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位大典将至,整个蓬莱都陷入了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几个少年尤甚。日夜在不知不觉中飞逝,林祈云常常低头处理卷宗时还是晃晃白日,再抬头已经银月高悬。
在乌洵第无数次感慨还不如回南疆时,待在朝仙阁的众人终于理完了最后一遍章程,除了裴铮,其他几人都松了口气,跟满桌的卷轴滩在一起。
乌洵疲惫的看了一眼在支架上梳理羽毛的青鸟,有气无力道:“我觉得我们以后再有这种事,得从别处借一个善于处理卷宗的修士。”
“给他发俸禄都行……”林祈云赞同道,他手里还拿着笔,额头磕在信纸上,“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卷轴。”
“你至少每天还能抽出时间写信,”裴铮闻言道,他拿起茶盏,点茶啜饮,随后微微朝顾青榆的方向偏头,示意道,“声音小一点。”
几人这才注意到顾青榆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熟了。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乌洵有些意外的打趣道:“她居然也有累趴下的一天。”
“青榆也是人,”裴铮轻声道,“我们在蓬莱内处理卷宗,她在蓬莱领地下凡处理地俸民生,只怕比我们还要累些。”
“地奉民生……?”林祈云捏着眉心提神的动作停了,他撑起身,抬眼问道,“顾青榆怎么在忙这个?”
“大概是为了继任掌门,安稳民心吧。”乌洵道。
“……她有何必要?”林祈云极轻地蹙起眉,“蓬莱剑派在东海万年底蕴,积威甚重,这一辈的嫡系弟子又只有她一个人。顾青榆成为大弟子的时候,蓬莱就知道她是未来掌门了,她不一直都是民心所向吗。”
“……”乌洵愣然两秒,他很少关心这些,并不知晓顾青榆在蓬莱人心里是个什么地位,这会林祈云一提他才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乌洵摸着下巴道,“掌门让顾青榆去做无用功,却把繁复的大选交给我们?”
“并非是无用功,”裴铮道,“应是为了让青榆更熟悉掌门事务。”
“她要当一辈子的掌门,”林祈云越想越不对劲,“要她几个月内熟悉全部事务干什么?”
阁内一静,通明的灯火中,只有青鸟梳理羽毛的窸窣声。
裴铮眸光一凝,手指抵在下颌上,“你这么说……我也是几日前才知晓她在忙地俸,当时青榆只是顺口跟我提了一句,我事务缠身,并没有多想,因此也未提。现在看来,的确没有必要。”
“这般行事,可能是掌门有恙——”
“或者借即位困我。”
林祈云话音倏然冰冷,他眼神锋利地看向萧宴池留下的青鸟,电光火石之间便想通了所有枝节,“那老头——!”
“微命!”
林祈云即刻起身,宽大的衣摆带倒了书案上所有堆积的卷轴,哗啦作响中,一线银光携利风在夜空啸然而来,与剑修手掌的那一刻,剑鸣乍起,整个朝仙阁霎时冰寒三尺!
青鸟被惊,振翅而起,飞羽掠过裴铮眼前。
他先按住了被吵醒的顾青榆,随后对林祈云拧眉道:“祈云,你冷静些。”
怎么冷静?
林祈云想通灵霄联合其他人拖住他的那一刻就开始心烦意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耽误了多少时间!归山迫在眉睫,他三言两语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只匆匆朝后扫了一眼,便沉怒着出了朝仙阁。
眼见着剑修御剑临风而去,裴铮跟乌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疑。
顾青榆却没那么多顾虑,她刚醒,还有些恍惚,反应了片刻后,也顺势召剑,“跟上。”
乌洵环视周身一地狼藉,“可……”
“林祈云上次动真怒,”顾青榆回过头来,声音还带着未散的疲惫,却无比清晰,“那个姓吴的世家子弟差点死了。”
“走吧。”裴铮也跟着召剑而出。
乌洵见两人姿态,最终无奈嗟叹一声,“你们考虑过阵修没有剑吗……”
*
林祈云从未御剑这般快过。
微命几乎成了一道晃过的光,在暮色苍茫里如同流火。尖锐的剑刃不仅划开了剑尾坠着的流云,也破开无数道世家仙门设下的领地禁制。
从蓬莱往玄漱千里疾行,一路上瞭望台一个接一个的亮起,各家守夜修士刚想鸣钟击鼓,丹楹鎏金的清河族纹便“空”的一声,打在了漆黑夜色里。
中陆清河,统领世家。
没有人不认识清河林氏族纹,也没有人会猜不到如此凌厉横行的剑修是谁。
他们放下了鸣钟的手,看着那道光眨眼远去,又面面相觑,心中涌起浓烈不安。
出什么事了?
能让林祈云如此急切?
这个想法刚闪现心头,万物众生便听见了一声震慑天地般的巨响!
那声巨响仿佛自极远方传来,旷远空寂,却又极为震撼人心,大地都在为此颤抖,余威叫人忍不住匍匐在地,灵魂都为之震慑!
临近玄漱的林祈云直接被这声巨响从空中扫了下去,落入了玄漱山下蔓草之中!
他耳畔刺痛,嗡嗡作响,每一寸骨节都因坠落生疼。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林祈云咬紧牙关,刚狼狈的从泥泞里爬起来,满身尘土还未拍落,抬头就看见了如亮白巨剑般的惊雷,“轰隆”一声插入雪山。
那样瓢泼的惊雷如同九天悬河,湮灭一切般,直直劈入玄漱苍山之巅。
旋即,磅礴的气浪从山顶爆开,被群山间金黄的阵盘揽住,林祈云脑中一片煞白,他紧紧的盯着扛着雷劫的阵盘,瞳孔震颤着,缓慢的挪动步伐前移。
扛住。林祈云干涩的想,他强忍着浑身遍布筋脉的痛,忽略从自己耳孔缓缓流下的鲜血,撑着微命步步向前。
他马上就到了。
再等他一会,他一会就到了。
然而雷劫如天灾,致使万物匍匐的威压实在过于恐怖,修士在其中几乎寸步难行,微命不停地发着抖,剑鸣嗡嗡,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但全然不似往日轻薄,反而像一块重铁,沉沉地拽着林祈云。
“啧!”林祈云干脆丢开它,捂着伤口前行。
他心里想着这般狼狈,迟早要找师尊算账,却在下一刻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一声镜面破碎般的声音极为清脆,林祈云刹那间抬起头来,整个世界恍然间万籁俱寂,他看着金光在雷劫到来前猛然破碎,瞳孔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
那是……阵盘崩裂。
“……师……”林祈云心都空了,“师尊——!”
凄厉至极的嘶喊与瓢泼的惊雷一同降下,瀑布般的白光淹没了所有,林祈云眼前猛地被黑暗笼罩,他双眼如同灼烧般剧痛,而后——
他失去了意识。
*
“眼睛…是…还有救……”
“公子…直视天雷……需静养……”
像是……沉在水里。
冰冷的水浸入骨髓,林祈云感觉浑身每一处毛孔都被疼痛填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人声忽远忽近,在他耳边回响游荡,又如同刀剑般在他脑海里搅动。
他疼得拧起了眉。
随即一双温热的手便握住了他指尖,“师兄?”
林祈云没答话。
他喉口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意识清醒后涌上来的第一感觉便是眼瞳针扎般的刺痛,一片死寂的黑连带着斑驳的白点横亘在他视野之中,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楞然一瞬,下意识想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却被人按住指节,放在唇边安慰道:“没事的,师兄。很快就会好。”
“……”林祈云微张薄唇,似乎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随后撑着床板缓缓直起身,被萧宴池扶住肩,虚弱的半靠在少年身上。
“师尊呢,”林祈云声音几乎掩在喘气里,他强行用干裂的嗓子涩声问道,“灵霄师尊呢?”
“……”萧宴池没答话。
林祈云立刻就要挣开他下床,却被萧宴池紧紧按住,“师兄!”
“让开!”
林祈云劈手就要打开他!
巨大的悲痛让他难以面对事实,根本管不上这一张有没有收力,他本以为萧宴池会躲开,少年却将他揽在怀里硬生生挨了下了一掌!
掌心与胸口相触的那一刹那,林祈云只听萧宴池闷哼一声,原本沉冷的脸色立刻变了。
“?!”林祈云惊慌道,“萧……”
他什么也看不见,意外又慌忙地抓住少年的手腕,一句你怎么样还没问出口,萧宴池的手先触上了他脸颊。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他眼上细绢和皮肤的交界,萧宴池轻喘着气,细微颤抖的声音几乎将林祈云钉在了原地。
他轻声道:“师兄,你强行扛天劫威压,经脉受损,被顾青榆他们救回已是惊险。此番如此……谁也不会想看见的,师兄。”
林祈云抿紧唇,胸口起伏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眼蒙绢布,自然也看不见萧宴池看着他,恍然幽深起来的眼神。少年全然不像话音里表现出来的那样疼痛,林祈云虽是天下剑修所望,但毕竟重伤刚刚转醒,再厉害也不至于一掌就叫他受伤。
他装得很像,足够骗过此时心乱如麻的师兄。
灵霄死了,他想,绊脚石算是去了一个。但他毕竟也帮着灵霄瞒了林祈云很长一段时间,见到飞升阵盘崩裂也没有出手帮忙,只作为一个旁人般漠然看着天道按死蝼蚁——师尊偏心冷漠,徒弟无情无义,这对他来说自然理所应当。
可林祈云会迁怒。
所以他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萧宴池盯着师兄,暗自盘算道。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最终林祈云哑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师尊飞升……护阵人是谁?”
萧宴池敛下眸,在心底松了口气。
“师兄,你现在……”
“我养伤。”林祈云声音虽轻,语气却不容置疑起来,“我只问你,师尊飞升,选的护阵人是谁?”
“……琅琊,王闲眠。”
“好,”林祈云低笑起来,“好得很。”
他话音未落,覆眼的绢布便洇出一团殷红,携着泪从布缕的间隙间流下。萧宴池霎时心思全断,牵紧他的手,担忧的看他一眼后朝外喊道:“仙医!”
“无事。”林祈云话音压在喉咙里,藏着极重的情绪,他一手抓在萧宴池手腕上,手背青筋凸显,“无事……”
“……”
萧宴池收紧了手指。
那天以后,林祈云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明明行径与平常无异,但就是让人觉察到哪里不同了。所有来看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不敢跟他提一句同灵霄有关的话,只有裴铮他们前来探望时问了一句“你知晓当年杀吴三的后果,对吗?”
林祈云拿着药碗,半张脸被掩在白绫之下,神情模糊的跟他们点了头。
而萧宴池候在旁侧,一言不发。
他日日来给他送药,见师兄经脉伤势日日见好,三尺白绫却迟迟拆不下,蒙在林祈云眼上,盖住了那双桃花眼所有的多情风流,空余安静,可怕的安静。
萧宴池眼睁睁看着,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多问一句话。
直到某一日长夜,他发现房里不见人影,月色花影摇曳着落在师兄床褥上,而他的师兄——已经提着微命剑,顶着半瞎的眼,杀入了琅琊。
那日的夜真是如墨一般浓稠,月光却又无比清亮洁白。落在林祈云脸上时,照得他一身白衣飘渺,银边映衬,青丝如瀑,一举一动宛若仙人下凡——如果没有半身染血,站在凶兽血肉分离的尸体上。
萧宴池到时,琅琊人在尸体旁围成一片,无一不瑟瑟发抖的看着林祈云手中泛着冷光的微命剑,跟林祈云脚下狰狞模糊的头颅。
他们腿肚子打抖,被眼前景象吓得瞠目结舌。
琅琊以凶兽做族徽,眼前这只凶兽早年被琅琊的大能拔了獠牙利爪,豢养在后山,算是他们琅琊的荣耀。荣耀被如此斩杀,亲眼所见的琅琊人们根本敢怒不敢言。
有人忍无可忍,站出来喊道:“林祈云!你当我琅琊是无人之境,能任你胡作非为吗!?”
林祈云目不能视,顺着声音方向偏过了头。夜风吹动他衣袂,面无表情的脸叫方才发声的人往后缩了缩。
“琅琊……”林祈云轻声道,“那琅琊王闲眠即可胡作非为吗。”
琅琊人一滞。
林祈云踩着凶兽尸体上走入平地,他循着血腥味,一手提起凶兽的头皮,将那个血淋淋的脑袋甩到琅琊人身前,冷然道:“琅琊需给玄漱交代。”
头颅上未流尽的血洒到林祈云脸侧,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林祈云对琅琊人说:“回去同你家主言明,在祭仪之前,清河玄漱等着琅琊的交代。”
祭仪之前。
琅琊人听出了这话里的期限,他们看着被甩到脚前的脑袋,完全不敢想象若是祭仪之后没有回答,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林祈云言尽于此,说完后他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本想无声无息的回到玄漱,却在须臾后,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极熟悉的气息叫他步伐顿了顿,下意识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迹,试图维持住一个光风霁月的兄长形象。可浑身血迹,再怎么擦也不过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林祈云放弃了,有些忐忑的看向他乖巧的师弟。
却没想到师弟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腹抹过他覆眼白绫下溅上的血,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般,柔声问:“师兄,归山吗?”
“……嗯。”林祈云沉默一会,答道,“回去。”
“走吧,一同归山。”
萧宴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提起嘴角,牵起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