。眼前是黑暗,就像阴云密布的夜晚,但即使是最黑的夜晚也是活的,有偶尔闪露的星光,有被月亮映得发灰的云层,而在这里,黑暗是死的,被包围在一个小空间里,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气息被墙壁折回。

    他们可以听见对方和自己的呼吸声,这让他们稍稍觉得安心。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朱利安摸索着碰触到斯蒂芬的手,温柔地拽了拽手指,既是安慰,也是提醒。“感觉到什么了?”他低声说。

    “……什么都没感觉到。”斯蒂芬回答,似乎有些不安。

    “我也一样。”朱利安说。真奇怪——他在心里说,非常奇怪,如果说因为黑暗他看不到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华贵的红色帷幔都是正常的,可有些东西并不需要眼睛看。这个房间少了一样东西——具有厚度感的优雅的乳香气息,多了另一样东西——干燥的灰尘味。

    朱利安打开了额头上的微型手电。一束光线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椭圆的光斑,而在这条光的管道中,无数细小的微粒在翻腾飞舞,闪烁着光芒,好像一片金屑。但朱利安和斯蒂芬都知道,这其实是灰尘。光束打向房间中几个不同的方向,但结果都是一样,灰尘总是灰尘。

    似乎是对这样的探索不耐烦了,斯蒂芬打开了手中的大手电,房间立刻被光束照亮,而他们也在此同时愣住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或者可以这样说:除了灰尘外什么都没有。那些朱利安给斯蒂芬讲述过的宝石、水晶、豪华毛料……一切都不见了,光秃秃的木质地板已经干燥开裂,有些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水泥,墙角有一把靠背折断的椅子,另一个墙角有一个床头柜,四个抽屉只剩下两个,墙壁上有壁纸,但早已褪得看不出颜色和花纹。而在所有这些东西上都积满了灰尘,那么多、那么厚,好像那灰尘已经有几百年似的。灰尘上没有任何印记,由此可以证明他们是最先进入这里的人。

    “怎么……?”斯蒂芬嘟哝了一句,却没有说完。

    朱利安很清楚他的意思:怎么会是这样!其实他自己也很想如此问一句: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们进来了看到的却是这些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慢慢向前走去,用手电照射每个地方,希望能找到某些东西——痕迹、物品、甚至是不太可能发现的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的隐蔽按钮。可他们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我用了‘居然’这个词,朱利安想,就表示我期待着有所发现,可现实是我的这个期待落空了,我的期待变成了虚妄……我的期待是正当的吗?只因为我曾经见到过那些东西,便以为我再次打开这扇门时里面等待我的东西不会变,这种期待是不是有些过于自信了?可是造成现在这一切的是什么呢?是奇迹的另一种形态?还是某个人类灵巧机关的结果?

    整个房间都被查看完了,斯蒂芬对着朱利安直摇头。失望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走吧。”他建议道。朱利安无奈地同意了。这回斯蒂芬走在前面,他小心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7

 

    斯蒂芬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看了一眼走廊拐角的古董座钟,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分,并没有什么错误……可等等,他是怎么看到座钟的指针的?现在不是半夜吗?走廊里的大灯不是都已经关上了吗?为什么会这么亮?这光线是从哪里来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大灯依然关着,那么这光亮是……阳光!

    斯蒂芬觉得自己开始战栗、颤抖,骨头和血管在身体里面伸张着。他再次看了眼座钟,时间是一点三十一分,但是,这不是凌晨一点三十一分,而是下午!下午!这怎么可能,他们难道在这房间里居然待了十二个多小时吗?!

    他盯着座钟刻度盘上移动的指针,忽然发觉它跳了出来,竖直身子,独立生存,变成了一根又大又黑的界标,把全部时间割开,在它之前或之后,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时辰,而只有它自己这个蛮横的时刻才有存在的权利。

    “朱利安……”他轻声叫着身边的人,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得到合理的解释,但意外的是,他什么回答都没听到。斯蒂芬回过头,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任何人。“朱利安!”难道那个人还没有出来吗?他用手推C307房间的门,却发现门没有动,再去转门把手时,他惊恐地发现门是锁着的。

    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他知道,现在是下午,很可能有旅店的客人或者是服务员经过,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被看见了该怎么办?斯蒂芬瞬间惊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好在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把手电筒放进衣袋,用手指理了理头发,走到对面的房间附近。他开始向朱利安的房间走去,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普通客人。至于还在C307房间里的朱利安,斯蒂芬打算暂时不去管他,等这些人离开后再想办法。

    他知道自己的外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应该能骗过去,便稍稍放心了。同时,楼梯方向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似乎有几个客人在吵架。那几位客人出现在拐角,而就在斯蒂芬看到他们的同一时刻,他觉得自己的脉搏陡然跳得像是战后的世界,只剩下警笛和钟声。

    那三位客人,第一位,是一匹长着鹅头的马;第二位,是脸上长着象牙、手像兀鹫爪子的男人;第三位,是长着两个脑袋的孔雀。他们——或许应该叫它们——也看见了斯蒂芬,顿时都闭上了嘴巴(喙),用人的、动物的眼睛盯着他。

    双方对峙着,它们看着斯蒂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好奇,而斯蒂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恐惧。他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因为心里开始发怵,胸口堵得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呼出去,想靠它来顶住恐惧。

    它们开始挪动脚步,向他走来,斯蒂芬则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它们靠近的速度开始加快,那些蹄子、爪子、翅膀纷纷伸展开,向他挥动着。它们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噩梦吗?这只能是噩梦!斯蒂芬如此确认。他转过身,从另一侧的楼梯奔逃下去,而身后则传来一阵混合着奇怪的野兽咆哮的声音。

    斯蒂芬从三楼一直跑到了一楼半,期间他没有遇到任何人或者怪物。也许噩梦就此结束了?他想,不过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他现在正在向旅店大堂跑去,他希望能在那遇到正常的人,不论是什么人——好人、坏蛋、抢劫犯都可以,只要是人,只要能摆脱身后追赶他的那些‘东西’。

    他跑下楼梯,站在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上。大堂很拥挤,但这是怎样的拥挤啊!一排骆驼挤在门口,它们的驼峰是两个女人脑袋;几个牛头男人正骑在人头山猫的背上,登记入住房间;长着老虎脑袋的美人鱼中的一只已经按捺不住了,开始和雄鹿交配;天花板上好些蛇尾猿猴在吊灯间追逐。

    这简直像是个童话世界,但它毕竟不是童话世界,因为这些动物、怪物都长着一副极其凶狠的脸孔,它们都在斯蒂芬出现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种目光和猛兽看到了猎物、恶魔看到了牺牲品时的毫无二致。

    他想后退,但楼梯上追赶者的吼叫已经越来越近。斯蒂芬知道,自己不能留在旅店里,否则就将像被围起来的猎物一样没有逃脱希望。他抓住身旁的双层行李车,推着它,向旅店门口冲去。“滚开!滚开!你们这些恶魔!”他一边跑,一边大吼着。

    行李车撞翻了怪物们,它们发出怪叫,跌倒在地。因为大门已被‘骆驼’挡住,斯蒂芬直接用行李车向玻璃墙上撞过去,玻璃粉碎了,他冲出旅店。

 

 


8

 

    从旅店出来后,斯蒂芬发现行李车已经变形,不能再用,只好扔掉。旅店庭院里的那些‘人’其实也都是怪兽,不过现在斯蒂芬已经不那么惊讶,他现在大概能确定,在这个世界里,恐怕唯一正常的只有他自己。当然,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不正常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他没有多想,继续向庭院外、向山下跑去,至于跑到什么地方,他还没有想好,不过总之先躲开这些怪物再说。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后,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斯蒂芬开始认真地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能确定这是一场梦,不过这梦未免有些真实得过头了。是白狮创造出来的梦境吗?就像朱利安曾经跟他说过的?他相信就是这样。不过,该死的,他不知道怎么从这梦里出去。

    斯蒂芬沿着山路向下跑去,身后是一大片奇形怪状、发出怪异声音的追逐者。山路两旁的小镇和现世中的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门前或者路上没有人。他继续飞快地向山下跑去,一边想着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改变路线,甩掉追赶者。

    他拐过弯,却意外地发现就在他前方的山路中间有一个人影,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斯蒂芬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一个人!“嗨!”斯蒂芬叫了起来,同时还挥动双手。“帮帮我!”

    那个人显然是听到了,因为他把身体转过来,面向斯蒂芬,但不知怎么的,这个人却动也不动,似乎并不打算帮忙。

    “帮帮我!”斯蒂芬继续喊着,“它们在追我!帮帮我!”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斯蒂芬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但也正是因为认出了他,斯蒂芬的心里才觉得寒冷得像是在南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利安,他背着手,站在路中央,但他的脸上没有朱利安的那种微笑,没有他的深沉的表情,什么表情都没有。

    斯蒂芬的感觉非常不对劲,但不管怎样,再奇怪的朱利安起码也还是个人,除了向他求助外还能怎么做呢?“朱利安!救救我!”他喊着,向他身边跑去。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四步了,就在此时,朱利安突然抬起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臂,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把斧子,斧头很大,沉甸甸,闪着冰冷的光芒,斧柄足有二尺长。他把斧头举过头顶,向斯蒂芬直劈下去。

    “不!朱利安!是我!”斯蒂芬惨叫着躲过了这致命的第一斧,他趁势向斜里的小巷跑去。身后,在那一群怪兽的最前边,是举着斧头的朱利安。这几乎让斯蒂芬绝望了。他已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整个世界追杀。

    “我要完了!”他尖叫着,跑着,躲避着斧头。他的肺叶变成了风箱,胸部和肚子里烫得像有一团熔化了的金属,脑袋里、眼球后面一团红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回答他的只有身后的咆哮、烛火燃尽后的永恒黑暗和无穷无尽的噩梦的景象,他心里充满冷到骨子里的恐惧。

    地面上有一段干枯的树枝,斯蒂芬踩在上面,滑倒了。他在寒冷潮湿的地面上滚了一圈,再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怪兽们所包围,朱利安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斯蒂芬颤抖地向他伸出手,说:“是我,朱利安,你没认出来吗?我是斯蒂芬啊!”

    但这个朱利安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蠕动着嘴唇,说着什么。刚开始斯蒂芬没听清,后来他听见了,朱利安一直在重复一个词:伯伮斯。

    这是什么?是一个名字吗?谁的名字?斯蒂芬打了一个冷战。“我不是!”他叫起来。

    而此时,朱利安手里的斧头举起来了。他、那些怪物、树木、森林、整个世界都在说着那个词:伯伮斯。

    斧头落下来了。

    一切都在崩溃,一切都在泯灭。奥林匹斯的诸神、万物的主宰、世界的拯救者全都在倒下去。斯蒂芬的视野分成了两半,被暗红色所覆盖。

 

 

9

 

    旅店走廊里依旧幽暗昏黄,拐角处的古董座钟的指针模糊不清。朱利安看了眼手腕上的荧光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分。他轻轻关上C307房间的门,用钥匙锁上。此时,在不远处他自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很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毯上的声音。

    “斯蒂芬?”他轻轻唤了一声。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走廊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朱利安觉得紧张感突然袭来,那种紧张悄无声息,非常寂静,但却异常尖利,仿佛能把房子撕裂。他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当他和斯蒂芬从他的房间出来时,并没有锁门,为的是有意外发生时能迅速退回去,但这也很可能成为其他人进入房间的途径。他先是握住门把手试了试,确认门没有锁上,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月光在这一晚也很微弱,但在黑暗中,朱利安仍然能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大约在最里侧的墙壁附近,朱利安可以听到细微的喘息声和似乎是无意识的呻吟声。太奇怪了,朱利安想。如果那个人是盗窃者或者窥探者,不应该作出这么容易暴露自己的动作。那么,是斯蒂芬吗?可斯蒂芬怎么会关着灯并躲起来呢?那个人应该知道没有退路,但怎么没有反应?最终,朱利安被这种种猜测搞得厌烦,于是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按下天花板上顶灯的开关。

    突然发出的明亮灯光让朱利安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在房间里侧、沙发和床之间躺着一个人。

    “斯蒂芬?!”

    他并没有看错,蜷缩在沙发和床之间的地板上的正是刚刚那个先于自己离开的伙伴,或者说同谋。但他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在他身边,茶几翻倒在地毯上;杯子滚到床底下,把地毯弄湿了一大片;烟灰缸倒扣在地,幸好里面没有烟灰,不然就要混成稀泥了。

    朱利安的第一感觉是斯蒂芬可能患有突发性的癫痫,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他以前也遇到过,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但从外表看去,斯蒂芬的情形并不太像。他半侧身躺在地上,脑袋几乎贴到墙壁,双手缩在胸前,手腕上可以看到一些划破的伤口;他紧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嘴巴微微的时开时合,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声。他的样子更像是在做噩梦。

    朱利安推了推斯蒂芬的肩膀,后者毫无反应,于是他增加了力度,嘴里也念着对方的名字。如果只是平常的睡梦,这样子就可以唤醒,但不知为什么,斯蒂芬似乎仍沉溺在梦境里,意识不到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

    “斯蒂芬!斯蒂芬!!”朱利安俯下身,在斯蒂芬的耳边叫着,但因为害怕把其他人招来,他也不敢太大声。他一边叫,一边用双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猛力地摇晃。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慢慢地,斯蒂芬的意识恢复了,他的眼睛缓缓张开。最开始,他并不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然后,非常突然地,他的眼睛睁大了,死死地盯着朱利安,那种表情就仿佛是见到死神一样。紧接着,斯蒂芬发出了一声让朱利安觉得异常恐怖的尖叫。他猛地伸手抓向朱利安的脸和眼睛,动作非常突然,后者措不及防,脸上被指甲弄出了一道红痕。

    “你疯了吗!”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叫起来,身体向后退去。而斯蒂芬紧逼上来,一边吼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凶狠地击打他。

    朱利安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让斯蒂芬安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否则他的尖叫迟早会让隔壁的房客和旅店的服务员冲进来的。刚开始的时候,面对狂乱地攻击的斯蒂芬,一时间朱利安也处于下风,不过他毕竟曾经当过兵,徒手搏斗自然要比终日翻书本的斯蒂芬强。朱利安看准时机,一下子扑过去,把斯蒂芬压在身下,用腿固定住他的身体,然后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并牢牢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斯蒂芬的下巴,手指紧抠着他的腮膀,把脑袋用力往地毯上按。因为嘴巴被捏住,斯蒂芬无法大声叫喊,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们两个保持着这个姿势,房间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开始的时候,斯蒂芬的挣扎还很剧烈,僵持了一会儿后,他的力气渐渐用尽,慢慢地,他放弃了挣扎。到了此时,朱利安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觉得汗流浃背,在战场上对付敌人也没这么困难过。他用手扳过斯蒂芬的脑袋,让他面对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刚就像疯子一样。”

    斯蒂芬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目光迷茫而空洞,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的嘴角边有一道细细的血丝,应该是刚才朱利安捏他的嘴巴时过于用力,牙齿把口腔内壁弄破了。这让朱利安感到非常内疚,他从翻在地毯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小心地给斯蒂芬擦干净。

    也许是他温柔的动作的缘故,也许是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斯蒂芬开始紧紧盯着朱利安,他的表情似乎是在一瞬间变得生动了,浅灰色的眼睛亮闪闪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与刚才的呆滞相比,现在的他更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朱利安没有放过这个变化,他为此长舒了一口气,再次用缓和得多的语气问斯蒂芬:“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你……”斯蒂芬颤抖着说,但几乎同时他又停住了,似乎是害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杀了我。”

    朱利安霎时觉得心脏一下子跌进了腹腔,那是种难以说清的滋味,既震惊又非常沮丧。“这怎么可能!是,我刚才的动作或许有些粗暴,但别忘了那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地攻击我!”

    “我指的不是这件事……”斯蒂芬闭上嘴,重新陷入了类似刚才的迷茫的状态。朱利安并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到了合适的时候,斯蒂芬自己会说的。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镇上没有人,只有一群恐怖的怪物,它们不会说话,只能发出怪异的叫声,但我清楚的感到它们具有人类一般的智慧……非常清晰,不像是梦,倒像是我被卷进了另一个世界。它们追赶着我,发出叫声,想置我于死地,我疯狂地逃跑。在街道上,我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真正的人,那就是你朱利安。我是多么高兴啊……但正是你用斧头把我砍死了!多奇怪啊,多可怕啊!当我在这里睁开眼,看到你,以为那还是梦,你仍然在追杀我。不过还好、还好,这并不是梦,我已经醒来了。幸亏如此、幸亏如此……”

    但是我真的醒来了吗!

    在梦里我死了,在现实中我活着。可谁知道现实是否又是一场更长、更深的梦境呢?五十年、六十年后,我将死去,到了那时,在现实中结束了生命的我会不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另一次更长、更深的生活——或者梦境?我在哪儿?我头顶上的天花板是怎么回事?我身边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才是梦,而那个充满怪物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可我现在在这儿,我该如何回到那个世界里去呢?死亡吗?如果只有死亡才是通往那个真正高级世界的唯一方法,那么它便是理想的对生命的加强。时间是算术的累加,永远不会停下;死亡是生命的接生婆,是达到永恒的唯一方式。死亡才是开始。他觉得自己熔化在大地上,他的血液变成柔软的香脂和天穹。

 

 

10

 

    朱利安担心地盯着斯蒂芬。因为后者又回到了那种神情狂乱的状态:他的眼睛空洞却又异常明亮,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颊涨的通红。朱利安从他的话中猜测出来他想到了什么,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安。他已经明白,斯蒂芬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被白狮诱进了梦幻的陷阱。对于自己,白狮选择的是他的弱点——莉迪;对于斯蒂芬,弱点并不好找,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太大挫折的年轻人,于是白狮选择的是几乎对所有人都能起作用的弱点——对死亡的恐惧。显然,“他”成功了。

    想到斯蒂芬与自己年轻时一样陷入毫无结果的追问中,朱利安认为自己有必要把整件事做个了解,最起码应该让斯蒂芬恢复到平常的样子,否则以后的调查都将是空谈。于是他伸手把斯蒂芬揽到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脊背,嘴里低声念叨着:“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多。其实都没有意义。梦里的、或者死后的世界即使存在,与现在的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个你,你只有现在的这一生,其他的都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不用一直想……”


    他把这些话重复了很多遍,慢慢地,怀中身躯的呼吸开始平稳下来。梦境的影子一点点消散了。又过了一会儿,斯蒂芬毫无动静,这时朱利安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松弛下来,生气地想为什么一次好端端的调查活动、认真策划了好几天,却得到这样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他真是搞不懂“他”在干什么:阻止他们调查,还是在逗他们玩。

    朱利安把斯蒂芬抱起来,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体重可真不轻。他把他放到床上,脱下外套,盖好被子。他想起了希波克拉底那治疗癫狂症的药剂,觉得这希腊医师应该早早在誓言里写上:人间任何旅店的每个房间内都要备上一大碗黑藜芦汤。等到他安顿好斯蒂芬后,他自己并没有挤在旁边或者窝在沙发上睡觉的打算。实际上,他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

 

 

11

 

    朱利安坐到书桌前,扭开台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摊平放在桌上。这塑料袋是斯蒂芬从自家壁柜里翻出来的,一端有密封口,在犯罪现场或者图书馆的善本书库常可以见到。现在,这塑料袋里只有一张纸片,大约半个巴掌大小,呈不规则的三角形,边缘参差不齐,似乎是徒手撕下来的;纸的颜色泛黄,有曾经霉变的痕迹;纸质很脆。从这几点看来,这张纸片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如果拿到实验室应该还可以鉴别出准确的制造年代。

    不过朱利安对纸本身并不太关心,他注意的是纸上的东西: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些已经褪了色的墨水痕迹,虽然颜色很浅,又被破损的边缘掩去了一部分,还是可以容易地辨认出字迹,那是五个拉丁字母——kalos。

    这张纸片也正是朱利安比斯蒂芬迟一些从C307房间出来的原因。当时斯蒂芬很快就离开了,而朱利安却注意到他们虽然搜索了整个房间,却漏掉了干燥开裂的地板缝,于是他重新回到房间中央,把破裂的地板掀开,用手电在里面扫了一遍。起初,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现什么东西,但某块地板下有一个白点引起了他的注意,伸手一摸,才发现是纸片。

    现在纸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供人研究,朱利安本应该高兴才对,但他却看着纸片直叹气,因为他不知道那五个简单的字母代表什么意思。

    kalos。从发音上看,像是南欧语言,但他知道,法语里并没有这个词,英语里也没有。相近的词是calleuse——长茧子的,或者calotte——无边圆帽,但这两个词没什么意义。实际上,k 这个字母并不是拉丁字母的固有成分,它是个外来货,即便现在在西班牙或者意大利语里也很难见到这个字母。那么是密码吗?朱利安想。但只有五个字母,没有其他对照组的密码是不可能破译的。

    或许,在C307房间里还有其他未发现的纸片。想到这,朱利安决定重新回去看一看,现在刚刚两点钟,他完全可以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搜索一番,甚至用不着叫上斯蒂芬。他拿起自己房间的钥匙(别忘记刚刚就是这把钥匙打开了门),悄悄走出来,进入走廊,四下里看了看,来到C307房间的门前。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起来——但这一次,钥匙却碰到了障碍,不动了。

    在这一瞬间,朱利安突然明白过来,现在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现实中的房门,这道他不应该打开的门,而刚刚他们的进入是一场骗局,一个陷阱。

    他飞快地拔出钥匙,跑回到自己房间。桌面上,那透明塑料袋和里面泛黄的纸片还在。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梦幻。而这纸片的出现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预谋。

    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给我们这纸片是为了什么?希望我们调查下去而给的线索,还是一个我们无法预料到意图的欺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通。但他可以想象得出,在某个地方,“他”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被“他”驱使着、牵引着,并因为他们离奇的猜测和失败的丑态而大笑。这让朱利安非常愤怒,他真想把那张破纸片撕碎,但当他的手指碰到密封袋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和软弱,凭他自己是无法干出毁掉纸片的事的。

    他一个劲地和自己做斗争,一会儿扯塑料袋,一会儿扯头发,桌面上已经有好几根棕色头发啦,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头顶上那块被剃过的地方经不起这番折腾,也似乎忘记要保持满头秀发的重要性。不过——非常及时地,房间里忽然出现了某个声音,这吸引住了他,同时也挽救了他的头发。

    那种声音,就像是熟睡的猫发出的呼噜声,实际上它就是呼噜声,只不过是人发出来的。朱利安转过头,既好笑又无奈地看着睡眠中的斯蒂芬。他睡得很熟,和一般他这年龄段的男人一样,睡相很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从表情上看,斯蒂芬似乎并没有受到刚刚噩梦的影响,这至少说明他有乐观的情绪,当然也可以说明他有些没心没肺。

    不过,也正是这种糟糕的、孩子气的睡相让朱利安觉得虽然身处于白狮无所不在的巨大压力下仍能感到一种温暖,就好像冬季里在火炉边取暖,好像夜间注入冰冷大海的温暖的海水。

    好吧,朱利安想。我并不着急,一切可以慢慢来,等斯蒂芬醒来后让他看看这张纸,也许他能发现什么线索。

    他的情绪放松了,不过倦意也随之涌来。看着被斯蒂芬气势汹汹地占满的床,朱利安知道自己这一晚只好睡沙发。托马斯·胡德是怎么说的?“啊,床啊床,舒服的床,对疲倦的头来说就是人间天堂。”可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蜷缩在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裹起来,然后关掉灯。

    不过,在入睡之前,朱利安终于想到:这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呀,房费是我一个人付的呀,怎么到头来我却落得这样可怜的结果呢?

 

 

12

 

    中午,当朱利安醒来时,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腰就好像是被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抓着扭动过一样的疼痛。他试着从沙发上滑下来,把腰伸直,结果脖子却僵硬的几乎不能动,稍微一动就疼得他忍不住的哼哼。

    “唔……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朱利安循声用眼角看过去,发现斯蒂芬正盘腿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手里捧着小山一样高的一盘意大利面,正在一边挥洒着酱汁一边往嘴巴里塞呢。

    “你……你……!”朱利安很想大声说:你这个侵占我的床还在我的房间里悠哉游哉地大吃大喝的混蛋!但是他的脖子僵直一时间还不能恢复,想骂人的话要转动脖子,还要牵扯他的腰,那些在肺部酝酿的怒气遇到出障碍的机体组织便停了下来。

    而在此时,斯蒂芬还在一旁不疼不痒地说:“我看你应该先活动活动腰。”

    朱利安好不容易把毛毯踢到地上,站起来。他就像动画里面的人一般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把骨头恢复到了原位。“那么是谁导致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是谁占据了床、迫使我睡沙发的?嗯?”朱利安怒气冲冲地盯着斯蒂芬,“难道不是你吗?”

    “真对不起,确实是我的错。”斯蒂芬很痛快地承认,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说:“你饿不饿?我特意叫了双份儿。”说着,他把盘子递到了朱利安面前。

    作为英国人的朱利安·雷蒙并不是美食家,但他热爱食物,尤其在饿的时候。眼前这一盘意大利面看起来好吃极了:压成螺旋形的浅黄色面条,番茄和橄榄油调制的红色酱汁,大张着口的牡蛎。“呃……谢谢你。”他有点儿尴尬地接过盘子和叉子。向为自己定早餐(其实是午餐)的人发火,这实在是让人感觉丢脸的事,不过,再害羞也不应该委屈了自己的胃。在表示了下歉意后,朱利安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才刚吃了两口,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斯蒂芬:“这是你花钱买的?”

    “不。”斯蒂芬笑着回答,“已经都记在你帐上了。”

    下一秒钟,面条盘子被重重地放在桌上。斯蒂芬只觉得无数拳头向自己扑来,他用手臂抵挡了几下,但骨头被揍得生疼,他刚一缩回手,就被朱利安给按到床上,脸上和胸口挨了一阵拳头。以斯蒂芬疏于锻炼的身体是敌不过曾经当过兵的朱利安的。“别打啦!”他叫起来。

    “我可没打你,我打的是一个小兔崽子!”

    “是我给你定的饭!”

    “也是你把帐全记在我头上了!”

    “你要打死我了!”

    “哦,是吗,那很好。你不会以为我没有打死过人吧。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今天手痒,很想找个人干一架,正好,你自己惹我的,自认倒霉吧!”

    “别打了!再打我就不说kalos的意思!”

    朱利安停住了。“你说什么?kalos ?”

    趁这个时间,斯蒂芬从床的另一侧爬了下去。他回身对朱利安说,“kalos 。就是你放在书桌上的那块碎纸片上写的东西,那应该是你从C307房间里找出来的吧?”

    “是的……等等,你说你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

    “嗨!”朱利安笑了起来,“别骗我啦,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的意思,这只是个阴谋而已,不过用来逃脱也足够了。但你以为你真能逃走吗?”他再次向斯蒂芬靠过去。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知道它的意思!”

    “好了好了,斯蒂芬,一个笑话讲两遍就不好玩了。让我们干脆一些,结束无谓的追逐吧。”

    斯蒂芬向墙角退去,一边说,“我能想到,根据kalos 这个词的读音和书写方式,你肯定以为这是拉丁系的语言,但是那个字母k 却让你感到为难,因为这不是真正的拉丁字母,这个词不存在。你研究不下去了,遇到困难了。我说的对吧?但其实你是个笨蛋,你的大脑褶皱就那么多,它们一点突破性和发散性都没有。哦!你生气了!太好了。让我们看看吧!你以为kalos 是拉丁字母。你为什么以为它就是拉丁字母呢?你有没有想到它可能是其他的什么语言呢?你没有想到吧!你绝对想不到的!”

    朱利安并没有继续追下去,他站住了。在斯蒂芬的目光和表情里,他发现了得意、狡黠的因子和因为即将揭露秘密而来的兴奋。也许他真的知道什么,朱利安想。“好吧。我们休战。”他摊开双手,“条件是你继续说下去。”

    斯蒂芬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13

 

    他们坐到书桌前,面对着那张神秘的碎纸片。

    “这不是拉丁文。”斯蒂芬说,“当然,字母是拉丁字母,可文字并不是拉丁语系的文字。实际上,这是希腊文。”

    “啊!”朱利安恍然大悟,“原来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希腊文。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希腊文的kalos ,其实就是拉丁文的bonus ,也就是法语里的beauté和英语里的beauty。”

    “美!”

    “对!美,美丽,美人,美女。”

    “可这个词对于我们的调查有什么意义呢?”

    “哦。当然有意义。”斯蒂芬若有所思地说。

    “……你好像知道什么。”

    “记得我夜里的噩梦吗?在那个梦里,你和那些怪物一心想要杀死我,你们一边追逐,一边念着一个词,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而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很简单。梦里一直重复的词就是——bonus。”


 

 

 

 

白狮  第七章  四面八方

 

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种子与果实是无法割裂开的;因为结果孕育在原因之中,目的事先存在于手段之中,果实隐含在种子之中。

——爱默生《补偿》

 

1

 

    中午,伊伦娜·塞奥罗斯正在厨房里做饭,她把羊肉块倒进煎着洋葱和大蒜的锅里,再淋上柠檬汁和番茄酱。尼古拉坐在一边帮她削土豆皮。伊伦娜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的肉块,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的街道。

    这天早晨,去城里的塞奥罗斯打电话说中午回来,但他却只字不提伊伦娜关心的事情:向银行贷款。伐木厂已经欠了很多债,好几个月没发工资,昨天工人们还和她吵了一架,能借钱的地方都跑遍了,但是因为厂子的信誉不好,没有人愿意贷款。如果这次还没能借来钱的话,他们就破产了。伊伦娜预感到塞奥罗斯一定又遭到失败,心情非常烦躁,手中的木勺不时碰到锅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尼古拉知道家里的财务出了问题,所以什么也不敢说,只是闷着头削土豆皮。但在他心里也很担心,如果厂子倒闭,家里就剩不下几个钱,那么他上学、考医师资格的钱该怎么办呢?虽然他现在有一份医疗所的护理工作,但是工资还是太少。

    午饭就在两个人的焦虑之中被端上桌。但他们谁都没有胃口。“你怎么不吃呢?”伊伦娜问尼古拉,“你不是最喜欢炖羊肉吗?”“嗯……是啊……”他意义不明地嘟囔了一句,慢慢吃起来。不过他发现,劝自己吃饭的伊伦娜一点儿都没有动面前的菜。

    又过了很久,饭菜都凉了,塞奥罗斯才回来。而看到他的第一眼,伊伦娜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塞奥罗斯脸色阴暗地脱下外套,整个人沉重地坐到沙发上。

    “……不行了是吗?”伊伦娜问。

    “……没人愿意借。”

    “你那位在城里的老朋友……”

    “我去看他了。他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干脆申请破产算了。”

    “把厂子卖出去呢?”

    “估计没人买……我回头登广告试试吧。哎……”他长叹一声,疲惫地站起来向餐桌走去。伊伦娜看着他,觉得既可怜,又愤恨。为什么命运总在刁难她呢?她的少女时代因为贫穷和战争凄惨地过早结束了,本来她以为跟着塞奥罗斯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虽然她不喜欢他,但至少她不用再担心居无定所或者被饿死。可现在,似乎一切又要重演,她将再次变成一个穷光蛋。她恨这种生活——平庸、单调、乏味、死气沉沉,每天除了钱就是吃的;她恨这个地方——狭小、闭塞,挤满了一群呆滞如破损的提线木偶的人。

    “为什么不去问问布瓦伊先生?他是银行家,也是你的朋友。我听说他快回到镇上……”

    她还没说完,就被塞奥罗斯突然间凶相毕露的眼睛把剩余的话顶了回去。他眉头皱得拧成了一个球,恶狠狠地说:“谁和他是朋友?!我怎么可能和那种人是朋友!!”伊伦娜没敢说什么,默默地把盛了炖羊肉和黄油土豆的盘子递给塞奥罗斯。

 

 

2

 

    与塞奥罗斯家那阴沉的午饭不同,布留蒙特罗斯特家的午饭是充满快乐的。一家三口坐在餐桌边,正在品尝富有探索精神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做的意式方饺。原本,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和斯蒂芬对于这顿午餐不报有任何希望,因为前几次做的方饺要么煮成了粥,要么皮又硬又坚韧如同橡胶,不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到巴宁太太家实地学习归来,终于制作成功了。

    斯蒂芬正忙于往嘴里塞吃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开始讲话,“斯蒂芬,你最近和雷蒙先生在干什么?你去雪松山丘旅店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都多啦。你们还在研究拜占庭文化吗?”

    “不,我们现在开始研究这镇子的历史。你知道,朱利安他正在写镇子的报道,需要历史资料,我在帮他呐。”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耸了耸肩。“这小地方有什么历史?我告诉你吧,最开始这里就是荒无人烟的山谷,后来建了修道院,现在只剩下教堂还在,村庄围绕修道院发展起来,一直就这样,然后发生了战争,然后战争结束了。”

    “你说的这个历史基本适用于欧洲大部分的城镇。”

    “瞧瞧!”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高兴地冲妻子挤眼睛。

    “好了,爸。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嗯?”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从眼镜上沿盯着儿子看了半天。他很清楚,他这个儿子经常会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尤其是在求他的时候。他不得不小心些。“你要干什么?”

    “是这样:我知道你和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关系很好,你去和他说说,让我和朱利安到警察局的档案室里看看,当然我们不会看那些保密文件,我们只是看那些已经失效了的老档案,这样做是为了丰富报道资料。”

    “这个……”

    斯蒂芬眼看父亲不太乐意的样子,便开始发动自己的母亲,“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报道得出色,我也许会被朱利安推荐进入伦敦的报社哦。帮帮忙啦!”

    一听说自己的儿子有工作的愿望,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立刻高兴起来,怂恿自己的丈夫,“你就去跟杜什凯维奇说说嘛。看作废的档案又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吧。我试试看。”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同意了。

 

 

3

 

    三天后,斯蒂芬和朱利安在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的介绍下进入了旧档案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和他们同行。他们可以翻看档案,把感兴趣的内容记录在笔记本上,但不允许带走档案或者进行拍照。档案一共有两个大纸箱之多,但对于斯蒂芬和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难事,他们并不需要查看每份档案的内容,只是在其中寻找一个单词而已。

    翻找了三个小时后,他们在一堆老旧泛黄的档案中找到了一句非常简单的记录:

    伯伮斯·莫拉托夫(1921-1944)

    而在下面应该写有档案内容的地方,只有一行字——档案已在战争中遗失。

    “只有这么多!”朱利安很失望。

    斯蒂芬不甘心,查找了其他一些姓莫拉托夫的人的档案,发现这些人都应该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长辈,他们的档案也一样缺失。“你认为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吗?”他问。

    “应该是,毕竟叫这个名字的人很稀少。而且,我们可是跟着‘他’提供的线索找的嘛。”

    从警察局出来后,朱利安一路都在看着笔记本上短短的记录。他合上笔记本后,说:“我们去教堂。”

    “哦?你又想到什么了?”

    “去看看教堂的捐献名册上或者是洗礼名册上有没有这个名字。”

    “可这个人不一定是在本地出生的呀。”斯蒂芬表示怀疑。

    “是啊。我也想到这一点了,不过,先看看再说。”

    在教堂,格奥尔吉司祭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他们领到存放名册的房间里。因为时间已近中午,司祭要回家吃饭,他把房间钥匙交给他们,嘱咐他们在查看完之后锁门,并把钥匙交给一直住在教堂里的杂工克洛德科夫。

    洗礼名册和捐献名册都有了相当长的历史,最早的记录是从十七世纪开始的。他们当然不用全部看完,从后向前找,很快就找到了相应的年代。在洗礼名册的1921年的记录中,他们找到了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名字。往前,可以找到另一个莫拉托夫家的人,名字是安德列,这应该就是伯伮斯的父亲;往下,却再没有发现任何姓莫拉托夫的人。这有两个可能,一是莫拉托夫家到伯伮斯时已经是最末一代,二是伯伮斯虽然有子女,但改了名字,想到伯伮斯只活了短短二十三岁,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捐献名册上,他们发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东西。名册上有好几处出现了莫拉托夫这个姓氏,虽然时间不同,但可以看出,莫拉托夫家一直都非常支持宗教事业,而且,所记录的每笔捐献的数目都很大,从这推断出,莫拉托夫家族肯定颇为富有。但这个家族为什么会在伯伮斯这一代突然衰落了呢?伯伮斯怎么那么早就死了呢?这个家族的过去和白狮之间有关系吗?很多疑问还是无法解开。

    他们从房间出来后,来到教堂侧翼的房间,打算把钥匙交给杂工克洛德科夫,但奇怪的是,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人。两个人又找了一遍,最后还是斯蒂芬在耳堂旁边的凹室里找到了他。克洛德科夫穿着一身旧袍子,厚厚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这使得辨认他的年龄变得相当困难。他坐在凹室的地板上,双腿向前叉开,后背抵着墙壁,脑袋低垂着。刚发现他时,斯蒂芬和朱利安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好哇!”斯蒂芬大叫一声,“你居然在教堂里偷喝酒!”

    听到叫声的克洛德科夫先是吓了一跳,但在看清楚来人后,他又放松下来。“少吓唬我,小子!我可不是好惹的!”

    “哼。我会告诉格奥尔吉司祭的,说你在他不在的时候偷着喝醉酒。”

    克洛德科夫毫不在意,手里把弄着伏特加酒瓶,大大咧咧地说,“你也太不尊敬老人了吧,小子。”

    “你年纪很大吗?”朱利安插嘴说。从杂工那被胡子遮住的脸庞上很难看出他的实际年龄。

    “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克洛德科夫得意地说,接着又冲斯蒂芬挥了挥拳头。“你这个不尊重老人的臭小子!等着你到我这岁数,有你好瞧的!!”

    斯蒂芬向后退了一步。他威胁克洛德科夫一方面是因为在教堂里喝醉有些不成体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老人自己的健康好,但对方完全把他的好心扔到地中海里去了。斯蒂芬想尽快离开,便催促朱利安把钥匙交给他,但朱利安好像突然对这位爱喝烈酒的杂工产生了兴趣,把钥匙交到他手上后,在他面前蹲下来,说:“我是记者,最近刚刚来到这地方,对这里发生的故事很感兴趣。你年纪这么大,肯定对这镇子的历史很熟悉咯。”

    “跟我有什么关系。”克洛德科夫看都不看他,自顾着喝酒。

    “如果你能跟我讲讲那些事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为了表示谢意,我可以请你喝酒。我可是苏格兰人,从小就是在酒桶旁边长大的。”

    这回克洛德科夫涣散的双眼显得有了些神采。“威士忌!很好、很好!亚伯劳尔、格阑都蓝都是非常美妙的好酒!不过,”他咧嘴笑了一声,“我还是喜欢喝伏特加,真的,把你整个燃烧起来,这才是酒!科利文老爹居然喜欢葡萄酒!葡萄酒?那不就是水吗?!”

    “那么你答应了?”朱利安问。

    “是的!不过既然你提出请我喝酒,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希望能得到一瓶波特·爱伦或者塔姆娜法尔林。”

    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挑起了眉。真是苛刻的要求,朱利安想,但他并不是不能办到。“我答应你。”他说。


    大概看出朱利安是认真的,杂工来了精神。“你保证?”

    “以名誉发誓。”

    “嘘——”克洛德科夫笑嘻嘻地在朱利安面前晃着手指,“这可是在教堂,要小心发誓哦。”他站了起来。“我们去后面我的房间吧,在这里说——”他扫了一眼教堂中厅,“——总感觉怪怪的。来,你们两个,跟着我。”

 

 

4

 

    你们要知道,我今年五十七岁,记性不太好,可你们却偏偏喜欢问那些我出生之前的破事!真是讨厌透顶!哦!别那么瞧不起我!我从娘胎里带来了一对好耳朵,你们问的那些人我可都知道。

    塞奥罗斯?伐木厂老板的父亲?那就是老伊沙克·塞奥罗斯嘛。他大概是在我十六、七岁时死的,我对他还有点儿印象……他和他儿子长得一个德行:一身脂肪,一脸横肉。小孩子们都怕他。你觉得这号人肯定在镇子里被人排斥吧?但是你错啦。老塞奥罗斯很有钱,我听说他继承了一位在美国的远亲的财产,不过谁知道呢?我们这的人尽是些穷光蛋,美国啊!太远了,没人会想到去查证的。再说,我们这里的这些乡巴佬,大概连美国是在北边还是南边都不知道吧。

    伐木厂老板塞奥罗斯是怎么变穷的?变穷还不容易!使劲花钱呗。当初,塞奥罗斯家的房子可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呢,他女儿出嫁的时候可风光啦。他们家人口多,分来分去,多少钱也不够啊。而且那老小两个塞奥罗斯都是酒鬼和赌徒,不仅不会挣钱,还把手里的财产像倒酒一样的洒出去,最后生生把塞奥罗斯的母亲给气死了。等到小塞奥罗斯继承家产的时候,一查点,根本就没剩下什么。托他老子的福,他年轻时生得还算英俊壮实,就从外边找了个老婆……不,不是那个伊伦娜,我说的是他原来的老婆,也就是尼古拉的亲生母亲,那倒是个好女人,可是不知怎么的,生下孩子后没几年就暴病死了。后来塞奥罗斯就到西边跑生意去了,好些年不见人影,镇子里的人也快把他给忘记了,除非有时见到尼古拉,才能想起他还有个父亲,但也都认为可能在战争的时候死在那儿了。后来的事,你们肯定都已经听说,塞奥罗斯发了一笔小财,还讨来一个漂亮老婆,不过现在,这两样他恐怕都快失去咯。上帝是公平的,我说的对吧?像他们父子那样作恶多端的人到头来一定没有好结果。

    米哈伊尔·布瓦伊?问他干什么?我们还是小声一些吧。让我议论塞奥罗斯,我敢,人人都敢,因为他就是个普通人,可布瓦伊……那可是镇子上真正的实权人物啊,即使在全国也是有地位的。他的发迹史我知道的不多,听说也是从他的父辈罗伯尔·布瓦伊那里开始的。我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在我出生前就带着妻子孩子去外地谋生了,后来我们听说有一个新崛起的保险公司老板是他时还不敢相信呢。别的?别的我可不知道了。

    莫拉托夫?……唔,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你们要明白,这个家族最后一代死去的时候,我可还没出生呢,说错了可不管。我听说——只是听说,这个家族以前相当富有。不过嘛,我没亲眼见过,我小的时候镇上的首富是托法娜姊妹,就是那对足不出户的守财奴姐妹。我还听说,这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是因为叛国罪被处死的,你瞧瞧,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呢?可说也奇怪,在我小时候,我的母亲一提起那个伯伮斯·莫拉托夫就开始叹气,而我的父亲就开始嘲笑她,说她是个没用的喜欢伤感的娘们儿。说真的,叛徒就应该被处死!虽然我们也投降过德国人,但我们后来不是参战了嘛。人总得想方设法让自己活着啊!你们这两个毛头小子怎会懂呢!

 

 

5

 

    “这个克洛德科夫还真是个挺有趣的人。”在离开教堂后,朱利安对斯蒂芬说。“虽然他告诉我们的新鲜东西不多,但对了解塞奥罗斯还是有些帮助。而且我们还知道伯努斯·莫拉托夫是被处死的。我觉得白狮的秘密和镇子的过去一定有联系。”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或许这正是‘他’提示的方向。”

    “我一想到我们的调查也许被人在暗中操纵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斯蒂芬皱眉,“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监视着。”

    “‘他’有这个能力。”朱利安肯定地说。

    斯蒂芬紧张起来。发生在他房间和旅店C307房间的事情一直让他觉得害怕,他清楚自己很容易被迷惑,很容易屈服于虚假的梦境,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会面对什么,更不知道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是否会被梦境中的种种恐惧逼疯。斯蒂芬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当真要送克洛德科夫酒吗?”

    “我必须履行诺言。我想最好是让雪松山丘旅店帮忙从贡登-麦克费尔公司订购。”

    “那可是要花掉你很大一笔钱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出手这么阔绰。”斯蒂芬笑了笑。“我原以为你答应他只是在开玩笑。”

    “在教堂里发下的誓言最好不要随便违背。”朱利安认真地说。

    “哦?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相信这个?你不是对宗教不屑一顾嘛。”

    朱利安回身看着他,说,“可我们现在在东欧对吧。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出产小仙子、僵尸、吸血鬼的乐土,现在还有白狮出没,谁知道上帝是不是也很青睐这里呢?不过嘛,假如克洛德科夫因为喝我送他的酒而受到惩罚,被雷火击中变成灰尘,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6

 

    从教堂出来,他们直奔四历法酒馆,在那儿吃午饭,然后一起来到斯蒂芬家。一进门,大白猫邹伊就扑向朱利安,大概是希望能得到几条炸鱼,但当它发现从朱利安那里什么得不到后,就摇晃着尾巴跑掉了。

    在斯蒂芬的房间,他们把从教堂杂工那里得到的信息记录在斯蒂芬的电脑里,接着将塞奥罗斯和布瓦伊家的谱系重又列了一遍。不知是什么时候,邹伊悄悄溜到了他们身旁,它腻在斯蒂芬脚边,冲着他喵喵叫。“真没办法。我去给它弄点儿吃的。”说着,斯蒂芬抱起白猫,走了出去。

    这边,朱利安继续把谱系翻来覆去的看着,想从中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他从布瓦伊家族谱系列表的最上端看起,一直看到列表的底端。从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名字上引出了一条细线,指向布瓦伊的妻子,然后从他们两个人的连线中间又引出一条细线,指向的名字是蕾妮·霍斯塔托娃。“怎么?霍斯塔托娃医生原来是布瓦伊的女儿吗?”朱利安对这个发现很惊讶。接着,他看到从霍斯塔托娃的名字那里引出的细线指向的是安东·霍斯塔托夫,看来这就应该是女医生已经过世的丈夫。布瓦伊家族的列表到这里结束。

    朱利安接下来看的是塞奥罗斯家的谱系,这个家族人丁兴旺,谱系列表非常杂乱。伐木厂厂主塞奥罗斯的父亲安德列·塞奥罗斯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两个女儿都出嫁离开了小镇,一个儿子在战争时期死了。而老安德列自己也是四兄妹中的一位,有一个年长的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再继续查看这些人众多的后代时,朱利安突然看见了一个他刚刚熟悉的名字——安东·霍斯塔托夫,他是老安德列姐姐的外孙。

    这样一来,塞奥罗斯家和布瓦伊家就有了亲戚关系。朱利安认为这个发现非同小可,也许从中可以挖出秘密来。他急着想和斯蒂芬讨论这个发现,却突然发现后者去给白猫弄吃的半天没有上来。

    他一边叫着斯蒂芬的名字一边走下楼梯,听到从厨房传来一些响动,一进门,却被吓了一跳:厨房地板上溅满了牛奶。纸盒、塑料碗也在地上乱扔着。白猫邹伊正在舔地板上的奶。而斯蒂芬则背对着门口蹲在拐角的柜子旁边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听到身后有动静,他立刻转过身,朱利安看到他正在往自己的手指上缠绷带。

    “你怎么倒个牛奶还能把手弄伤。”朱利安轻蔑地说。

    “这可不是我自己弄的。”斯蒂芬晃了晃手指。

    “难道是邹伊咬的?”

    “不。是被乌鸦啄的。”

    “开玩笑。这是在屋子里,窗子也都关着,哪儿来的乌鸦。”

    “你也见过的呀,就是那红眼睛的白乌鸦。”

    朱利安疑惑地看着斯蒂芬,走过去把他手上的绷带解开。伤口很尖锐,就像是被鹤嘴钳猛击过似的,紧挨着的皮肤有一些撕裂伤,的确很像是鸟嘴啄出来的。“怎么发生的?”朱利安问。

    “我在给邹伊倒牛奶,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冲着窗子大叫起来,我看过去,发现有一只白乌鸦正用翅膀拍打玻璃,这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窗子自己打开,乌鸦飞进来到处乱撞,邹伊追着它跑,把东西都弄翻了。我想把鸟捉住,结果被啄了一口。”

    “真奇怪。”朱利安把斯蒂芬的伤口包扎好,然后说,“‘他’怎么会选择这时出现。”

    “是警告吧。”斯蒂芬有些担心地说。

    “也许。但‘他’为什么既向我们提供线索同时却又阻止我们呢?这说不通。不过,即使这确实是警告,你难道会退却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我看‘他’只是跟你逗着玩,或者是对你很好奇。我们还是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吧。我刚刚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不仅是布瓦伊的女儿,她的丈夫安东还是塞奥罗斯的亲戚呐。”

    “我知道。”

    “你知道?”朱利安说,“那么你应该设法接近医生,从她那里套出他父亲或者是塞奥罗斯的秘密来。”

    “哼,医生和她父亲已经断绝关系,如果我惹恼了她,在我受伤要缝合伤口时她少打麻药,我会疼死的。这种事我不干。不过……”斯蒂芬狡黠地笑着,“你似乎和她相处的不错,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打听呢?”

 

 

7

 

    小镇的医疗所内暖气很足,窗台上的蛇头贝母在隆冬季节便开花了,带着紫红色斑点的花朵向下垂着。霍斯塔托娃医生正拿着小喷壶给花浇水,并把干掉的老叶片从花盆里捡出来。这几盆花是她的心爱之物,最初是病人送的,经过悉心照料,它们给医疗所带来一些大自然的气息。在工作累了的时候,她很喜欢看着那几盆蓬勃生长的植物。

    这天没人来看病,医疗所的工作轻松许多,浇完了花,霍斯塔托娃招呼尼古拉帮助她一起整理药品。他们正忙着,大门吱的一声打开,朱利安·雷蒙走了进来。

    “你好,雷蒙先生。”尼古拉冲他打招呼。“你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全好了,谢谢你。”朱利安说着坐在诊室的椅子上。霍斯塔托娃停下手里的工作,来到诊室,问他:“你是来看病吗?”

    “是的,顺便再跟你们说说话。我的膝盖有些疼。”他说着指了指左腿。

    医生让他把裤腿卷到膝盖上来进行检查,这时,她发现在朱利安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凹陷,皮肤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

    “这是怎么弄的?割伤吗?”她问道。

    “不。是枪伤。”

    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都诧异地看着他。而朱利安好像是习惯了似的轻松地说,“别这样看着我,这只是年轻时在波黑受的旧伤而已。”


    听到这个地名,医生猛然一惊,朱利安感到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颤抖了一下。但她竭力把自己激动的心情给压了下去,伸手按了按膝盖,说,“伤到骨头的老伤口时间一长就开始找麻烦了,现在天气又这么冷,你一定要注意保暖。我会给你涂抹用的药膏。”

    交钱拿药之后,朱利安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来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看病,他坐在靠窗的沙发旁边,假装欣赏盆栽,眼睛却时不时地看向继续整理药品的医生。他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而且他料定自己会成功。另一边,霍斯塔托娃变得心神不宁,手里在机械地记录,脑子却想着别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让尼古拉去整理库房的药品,自己却坐到朱利安的身边。

    “工作完了?”朱利安笑嘻嘻地说。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皱着眉,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朱利安微笑着,仿佛在给她鼓励。

    “雷蒙先生,你膝盖的伤,是在波黑战争时留下的?”

    “对。”

    “那……当时你是……”

    “我是维和部队成员。”

    “啊……”她很轻地叫了一声,“你到过波黑的很多地方吧。”

    “城市、乡村、荒野,我都去过。”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医生说。她的脸色变得异常惨白,黑眼珠直望进朱利安的眼底深处。“他当时只是个商人,后来……他也许被俘了,也许死了……他大概比你高半头,黑色卷发,棕色眼睛,脸是长方形的,神色很坚毅,他喜欢穿深色的夹克和浅色的裤子,手里拿着个记帐用的本子……”

    “他是你的丈夫安东?”朱利安温柔地问。

    “……是的。你知道了……你见过他吗?”

    朱利安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是否见过这样一个人,在那样一个地方,没有见过士兵反而是幸运的。即使我们有幸见过面,我也不可能知道他、特意去记得他。你知道,那场战争中……”

    霍斯塔托娃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她低着头,过了很久才抬起来,她的眼睛湿润,胸脯剧烈起伏。“我知道,战争会死人、死很多人,只要出现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有可能死去,我的丈夫也不例外。可是,究竟是谁有这种权利,居然能够剥夺我的幸福、剥夺像我一样的无数人的幸福。啊!是的,他们说‘战争是为了国家和民族’,可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家和民族要无辜牺牲无数个人的生命和幸福。即使是那胜利的一方,又如何能偿还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的痛苦呢?雷蒙先生,你是维和士兵,但你们维护的仅仅是个浸透了鲜血的杀人者的和平!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朱利安把霍斯塔托娃的双手握在掌心里。“我的腿上有枪伤,我的胳膊上也有,每到冬天就隐隐作痛,我想这个毛病恐怕一辈子都好不了。但我很感激它们,当疼痛的时候它们会提醒我,我也伤害过人,我也杀过人,但我只能那么做,在我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我被痛苦和愧疚折磨着,但更应该感到愧疚的是发动战争的人……不仅如此,还有为战争提供了依据的世界。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有勇气反抗整个世界吗?”

    她尖叫起来,却始终没有流眼泪。“我没有!没有你所说的勇气!我害怕。我现在站在地面上,脚下是石头,而当我具有勇气的时候,我将悬在深渊之上。反抗世界!说起来多容易啊!我就在这世界里,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怎么反抗它?不、不,我不需要勇气,我只想知道安东是怎么死的。你在鼓动我,你是反政府主义者吗?嘴巴里说着我愧疚、我怜悯,可是你的愧疚、你的怜悯和我有什么关系?和除你之外的所有人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想帮助你……”

    “你是个骗子!”她叫着。

    “原来你总是这样吗!”朱利安大声说道,“怀疑一切人,故意把自己投入绝境里面,自愿在泪水里面溺死而毫不挣扎!你也是这样看你父亲的吧。”

    “为什么提到他……?”霍斯塔托娃的目光瞬间呆滞了一下,整个人突然失去了生气,像熄灭的烛光一般黯淡下去。

    “我听说,你父亲和安东的关系并不好。”

    “别说了……”

    “我还听说,正是你父亲把安东派到战争期间的波黑去的。”

    “别说了!”女医生站了起来。

    “不,还没完。”朱利安也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我想,引起你长久的痛苦、使你和父亲决裂的正是这一点,因为你没有能阻止这件事发生。但你想过吗?为什么布瓦伊先生要把安东派到波黑去?安东是塞奥罗斯的亲戚,你有没有想过这和你父亲的行为有多少关系?”

    “你走!”霍斯塔托娃指着大门,“我什么都不愿想!”

    “蕾妮……”朱利安还想继续劝说下去,但突然尼古拉闯了进来,他怒气冲冲直奔朱利安,双手把他向门口推去。“请你出去,雷蒙先生。”尼古拉强硬地说,“我们不欢迎捣乱的人。”

    “我不是……”朱利安想辩解,但尼古拉根本没给他机会,他说,“你走吧。不论你初衷是什么,你给蕾妮带来了痛苦,这就是你的罪过。别待着,快走!”尼古拉的目光里燃烧着非同寻常的怒火,朱利安退缩了,他看了眼用双手蒙着脸的女医生,离开医疗所。

 

 

8

 

    回到旅店,朱利安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他明白自己错在不应该过早把话题引到战争上,但无论他怎么做,最终还是会碰到霍斯塔托娃心灵上的伤疤。但他发现在探察医生的内心世界时,也打开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希望双方都是真诚的。不过结果却正如尼古拉所说,他给她带来了痛苦,与这痛苦比起来,自己的行为很卑鄙。

    他觉得很苦恼,一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二是因为对白狮的调查。如果是出于调查的目的,他是否有权伤害别人。这个问题就如同霍斯塔托娃所说的: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是否就有权让人们去牺牲。他心里很清楚答案,但就因为他很清楚才更加苦恼。

    朱利安在想自己这三十七年的人生里伤害过多少人,非常多,有些是无意识的,有些是故意的。他想自己是否能避免这些对他人的伤害,结论是不能。而让他既无奈又害怕的是造成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人。不过也还好,他想,我伤害别人,别人也在伤害我。他想到了自己胳膊和腿上的枪伤。

    窗外传来一阵扑动翅膀的声音,朱利安以为是麻雀,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白乌鸦。它正用爪子挠着窗玻璃,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朱利安立刻跳下床,跑到窗边,隔着窗子看着它。“嗨!你找我?”他说,随即想到对一只鸟说话总有些奇怪,但这只白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尖尖的喙一上一下点着,爪子抓着窗棱。

    朱利安把窗户打开了,室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白乌鸦开始在窗前绕着圈飞,飞几圈就突然向远方飞去。这个动作它重复了好几遍。“如果你想要我跟你走,就靠过来一些。”朱利安说。

    但它显然明白朱利安想抓住自己的企图,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仍在绕圈飞行,偶尔会突然收拢翅膀,垂直下落,然后在即将接近地面时又飞起来。“乖乖!”朱利安大声说,“你想让我从窗口跳下去!你看好了,我可没长翅膀,你就是给我在地面放上十张床垫,我也不跳!”

    他刚说完,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窗帘像被巨人握在手里的鞭子一样向朱利安的后背抽过去,他尖叫一声,脑袋朝下,倒载葱的从窗口掉了出去。

 

 

9

 

    一阵阵微风似有若无地轻抚而过,空气甜蜜得令人难以置信,灿烂的眼光照射着眼皮和皮肤下的血管,即使闭着眼睛,视野里仍呈现出温暖的橘红色。朱利安猛吸了两口气,把肺部涨满。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球场草皮上,脸颊和手掌接触到的是浓密又有些扎人的草叶,鼻腔里充满阳光和青草的气味。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叶片粉红的大树下,身边柔滑亮丽的草地上结满了一簇簇蓝色的小浆果。再远处,地面渐渐上升,绿色的山坡隆起,最远处是银白色的尖顶山峰。而在头顶上,几块硕大的石头颤巍巍悬在空中,遮蔽了阳光,在草地上投下一块块的阴影。朱利安猛然想起,这就是自己曾经被巨大的白鸟袭击啄破脑袋的世界,只不过上次他是在山坡上,而这次是在谷底。他甚至可以听见远方的鸟鸣。他站起来,望了望四周,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山谷中永不停息的轻风搅动着蓝绿相间的地面,仿佛在他的身边有无形的骑士正在策马飞驰,仿佛无数个透明的精灵正在逃逸。

    他随手抓了一把浆果,摘下一颗放到嘴里,醋栗的味道在舌头上弥漫开来,再吃一颗,这回是黑莓味,下一颗,樱桃,再下一颗,芒果……“他”是在款待我么?朱利安不禁这样想。他一边吃着奇异味道的浆果,一边向山坡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小时,或者一分钟?反正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的流逝与他自己的世界无关。他继续走着,过了一会儿,发现在前方的大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他”吗?朱利安加快了脚步。等到可以辨别相貌的时候,朱利安认出那个人是斯蒂芬。“嗨!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喊着,既惊讶又愉快。但很快,他发现,这个“斯蒂芬”有点儿不同。斯蒂芬喜欢笑,他有一张漂亮的脸,笑起来很好看;斯蒂芬的笑容总是狡猾的、揶揄的,虽然如此,他的笑容仍让人感到一种心灵深处的明亮和单纯。面前的这个“斯蒂芬”,他的笑容也是狡猾的,但这笑容却像面具一般,你透过它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感情,看不到心灵。

    “你不是斯蒂芬。”朱利安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伯伮斯。”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斯蒂芬”消失不见,“他”出现在朱利安面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同样凝滞不动的微笑;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白发垂在肩头,如同崩塌的积雪。 “你很聪明。”“他”终于开口说。

    “我们只是跟着你的线索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看看你头顶上的巨石吧。重力,它在你们的世界是最伟大的法则。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因为-所以,没有为什么,没有因果律,你们的所谓的规律在我这里都死了。”

    “这是梦。”朱利安说。“你到底是谁!”

    “就像你查到的:伯伮斯·莫拉托夫,关于这个人的所有档案都已经在战争中遗失,这是一个死人。”

    “虽然如此,”朱利安微微一笑,“你并未像你所说的那样完全抛弃我们的世界,蓝色浆果很好吃,而你找上我们,就证明你起码还关心那个世界。”

    “也许吧。”

    “你留恋那个你曾经身处其中的世界吗?”


    “也许。”

    “所以你找上我们。”

    “你们还活着,而我已经死了。”

    “那你是怎么死的?”不出朱利安意料,伯伮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身向远处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仍站在原地的朱利安说:“跟着我。”

    “你想干什么?”

    “给你看点儿东西。”

 

 

10

 

    他们一直向前走着,穿过山谷,来到山坡上,再走下山坡,穿过另一个山谷,然后又是山坡、山谷,连绵不绝。朱利安记不得走了多久,几小时或者几天。他曾经看过手表,发现指针是停的;他也并没有觉得疲劳。总之,不断地走下去。渐渐地,四周的景色变了,树木越来越高大,排列在前方如同士兵。不知不觉中,树木变成了圆柱,他们正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走廊里。

    最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扇门,普普通通的木质房门。伯伮斯指着它,对朱利安说:“打开它。”

    如果是个陷阱该怎么办?朱利安想。而伯伮斯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说:“你可以选择不打开,那么我们就走回去。”

    “嗨!你在威胁我!”

    “你选择打开还是不打开。”伯伮斯不再理睬他,退后一步站到一边。

    朱利安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转动手腕,将门打开了。让他吃惊的是,外面正是雪松山丘旅店的大堂,他甚至可以听见说话声。他回头看着伯伮斯。“这是什么意思?”伯伮斯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利安没有办法,只得走了出去。

    他刚迈出门口,就被人撞在肩膀上,差点摔倒。朱利安刚想冲那个人发火,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从他身边跑过去的男人长着鹰爪一样蜷曲尖利的手指,他的嘴巴呲出两个白白的长牙,这让他的相貌很像野猪。“见鬼了。”朱利安自言自语。紧接着,又走过去一个女人,她有美人鱼的尾巴却长着老虎的脑袋。而柜台后面正在接待客人的服务员长着鹦鹉的头。

    朱利安盯着身边的伯伮斯,说:“这都是你耍的把戏吧。”

    “你没认出他们吗?”伯伮斯说。

    “鬼才认识他们!”

    “不,这些人你都认识。”伯伮斯伸出手指,“那个鹰爪男人,就是你隔壁的房客,一个股票经济人,他用鹰的爪子来攫取别人的钱财,用象牙来耀武扬威,但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像个体面人,而是一头猪;那个老虎脑袋的美人鱼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明星,她的下半截身体让人充满幻想,但她的脑袋里面却凶狠毒辣,终日想着的就是如何诽谤、打击其他女明星,以使自己成为娱乐圈的女王;而那些接待服务员,她们只会重复别人规定好了的话,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思想,同叽叽喳喳学舌的鹦鹉一样。这些人不过是显出了他们本来的样子。”

    “你原来就是这么看人的。”朱利安说,“我在想他们互相看对方又看到的是什么呢?”

    “看到的是自己。鹰爪男人眼里所有的人都长着爪子,虎头美人鱼眼里所有的人都长着猛兽脑袋。人们看别人看到的其实都只是自己的投影,他们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到的也是他们想看到的东西。不过……”说到这儿,伯伮斯突然笑了一下,但这微笑让朱利安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很镇定,不像你的那位同伙,他看到这情形时可被吓得的够戗。”

    朱利安皱起了眉。“我早就猜到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吓唬斯蒂芬?”

    “我早说过:别问我为什么。”伯伮斯向旅店门口走去,朱利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恨这里的人,”朱利安用坚定的、集中的目光盯着伯伮斯,“你把他们描绘为畜生和野兽,因为你恨他们,瞧不起他们。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又是什么?当那些镇上居民称你为白狮的时候你便也变成了畜生,虽然你拥有某种奇特的能力,但是当你伤害这里的居民、杀死他们的时候你只是个恶魔。”

    “我没有杀他们。”伯伮斯冷冰冰地说。

    “那么传说是怎么回事?那些不明原因死亡的人是怎么回事?”

    “哈!”伯伮斯倏然一笑,从他这冷冷一笑中蓦地闪出一丝狞恶的表情,“他们活该去死,他们跟本不配活着。死亡是怎么回事呢?你想不想知道?高高在上的怜悯死者是多么容易啊!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宁愿跟那些人一样在土壤里腐烂也不愿永无宁日地拥有这样的身躯和能力吗?你知道莉迪为什么选择死亡吗?”

    听到这个名字,朱利安猛然哆嗦了一下。

    “你的莉迪是个好姑娘,她美,她热情,她有高尚的情怀,她像你一样怜悯受压迫的人,她拼命想让那些人说话、抗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为了你而死了。想想吧,想想吧,如果她可以活下去,干什么要去死呢?”

    “你在蛊惑我?”朱利安艰难地说。

    “不。我只不过是把你心灵深处的那点儿东西挖出来给你看清楚罢了。你把它们给封闭起来了,你不想看。可为什么不呢?看看它们,用鼻子闻,用牙齿咬,再把它们统统吞到肚子里。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莉迪要去死,明白为什么你是一个最卑鄙、无耻、龌龊的人。”

    伯伮斯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如同滚滚雷鸣在朱利安耳际炸响,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仿佛是他本身发出的一样根本挡不住。到了最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剩下隆隆的巨响,这声音是那样荒凉,那样震耳欲聋,那样响彻云霄,仿佛是海浪拍击汪洋中孤岛的呼啸和深夜旷野里的警钟声。

 

 

11

 

    蕾妮·霍斯塔托娃坐在休息室沙发上,看着窗台上娇艳的蛇头贝母。她很烦闷,便把工作都交给了尼古拉,自己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眼睛盯着花朵,心里却在想着昨天朱利安·雷蒙的话。

    怀疑一切人,故意把自己投入绝境里面,自愿在泪水里面溺死而毫不挣扎——原来自己留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样,她想。原来自己是这样消沉吗?十年来,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一点。我一直都在努力生活,我不停地学习、进修、考试,获得开业医师资格;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上。可这些居然都只是消沉的表现。真糟糕,真糟糕!我这十年间所做的一切都了无意义,我从没有向前走出一步。可我该怎么办呢?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可以向前走,迈出他所说的反抗世界的那一步,但我也知道,在我迈出去的同时,我将失去我现在已紧紧握在手中的安宁。究竟是选择明知会充满痛苦但也许有一线希望找到幸福的道路呢?还是选择那条我非常熟悉的、但却注定不会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两条路,一条的希望只比另一条大一丁点儿,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可我还是无法做赌注。她闭上了眼睛。我就是这样的人,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我就只能是这样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来,大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她听到尼古拉的声音:“怎么是你?雷蒙先生。”

    霍斯塔托娃立刻睁开了眼睛,正看到朱利安·雷蒙走进来,他也正在盯着她。他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对方,几乎都想开口说什么,但却都欲言又止。过了很久,霍斯塔托娃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坐着不礼貌,她迅速站起来,此时,朱利安已经走到她身边,他指着沙发说,“可以吗?”

    “当然。”医生点了点头。

    朱利安突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赶出去。”

    “她不会,但我会!如果你还像昨天那样捣乱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坐在远处诊室里的尼古拉大声说道。年轻人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表情非常严肃。

    “尼古拉,”医生说,“我想雷蒙先生不会那么做的。”

    朱利安紧接着说道,“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听到这话,霍斯塔托娃苦笑了一下。她并不需要道歉,她甚至并没有认为昨天朱利安的行为是对自己的冒犯,在她看来,朱利安不应该执意去揭她心灵上的伤疤,但自己的错误更甚,因为正是她自己让这个伤疤多年来被遮掩着、见不到阳光,结果稍微一碰就鲜血淋漓。

    “我……”她看着朱利安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那双黑眼睛明亮又真挚,深陷进眼圈发黑的眼窝里,四周围绕着细碎的皱纹。这双眼睛使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她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没有休息好还是他一直都是这样,但不论什么原因,正是这样的眼睛让他的微笑非常温柔,带着一股善良和近乎女性的柔情,他的微笑让霍斯塔托娃觉得亲切、安慰。“我想了很久,”她说,“我想你是对的,人不应该满足于痛苦的处境,也不应该跟它妥协或者屈服于它,即使这种痛苦带上了欢乐的面具。但是,你要知道,我做不到,世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那不是我们所走的路。”

    “我明白。”朱利安说。

    “你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吧?”

    “怎么会呢!”他说,“你有选择的自由,这种自由其实比你选择的是什么更重要啊。”

    “啊……是的。”霍斯塔托娃说。而在内心,她却想:这种自由,是多么痛苦和艰难啊,如果自由就意味着痛苦的话,谁还需要它呢?

    “你能原谅我昨天的无理吗?”朱利安继续问她。

    “不……我应该感谢你。”说着,霍斯塔托娃把朱利安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就像我想的一样,她想,这是一双宽厚、粗糙的手;皱纹、茧子、伤疤,这双手多难看啊,摸起来多干涩啊。可是,这双手又是多么像‘他’的手。她听到一种声音:房屋在开始变新;桌子表面剥落的油漆重新由碎屑聚集成白色的一片覆盖到木板上;书页由黄变白;无数此类细小的声音集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中有如鸽子柔美的鸣叫。已经拆除的老式壁炉又出现在房间里,所有的岁月、时间架在木柴上,燃起熊熊烈火。

    在她面前,安东·霍斯塔托夫坐在那里,微笑着,摸着她的手。

    朱利安看着霍斯塔托娃眼里的泪珠从睫毛下滴落。他明白,她并不是对他哭泣,而是对时间尽头处的另外一个人。这让他感到一阵苦涩,在他的世界的时间尽头处,也站着一个人,那个让他感到过幸福、痛苦,让他只要回忆起来就在心里顷满了苦酒的莉迪。

    正在此时,朱利安却感到远处有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知道那是尼古拉。难道自己在来到这镇上不出一个月就树立了情敌吗?他自嘲地苦笑着。

 

 

白狮  第八章  黎曼曲面

 

我发现在几何中存在着一些不完善的地方。我坚信正是由于这些不完善的地方使得几何学从欧几里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进展,只是过渡到了分析几何而已。我认为不完善的地方是:首先,几何对象的基本概念是含糊不清的;其次,几何对象度量的表示和方法的不完善;最后就是平行理论中的巨大漏洞。至今为止,数学家们为填补这些漏洞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罗巴切夫斯基《平行理论》

 

1

 

    斯蒂芬一路溜达着走到林侬租书店。瓦伦丁仍代替父亲老林侬先生坐在柜台后面,他正在整理借阅目录。但斯蒂芬却发现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工作上。瓦伦丁眼睛盯着电脑,却时不时地目光涣散起来,仿佛看着很遥远的地方,更有时干脆放下工作,用手肘支在柜台上陷入沉思。斯蒂芬在书架间绕了一圈,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然后把书稍微用力地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吓了瓦伦丁一跳。“你在想什么?”斯蒂芬问他。


    “啊?没什么……”他含糊地回答着。

    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谁。斯蒂芬心里说,我知道你喜欢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你在想他,但你恐怕并不知道他身上隐藏着秘密,而由于这秘密,他既不可能向你敞开心扉也不可能接受你。我能感觉到,赫伯特深深陷在秘密中,而你却深深陷在对他的幻想中。斯蒂芬叹了口气,说:“我想查书,有关本镇历史的书籍,我都想看看。”

    瓦伦丁从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这样的书并不多,毕竟这地方只是个不起眼的山区小镇。“有一本专门的小册子,我给你找找看。”瓦伦丁离开柜台,在书架中间来回走着,找了半天,越找越惊奇。“我记得那本册子明明没有人借的呀,怎么不见了呢?”他又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消失了?”斯蒂芬说。

    “看来是这样。”瓦伦丁说,“你等等,我去问问父亲。”说着,他从旁边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很快,斯蒂芬就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拖拉拖拉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木头拐杖的戳击声。小门再次打开,老林侬先生在瓦伦丁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的身材有些肥胖,再加上严重的关节炎,走起路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但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圆圆的脸庞红彤彤的,并没有太多的皱纹,深色的大眼睛闪现着在病人身上难以见到的欢快的目光。他一见到斯蒂芬就高兴地大声说:“啊!好久没见到你了,孩子。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再聚聚。”

    “的确如此。你的关节炎好些了吗?”

    “不!我觉得没什么希望,那个在我的骨头里面作怪的家伙大概是要陪伴我一辈子啦。可那又怎么样?我不仅还是要走路,我还想踢球呐!就算他把我变成了石头,我也要拄着拐杖跳舞呢。大不了到了最后,我和他一起风干破碎掉。不说这个了,孩子。瓦伦丁跟我说有本书不见了。”

    “嗯。”瓦伦丁接过话说,“那本有关本镇近、当代历史的册子不见了。”

    “我记得就放在那边的架子上。”老林侬先生用佝偻变形的手指指着角落处的书架。

    “但那里没有。”

    “其他地方呢?”

    “全都找遍了,都没有。”

    “这可真是见鬼了。”老林侬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这本册子最后一次借出是在好几年前,是沃恩施泰因先生借走的,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难道是有小偷?可是谁会偷那几页破纸呢?奇怪,奇怪。”他一边摇头一边用拐杖戳着地板,发出‘嘟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对斯蒂芬说:“你借这书干什么?”

    “是这样,我正和朱利安·雷蒙先生研究本镇近代历史,却发现有些疑问,需要查资料。”

    “ 啊!原来只是这样!”老林侬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一样说,“就为这个,你问我就好啦!那本小册子我看过很多次,虽然我年纪大了,骨头里闹病,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你想知道什么?”

    斯蒂芬很高兴,至少他开始觉得并不是整个镇子的一切都在与他和朱利安作对,他们对形势的估计也许真的有些严重了。当然,他也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白狮,或者像朱利安认为的——伯伮斯·莫拉托夫故意给他们留出了某些线索,牵引着他们。尽管这条道路通向的可能会是更深的迷宫,但斯蒂芬却顾不上那么多,能向前走出去总比原地踏步好。

 

 

2

 

    斯蒂芬的问题一:伯伮斯·莫拉托夫是谁。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他是安德列·莫拉托夫的独生子,出身在一个大地主家庭,是当时镇上最富有的人。我没有见过他,我出生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不过我听我父母说、还有书上写的,他是一个白化病患者,因为这个原因,他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室外,很多人都没见过他的长相。他的确是因为叛国罪被处死的,书上的记载也是如此,这还是当时镇上的一件大事呢。那时正是德国人占领的时期,莫拉托夫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肯定是因为和德国人有瓜葛,被老百姓痛恨是很正常的。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没有后代,因此莫拉托夫家到他那里便是最后一代了。

    斯蒂芬的问题二:塞奥罗斯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不太清楚。我长大时,塞奥罗斯家已经风光多年。听说是继承了一笔遗产。不过,我听父亲说,在抗击德国人和之后摧毁资本家的时期,塞奥罗斯家都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他们也许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一些被打倒的资本家的财产。你知道,那对隐居的托法娜姊妹曾经也是镇上的有钱人,听说在战后就受过审查啦什么的,不少财产也都没了,说不定就是跑到塞奥罗斯家的钱袋里去了。不过,他们家的那些人挥霍起来也真够厉害的,才几年啊,就没剩什么了。要不现在的塞奥罗斯也不至于冒险到西边去跑生意。

    斯蒂芬的问题三:布瓦伊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我出生不久,银行家布瓦伊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去国外谋生,听说是因为在反击德国人的运动中不够积极,被排挤走了。可现在看这倒是好事,因为他们要不是去国外发展,哪里能赚那么多钱呢?后来当形势好起来后,他们回国开办了银行和保险公司,被镇子赶出去的人变成镇子的骄傲。真是讽刺。如果我是布瓦伊,才不会回到这个破地方呢,但他不仅回来了,还投资开办了滑雪场,有很多人都感激他呐。

 

 

3

 

    朱利安·雷蒙从医疗所回到旅店房间后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字迹宛转娟秀,他觉得应该是位女性。信的内容如下:

    //雷蒙先生,我知道你在调查我们的秘密,碰巧我知道一些,但我不便在信中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请在今天夜间七点到教堂墓地的东南角门处等候。注意,最好不要让看管墓地的克洛德科夫发现你。//

    朱利安立刻拿着信找到楼层服务员玛莎,询问信的来历,但得到的回答是:信件是今天早晨在大厅服务台的桌子上发现的,当时大厅里来往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众多,不能确定是谁放在那儿的。

    他返回房间后,把信里短短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想搞清楚字里行间隐藏着的信息。刚才他还认为写信人是女性,现在却又开始怀疑了,他想到男性为了掩盖笔迹可以模仿女性的书写方式,而且,如此秀丽的笔迹恰恰可以认为是刻意修饰的结果。信中提到的秘密显然指的是白狮传说,到现在为止,知道朱利安滞留小镇的目的是调查白狮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斯蒂芬外就是开酒馆的科利文老爹、以及他的外孙米嘉,但并不排除与朱利安接触过的其他人发现真相的可能性,比如塞奥罗斯一家、女画家玛尔梅、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甚至是教堂司祭格奥尔吉,这些人都有可能。而信中的“我们”指的是某些人还是指小镇本身也是个问题。

    朱利安想给斯蒂芬打电话,让他看看这封信,但拿起话筒后却又放下了。他想到,在受怀疑的对象里并不一定能将斯蒂芬排除在外,如此一来,最好不要告诉他而是按照信上所说的亲自到墓地去一趟,到了晚上七点写信人出现时秘密也便随之揭开。此时是上午十一点整,他准备先去吃午饭,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为夜里的会面养足精神。

 

 

4

 

    距离夜间七点还差一刻钟,天空已经漆黑一片。夜空晴朗,一弯月牙投射的光亮单薄而微弱,让人觉得分外阴冷,星星似乎从未像今夜这样遥不可及。

    朱利安搓着冷冰冰的双手,从教堂旁边绕过,来到后方的墓地。教堂建在山顶,墓地在它后面,沿着山坡缓缓向下延伸,紧挨着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应该就是塞奥罗斯的林场,再往远处,山坡又开始急速向上,最终通过一条山脊和远处的雪峰连成一体。

    墓地被一圈年久失修的低矮石头墙围绕着,有些石墙破损的地方足可以一步跨过去。墓地里面布满了墓碑和杂草,较新的墓碑还有人管理,而一些老旧的墓碑便任其在风雪中慢慢倒塌。朱利安所处的东南方向正是老墓碑聚集的地方,一块块石头东倒西歪,表面被侵蚀得斑驳陆离。在月光下,它们孤零零地站立着,像大地突兀的骨骼。

    教堂在山顶,比墓地的位置高出一截,朱利安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中部的窗子。现在那里黑魖魖的,只有角落处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克洛德科夫的住所。在这么冷的夜里,他应该不会出来吧?朱利安这样想。

    时间已接近七点,四周仍然非常安静,偶尔会有微风吹过的声音和干枯的树枝落地的声音。几乎就在时针指向七点之时,朱利安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他立刻将身体贴近石墙隐藏起来,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地方。

    树林里非常阴暗,但朱利安还是能看出,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在缓缓前进,不久,那个影子走出树林,沙沙的声音随即停止了。那个人从头到脚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如果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他停在树林边缘,看了看教堂方向,然后继续向朱利安所站的地点走来。他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大,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隆起,边缘像蘑菇的伞盖般发亮。

    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步远了,朱利安从石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来人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很准时,雷蒙先生。”

    朱利安吃了一惊,因为这个人的声音他很熟悉。

    “原来是你,塞奥罗斯夫人。”

 

 

5

 

    伊伦娜·塞奥罗斯把头顶上的披风向后掀开,乌黑的发卷垂了下来,在夜色中显出幽蓝的颜色。她看着朱利安,眼角唇边露出讥讽的微笑。“觉得很意外吧。”她说。

    朱利安点了点头。“的确,我没想到你会知道秘密。”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知道呢?”她向前走了两步,继续说,“因为我是个女人吗?还是因为我给你的只是庸碌的印象?”

    “不,正相反。”他说,“你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你很聪明。”

    “哈!聪明!”伊伦娜嗤笑了一声,“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这秘密我本该深埋在心底随我死去。这是傻瓜才干的事情!”

    朱利安没有说话。

    “我不会把秘密凭白告诉你的。”伊伦娜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朱利安,“傻瓜才那么干!秘密是毒箭,也是财富。”

    朱利安明白了,他说:“你可以开出条件,交换嘛,这是正当的。”

    “你会接受吗?”她问道。

    “那要看是什么条件,如果……”

    “不、不,我不会提那种难以实现的要求。这个条件,对于你来说是简单的、轻而易举的。”

    “哦。”朱利安不安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这样所谓‘简单的’条件,很可能是最无理和最过分的要求,他有这个经验,曾经莉迪在要求他的时候总是说这样的话,而她的要求无一例外都是极其荒谬的。他看不出眼前的伊伦娜·塞奥罗斯在这种事情上和莉迪有什么不同。“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呢?”

    “我的条件是……”伊伦娜说到这里突然踌躇起来,双手不停地绞拧着,但她的眼睛却依然紧盯着朱利安,“条件是——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你说什么?!”朱利安惊讶地眉毛皱成了一团,“让你离开这里?你是什么意思?”

    伊伦娜倏地又前进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要贴在一起了,他们呼吸而出的雾气互相混合着。“我是说,”她挡在他面前,用一种恶狠狠地口气说,“我恨这个鬼地方,我要离开这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只要离开这里。这凭我一个人做不到。我还有丈夫,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我不想和他一辈子都半死不活地住在这儿直到僵死。我需要在国外有个落脚点。你要知道,我没钱,也没有国外的亲戚,我必须找到一个能帮助我的人。”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是的,你是伦敦人,拥有高尚的社会地位(她说到这里时朱利安冷笑了一声),这正是我需要的。你可以给我提供一条进入伦敦社会的途径,我愿意为此提供给你我所知道的秘密。”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里?”朱利安说,“这镇子虽小,但并不坏,有多少伦敦人向往的正是这样的乡村生活呢。”

    “这里?”伊伦娜向四周扫了一眼,说,“这地方是一棵鲜艳翠绿而内里却腐坏的卷心菜,是一幢外表华丽而墙壁却已被白蚁吃空的房子,是漂亮妩媚心灵却已干枯的女人。总有一天它会把这地方的所有人都吞吃掉的。我离开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吗?我只是要救我自己!”

    “但是……”朱利安为难地说,“你应该明白,塞奥罗斯夫人,这可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我理解你的处境,我也可以帮助你,不过我希望不要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换个条件吧,塞奥罗斯夫人。”

    “如果我愿意这样做呢?”伊伦娜说,她眼睛里晶亮的光芒让朱利安打了一个寒战,“如果我非要这样做呢?”

    “夫人……”

    就在他们争吵的同时,墓地里突然发出了响声,好像是有人出现。这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从石墙的缝隙里看过去,发现墓地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拿着小手电、正在走过来。

    “也许是克洛德科夫,”伊伦娜低声说,“看来我们必须现在离开。”

    这正是朱利安求之不得的,他转过身,刚想溜走,却被伊伦娜一把拉住了胳膊,他回过头,伊伦娜说:“别忘记今夜的话。为了你要得到的秘密,为了我要得到的自由,我们都该记住自己该做的事情。”然后非常突然地,她吻住了朱利安的嘴唇,一瞬间的事,朱利安惊讶地跳开了。伊伦娜带着得意的微笑把披风罩到头上,离开墓地,隐入了树林。

    而这边,朱利安却靠在石墙上,半天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等到被人一手按在肩膀上的时候,已经晚了。

 

 

6

 

    “啊!”朱利安一声大叫。他意识到自己被抓个正着,却没有想到他身在墓地之外其实并不算是什么过错。但他只忙于不被抓住,低下身体,想着即使用最难看的姿势(比如蜷成一团滚下山)也要尽快逃离。他刚跑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制止住了。

    “你跑什么呀。既然有胆量夜里到墓地来,就应该有被捉个当场的觉悟。”

    听到这嘲讽的话,朱利安一下子坐到地面上,他回过身,一边使劲吸气一边说:“斯蒂芬!你个混蛋。你怎么也在这儿?”

    “嗨。只允许你在墓地约会,就不允许我在墓地散步啦。哪儿来的一个强权人物。”

    “我不相信你!老实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塞奥罗斯夫人约会!勾引别人的老婆总归是不好的。”斯蒂芬说。

    “我没和她约会,更没勾引她……等回去我再告诉你行不行!天气很冷,我可不想在这地方聊天。”

    “那正好,”斯蒂芬伸手把朱利安拉起来,“和我一起到墓地里面转转吧。”

    “你要干什么?”

    “我在找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斯蒂芬冲他眨了眨眼。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踏进墓地,弯着腰在杂草丛生的通道上找来找去。一座座墓碑在他们眼前出现又消失,斯蒂芬手里袖珍手电的光束划过一个个名字和一句句铭文:最亲爱的儿子……;心碎的妻子……;一个聪明淘气的男孩……;睿智的父亲……他们仿佛看到一个接一个的人,在手电的亮光扫过第一个字母时诞生,在句子中间生活,在最后的句点处死亡——一段铭文便是一生。

    在静穆而严肃的气氛中,他们找到了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大理石的墓碑表面已有些裂纹和凹洞,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名字以及生卒年份。除此而外,墓碑上没有任何文字,铭文也好,赞美词也罢,什么都没有。与附近其他莫拉托夫家族成员豪华的墓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好像是仓促之间竖立起来的一般。”朱利安说,“对于一个家族的最后一员来说这有些残忍。”

    “他是因叛国罪被处死的,照常理来说连墓碑都不应该有。”斯蒂芬说。

    “的确。也许墓碑是在他死了一段时间后竖起来的。”

    “那竖立墓碑的人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竖立墓碑的人一定知道白狮和伯伮斯的秘密。”

    此时,传来厚重的大门被打开时的吱嘎声,在冷峻的夜空里扩散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朱利安和斯蒂芬立刻把身体隐藏在阴影中。斯蒂芬张大嘴巴无声地说话,用口型告诉朱利安:克洛德科夫。接着他指了指刚才东南角落,两个人悄悄地向那个方向退去。

    克洛德科夫披着大衣,一边打着寒战一边用大手电往墓地里来回照着。他并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便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朱利安和斯蒂芬从墓地里出来后,沿着小路走下山谷,直接回到雪松山丘旅店。

 

 

7

 

    晚上八点钟正是雪松山丘旅店的晚餐时间,朱利安先回房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接着和斯蒂芬到餐厅吃饭。经过刚才在严寒中的活动,两个人都觉得需要补充热量,便点了分量很足的炸猪排,热气腾腾的菜汤和各色面包满满一篮。在餐桌上,朱利安给斯蒂芬讲了自己和伊伦娜·塞奥罗斯“约会”的原委和过程,并让他看了那封信。

    在讲述过程中,斯蒂芬一直想笑,起初他还努力憋着,到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把菜汤喷到了衣服上。这让朱利安非常的不高兴。

    “我又没喷到你衣服上。”斯蒂芬一边用餐巾擦裤子,一边辩解说。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朱利安说。

    “人家看上你了哎!你却还装做懵懂无知。这难道不可笑吗?”

    “她是在利用我。”

    “那为什么在你提出可以无偿帮助她时她还要坚持这么做呢?而且还有那个吻!哈哈哈哈。”斯蒂芬再次笑得不亦乐乎,手里的刀叉四处乱舞。朱利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你能不能正经一些,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的。”他有些恼火。

    “我就是认真的呀。你不如干脆就照她说的做好了,这样你既得到了秘密,又得到了一位美人,怎么看你都毫不吃亏呢。啊,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在道义上说不过去,可是见鬼,你对这类艳遇应该欢喜鼓舞才对。”

    “我又不是法国人。”朱利安气哼哼地说,“既然你这么热衷,那你自己来好了,你比我年轻不少,应该更能让女士们满意。”

    “我是很想啊,可人家没有看上我。嗯,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你稍微放纵一下没有关系啦。”

    朱利安恶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便闷头吃饭,无论斯蒂芬再怎么逗他,他都不肯开口。

 

 

8

 

    尼古拉·塞奥罗斯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的父亲塞奥罗斯先生坐在一旁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借钱。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伊伦娜·塞奥罗斯走了进来。

    “你去了很久啊。”塞奥罗斯头也不抬地说。

    “哦,我和巴宁太太聊天忘了时间。这不,我把她做的椒盐饼干带回来了,你们先吃吧。我去换衣服。”说着,她把饼干盒子放到茶几上,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到房间里,她便反锁上门,整个人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一阵被模糊掉的笑声。她非常开心。因为她耍了那个英国记者,还耍了自己的丈夫。她又一次体验到了偷情时那种神秘的、战战兢兢的快乐。她翻过身,眼睛看着天花板,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多么奇妙而美好的感觉啊!她想。她那美丽的嘴唇不就是天生要吻人的吗?想到朱利安·雷蒙惊惶失措的表情,伊伦娜又发出一阵笑声。她有把握会控制他,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样,让他爱上自己,无可救药地拜倒在她脚下,然后——她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为此她可以不惜一切,那么做一个男人的情妇又算什么呢?

    她一下子站起来,迅速地脱掉披风和外衣,换上家居服。她在穿衣服的时候看到了窗外灯火斑斓的小镇,她伸出双手,仿佛要把这个镇子抓在手里,她的手指扭曲揉捏着,像捻碎虫子一样。

    伊伦娜从房间里出来,坐到沙发上一边吃饼干一边看电视。塞奥罗斯仍在给各处打电话。尼古拉却发现,自己那年轻的继母有些不同,她忽然变得自信而得意洋洋,在她的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亮了起来。

 

 

9

 

    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关于白狮事件调查日记的摘录:

    在林侬租书店发现有关本镇历史的小册子不翼而飞。好在有林侬先生帮助,对于调查的对象有了更深的了解。与以前知道的差不多。确定伯伮斯·莫拉托夫是白化病患者。在墓地找到了他的墓碑,竖立墓碑的人存有疑问。

    由此看来,伯伮斯确实是在23岁时死去了,那么白狮的出现是一种奇迹般的人的复活(如同拉撒路)?还是某种程度上的不死呢(如同吸血鬼)?换一个问法,伯伮斯-白狮的过渡是后天被赋予的能力?还是他先天就具有不死体质?疑问,疑问。

    伊伦娜·塞奥罗斯想通过所掌握的秘密与朱利安做交换。她掌握着什么秘密?掌握到什么程度?与朱利安讨论认为她可能知道一些东西,但估计不是全部。他决定继续和伊伦娜·塞奥罗斯交往下去。

    朱利安生气了,真是可笑。作为一个伦敦人,他未免太正经、太保守了。

    晚饭时听父亲说已确定米哈伊尔·布瓦伊最近要回到镇上来,这或许又是一条调查途径。

    我现在对于白狮的兴趣不是太大,对伯伮斯这个人的兴趣倒增长了。如果真如朱利安在梦中所见,伯伮斯原来是那么美丽的人的话,我很想和他认识认识。啊!为什么朱利安总是有好运气,能见到美貌状态的白狮,而我只能见到一群怪物呢?太不公平了!

    关于白狮,现在我能想到一个词语——复仇。伯伮斯被以叛国罪处死,他的灵魂现在开始向小镇的人复仇,这可真是通俗小说的通俗套路啊,想出这类故事的人大概都有非常奇特稀罕的大脑结构。


 

 

10

 

    朱利安和伊伦娜·塞奥罗斯的再次碰面是在两天之后。他一个人正躲在四历法酒馆的角落里喝啤酒、看报纸,伊伦娜走了进来并径直来到他面前,坐到他对面。他很想逃跑,一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有一种由捉摸不清带来的惊惶的感觉,二是他很清楚在酒馆里当着众人的面和伊伦娜暧昧不明的话会让别人误会,而且,就在此时,已经有不少在酒馆喝酒的人在偷看他们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朱利安继续盯着报纸,而伊伦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让他非常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伊伦娜叫的葡萄酒端上了桌,她抿了一小口,接着开始说话:“你决定了吗?”她问。

    “嗯?”朱利安这时才把报纸放下,“什么决定?”

    伊伦娜冷笑了一下,她当然很清楚朱利安装傻的目的是什么。“你是否已经决定在‘秘密’和‘自由’两者间作交换。”

    “我不太明白,”他说,“秘密是你的秘密,自由也是你的自由,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吧。”

    “看来我说的不是很清楚。我拥有秘密,而你嘛……”她露出了一个非常艳丽却让朱利安觉得毛骨悚然的微笑。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全明白。就在两天前的晚上他就完全理解了伊伦娜的意思:她会告诉他秘密,交换条件是她可以做他的情妇,而他所要做的就是为她在伦敦找一个出路。表面上看失去自由的是伊伦娜,但其实失去自由的正是他自己。他比那些古往今来的无数情夫中的大多数都看得明白:当一个女人投入他们的怀抱时,失去自由的恰恰是他们自己。

    “那你丈夫呢?”朱利安突然说。

    “你觉得我爱他吗?”

    “不。”

    “那么就请你作出决定吧,朱利安·雷蒙先生。”要秘密,还是要自由。

    他低头喝了口啤酒,然后缓缓地说:“我只同意一部分。你想离开这里的心情我理解,我可以帮你。至于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主动权在你,我绝对不会强迫。而关于你说的秘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那么我很乐意知道;而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还是一样——我绝对不会强迫你。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而你也只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至于‘交换’,让我们换一个词吧,‘互助’怎么样?”

    在他说的过程中,伊伦娜越来越惊讶,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诧异地看着他。一些断想在她的心中晃动,像星星一样闪亮,旋即隐去,被另一些断想取而代之。她脸上那种膨胀的傲慢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瞬间又重新变回成一个普通的女人,而这让她的心里温暖备至,血管中的冰化为了美酒。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

    “让我自己决定吗?……由我自己决定吗?哦!是的!‘互助’,应该是这个词!我会告诉你的,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朱利安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却突然站了起来,弯着腰,对他说,“我会告诉你,但不是在今天……不行!我要走了!我得离开!天呐!我必须离开!”

    说着,她端起酒杯,把剩下的葡萄酒一口气全喝掉,紧接着把酒钱扔在柜台上,快步离开酒馆,留下朱利安一个人茫然地坐着。他显然并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的夜晚还在威胁他、欺骗他、耍弄他的伊伦娜·塞奥罗斯,在走出酒馆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她的威胁、欺骗、耍弄而羞愧不已了。

 

 

11

 

    周末,朱利安和斯蒂芬相约一起去登山。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既然已经跟伦敦的报社说自己要在这里采访,空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他关于当地风土人情的记述已经写完,现在需要拍一些照片。而且,朱利安也想把有关白狮秘密的调查放一放,虽然他很想在自己离开前把一切都搞清楚,但在没有进一步资料的情况下着急也没有用,不如抓紧时间放松身心。

    当天的天气很好,虽说仍然很冷,不过明亮的阳光照在脸和手上很舒服。他们沿着蜿蜒在山间的道路一直向高处攀登。冬季山区的雪线会下降,这一点斯蒂芬给朱利安指出来了,雪线之下的雪只剩下零星的几片,而之上的积雪始终没有融化,阳光一照非常耀眼,估计再向上走一段他们就需要戴上墨镜。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雪线附近,因为没有带来专业的登山装备,再向上会有危险,他们就在那儿停了一会儿。利用这个时间,朱利安给群山和山谷中的小镇拍了一些照片。

    把相机放进背包里后,朱利安回身看着高耸的山峰,深深吸了几口气。那些山峰像被撕裂般锐利,而它们本身也撕裂了天空,它们那么高,那么尖,冷酷无情。他从来不会像登山家一样有想征服面前山峰的欲望,非但如此,他更愿意离这些压迫人的石头法官远一些。他也知道,站在山颠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快感——世界都将铺陈于脚下,而那些平日里你需要仰视的建筑、人物此时都变得微如草芥。但你比山峰高出的一个人的高度算得上什么呢?当你站在顶峰,看着远处蚂蚁般细小的人群,陡然而生一种俯视的满足感:你比他们伟大。而其实你算得上什么呢?山峰沉默地站在那儿几亿年,只有几十年生命的人类从它身体上匆匆跨过只是它厚重皮肤上的一阵轻风。

    “你在想什么?”斯蒂芬见他沉默不语,问道。

    “我在想,对于白狮的调查应该进行到什么程度。真相有时并不是人们愿意看到的,假如我们发现的是很可怕的东西,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来不及把它再掩埋起来了。”

    斯蒂芬笑了笑说:“假如真是这样,你会害怕吗?”

    “我担心的并不是我自己。科利文老爹跟我说过,无论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们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浑僵僵的生活?”斯蒂芬看着山谷间的小镇,发出一声冷笑,“与其变成一块冷酷无情的石头,还是选择在仍有感觉的时候死去比较好。记得伊伦娜·塞奥罗斯在四历法酒馆的话吗?‘我更想见到从现在起发生的一切所造成的后果。’我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有人喜极而泣,也就有人会因为痛苦而欢乐。我想要知道真相,即使那真相再怎么痛苦,都应该被接受,而且成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朱利安听到他的话,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你该说的。”

    斯蒂芬看着他,墨镜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他自身的影子,看不到朱利安的眼睛。他转头,重又看着远方,心里却在想:你以为我是只对甜蜜糖果感兴趣的小孩子吗?你以为苦涩只是供你一个人品尝的吗?你的那些痛苦的经历啊,在你讲述它们的时候,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隐藏起来的幸福感。你渴望品尝它们。

 

 

 

 

白狮  第九章  拉刻西斯

 

忌妒的毒一旦深入心灵,便使患此病的人加倍地患病,他既痛心疾首于自己的不幸,又看见别人幸福而自叹薄命。

——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

 

1

 

    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天气渐渐开始变得阴暗起来,从早到晚漫天飞舞着细小但冷得刺骨的雪霰。雪松山丘旅店里的滑雪游客正在减少,再加上天气冷,原本居民就不多的小镇更加寂静冷清。有些人耐不住这样的严寒,携整个家庭到地中海地区度假,而没钱到国外的人就只好终日蜗居在房屋里,轻易不出来。但是,在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天气里,也仍然有人走着相反的路线,从温暖的托斯坎纳海岸返回寒冷的山区。

    这天傍晚,模糊昏黄的太阳即将落入山后时,一辆在小镇极少见的豪华汽车缓缓驶过无人的街道,费劲地攀上打滑的斜坡,悄悄停在了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宅邸大门前。车门打开后先钻出来的是副驾驶席上的人,他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撑着一把黑伞,在他的掩护下,后座上的一个人迅速从车里出来,随即消失在宅邸大门后,这时即使街上有人也看不清他的相貌。因此,当天夜间,知道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回到镇上的人只有他家的几个仆人而已。

    不过,再严密的保密措施对于一个闭塞的小镇来说都没什么作用,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灵敏的嗅觉,他们根据蛛丝马迹推测的本事让侦探们佩服,他们对互相间嚼舌头传闲话的热衷让社会学家感兴趣。在布瓦伊回到镇上的第二天,本镇的大人物们——镇长、警察局长、银行行长一起进入了布瓦伊的府邸,而当天下午,镇上的每个人便都知道金融家回来了。于是,在小镇各家各户的房间里,人们都开始谈论起这件事来。

 

 

2

 

    在全镇人中,伐木厂主塞奥罗斯是对布瓦伊的归来反应最强烈的一个。他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儿子尼古拉说的。他最初的表情是鄙夷,似乎是想把自己和金融家划清界限,但说着说着,他的态度不知不觉改变了。

    “……虽说布瓦伊在创业时候所用的手段有些不干净,但毕竟那大部分都应该归到他父亲的头上,而且,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成功者。经济规律嘛,就像是自然界的规律——达尔文进化论——弱肉强食,经营不好的企业就应该被出色的大企业吞并或者被挤出市场——弱者就该为强者让出道路,否则,经济增长又怎么能实现呢?”塞奥罗斯对于自己引用了进化论的证据相当自得,连尼古拉和伊伦娜冷淡的表情都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让我们看看那些经济强国吧,哪个不是拥有众多全球性的大企业呢?他们统治着某一领域,确立经营规则,保持市场稳定。我们国家也应该让这样的企业发展壮大才是啊。”

    听得不耐烦的伊伦娜皱着眉头把一大勺玉米浓汤倒进了塞奥罗斯的盘子,滚烫的汤勺差点碰到了他的下巴。

    “你干什么!”塞奥罗斯叫了一声。

    “吃你的饭吧。”伊伦娜说,“少议论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情。”

    “我在关心国家的经济发展!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知道没钱买吃的就会挨饿,我还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大企业从来不会为你的发言给你一分钱,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经济规律从来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

    “伊伦娜!”

    “算了吧,塞奥罗斯。你口口声声赞扬的经济规律、进化论何时管过你的死活,照你所说的,你这个欠债濒临倒闭的伐木厂就应该完蛋,而你这个厂主就应该饿死,反正你也不会创造任何价值了,何不给能创造价值的人让开路!”

    塞奥罗斯被问了个张口结舌。他有些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但他所有的愤怒最后只凝结成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3

 

    早晨醒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觉得心中非常苦闷。她知道,这种情感的产生是因为她今天要去见自己的生父米哈伊尔·布瓦伊。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虽然她已经知道他回到了镇上,却仍然有些吃惊,毕竟,他们断绝父女关系已经七年了,在这期间他们极少通话,甚至在路上偶然遇到也装做是陌生人。布瓦伊邀请他去宅邸见面,这预示着肯定有大事情。霍斯塔托娃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之前她听说布瓦伊已在意大利和一位有地位有金钱的女士结婚,想和她见面也必定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霍斯塔托娃想。你续弦是你的自由,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女儿,自然不会干涉你的行为,可是你再次把我硬生生扯进来是什么意思?安抚我?还是你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

    霍斯塔托娃蒙住了脸,一想到母亲就让她很痛苦,她不想去见布瓦伊。但是,有一种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魔力,驱使着她给脸庞化妆,把头发挽成发髻,穿上一套黑色的衣裙,按照预定时间来到了布瓦伊宅邸的大门前。

    在等待大门打开的短暂时刻里,霍斯塔托娃观察了一番宅邸的外部:它看起来和她多年前毅然决然离开时的变化不大,仍然是爬满常春藤的泥灰外墙,黑色的铁栅栏和大门,院子里到处是树木,在夏天里会将整个主楼都遮掩住,但现在是冬季,透过纱网一样的树枝可以看到灰色的主体建筑,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冷冰冰的矗立在院子中央。

    大门打开了,一位穿着黑衣服的中年仆人指引她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弯曲走道,进入主楼的会客厅。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等在那里。霍斯塔托娃觉得这些年的生活似乎并未对他的外貌产生太大的影响,他还是同四十多岁时一样身板直直的,气宇轩昂,黑眼睛炯炯有神,鹰钩状的鼻子傲气十足,唯一能让人察觉他年龄的是发灰的头发,在十年前,它还是乌黑的。

    米哈伊尔·布瓦伊看到霍斯塔托娃的时候有些激动,向她快步走去。而她发现了这一点,为了防止出现她所厌恶的“感人的拥抱”,她立刻伸出右手,同时说道:“您好,见到您真荣幸,布瓦伊先生。”

    她的话礼貌周到却没有丝毫感情,这让布瓦伊的热情迅速褪去,他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同样非常礼貌地说:“我也非常荣幸,霍斯塔托娃小姐。请坐。”他指着沙发。

    两个人落座后,男仆端上了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在这期间,霍斯塔托娃一直观察着他,但发现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然后意识到那些老仆人可能都已经被打发走了,不免有一些惆怅。布瓦伊注意到了这一点,说:“你还记得狄米特里吗?那个在你小时候很喜欢和他一起玩的仆人?”

    “是的,狄米特里·尤利亚诺夫,那时他还很年轻,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担任我下属的一家银行的部门经理,工作非常出色。”

    “……啊,非常不错……”霍斯塔托娃轻声说。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勾起她的回忆?为了缓解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还是在展示他的仁慈?如果是前两个目的,她还可以忍受,如果是后一个,她有理由愤怒。她不想要看到他的被表演出来的仁慈,根本不需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什么人。“您邀请我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呢?”她问。

    “……我想告诉你,我最近结婚了。”

    她没有说话。那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布瓦伊继续说:“我们在意大利举行了婚礼,当时还是秘密,邀请的亲友很少。按照这里的传统,我想要在镇上再举行一次更正式、更具有家庭气氛的婚礼。我希望你也能参加。”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霍斯塔托娃想。你是想让我和那个未出现的继母搞好关系吧,害怕我会因为母亲的缘故而记恨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么多年啊!作为我曾经的父亲的你却依然以为我会为了私怨而憎恨无辜的人!我始终没有看错你,我也替母亲惋惜,她居然会执着地爱你!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霍斯塔托娃冷冷地说,“不应该做什么。我有我的底线。”

    布瓦伊察觉到了她的不满,有些尴尬地说:“这让你很为难,我明白。我感谢你的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霍斯塔托娃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他。如果我乐意,我可以拆散你们这对新婚夫妻,她想。

    “婚礼我会参加的。”

    霍斯塔托娃答应下来,之后他们随便说了些事情,她便告辞了。从布瓦伊宅邸回到医疗所的路上,她一直觉得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她心脏上,阻碍它跳动。回到医疗所后,她一下子倒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用手蒙住脸。

 

 

4

 

    尼古拉看到霍斯塔托娃从门外走进来就觉得她很不对劲:肩膀耷拉着,腰不再挺拔,脚好像踩着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她低头走进来,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所以用手遮着脸。尼古拉知道她去见了布瓦伊,她现在的情况肯定和刚刚的会面有关。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霍斯塔托娃医生……”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霍斯塔托娃毫无反应,好像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他一阵心慌意乱,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医生……对不起,我也许不应该多嘴,但是你说过,悲伤的情绪会对人……产生不好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最终会从……从身体的疾病上体现出来。”

    也许这种紧张的、背教科书式的说话方式真起到了作用,霍斯塔托娃把手放下,抬起头。她的脸上还带着刚才的忧伤和苦闷,这让一向严厉冷漠的她突然变得温柔而惹人怜爱起来。她冲着尼古拉伤感地笑了笑,然后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你总是能提醒我一个医生不应该让坏情绪或疾病击倒,而应该去击倒坏情绪和疾病。我差点儿忘记了。”接着她站起来,松开尼古拉的手,挺直了身体向诊室走去。

    尼古拉看着她强打精神的背影,然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从喉咙里弥漫到舌头上。他突然间想变成一位病人,这样,霍斯塔托娃就会关心他、对他露出温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嫉妒每一位得到她关怀的病人,甚至嫉妒那些药片、药水、软膏、试剂,她对它们的关心都比对他来得多,而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在她的眼里是最不重要的。他慢慢地、毫无意识地把手抬起来,贴到自己的嘴唇上,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慌张地把手放下,脸庞也热了起来。

    我期待的难道就是这个吗?爱抚、亲吻?不、不,这不是我要的,我什么都不要!让我奉献出我整个的心灵吧!让我为你做一切!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该怎么办?我可以理解她,即使她不爱我,我却可以理解她。而她却从来没有试图理解我,一次也没有。

    这一天,尼古拉先是把处方抄错了,接着又弄错了药品价格,不过,同往常不一样,霍斯塔托娃没怎么特别严厉地批评他,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在意,因为她几乎和尼古拉一样,一整天都恍恍忽忽,魂不守舍。

 

 

5

 

    这天下午,霍斯塔托娃焦虑于她竭力保持冷漠的心并不像自己所期望的那么坚强,而同时,尼古拉也焦虑于他对女医生的情感里面有多少是出于纯粹的爱恋,他害怕自己的感情里面掺杂私心,但他也知道,如果彻底消除了个人心情的影响,爱情将因失去发生地而枯萎。他为这种矛盾心烦意乱,不论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坐在房间里看书,都无法安心。

    伊伦娜看出尼古拉有些不对劲儿,但她不想管,这与她无关,在她看来,为了一段感情而闷闷不乐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最愚蠢的事,何况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关心。塞奥罗斯已经离开家一个小时了,他在临出门前罕见的给头发上抹了发蜡并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由此伊伦娜认为他肯定是要去拜访米哈伊尔·布瓦伊,她甚至猜出他是去借钱。

    又过了半个小时,塞奥罗斯回来了,他的脸色非常阴暗,从他没有笑容的脸上可以看出狂怒和懊丧。他坐在沙发上,用手狠狠地抹自己的脸。伊伦娜明白他失败了,她阴沉沉地看着他,等他抬起头,说:“看来你和布瓦伊的关系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塞奥罗斯转头瞪着年轻的妻子,声音低沉地说:“我和他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好过。”

    “是啊。”伊伦娜冷笑一声,“你说的对,你们互相鄙视,彼此都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做人。我真奇怪,你是怎么跟他说借钱的事的?也许你冲他说出怨恨和辱骂的话,他真的就会借给你,这么说布瓦伊可太有趣了;或者,你换上跟现在相反的另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巴结他?”

    塞奥罗斯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抖动着,他的眼睛里像是被烧着了。“闭上你的臭嘴巴,伊伦娜。”他说,“你最好记住,是我在赚钱养家,而不是你。”

    “我该对你感激涕零,我该跪在你脚前请求你宽恕!”她夸张地展开双臂,摆出祈求的姿势,但紧接着她啐了一口,说,“可我现在早已不是你第一次见到的伊伦娜了,我从来都不是‘她’——那个低声下气、靠别人怜悯的女人。我知道,你们男人喜欢这样,于是我就装出那种样子讨你们喜欢,因为那时我要先活下去!可现在不同啦,塞奥罗斯,你对布瓦伊下跪吧,我正高兴看着呢!”

    “啊!我早就知道!”塞奥罗斯叫喊着,“你是个放荡的婊子!你从一开始就在背叛我!”

    “不。”她回击他说,“起初我并没有想要变成现在这样,我本来是想和你度过一生,可是你睁大眼睛瞧瞧吧!有哪个女人想和一个一事无成的酒鬼在一起!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毁了你自己的是你,然后你还想间接毁了我!”

    “闭嘴!”塞奥罗斯愤怒地喊。

    “该闭嘴的是你!蠢货就该和蠢货抱成一团,你去找布瓦伊吧!反正你们都掌握着对方见不得人的历史!匍匐在他脚下,吃他丢下的东西吧——”

    话没说完,伊伦娜觉得脸颊一阵剧痛,整个人仰面倒在沙发上,嘴巴里一股腥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挨了塞奥罗斯的拳头。她爬起来,用手托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好啊!好啊!塞奥罗斯,打得真好啊!”接着她站起来,迅速跑进自己的房间穿上外套和大衣,披散着头发,冲出大门。

    塞奥罗斯起初有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她,但随后伊伦娜的怒吼让他醒了过来,他竭力想拦住她,但面对半边脸肿起来的愤怒的妻子,他的气势处在下风,最后,他只能眼看着伊伦娜冲出屋子,走进黑夜。

 

 

6

 

    傍晚,朱利安接到一个电话,是伊伦娜打来的,这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朱利安不清楚是电话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她想见他,约好在上次相遇的教堂墓地东南角见面。朱利安一时以为伊伦娜打算说出所掌握的秘密,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乐观情绪。当他带着疑惑来到墓地时,伊伦娜已经在等着他了。

    朱利安发现她与那天晚上有些不同:她还是披着那晚的披风,却多加了一条头巾,整个脸庞都被遮掩在阴影下;手臂交抱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因此她的前胸后缩,后背弓了起来,这使她显得阴郁而颓丧,对比上一次见面时她的高傲和嚣张,给人一种有什么事情突然改变了她的印象。

    因此,当朱利安来到她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重要的。”伊伦娜吸了口气,轻轻说。

    在说话时,她一直低着头,朱利安还看出来她在发抖。“到底怎么了?”他又问。

    “真的没什么。”

    朱利安盯着她。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这件事和她有很深的关系。她也许受了委屈,于是找他来,她并不需要他解决问题,而是需要他的安慰。朱利安很清楚自己在此时应该扮演的角色——如同他曾经很多次在莉迪面前扮演过的——拯救公主的王子、搭救少女的骑士、解救赫西俄涅的赫拉克勒斯。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作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说:“我们到墓地里面走走吧。”接着他拉着伊伦娜的胳膊,半是劝诱半是推桑地把她拽进了墓地。

    他们在墓碑间漫步徜徉,朱利安看到某块墓碑上的名字就问伊伦娜这个人的故事,而对于她本身的问题却只字不提。他在等待她自己开口。果然,在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伊伦娜拉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说:“朱利安,请原谅我。我找你出来不是为了闲谈的。”

    “哦?那么是你打算告诉我秘密啦?”他装得很天真地说。

    “不、不是。”她显得非常苦恼,手指拧在一起,一瞬间她好像犹豫了,但随即又开口说:“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找你的,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做,但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了。至于是什么事情……你自己判断吧。”说完,她抬手掀开了头巾和披风。

    当看到她的脸时,朱利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伊伦娜的左半边脸完全肿了起来,和右半边脸相比高出了一大块,眼角下面的皮肤颜色发青,眼睛也被迫眯着。

    “该死的!这是谁干的?!”他禁不住喊起来。

    “还能有谁?除了我的丈夫,还能有谁?”伊伦娜竭力平静地回答。

    “塞奥罗斯……?你去看过医生了吗?”他问。

    伊伦娜点了点头。

    “那好,”他把双手按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现在跟我说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7

 

    伊伦娜将家中濒临破产的状况和塞奥罗斯向米哈伊尔·布瓦伊借钱的经过讲了一遍。在讲述过程中,好几次一提起塞奥罗斯她就会浑身发抖,每当这个时候,伊伦娜总会有意无意地靠到朱利安身上,而他也似乎总是无意中把手搭到她肩膀上。

    等到伊伦娜讲完后,朱利安叹了口气,说:“他怎么能这么做。我必须说,从法律的角度看,你完全可以提出离婚。”

    伊伦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不是自己希望听到的,她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可怜,我也不需要法律。法律!正是它把互相间没有感情的人牢牢拴在一起。我不需要这些!你的爱呢?你的帮助在哪里?难道说即使在像你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我都无法期待么?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离婚,这是我唯一的生活保障。如果我离开了,谁能帮助我呢?”她看着他说。

    朱利安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如果是在十年前,或者是在他刚刚和莉迪相遇的时候,他也许会对她说“让我来保护你吧”——这也正是她现在所期望的,甚至会和她一起私奔。但他已经不年轻了,在这些年里他遇见过许多像她一样有着不幸遭遇的女人,他没办法帮她们。

    见朱利安默不做声,伊伦娜便知道自己所期盼的已经如焚烧的秋叶般变成了灰烬。她苦笑着,松开朱利安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伊伦娜!”他在她身后说,“你现在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会去巴宁太太那儿住几天,把伤养好,然后……也许我还是会回去,也许……我没有想好。随便吧……”

    她站在那儿,眼睛望着极远处,朱利安向她所望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只是一片日落时惨淡的天空。他回过头,看着她。从她那拱起的、几乎下一秒钟就会抽搐起来的嘴唇上,从她那像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的脸庞上,他读到了痛苦。那些属于她的痛苦,混合着那些属于他所知道的女人的痛苦,像伊伦娜的呆滞表情和此时寂静的空气一样凝固了。痛苦变成了石头和砖,变成了他们脚边那些沉重而无用的墓碑。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表情真挚地说:“伊伦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恨你,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酷无情。我现在不能带你走,这是真的,可我还是可以帮助你。现在你先住在巴宁太太那儿,如果以后塞奥罗斯对你还是那么凶恶的话,来找我吧,也许我们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朱利安说话非常直率,非常真诚,尤其是非常亲切,他那和蔼的深色眼睛和仁慈微笑的嘴唇都让伊伦娜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把脸靠在他胸前。朱利安没有动,就保持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然后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上轻轻的一吻。伊伦娜能感觉到,这个吻是纯洁的,丝毫没有情欲的成分,而她不知道是该对此高兴还是失望。

    他们拉着手,在墓地里面散步,不停地说着小镇上的事情以及他们各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些痛苦的墓碑在夕阳映照下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朱利安下意识地走近了那块刻着伯伮斯·莫拉托夫名字的墓碑,他现在很想给伊伦娜讲讲它的故事,但当他拉着她走到碑前,却发现碑面上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朱利安愣住了,而不知道缘故的伊伦娜催促着他:“你想告诉我什么啊?”

    “等等……”他摸着额头,简直有些站立不稳。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问道。

    “没有……没有……”他嘟囔着,接着他回过神,对她说:“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了,突然有点儿事情,不能再陪你啦。非常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走。再见,伊伦娜。”边说着,他边向门口走去,等到最后两个字说完,他跑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围墙之后。

    伊伦娜并没有怎么阻拦他,实际上她仍沉浸在刚刚的美妙感觉中,她陶醉于朱利安印在她额头上的那个吻,她陶醉于他手掌中粗糙却又温暖的感觉。她一个人站在墓地中,望着他刚离开的方向,嘴里在轻轻地说:“朱利安……”

 

 

8

 

    教堂的管理员克洛德科夫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柜子里拿出伏特加酒瓶,把酒倒进酒杯里。他很快发现,剩下的酒连杯子都没盛满,这让他很生气,便把空酒瓶扔进了垃圾桶。正在这时,大门外的门铃却响了,克洛德科夫打算装做没听见,但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去开门。他把大门打开一道缝,向外看去,发现朱利安·雷蒙正站在门外。“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他没好气地说。

    “等等,克洛德科夫。”朱利安拦住他。“我有事情问你。”

    “我没时间。”管理员回答。“而且我今晚心情糟糕透啦。”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怎么,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好吧,我告诉你,因为我的酒没了。而且,你答应送我的酒呢?”

    看着克洛德科夫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的眼睛,朱利安明白他是想要酒喝,但朱利安现在很着急,顾不上管理员的要求。“好吧,等以后我请你喝酒。不过现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嗨!”克洛德科夫哼了一声,“说好了你要请我。那你说吧,什么问题。”

    “墓地里那个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是什么时候有的?”

    “就这个呀。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到教堂里干活呢。”

    “那墓碑一直在那儿吗?”

    “瞧你这话问的,难道墓碑会在半夜里起来走动?它当然一直在那里嘛。”

    “没别的了?”

    “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克洛德科夫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就这样。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要走了……”看到克洛德科夫张开嘴,朱利安立刻想起来他们的约定,于是说,“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酒。我走了。”朱利安挥挥手,离开了教堂。

    克洛德科夫关上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想朱利安·雷蒙真是奇怪的人,居然对墓地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头绪,便开始做另一件事——找酒瓶,他翻开箱子、打开柜子,却连个玻璃片都没找到,这时,他突然愣住了,满脸迷惑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奇怪,他怎么知道哪个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呢?”

 

 

9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沿着山路开车。前些天他一直留在城里忙于加入酒店联盟的谈判,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等到圣诞节和新年假期过后,就可以签订正式协议。这让赫伯特很高兴,一边开车一边吹口哨。他开车到达旅店门前,服务员正准备打开大门,赫伯特却无意间看到在不远处的铁栅栏围墙外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犹犹豫豫地看着旅店里面,即不像是游客,也不像是被邀请来的。这让赫伯特起了疑心,他把车交给服务员去开,自己走到女人身边。“对不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礼貌地问。

    女人有点儿吃惊地转过身。赫伯特发现她其实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非常漂亮,金色卷发从额头向后披散下来,灰绿色的眼睛显得很明亮,她的嘴唇像孩子的嘴巴一样圆圆的,带着可爱的受惊的表情。“唔,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是走错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赫伯特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在镇上见过她,看样子也不像是游客,便说:“你是刚刚来到这儿的吧?”

    “嗯,是啊,昨天晚上刚到,今天打算到处转转,听说这里有家不错的租书店,却怎么也找不到。”

    “原来是这样。”赫伯特笑了起来,“林侬租书店藏在小巷里,我带你去好了。”

    她笑着摆摆手。“谢谢你,不过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自己找得到。”

    赫伯特眯起眼睛盯着她,直盯到她有些手足无措。“真的?”他说,“真的不要我陪吗?请别误会,我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真的,像你这样的小姐,身边最好有人陪伴,父亲、兄弟、或者保姆什么的,总之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山村里面乱跑。尤其是在这个山村里。”

    听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嘴角上扬,显得很甜美。“我不是十几岁单纯易骗的女孩子,也不是十八世纪娇柔的贵族小姐。而且,我想在这小镇上,不会有什么事儿。”

    赫伯特撇着嘴开始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小姐。就冲这一点,我还是陪你去吧。”他伸手做了一个特别优雅的“请”的手势,把她逗乐了。于是他们结伴向山谷下方走去。路途中,赫伯特先介绍了自己,接着问起她的名字。

    “安娜·布瓦伊。”她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特别是这个姓氏,让赫伯特突然间觉得他的神经和肌肉兴奋而渴望地搏动。“啊!那么你就是米哈伊尔·布瓦伊先生的妻子咯?!”

    安娜羞涩地点了点头。

    赫伯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害怕自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多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布瓦伊那家伙居然娶了这样一位美人!如果霍斯塔托娃医生知道了该是什么表情啊!他发觉自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喜悦,虽然他知道这样想太卑鄙了,但他还是禁不住在心里说“让我先卑鄙无耻一会儿吧,然后再惩罚我”。等到心情平静后,他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来了。请允许我恭喜你和布瓦伊先生并祝愿你们幸福。”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安娜。时间很短,但就在这短短的拥抱当中,赫伯特扫了一眼距离很近的托法娜姊妹的房屋窗户。不出所料,他看到窗帘被迅速放下来时摆动的一角。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和安娜继续向租书店走去。


 

 

10

 

    当瓦伦丁·林侬看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走进租书店的时候,他的心中立刻充满幸福感,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赫伯特某一次走进这里,而他的确来到了一样。“赫伯特!”他大声叫着,眼睛闪闪发亮。但紧接着,赫伯特转身让出门口,一位美丽的年轻女性从他身后出现。她是谁?瓦伦丁变了脸色,心里焦虑地想,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难道是赫伯特带来的吗?他又盯着赫伯特,用目光询问着。

    “你好,瓦伦丁。”赫伯特笑着和他打招呼,“我给你带来一位新顾客,如果她能住在这儿,肯定会成为你这里的常客。我说的对吗,安娜?”

    “很对。谢谢你。”安娜已经走到一排排的书架间去了。

    在靠近门口的柜台边,瓦伦丁拉着赫伯特的衣袖,小声地说:“这女人是谁?”

    “哦,我打赌你猜不到。”赫伯特神秘地笑了笑,接着说,“你知道,布瓦伊不久前在意大利结婚了……”

    瓦伦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就是——!”

    “嘘!”赫伯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低声说话。

    “你怎么遇到她的?”瓦伦丁继续问。

    “在旅店门口……”赫伯特虽然在与瓦伦丁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安娜。“嗨。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是的,非常漂亮。”

    赫伯特丝毫没有注意到瓦伦丁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仍旧用赞美的口吻说着:“岂止是漂亮。我觉得她很像仙子,或者是神话中的公主——卡珊德拉、达娜厄,或者美狄亚,随便哪个都好。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龄的女性有如此温柔纯真的表情……”他直起身,向安娜走去。在他身后,瓦伦丁紧紧盯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也充满痛苦。年轻人的嫉妒在他的血管里急速地流淌着,赫伯特和安娜在书架背后的说话声、笑声都仿佛是铅块,压在他心上。

 

 

11

 

    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陪着安娜·布瓦伊回到布瓦伊家的宅邸门前时,那儿已经有一个人。赫伯特认出那是伐木厂老板塞奥罗斯,不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被允许进去。当赫伯特和安娜互相道别时,塞奥罗斯一直狐疑地看着他们俩。一等到大门重新关闭后,塞奥罗斯立刻凑到赫伯特身边,问:“那个女人是谁?”

    “这个嘛……”赫伯特看了他一眼,说:“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见鬼!我问的是那女人是谁?”

    赫伯特耸了耸肩膀。“有来有去,有出有进。商人的原则。”

    “呸!”塞奥罗斯啐了一口,“少装蒜了!你不就想看我出丑吗!我是来借钱的,结果被挡在门外了。怎么样?该你说了。”

    “好。她是布瓦伊的新婚妻子安娜。”

    塞奥罗斯的眼睛瞪得滴溜圆。“这么年轻漂亮的妻子!”

    “不仅如此,安娜还非常温柔可爱呐,跟她丈夫比简直就是相反的两种人,像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悉心呵护,布瓦伊竟然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你说是不是塞奥罗斯?”

    “当然,当然……唔,沃恩施泰因先生,你别是对这位年轻的夫人……”话没说完,塞奥罗斯呵呵地笑了起来。

    赫伯特鄙夷地看着他,说:“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太软弱、太容易受欺负,可以想象她在遇到危险时一定会像电影里面的贵妇人一样昏倒。这太没情趣了……啊,旅店还有事情,我先走了。”他很快离开,留下塞奥罗斯一个人盯着布瓦伊宅邸的围墙陷入沉思。

 

 

12

 

    安娜·布瓦伊回到大宅的客厅时,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是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性,全身的装束都以深色为主:黑色的发结,深咖啡色的上衣,黑色的厚长裙和皮靴,就好像这个人被老式电影过滤了一遍显得过分的严肃和深沉。安娜想起布瓦伊曾经说过,他和前妻生的女儿蕾妮·霍斯塔托娃是一个刻板的女医生,这让安娜有些害怕。但她又想到蕾妮十年前失去深爱的丈夫,心中又升起一股对她的爱惜和怜悯。

    不过,不论安娜想什么,她的表情怎样变化,对蕾妮丝毫也没有影响,她从见到安娜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她。蕾妮承认安娜非常年轻美丽,姿态优美柔和,但正是因为如此她认为布瓦伊对自己生母的背叛是不可原谅的。她想起了自己那并不美丽、也不聪明,只是一味隐忍的母亲,而背负屈辱的母亲最终获得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它是熄灭生命之烛的冷风,是覆盖在绽开花朵上的冰雪,不久之后,她的母亲便静悄悄地死去了,像一颗长久暴露在干燥空气中的珍珠,最终磨去了光泽,变成尘土。

    蕾妮爱自己的母亲,因此她憎恨米哈伊尔·布瓦伊,也憎恨取代母亲位置的安娜。在她眼中,安娜所有友好的表示——亲切的握手、拥抱,柔和的话语——统统是极其虚伪的表现。

    米哈伊尔·布瓦伊拉着安娜和蕾妮,让她们坐在他身边,试图通过轻松的谈话来减弱蕾妮的对抗情绪。但自始至终,谈话就不是轻松的,对峙的状况也没有改变。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安娜在说话,而蕾妮只有被问到的时候才不得不简短地说一句。

    安娜看出蕾妮的痛苦,再联想到她不幸的遭遇,安娜觉得对方的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折磨着自己的心灵。因此她说起话来更加充满忧伤的柔情,但她却没想到,自己的这种同情反而让蕾妮更加讨厌她。蕾妮是一个不需要同情也根本不认同同情的女性,在她看来,同情这个词本身含有一种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驾其上的姿态,含有一种幸福者对不幸者的嘲笑。她宁肯安娜不是现在这样柔弱的女人而是一个气势凌人的悍妇,起码可以跟她大吵一架。而现在,蕾妮心中的烦闷和仇恨无处发泄,在她的心里越积越多,变成毒素,沿着血管侵害着她的肉体。

    当蕾妮最终走出布瓦伊宅邸时,她像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一般张大嘴吸气。带着泥土和腐败落叶味道的湿润空气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她走到横跨河流的古老石桥上,双手扶着冰冷的石头栏杆,看着桥下笼罩着一层雾气的小河。河水潺潺,发出悦耳的声音,但蕾妮知道,水势比夏季小了很多,两岸向水面延伸出亮晶晶的冰层,再有一场大雪河水就该全冻住了,直到来年春季才会重新恢复生机。她抬头看着盘踞在山谷两侧的小镇,觉得它也像这河水一样被冻住了,而何时才能迎接春季,她并不知道。十多年的冰雪,需要多少热辣辣的阳光才能融化啊,人心上的冰雪又岂能是天空中的太阳能解决的东西。

    蕾妮右手侧的山坡顶端就是雪松山丘旅店,此时旅客不多,生意清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忙着加入酒店联盟的准备工作,朱利安·雷蒙忙着写自己的旅行报告;沿山坡向下,科利文老爹和外孙米嘉正在打扫酒馆,而对面的托法娜姊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前面一边打毛线一边观察外面;接近山谷底端是蕾妮自己的医疗所,此时尼古拉应该在看诊了。在她左侧,山坡最高处是教堂,而底下不远处就是布瓦伊家的宅邸,最远处尽头是塞奥罗斯的伐木厂……

    所有的人都在像自己一样整日忙碌,蕾妮想,也许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在某个平庸的日子里会突然回顾过去,发现那些零落地流散在生活中的片断,惊讶地盯着那些有如埋藏的文物一般留存在心中的记忆,并且发现那些残砖断瓦竟以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堆积在时间的废墟中。

 

白狮  第十章  爱盘旋而下

 

不错,狡猾和欺诈,正如冷酷和无情一样的并不鲜见。可是有些面影上却显露着欢乐和幽默。

——埃那尔·斯文森《斯德龙时代》

 

1

 

    我们已经知道,在古朴的四历法酒馆对面,就是托法娜姊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如果我们推开油漆剥落的大门,走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入昏暗阴沉的门廊后,就可以迎面看到一段木质楼梯,木板已经破损,扶手栏杆也缺了几段,脚踩到楼梯上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让人既厌烦又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落入楼梯下面黑暗的储藏室里。

    楼梯尽头处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厅,在半个世纪前,这里还整洁漂亮、终日灯火辉煌、充满男男女女低声谈话的声音,现在这里却已是蜘蛛网密布、到处覆盖灰尘的寂静空旷的地方。靠窗有一张小圆桌,托法娜姊妹正相对坐在桌前,她们的双手都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盯着对方,姿势僵硬得像木偶。她们其中一个人——我们已经知道,想准确分辨她们是不可能的——开口说: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

    “是的。科利文打电话告诉我们了。”另一个接着说道。

    “他向女画家定制了一个雕像。”

    “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雕像。”

    “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是的。已经跟科利文说了。”

    “米哈伊尔·布瓦伊和他的新妻子安娜已经回到镇上。”

    “是的,他们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过圣诞节。但是米哈伊尔·布瓦伊又离开了。”

    “是的,他又离开了,不过在圣诞节前肯定会再回来。”

    “这两件事有关系。”

    “是的,有关系。”

    “神秘的——”

    “危险的——”

    “可怕的——”

    “关系……”

    托法娜姊妹把最后那个词拖得很长,最后变成了一阵呜呜的鼻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听上去就像是猫头鹰的鸣叫。

 

 

2

 

    正如托法娜姊妹所说,米哈伊尔·布瓦伊因为公司业务不得不去一次首都,只好将新婚妻子安娜一个人留在镇上,这让他很生气,不过在临走前,他已经和雪松山丘旅店的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见过面,商谈好婚礼将在旅店餐厅举行,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安娜将监督婚礼的准备工作。

    这天早上安娜先是在宅邸里面转了一圈,然后她开始让管家报告婚礼准备情况,接着她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书,却觉得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她又想起来赫伯特曾经告诉她镇上有一位出色的女画家,便让管家拿来外套,打算去拜访。

    在问明了方向后,安娜独自向山上走去。她不希望有别人跟着,而且为了准备婚礼,大家都很忙,她不想为了自己的一次小小拜访就打扰别人的工作。安娜一边随意地走着,一边观看山路两旁的老房子,觉得非常惬意。就在她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挡住她的人是个身材肥胖、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安娜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他,后来她想起自己在第一次去林侬书店迷路后被赫伯特陪伴回来时曾在门外见过这个人,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不起,请让我过去。”安娜客气地说。


    中年男人咧嘴一笑,说:“别着急嘛。作为你丈夫的老朋友,我们先说说话。”

    “哦?你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朋友啊。”嘴里虽然这么说,安娜在心里却感到困惑: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丈夫的朋友,那天怎么会被拒之门外呢?

    “是的,看来布瓦伊先生并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的名字叫约西夫·塞奥罗斯,是布瓦伊先生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既然如此,就请到我和我丈夫的家里来吧,虽然他现在不在家,我也非常欢迎你。”说着,安娜转身要走出小巷,但塞奥罗斯飞快地绕到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安娜非常温柔,但并不傻,她立刻看出情况不对,神情紧张起来,向后退了两步。“请你让开吧,我带你去我家。”她努力镇定地说。

    但塞奥罗斯没有动。在他眼中,安娜的确是太柔弱了,她轻软的声音、柔美的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特别好欺负的印象。塞奥罗斯很高兴,认为自己选对了人。“我当然是会拜访布瓦伊家的,不过之前我却有一点儿要求……不,一点儿请求。”他笑嘻嘻地说。

    “你请说吧,如果我可以答应的话……”安娜小心翼翼地说。

    “哦!你当然可以答应,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的。”塞奥罗斯说着突然向前跨了一步,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嘴巴却在笑着。

    安娜开始害怕了,不过她并没有喊叫或者惊惶,面对向自己靠过来的男人,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向后退去,设法一直保持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不过好在她并没有在塞奥罗斯身上发现刀子或者枪支,这让她稍微放下心。

    “你不要害怕,”塞奥罗斯继续说,“我知道你已经和布瓦伊结婚了,而且要在这儿举行婚礼,我才不会干涉你们的事情。不过,你要明白,我是布瓦伊的老朋友了,他在和你相遇之前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东西透露给新闻界,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想要什么?”安娜问。

    “嘿嘿……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钱了。我自己的伐木厂遇到点儿麻烦,做朋友的怎么也要帮帮忙吧。”

    “我可以给你。”安娜说,“但是现在我手里并没有现钞,等到我丈夫回来,我可以劝说他帮助你。”

    塞奥罗斯的表情瞬间由欣喜变为暴怒,他咆哮起来:“臭婊子!你和你丈夫都是一毛不拔的恶棍!你们都装成一副无辜的大善人的样子骗人。布瓦伊的钞票每一张上都沾着鲜血,你们这些上层人物,脱去表面的外衣都是些凶恶无情的刽子手!尤其是你这样的,装做大家闺秀,其实每天都在喝人血生活!张开你的嘴,吐出骨头来吧!”

    安娜被吓坏了,一边后退一边喊:“不是这样的!你误解了!不是这样的!”

    “误解?!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伟大丈夫的龌龊发家史?看来他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啊!哈哈!他自己也在害怕呀!让我告诉你吧,小姑娘,你的丈夫,他是……”

    塞奥罗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脚下却发出咚咚的石头落地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发现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正站在巷子口看着他,手里还掂着几块石头。塞奥罗斯恶狠狠地瞪了瞪斯蒂芬,朝地面啐了一口,快速地走掉了。

 

 

3

 

    看着塞奥罗斯在巷子里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安娜才筋疲力尽地呼了口气。她转身看着斯蒂芬,说:“谢谢。”

    “没什么。”斯蒂芬说,“我想布瓦伊先生恐怕没跟你说过这镇子上的事,或者他没全跟你说。不过现在你应该知道啦,以后再出来,身边最好有人陪着。”

    安娜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斯蒂芬走到她身边,眼睛看着塞奥罗斯消失的方向,既是对安娜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尽管塞奥罗斯不是什么好人,我却没发现他居然有胆量敲诈你。唔,看来金钱让人堕落的话很有道理。”他回过身,对安娜笑着说,“我叫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很高兴认识你,布瓦伊夫人。”

    “我也很高兴。”安娜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银行行长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儿子。”

    “显然布瓦伊先生已经告诉你了。你这是打算去那里?”斯蒂芬问她。

    “去拜访女画家康斯坦斯·玛尔梅。我听说她非常优秀。”

    “哦,玛尔梅是我们镇的骄傲。这一定也是布瓦伊先生告诉你的。”

    “恰好不是。”安娜摇摇头,“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先生跟我说起过,他建议我去参观她的工作室。”

    “沃恩施泰因……?”斯蒂芬相当意外,在他眼中,沃恩施泰因与小镇质朴缓慢的生活节奏不合拍,那是个带着大城市人迅捷精明特色的商人,这个人拥有的旅店独立于小镇体系之外,并不会受到布瓦伊企业的牵制。斯蒂芬认为沃恩施泰因似乎并不需要向布瓦伊示好。

    “怎么了?”安娜问。

    “……啊,没什么。我在想我最好陪你去玛尔梅的工作室,她在隐居中,不太愿意接待外人。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

    “哦!太好了!”安娜很高兴地说,“谢谢你,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

    安娜走在前面,斯蒂芬落后两步跟在后面。看着安娜快乐的身姿,斯蒂芬叹了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好吧,开始了,我相信我做的不错。我也要谢谢你,安娜·布瓦伊。”

 

 

4

 

    女画家康斯坦斯·玛尔梅在自己的工作室中接待安娜和斯蒂芬。她对于安娜的拜访似乎很高兴,后者的温柔可爱和聪明的头脑一定让女画家觉得很惬意,她甚至请他们喝茶。

    斯蒂芬和安娜手里端着茶杯,在工作室中仔细欣赏绘画和雕刻。斯蒂芬终于看到朱利安曾经跟他提过的那幅画,画面中是一片雾气升腾的墨绿色密林,一个仙子被枝叶包围,浑身散发白色光芒,仙子的神态安详,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姿势有点儿像圣像中的圣母。安娜非常喜欢这幅画,不住地称赞。“真是太美了,尤其是人物的表情,柔和又带着一点儿忧伤,目光里充满怜悯,这种目光会让人想向他倾诉,似乎他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原谅。这是神圣的面容,就像圣母或者基督。您最初作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玛尔梅站在安娜身边,说。“我想要体现出一种广大的包容力,一种母性的爱……”

    在安娜和玛尔梅谈论绘画的时候,斯蒂芬踱到放置雕刻品的一侧,那些精美的小雕像更让他喜欢。斯蒂芬拿起一尊青铜象牙胸像,然后又拿起一尊透明树脂雕塑在手里摆弄。但他心里却在想,如果女画家曾经见过伯伮斯,那么就很可能会用他那美丽的脸作为模特,也许她真的知道什么。

    放下雕塑,斯蒂芬继续慢慢向前走,靠近摆着很多草图、颜料、调色盘和溶剂的工作台。他一张张把草图翻开观赏,发现女画家的素描设计稿和油画一样漂亮,充满了奇思妙想和让人迷醉的幻景,美丽的小仙子、迷人的怪兽、幽深的森林和海洋,组成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神秘的世界。在画稿中,斯蒂芬翻到一张雕刻草图,第一眼看去他还以为是狮身人面像,但细看上去发现并不相同,这尊雕像前半个身子是狮子,后半个身子却是蛇的尾巴,盘踞成圆形,雕像的额头上有一朵莲花,整个雕像的造型奇异优美,有一股怪诞的味道。

    “这是您的新作品吗?”斯蒂芬问道。

    “是的,这是我最近接受的一个委托,必须尽快完成。”

    “造型很奇怪。”

    “哦,我的客户们的要求总是各种各样的。”玛尔梅笑了起来。

    “按照别人的要求创作会让您觉得不自在吗?会不会有被束缚的感觉?”安娜问道。

    “不,我觉得这是一种挑战,是对自己创作水平的很好的检验。当然我也会和客户们沟通,尽量达到让双方都满意。”

    对女画家的拜访不久就结束了,从工作室出来后,斯蒂芬把安娜送回家,并答应有机会就来做客。然后,他离开了布瓦伊宅邸,直奔雪松山丘旅店。

 

 

5

 

    斯蒂芬按着朱利安房间的门铃足足有五分钟也不见任何动静,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门打开了,不过出来的不是朱利安·雷蒙而是伊伦娜·塞奥罗斯。斯蒂芬很惊讶,而伊伦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她微笑着寒暄几句便走了。斯蒂芬把站在门口和伊伦娜挥手告别的朱利安推进了房间,关上门。

    “很好。”他说。“当我在布瓦伊宅邸和玛尔梅的工作室之间来回奔波的时候你却在享受爱情的乐趣,很好。既然你已经心有所属,那么就请继续吧。至于白狮的秘密,现在你恐怕不怎么关心了吧?”

    朱利安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他觉得自己最好解释一下。“爱情的乐趣?正相反。”他摆出一副苦恼的脸庞。“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谈情说爱,还要说尽甜蜜蜜的情话,这实在是对一位具有高尚而独到见解的男士的折磨。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斯蒂芬。”

    “我不理解。”

    “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这个年纪。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并且接触到足够多的女性的话,就知道对女性表示爱慕、恭维她们、说她们的一切——相貌、服装、气质、品味——是完美无缺的是绅士的一项义务。而且你会骤然发现你会得到比你想象的好得多的回报。”

    斯蒂芬撇了撇嘴。“别用J·杰罗姆的那套为自己开脱。”

    “好了、好了!插科打诨的时间结束了。说说你的成果吧,斯蒂芬,我想你是非常愿意告诉我的。”

    “嗯……我见到安娜·布瓦伊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成为了朋友。”接着,他把自己和安娜认识的过程讲了一遍。对于塞奥罗斯向安娜敲诈一事朱利安有些惊讶。“我觉得他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不过他却帮了你的忙,让你立刻获得了布瓦伊夫人的信任。”然后他话题一转,问道:“布瓦伊夫人怎么样?”

    “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很美,不过就是柔弱了一些。”

    朱利安一听哈哈大笑。“你还说我和伊伦娜谈情说爱,你自己却和布瓦伊夫人约会。”

    “这是任务。”斯蒂芬回答。

    “我也是。所以,我们也不用在这个方面上指责对方了。说说其他的吧,你不是陪着布瓦伊夫人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嘛。”

    这提醒了斯蒂芬,他把自己看到的那尊雕像的轮廓画给朱利安看。最开始朱利安以为是斯芬克司,然后看到蛇尾,又觉得是喀迈拉,或者是巴比伦的雷雨神马尔都克,直到斯蒂芬在人物额头画上莲花,他才恍然大悟。“这是何露斯,是古埃及大神俄赛里斯和伊希斯的儿子。当然,准确的说这雕像是何露斯与喀迈拉的混合体。”


    “我也认为是如此。”斯蒂芬说。“什么样的人会委托玛尔梅雕刻这样奇怪的塑像呢?”

    “你觉得奇怪。”

    “是的。这雕像与玛尔梅的其他作品不太统一,总叫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来自哪一部分:是喷火怪兽喀迈拉,还是温情女神伊希斯的儿子。”

 

 

6

 

    塞奥罗斯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伊伦娜和尼古拉都不在,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指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但无论主持人多么唠叨讨厌、扮鬼脸的小丑多么夸张,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脑子里的情景还停留在斯蒂芬出现后的那一刻,当时的憎恨已渐渐被恐惧代替,淤积在他的心里,急待找寻一个出口。

    他居然敲诈一位柔弱的妇女!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更糟糕的,他的行为被看见了。塞奥罗斯很清楚,斯蒂芬和这镇上大多数人不同,他不会想到因顾及镇子的名声而将丑事隐瞒,相反,他会把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斯蒂芬甚至不用告诉所有人,只告诉他的父亲就够了,那样塞奥罗斯仅剩的一点儿救命的资金会被冻结,贷款也要被收回,而结果就是他彻底完蛋。

    一想到这儿塞奥罗斯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变成穷光蛋,他很清楚一个人在失去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为了生活下去任何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曾经亲眼见过这种人,而他也曾经过过一段时期体面的生活,因此就更害怕。当自己真的变穷之后还能指望谁呢?塞奥罗斯想,那时他必定不能再在这儿生活下去,而尼古拉是不肯和他走的——他爱霍斯塔托娃医生,伊伦娜也是不肯和他走的——她瞧不起他,而且塞奥罗斯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伊伦娜和那个英国记者勾搭上了。

    他又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西面的日子。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可他有挣钱的来路,只要高兴,他可以拿自己的钱干任何事情:喝酒、赌博、玩女人,反正都是些肮脏的钱,正好让它们再回到肮脏的地方。可钱总归是钱,金子总归是金子,扔在泥巴里也发光。他开始回想那时的生活来,周围的家具渐渐变了形,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进去一个坑,它们变成了很多小块,闪着光,无数钞票和金币在他四周盘旋,越来越多,像风暴里夹裹的泥沙一样。钞票挺括的纸张摩擦着他的脸,金币硬生生地打到身上却不觉得疼。接着,从金钱的风暴里又冒出来许多酒瓶,全是产自法国和苏格兰的最上好的美酒,不用去拧瓶盖,酒瓶们自行开了口,红色的、白色的、琥珀色的酒从天而降,倾倒向他贪婪张大的嘴。然后又从风暴里钻出无数美丽的女人,有青春羞涩的少女,也有妖娆妩媚的妇人,她们全都比伊伦娜要美上千百倍,一个个拥抱着他,亲吻着他,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塞奥罗斯快乐地翻着眼睛,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他并没有注意到情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钞票和金币越积越多,盖住了他的脚;美酒填补了剩下的缝隙,像潮汐一样上涨;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够了!够了!他想。但钞票、金币和美酒的混凝土已经埋住他的腰,而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按。

    停下!他叫喊起来。停下!我不要了!不要再来了!够了!停下!

    但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胸口被埋住了。塞奥罗斯张开双手向上,恐惧的呼喊着:我不要了!让这些东西都回去吧!回去吧!我不要了!

    好像他的喊叫真的起作用,掩埋他的动作果然停住了。不过,塞奥罗斯这时发觉,那些刚刚还哗哗响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金币、散发香味的美酒居然真的只是一堆混凝土,而刚刚那些美丽的女人,此时却都变成了一群上了年纪、披着黑色头巾的妇女,她们全都带着仇恨的表情,伸着双手,嘴里尖叫着:“还我的孩子!”

 

 

7

 

    “救命!!”

    塞奥罗斯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他头上全是冷汗,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他用恐惧得鼓出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直到确认梦中的景象没有真的出现才逐渐平静下来。塞奥罗斯站起来,踉跄地走进厨房,想找点儿烈酒压惊,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拍了拍上衣口袋,然后离开房子,大门也没关就向着四历法酒馆走去。

    临近傍晚是酒馆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喝杯酒,缓解身体上的疲乏和心里的烦闷。笑声和谈话声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热闹的气氛在这寒冷的冬季像火把一样吸引人。就在这样的傍晚,酒馆大门又一次打开了,伐木厂老板出现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但他们随即发现塞奥罗斯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平日里的那股傲慢劲不见了,反而一脸惊恐的神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像梦游人,仿佛他在酒馆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怪物一样。这些露出怜悯表情的人恐怕并不知道,在塞奥罗斯眼中,他们就是怪物。

    塞奥罗斯一踏入四历法酒馆的门,就发现一切都变了:灰泥天花板变成了悬挂着钟乳石的穹顶,高耸如同教堂,密密麻麻倒吊着蝙蝠;镶嵌木版的墙壁变成潮湿阴暗的玄武岩砌就的监狱石壁,上面还有铁铸的尖钉、镣铐、灯油槽;柜台变成长条状的桌子,白色亚麻桌布上堆满银质杯盘,里面盛着蝙蝠爪子、蛤蟆舌头、人马的血和美人鱼的眼泪;而在咀嚼这些东西的,是一群很难叫出名字来的鬼怪,他们是所有文明神话传说里的龙、吸血鬼、幽冥、恶魔,眼睑上长尖刺,头顶长冒出铁爪,腋下佝偻着第十二只毛发覆盖的手臂,它们的那些长在身体各处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上帝啊!上帝啊!塞奥罗斯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心脏跳得有如救世军的长鼓。他发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一种声音——可怕的、神秘的、捉摸不到的声音,这种声音用他自己的舌头来说话,发出荒漠中令人发指的声音:“伯伮斯——!”塞奥罗斯哭了起来。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这不是我要说的!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把自己掐死。

    但突然间,他全身沉静下来,“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回答他的只有黑暗和噩梦印在脑子里的景象。

 

 

8

 

    酒馆里的人们看着塞奥罗斯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都被吓坏了。科利文老爹忙让米嘉打电话通知霍斯塔托娃医生,并招呼大家让出空间,然后到后面拿了一条毯子给塞奥罗斯盖上。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在五分钟后赶到,尼古拉在见到不省人事的父亲时非常惊讶。在经过简单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塞奥罗斯只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昏了过去,注射药物后应该会很快恢复。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尼古拉说。

    “那也有可能发生。”霍斯塔托娃医生认为塞奥罗斯喝酒太多,这显然对他的心脏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真可怜。”看着塞奥罗斯痛苦的样子,米嘉说。

    科利文老爹瞥了外孙一眼,重新盯着躺在地上的病人,嘴里说:“在这以前塞奥罗斯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可怜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塞奥罗斯被送到医疗所急救后不久,得到消息的伊伦娜从巴宁太太家赶来,此时病人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他看到围在身边的妻子和儿子时显然非常激动,眼泪涌了出来,他想说话,但被医生阻止了。“请不要说话,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再让你的心脏增加负担了。”

    伊伦娜和尼古拉跟着医生走出急救室。霍斯塔托娃立刻开始询问塞奥罗斯的病史,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他以前从没有过心脏方面的毛病。

    “也许他的病变是最近发生的,这要需要检查。不过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塞奥罗斯必须立刻开始戒烟、戒酒,按时服药。这次他的病情很急,如果再来这么几次,就不能保证他的心脏能坚持住了。”

    尼古拉自始至终心情都非常沉重,他不知道在父亲病倒之后这个家该怎么维持下去,觉得未来一片灰暗。而伊伦娜则一直不动声色,医生的话她都认真听了,但心里想的却非常复杂。她厌恶自己的丈夫,但当眼见他痛苦的样子,仇恨的感觉减弱了很多,她为他难过,但她分辨不清这感情是因为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爱他,还是因为怜悯受苦者是人类的天性。不过,她也想到了另一点:在塞奥罗斯出了这事后,她跟朱利安·雷蒙的关系可能要暂时结束了。

 

 

9

 

    感情这种东西总会由于各种原因而此消彼长,当朱利安和伊伦娜的感情因为塞奥罗斯的病情遇到障碍时,斯蒂芬和安娜的感情却在悄无声息中变得深厚起来。

    米哈伊尔·布瓦伊打电话说因为事务繁忙,新年以前他都不能回来,婚礼只好推延到一月份。一直忙着准备婚礼的安娜突然变得轻闲了,她利用这段时间在本镇和临近的村镇转了转,拜访几位米哈伊尔熟人的家庭,但这些活动并没有让她觉得愉快,她仍然觉得气闷,围绕着小镇的山峰像从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白墙一样难以逾越,把围墙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隔绝开,时间一久,她甚至发现在心中整个世界除了小镇以外都是缥缈虚幻的影子。她开始看很多书,但那种压抑的东西总是在独自一人时从墙壁的缝隙挤进来,在她脚边徘徊。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安娜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想找人说话,不是那些没头脑的女佣和仆人。于是她拨通了斯蒂芬留给自己的电话号码,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斯蒂芬对于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帮助过安娜,现在她的邀请合情合理。但不了解原因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却很吃惊,“我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很熟了。布瓦伊夫人到来才半个月吧。”

    “准确说是十七天半。”斯蒂芬镇定自若地回答。

    “哦,那么你给我说说清楚,布瓦伊夫人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

    “因为我们都喜欢拉格维斯的作品。布瓦伊夫人可是一位有修养的女士。”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用深深怀疑的目光盯着斯蒂芬看了一会儿,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与自己记忆中不同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他早就看出布瓦伊夫人聪慧、优雅,也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多和她接触。布瓦伊夫人比斯蒂芬还要年轻,这样的两个年轻人长时间相处是危险的,他们可能会互相爱慕,而小镇人们最热衷的蜚短流长可能会毁掉他们。

    与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谨慎不同,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对这个邀请喜出望外。她很高兴斯蒂芬能受到布瓦伊夫人这样高贵女士的青睐,“我见到安娜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品味高尚,瞧她那身麑皮外套,多合身、多漂亮,她的黑色耳环和项链多独特啊,还有那红色的手提袋,绝对是手工订做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说起来没完没了,已经习惯她脾气的斯蒂芬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开始说起别的。

    “斯蒂芬,这个邀请你当然要去,回绝是不礼貌的,不过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面对担忧的父亲,斯蒂芬只是笑了笑,轻松地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们只是朋友。”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为了表示信任,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报纸,但他的沉默中显现出来的焦虑却转移到了斯蒂芬身上。他开始在心里为自己和安娜的未来描画出一幅图景:他们在一起愉快地散步,说着各自对于某部作品的看法;他们坐在桌边喝茶,安娜拿出水彩画给他看;然后他们会讲述自己的经历……这都没什么,都很普通,但自此之后的图景斯蒂芬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视野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所有的线条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他试着从头开始,但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无以名状的未来让他有些害怕。


 

 

10

 

    转眼间圣诞节来临,小镇的家家户户都装饰一新,喜气洋洋的过节。不过,在这热闹的气氛里,也有几个家庭,他们的节日是喜悦的反衬,是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黑漆漆的暗影。

    塞奥罗斯家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房间里没有挂彩灯,也没有礼物,伊伦娜和尼古拉坐在餐桌边吃了一顿和平日里没多少差别的晚饭:土豆,煮扁豆,鸡肉。只是在餐桌上点了几只大蜡烛,透露出些许节日的气氛。塞奥罗斯并没有在餐桌边,几天前的那次心脏病发作让他的身体顿时垮了下去,伊伦娜和尼古拉把晚饭端到他身边,扶着他慢慢吃,但塞奥罗斯心不在焉,他总是直愣愣地看着房间角落,就好像那里会突然冒出什么东西一样,他那呆滞、恐惧的目光让伊伦娜和尼古拉看了一阵心酸。他们知道他的心已经死灭了,整个下半辈子都会如此,这样的一个人,肉体却还活着,多么痛苦啊,对于那些眼看着他变化的人更是如此。远处传来了人们的喧闹声和焰火爆炸的声音,尼古拉突然哭了出来,而伊伦娜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都出血了。

    在布瓦伊的宅邸里,景象与塞奥罗斯家正相反,栏杆、树梢上都挂满了闪烁的彩灯,大厅里还有一棵挂满金银纸包扎的小礼物的圣诞树,仆人们正在那儿嬉闹,这种行为在这天是允许的,但你却找不到安娜·布瓦伊的身影。她在二楼一处僻静的小会客室里,那儿摆上了一桌酒菜,她的客人是比她年龄还大的名义上的女儿——蕾妮·霍斯塔托娃。安娜想设法挽救她们的关系,但现在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小桌旁,却都沉默不语。安娜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任何话语都是对蕾妮死去母亲的冒犯;而蕾妮更不愿意开口,要不是因为这天是圣诞节,她根本不会赴约。蕾妮看着安娜年轻美丽的脸庞,只觉得一阵阵酸楚和憎恨的感情混合着从心头往喉咙涌,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恨面前这个没有罪过的女人,可她的感情始终在和理性较着劲,它们在她身体里战斗,几乎要把她撕碎了。

 

 

11

 

    午夜,教堂有一台格奥尔吉司祭主持的子夜弥撒,全镇人都赶来,把教堂里挤得满满的。年轻姑娘们穿着鲜艳的传统裙装,小伙子们穿着马裤和黑亮的皮靴,他们在教堂无数蜡烛摇曳闪烁的光芒下显得特别漂亮。

    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一家一同来到教堂,他们邀请他这个异乡孤独的旅人和他们一起过节,朱利安欣然答应,而且,他将把节日庆典作为自己报道中最重要的部分。

    弥撒开始了,照例是对主基督的连篇累牍的赞美,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而且格奥尔吉司祭的演讲水平也只是中下,但在高兴的人们听来,却非常美妙,其实就算司祭什么都不说,人们依然会发出热烈的赞美声,午夜钟声敲响了,虽然因为敲钟人克洛德科夫喝得烂醉钟声有些凌乱,但人群照样一阵欢呼。

    弥撒过后还有一阵焰火表演,人们碌碌徐徐走到河岸边,他们说说笑笑,欢乐的能量把严寒都驱走了。安娜由管家陪着,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远处的斯蒂芬,那年轻人与父母和英国记者站在一处,他发自内心的美丽笑容让安娜非常羡慕。

    随着“咚咚”几声巨响,焰火升起,一朵朵瞬间绽开又瞬间熄灭的花朵痉挛地投向空中,紧接着一道道烟柱冉冉上升,山谷被映成玫瑰红和金黄的颜色,仿佛土地燃烧起来了,树木在强光中闪现出狰狞的骨骼,石头也好像在格格作响。人们随着每一朵光花的开放而欢呼,但站在人群之外的安娜却觉得这些人被焰火烧着了一般闪闪发亮,可他们还在挥舞着双手、跳着舞,好像在庆祝火刑。这让安娜突然害怕起来,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准备走回去。

    但就在此时,她模模糊糊地发现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起初她还以为是焰火的倒映,但那光点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在一团白光中渐渐显现出了某种东西的影子,那东西在动,慢慢地有了四肢、分清了头部,这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一步步向安娜走来,它晃动着,摇摆着,就像酷热夏季紧贴地面的空气的波动,它越走越近,安娜终于看清,那是一头白色的狮子,像用水晶和大理石雕成,它步履轻盈得像在飞翔,银色的鬃毛在它的脑袋四周飘动。

    安娜紧紧抓住了管家的肩膀,以免自己跌倒在地。“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她激动的说。“看见什么?我只看见火焰的倒影……”管家慌张地回答。

    啊!他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安娜觉得头上的星星在旋转,古老的月亮和火星、木星上下蹦窜。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安娜在心底里狂喊着。那头白狮走近到河岸边,停了下来,它的目光和安娜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明亮地燃烧起来,顿时,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就像在闪电的一刹那所有其余的光都失去光华一样。

    你是谁?安娜问它,但它却像倒塌的大厦一样崩裂了,银白色的身躯化做无数萤火虫的光点向夜空飞去,此时,在安娜心里响起了一阵歌声——她觉得那是它变幻而成的,这歌声微弱到几不可闻,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按住琉特琴的琴弦所发出的声音,是一群女子赤脚在遍地秋叶上翩翩起舞的声音,是南飞雁群的鸣叫,是十一月寒冷的海岸发出的呼啸声。这声音充满凄凉,使人一听就知,一听就感到温暖,一听就领悟到死亡的悲哀和生命的短促。安娜微微的笑了。她如此愉快,禁不住伸开双臂,用力呼吸着黑暗中那醉人、纯洁、风雪所生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