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回去。”

  细弱蚊蝇的声音从世家中间传出,几个世家子弟均是一愣,朝躲在最后面的紫衣少年看去。曹安徒然成了所有目光的中心,他低垂着眼帘缩在角落,不敢抬头对上同伴视线。

  “我靠,曹安,你——!”

  “好,”林祈云应道,随后指尖光芒一闪,曹安身上的捆仙索便尽数落下。失了束缚,曹安在众目睽睽中站起来,惧怕的看了几眼军营教头,最后还是咬牙越过人群,走到教头身边拱手。

  “晚辈曹安知错,愿凭军营处置。”

  琅琊教头脸色复杂,看了眼林祈云,林祈云道:“公正下,您做主便好。”

  说完,他转头重新看向剩下几个世家子弟,“你们呢?”

  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似乎都在犹豫,除了被推出来同林祈云呛声的领头少年,每个人神色都出现了隐隐松动。一旁的林程记着时限,一分一秒在昏暗中隐隐流逝,只剩约莫半炷香时,林程开口提醒了一次,才有两个世家子弟跟着站了出来。

  林祈云说到做到,一炷香以内认错领罚概不追究。走出来的世家子弟被他松绑后,他便不再过问,见此,零零散散的世家们都接连退步,最后只剩下了领头少年。

  “还有不到半炷香。”林祈云和他四目相对。

  “仙门不敢,”少年明显慌乱,却依旧嘴硬道,“门派里半数都是我家的人,你凭什么以为门派能接管我家地域?真以为你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不过是个夺舍的死——”

  “公子。”旁观许久的林程看向他,忍不住开口打断,往日里一向温和到毫无存在感的人也沉了眉,乌黑的杏眼中如同结冰,“清河执剑八方,是世家之首,若世家失职,清河有权剔除世家,帮助门派接管地域,还劝公子好生思虑后再开口,勿再……出言不逊。”

  最后几个字,林程压重了音调,少年听出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咬紧了后槽牙。

  他从小只管养尊处优,娇惯程度比林洵有过之而无不及,世家之间职责利害他从未参与,自然是不清楚其间细则。

  但人已经到这里了,他又是领着世家出逃的人,此刻朝林祈云退让屈服,面子上又如何挂得住,他以后怎么在林祈云面前抬起头来?

  进退两难中,少年不由得想:全是曹安的错。要不是他先开了头,这么多世家拧在一起,日后问罪利益交错,林祈云未必敢拿他们怎么样。

  但现在曹安带着他们一个个认罪,世家作鸟兽散,他一个人怎么担得起清河这么大的压力。

  他真是脑子有病才会带这个软弱的蠢货一起逃!

  “最后倒数十个数,”林祈云道,“十。”

  少年浑身一震,脸色发青的抬起头。

  “九。”林祈云面无表情的往下数。

  那少年愤愤的瞪了曹安一眼,仿佛蒙受了极大的屈辱一般缓缓撑起身子。

  “八。”林祈云见他动作,知道此事尘埃落定,正垂眸转身欲走,忽而他眸光一凝,猛然出口喊道:“低头!”

  喊声猝然,少年反应完全跟不上,下一刻林祈云就抓住他的衣领强迫他低头前倾,抽出他腰侧配剑就径直刺去!少年只觉得后脖一凉,像是有什么粘腻的东西带着风与皮肤擦肩而过,随后就是火辣辣的疼!

  “啊!”一声凄厉的惊叫几乎刺破黑夜,所有人即刻戒备,那受伤的少年慌乱的扑到林洵身上,痛得冷汗顷刻冒出。他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后颈,摸到了一手淋漓的血,差点吓昏过去——刚刚若不是林祈云扯了他一把,只怕那东西就要贯穿他的脖子,让他横死当场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朝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团烂泥般黑漆的怪物被灵剑钉在墙壁上,身体却还在蠕动,鲜血涔涔的从钉口流下,将整个梁木染的一片暗红。

  “魔物……”琅琊教头脸色霎时变了,一时也来不及思考他们到底怎么做到的,朝少年们厉声斥道:“你们有人去辎重地动护城大阵了!?”

  世家们根本没成想会发生这种事,其中一人懵然道:“吴三哥说,去那可以拿东西威胁谈判……”

  “胡闹!你们这是要害死北域!”琅琊教头勃然大怒,“这是白日刚修好的阵,你们知不知道破阵会害死多少人?血流漂橹你们去偿命吗!?”

  所有人都被他吼的脸色苍白,琅琊教头简直被这群不计后果的混蛋气得急怒攻心,还要再说,数道凌厉剑光在空中划开,魔物身体眨眼被切成碎片,而后林祈云隔空召剑,面沉如水道:“凡人到哪了?”

  迁移的北域凡人还在路上!

  林祈云见教头脸色就知道答案,不必多说,灵剑在夜色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下一瞬广袖猎风,白衣不置一言御剑远去。

  琅琊教头也顾不得兴师问罪了,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一眼世家子弟们后,跟上林祈云脚步,御剑而起。

  留一室手足无措的少年们跟魔物尸体同在,逃跑的世家们看向对方,都看到了各自眼底的懊悔和意外。

  一人脸色惨白:“怎么办……”

  “我不知道,”身边人艰难的找着自己声音,“不是我们,我们没碰护城阵。”

  “当初根本没说会把事情闹这么大!你们怎么不拦着吴翦!?”

  “你现在来说?你不也同意兵分两路吗?”

  “别吵了。”

  林程一手捞着世家,眼见林祈云背影远去,身旁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

  所有人的心弦都被这难以承担的后果拉紧了,都忙着推诿,害怕与愤怒侵染夜色,林程唇线紧绷,又喊了两声,依旧没人听见。

  “别吵——”林程转脸看去,正好对上角落林洵的眼瞳,清河少爷被捆仙索和控音阵牢牢束缚着,正用眼神示意他解术,让他来解决。

  林程却在那一刻莫名回想起了自己的大选幻境,声音徒然盖过了所有人:“都别吵了!”

  世家们的嘈杂一停,林程心跳极快,“各位有时间吵的不可开交,不如想想如何拿剑将功折罪,逃跑既往不咎是为一事,蓄意破坏战场则是关乎天下的大罪,若不尽力挽回,不止诸位,连诸位身后世家也必然承罪。”

  林程的目光从林洵脸上移开,扫视过每一个人,最后道:“凡人如今刚过北域城关,”他咽了咽口水,“还来得及。”

  而后也不管世家反应,林程匆匆往手里少年脖颈上落下治疗阵,便放下他,径直朝林洵而去,帮他解阵。

  “……你,”林洵扫了他一眼,林程紧张的抬眸看他,却见自家少爷摇了摇头,“无事。”

  而后林洵撑起身子拿剑,刚眼光如刀般朝犹豫的世家们看了一眼,就被身侧的王君衡扯住了衣袍。

  琅琊的王少爷眼角还带着被他揍出来的乌青,眼神急切的示意他解术,林洵翻了个白眼,顺手破阵后,清河剑灵光一闪,身形便追着林祈云而去。

  王君衡龇牙咧嘴的松了松四肢,也要跟着出门,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朝愧疚难安的世家子弟们开了口。

  “败类。”

  *

  “破了,全破了!”陈颂年看着北域辎重地戒严阵碎成一堆时,气的手都在抖,“我真是服了他们了!”

  他一脑门全是火气,猛的踹开辎重大门,却只见一片乌黑,陈颂年随即就要气势汹汹的闪身而入,身侧萧宴池却拦住了他,“等会。”

  “等什么等!再等北域就给这群人的胡闹陪葬了!”

  萧宴池嫌弃看他一眼,“这里阵法不对。”

  “废话,能对吗?你也不看看这戒严的阵法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了!”陈颂年没好气道。

  “……”萧宴池无言以对,放下了手。

  忽然,不燃一丝灯火的辎重处内传来细微的人声,极为急切和虚弱。陈颂年怔然一瞬,立刻踏入了乌黑深处,见到了一副与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景象。

  几个世家子弟按着一个脸上遍布沟壑的老人,而吴翦慌乱的跪在护城大阵阵眼上,源源不断的输入自身灵力,试图维系阵法运转,脸色惨败,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

  几人见到陈颂年,眼里都迸发出希望的光,“陈师兄!快救吴哥!”

  陈颂年被时闪时亮的护城大阵震得心惊肉跳,厉声问道:“你们真敢动护城大阵!?”

  一个少年下意识想解释,“不是我们——”

  陈颂年却没那个心思听他们辩解,他三步并两步的跑到护城大阵的阵眼处扯开吴翦,快把自己输灵脉干涸的吴翦一见是他,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气若游丝道:“师兄!先,先救大阵,大阵要……”

  话音未落,整个阵眼忽而爆发出强烈的金光,陈颂年心一空,立马输入自身灵力,动作不可谓不快,却如泥牛入海般毫无作用。

  只见阵眼金光迅速蔓延出阵盘,旋即如同镜面即将崩碎般,裂出蛛网般的痕缝!

  原本被护城大阵挡在城外的残日魔气立即明显起来,阴风乍起,陈颂年心跳都要停了,双手撑在阵眼上绞劲脑汁的试图修复,但他一个剑修,又如何修复的了护城大阵这样精细的阵法,只能竭尽所能输入灵力,延缓护城大阵的破碎进程。

  北域城内攻阵的修士在白日修复完因残日期动荡的护城大阵后,就全都赶往北域边境查探封界阵法了。

  陈颂年瞳孔颤抖的盯着手下金光,冷汗从他额头上滴落,他现下是真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要是有其他长辈在就好了。

  哪怕是林祈云也行。

  灵脉传来滞涩感,陈颂年沉沉的吐了口气,身后的世家子弟也都反应过来,连忙把自己的手贴入阵盘,输入自己微不足道的灵力。

  但护城大阵的裂缝还在绵延,裂口似乎开在了所有人的心脏和灵脉上,滴出无助的血来。

  怎么办啊,陈颂年眼前重影地想,早知道少时就好好学阵了。

  “让位。”

  一声沉冷的声音忽而落进所有人耳朵,陈颂年晕眩的抬起头,看见了走到阵眼处的萧宴池。少年眉眼绝艳,神色冷静得几乎格格不入,这副眉眼似乎只在林祈云面前才会生动,其他时候,都是一副同人间割裂的淡漠冰冷模样。

  陈颂年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算这乞丐是个天才,也从来没有系统修炼过任何一门,此刻叫他让位能顶什么用?

  但情况不能再差了,灵脉疼得如同万蚁噬咬,陈颂年实在撑不下去,将阵眼空给了萧宴池。

  手掌离阵的那刻,阵心迅速崩溃,陈颂年脑袋霎时一阵嗡鸣,还以为无力回天。

  然而下一刻,红衣少年指尖落在了阵眼中心,萧宴池手背上浮现极小的圆盘,金光映得他眉目清晰非常,阵纹蔓延,无数圆盘打入阵心,层叠组合,陈颂年还没看清,整个护城大阵的阵眼就猛的被钉在了地上,浮出萤火般的光芒!

  “愈合了……”有人震惊道。

  “愈合了!阵纹被光填上了!”

  陈颂年目不转睛的看着萧宴池,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爬上他的心头,但他又实在想不起来是哪里熟悉。

  估计是目光太炽热,萧宴池红黑诡谲的瞳朝他看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陈颂年眼前忽然浮现了多年前的蓬莱仙山。

  流觞曲水,青山群鸟,好像也有人在他眼前,指尖阵盘横如金云,让青鸟起死回生。

  “我们见过……”陈颂年忽然道。

  “……”萧宴池似乎不想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转过身答非所问道,“大阵重新起效需要时间,魔物可能入城——”

  “在蓬莱,”陈颂年看着他背影道,“七八岁,我们在蓬莱见过。”

  萧宴池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