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来势汹汹,犹如罩子一般,将整个石亭包裹起来,栾青下意识便伸手去腰间,想要抽出骨鞭,手触碰到腰间的衣裳时才恍然惊觉,自己此刻不能用骨鞭,若是妖气泄露,定会引得他和君上被人发现。

  他只得收回手,下意识后退,挡在却烛殷面前,作出一副警惕对敌的模样,却在这时,却烛殷按住他肩膀,尚是女子的声线,却能听出几分冷沉来,“不必担心”。

  得了君上嘱咐,栾青一怔,紧张还未完全散去,便忽觉脚下石亭的动静愈发地大,水流将石亭围绕起来后便再无动作,水罩将二人紧紧包围,亭子内水雾阵阵,下一秒,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栾青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方才眼前景象全都消失不见,栾青微瞪大眼,看着面前景象,讶异道,“君上,这里是何处?”,他们方才还被那奇怪的水包围在石亭中,怎么忽地一下石亭不见了,他们也在这陌生之地?

  眼前也是一片朦胧水天,却又好似与刚才全然不同,水呈碧色,其上空荡,不见白莲与绿叶,唯有水波轻漾,片片荡漾着,从这处抵达水天相接之地。

  肩头的手这时松开了,栾青肩头霎时一松,望着眼前仙境,一片愕然。

  “这里便是碧瑶池”,却烛殷轻声道,他上前一步,目光深深,望着眼前由暖白玉石围绕起来的水色,“瞧着倒是个好地方”。

  碧瑶池在瑶池灵境之中,那来看方才在外头的水并非是在袭击他们,只是在将二人送入其中。

  栾青明白了,他朝四周看看,隐约听到几声鸟鸣,登时一惊,忙顺着这声音转头,瞧见身后竟是一片桃林,桃花簌簌,花瓣片片飘落,形成一片花雨。

  十里桃林,正是花开的好时节。

  “君上,此处竟有一片桃林”,栾青不禁道。

  却烛殷没有回头,嗅着身后桃花的香气,笑了笑,“这桃林,可不是給我们看的”。

  闻言,栾青更是疑惑,他看一眼君上的神色,却实在没从他脸上那一点笑意中看出什么,只得开口问道,“君上,为何感觉你对这里十分熟悉?”。

  却烛殷摇摇头,“算不上熟悉”,他侧头看了栾青一眼,微微弯了下眉眼,“活了千年,总得知道些东西,这倒也算不得什么”。

  栾青顿时了悟,他将视线移开,看向平静的水面,眉头皱了皱,“这碧瑶池除了色泽与普通的江河湖海不同外,看着没有什么特别,林知语的尸骨,怎么会埋在这里?”。

  却烛殷没有回应他,双眼望向远处,看着这水面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半晌,他抬起手来,指尖一点莹润光亮顷刻间没入水中,一时间水面上碧波荡漾,起了风。

  栾青还欲张口再问,却见君上一脸严肃的神色,便及时噤声,只静静看着水面。

  水上波纹渐渐止息,风声暂停,却烛殷收回手,转了头,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对他道,“来都来了,去赏赏这桃林也是不错”。

  栾青摸不准他的意思,抬脚跟上去,径直朝着那桃林而去。

  他们二人还是进来时仙子的模样,裙摆太长,他走几步就要踩到自己的衣裙,连带着走路都格外小心,有点别扭,却烛殷却驾驭的很是熟练,哪怕穿着女子衣裙,走起路来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栾青叹口气,只得提了提裙角,紧跟着君上步子,他想君上既然不看重那片池水,而要来这桃林,就说明池水无用,桃林中反倒暗藏玄机。

  桃林花瓣簌簌坠落,一步入其中,便如走在浅粉淡红的花海之中。

  脚底下铺了一层厚厚花瓣,踩上去时脚落不在地上,脚下触感,尽是绵软的花瓣,铺了毯子一般。

  这花瓣瞧着娇嫩,哪怕是落在地上,瞧着也和生长在枝头时没有什么两样,叫人不忍抬脚去踩,却烛殷却连一点眼神都未曾给予,走过时毫不犹豫,脚下力道不轻不重,走过时,脚底下落下一个轻轻脚印,不多时便被顶上落下的花瓣再次填满,恢复原状,仿佛无人走过。

  一径走到桃林深处,却烛殷放慢了脚步,低着声音叮嘱,“我们慢些”。

  栾青点点头,放慢脚步,一抬眼,看见前面距他们不足五里处,有一座小木屋,屋子掩映在桃林之中,花幕作挡,遥遥看去,隐隐约约如梦中之景。

  他霎时连呼吸也放轻了。

  未曾听受过,碧瑶池里有人居住,若这里真的有林知语的尸骨,难道这里便是看守人的居所?

  不待他多想,却烛殷便道,“看来天帝瞒了不少”,他转了目光,往栾青处投去一眼,笑道,“莫要紧张,这个时间,这里不会有人进来”。

  栾青虽不明白为何君上对这里了如指掌,但他下意识便信任他,听了这话,点点头,随后猜测道,“君上,莫非这里与林知语有关?”。

  “不一定”,却烛殷轻轻摇了头,却道,“进去一看便知”。

  桃林内时有鸟鸣,估计是某种灵鸟,看不见影子,只能听得见空灵的叫声,这木屋远看很小,走近了却能看得出面积算大,前头有个小院,院中种了一棵红枫,与桃林格格不入,院内一个小石桌,桌上摆着一套水青色茶具,屋上挂着紫藤,紫藤本不该与桃花一个时节开,可在这里,二者相融,却并不怪异。

  若只看这些,这小院,赫然是一处远离尘世的桃源之境。

  却烛殷双目在那棵枫树上停留一瞬,转开视线,抬脚跨入小院中。

  栾青随之跟上,一踏入这小院,他心脏猛地紧锁,涨涨的,很不舒服,似乎是被什么攥住一般,他忙抬头去看前面的却烛殷,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咬咬牙,忍住这阵难受的感觉,继续往前走。

  却烛殷淡淡看着那扇小小木门,突然出声道,“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他声音不大不小,在这静谧的院中却清晰异常,尾音最后一抹消失后,木屋里头并未任何反应,栾青捂着胸口,四下里看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皱起眉,道,“君上,这里当真有人居住?”。

  却烛殷轻点了下头,道,“别出声”。

  栾青忙闭了嘴,双眼却紧盯着眼前木屋。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听起来似乎是有人在地上行走,可仔细听却又不像,那声音一点一点靠近,从屋中深处一直到门边,最后在那扇木门后停下来,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开了。

  栾青看着门内出来的人,倏地瞪大了眼,脸上写满惊异之色。

  从门内而出的人是个紫衣女子,面目妖艳,两只狭长凤眼眼尾下,各生一枚艳红的眼下痣,双眸呈淡紫色,在白的过头的肤色衬托下,漂亮妖冶,是一副颠倒众生的相貌。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下半身却是蛇身,长长蛇尾拖拽在身后,暗色的鳞片瞧着早已失去光泽,掩在衣裙之下,黯淡无光。

  却烛殷神色淡淡,看也不看她下半身的蛇尾,看向她的双眼,“叨扰了”。

  那那女子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目光,歪了头看他,声音如古琴动听,“你们是何人?”。

  却烛殷朝她微微颔首,“我们是来寻你的人”,他看着对面女子淡紫色的眼眸,笑道,“想必姑娘许久没有见到过旁人,不如和我们聊聊?”。

  栾青手心冒了冷汗,这女子虽说看着一副天真的模样,可周身却有一种森然气质,叫人一时半会儿无法卸下警惕,他悄悄看一眼君上侧脸,却见对方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心中不解霎时更盛。

  君上瞧着也不认识这人,怎么会直接了当地提出那话?

  他抬眼又看了这女子一眼,心道这位女子该是不会答应的。

  这想法出来后不多时,却见自却烛殷问出那话后就一直沉默的女子勾唇笑了,她笑得天真,道,“好呀”。

  木屋内与屋外的气氛全然不同,女子带他们进来后便去提了一个精巧的茶壶来,杯盏用的是院外那一套,放在眼前,水青色更显得纯净。

  却烛殷接过杯子,点头道,“多谢”。

  栾青看一眼女子的脸,点点头当做道谢,手放在桌下,等着她为自己斟茶。

  茶壶是碎花的白瓷,从外面看是一副要碎的模样,片片如雪花一般,冰清玉洁,女子双手执壶,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壶盖之上,往下倾倒,可壶中倒出来的却并非茶水。

  栾青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倒满了’一杯水,看着手底下空空的杯盏,抬眼跟着看过去,果见君上杯中也是空的,恍然惊觉,那女子手中的茶壶,是空的。

  倒完茶水,女子抬眸一笑,放下茶壶,款款坐在桌前,柔声道,“二位请用”。

  却烛殷淡淡一笑,依旧是那两个字,“多谢”。

  栾青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觉有多看了那女子一眼,却与对方视线相撞,正要匆忙移开视线,对方却弯眸冲他一笑,眼尾两颗艳丽的红痣很是动人。

  他无法,只得也回了个极其僵硬的笑。

  这女子生着蛇尾,显然不是上界的神仙,可若非神仙,又怎会住在这里?

  疑惑越积越多,栾青只得看君上一会儿会如何做。

  却烛殷手指轻点一下茶盏杯壁,抬眸冲女子笑道,“姑娘在此处多久了?”。

  紫衣女子双眼含笑,开口时语气却天真的要命,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呀,我在这里多久了?”,她撑着下巴,仰头看着上方,半晌低下头,回望过来,纤细的手指在桌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线,笑着道,“有这么久了”。

  却烛殷还是笑,眼中却闪过一抹了然神色,他点了点头,沉默许久,再次道,“我们这次来,是奉君承殿下的命令”。

  只说这一句,便戛然而止。

  栾青一怔,君承又是何人?

  他尚在困惑之中,却见眼前女子变了样,刚才还柔婉地笑着的女子,此刻骤然换了一副样貌,眼角鳞片若隐若现,双眸中紫光大盛,她紧紧扣着自己的手,掌心几乎要挤出血来,“你说谁?”,她喃喃道,“君承?”,复而猛地抬头,狠狠抓住却烛殷的手臂,不知何时生长而出的尖细指甲将他衣袖都抓的抽开了线,“你说君承?君承、君承啊——”。

  栾青眉心蹙起,抬手就要去帮却烛殷甩开他,却被抬手挡住,他皱着眉抬眼,只得作罢,眼睛却还一直盯着那女子的手臂。

  却烛殷不为所动,仿佛扣在他手臂上的不是什么尖利的手爪,他弯着眉眼,与方才比起来,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此刻低眉看着女子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目光一寸寸在其手背上显现出的鳞片上滑过,“就是君承,他可一直念着你,这样说也是废话”,他轻笑着抬眼,深深望入女子的眼,“有哪个孩子会不挂念自己的娘亲呢?”。

  娘亲?栾青瞳孔骤缩,从刚才进了瑶池时便萦绕胸中的迷雾似乎散去许多,他抿抿唇,看着女子愈发狰狞的面目,沉默不语。

  “不过你最想知道的不是君承的消息吧?”,却烛殷笑眯眯地,在与人话家常一般,话说到这里,他低头重又看了眼狠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无奈地抬手,没用多少力气便挣脱开来,另一只手抬起,修长手指轻轻抚平袖上褶皱,指尖掸掸,最后抬起眼来,道,“关于天帝,你该更该兴趣”。

  若说刚才听到君承时女子脸色骤变,此刻便恍若疯魔,她一甩长袖,桌上的杯盏便尽数掉在地上,精美瓷器顷刻间就化为丑陋的碎片,被粗壮的蛇尾覆盖、碾碎,最后被挥无情地甩向远处。

  女子抱着头,目眦欲裂,那张妖冶的面孔因为这动作狰狞起来,眼角两颗痣红的像血,要滴垂下来似的,挂在眼尾,像两颗血泪,“混蛋!混蛋!”,蛇尾开始在屋内大肆破坏,不放过每一处,横扫而过的地方全都一片狼藉,“天帝?他算什么东西!”。

  栾青眉头越皱越深,想要上前制止她的破坏行为,却烛殷却再次开口了。

  “他不算什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烛殷淡淡然说出来,抬眼望着女子,确信道,“但你爱他”。

  “君上,这是……”,栾青惊讶至极,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这女子是天帝藏在这里的?

  女子的尾巴猛地一顿,浓郁的紫色几乎要从眼中满溢出来,将这小屋淹没,她微张了张嘴,那张原本饱满的笑唇经过刚才,变得干涸起来,“我爱他?”,她目光空洞地望着却烛殷,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指向自己,怔怔道,“我爱他?”。

  “这要问你自己了”,却烛殷笑着,他从凳子上起身,“你若不爱他,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他眉头倏然皱起,眼中染上冷色,“一个妖,却待在神仙的地方”。

  栾青转头看着他,“君上,她真的是妖?”。

  “在这里磨了多少年,妖气早就没了多少”,却烛殷瞥他一眼,“看不出来也正常”。

  女子低声喃喃,蛇尾慢慢卷过来,将自己包围起来,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因着刚才一顿胡闹,她的长发披散开来,黑发如墨,将那张脸衬的愈发苍白,“他骗了我,骗了我,我怎么会爱他呢”。

  却烛殷冷眼看着她,双眸中尽是冷色,“你们之间是为何我不想知道”,他上前一步,半蹲下身来,直视着女子的眼睛,“我猜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见不了自己的孩子,一生都只能待在这里,失了神智出不去”,他语气倏地沉下来,冷如冰雪,“好歹曾经也是个妖,竟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女子呆呆地抱着头,垂眸看着自己的蛇尾,目光落在上面黯淡的鳞甲上,久久不语,半晌,才抬头,怔怔道,“那你呢?”,她转头,同样看了一眼栾青,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回转过来,重新定格在却烛殷脸上,声音低哑,“你们找我做什么?”。

  却烛殷笑了,他紧紧盯着女子的眼,轻声道,“你想见你的儿子吗?”。

  从瑶池出来后,却烛殷不做停留,径直往人间走,回去时,已是未时,早上的风小下来,吹得树叶哗哗。

  二人抄了小路,路上无人,安安静静,只有二人的呼吸声与脚步声此起彼伏。

  栾青走在后面,虽是已经回到了宁静的人界,脑中想的,却全都是今日所见,心上有事,脸色也凝重,脚下光顾着走路,眼睛没有注意前方,没料到前面人突然停下来,他没注意到,脚尖撞上却烛殷的后跟儿,霎时清醒了,整个人连着后退好几步,张口便道,“对不起君上!”。

  却烛殷浑不在意地抬抬脚,转头看他,“君承,也就是天帝的儿子,是她所生”,顿了顿,他接着道,“那女子想必被关在那里许久,都是天帝的手笔”。

  栾青还未回过神来,冷不丁被灌进这些东西,登时觉得脑中有如被潮水冲刷,他讶异道,“那君上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却烛殷挑眉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声音遥遥从前头传来。

  “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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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收尾,哼哧哼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