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城墙顶安静了,只剩下风沙呼啸。

  陈颂年惊得眼睛瞪圆,左看一眼王将军,右看一眼林祈云,忍了几次才把话吞回喉咙里。

  太无礼了,他想。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喊戍守一方的主将投胎,出身再高也过分。更别提对面还是琅琊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

  但预想中的大发雷霆却没有发生。

  老人闻言只是轻微低头,脸上的沟壑下撇,认同了他的话,“是该投胎……要不是我,你师尊也不会一个人消陨雪山。”

  话音刚落,林祈云眉宇间就现出厌色,他藏在衣袖中的五指捏紧,沉默的看着老人。

  一旁的陈颂年听明白了,连带着都明白了琅琊跟清河两大世家关系不好的秘辛。

  他脚步踌躇,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该走了,又不敢乱动,只好前后徘徊在城墙上,跟林祈云递了无数个眼神。

  什么仇什么恨都被这小子看的说不下去了。

  林祈云无奈的瞅他一眼,对这没眼力见的道:“你先回去。”

  陈颂年得令就滚,他呆愣愣的转身,下城墙前还担心的叮嘱了一句,“那你别打起来啊。”

  “……快滚。”

  林祈云无言以对,看这小孩发尾都消失在城墙拐角,才转回头来重新跟老人对上视线。

  王将军声色苍苍,“这后辈战场骁勇,不经世事,是块好苗子。”

  “您说过的好苗子都死状凄惨,”林祈云淡声道,“还是谈些别的吧。”

  “……”王将军轻笑了一声,“那你想谈什么,孩子?”

  “您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以及,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前人袍袖被长风吹起,白袖鼓云,流风清隽,一如当年执剑天下的少年。王将军见故人英姿恍惚,天边残红中,老人目光定定的看了他两眼,才垂下眸道:“走吧,进门楼说吧。”

  门楼内装潢更为破旧,除了中央石床和棋盘,其余位置都堆满了陈列的兵械长箭。王将军带着林祈云走到石床边,林祈云低头坐下时,发现棋盘和棋子也是残缺的。

  “北域民生凋敝,地方远僻,”王将军道,“见谅。”

  “……确实远僻,”林祈云挪开棋盒,“哪怕被劈成灰,您都不能从玄漱雪山飘到北域。”

  “……”王将军沉叹气,“你倒是嘴不饶人。”

  “所以两个人历劫,为何只有一个被劈成灰了?”林祈云道。

  “孩子……”

  王将军眼神黯淡下来,他拿起一颗棋子放上破损棋盘,清脆的碰盘声如泉水击石。

  “在执祺者操控下,人死了也会复活……”他缓缓抬眼,“不是吗?”

  林祈云一怔,骤然僵直。恶寒一点点从他脊背处爬上来,激得他在北域干燥浮热中手脚冰凉。

  什么意思。

  他也是重生的,也有系统吗?

  可王闲眠他从小便认识,行为举止跟传统世家修士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远比其他人迂腐。那个躲在暗处的系统除了关联莲雾,还能叫这个世界的应死的原住民重生?

  它到底想干什么。

  见林祈云脸色忽而凝重,王将军执棋两色,陆续落子,摆起了棋盘。

  “雷劫确实劈在了我身上,祈云。”王将军苍灰的瞳微阖,语气像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但我复生了。”

  *

  那是他自己想都觉得难以置信的事。

  当年灵霄修为如同将溢之水,所有人都等着他飞升,尤其是他少年意气的大徒弟。年少的林祈云特地修书十几封,说自己正御剑日夜兼程从蓬莱赶回,飞升护阵人非他不可。

  十几封信把灵霄吓得灵魂出窍,特地在林祈云赶回之前,跑到了琅琊跟他喊救命。顽童般的鸿蒙一剑挂在琅琊的房梁上,跟他说:“别自伤了!王闲眠!让那小子做护阵的,玄漱百里都会被雷劫劈成灰!”

  “你回绝那孩子不行吗?”王闲眠待人一向柔和又冷漠,说完此句便继续盯着自己刀痕遍布的手腕。

  “不行!我怎么挡得住他!”鹤发童颜的灵霄否定道,“我当初不想收那阴沉沉的小子他都能逼我收了,我必须在他回来之前找到顶用的灵器……”

  王闲眠忽而扫他一眼,笑着打断,“那我如何?”

  灵霄一愣,“你确定吗?我此行飞升诘问天道,可能无回。”

  王闲眠点头,“总比琅琊发现我死在房中体面。”

  两人对视一会,灵霄叹了口气,抱臂道:“那你护好玄漱。”

  他点了头。

  天生厌世的人,作为世家标杆柔和了那么多年,早就累了,所以才会想跟着灵霄体面寻.死。不过他以为的死,是灵霄撑不过四十九道雷劫陨落,王闲眠从没想过——

  天道会亲手按死灵霄。

  那日雷劫漫天,滚雷银光瓢泼大雨一般落在玄漱雪山。王闲眠眼睁睁看着银月泛红,手下一抖,阵法便出了错,还没来得及改,坐立雪原的灵霄忽而红着眼起身,迎惊雷而上,怒斥问天。

  他声音盖在防护阵内,在耳中如同震破天地。

  “你、也、敢!”

  王闲眠被剑光冲到差点维持不住护阵,他不知道灵霄在飞升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于愤怒至此,挥剑间天崩地裂。

  “凭什么!凭什么寂灭天地苍生!只为一人得道?!”

  灵霄剑尊劈开巨雷,咬牙切齿,声音撕裂。

  王闲眠大骇,下一刻,只见红月震动,旋即如瀑布般的亮白雷光从天顶压下来,像远古上神的一只巨手,要按死不知死活的蝼蚁。

  那不是雷劫,那是鸿蒙一剑也劈不开的天灾,无数雷劫汇聚,所触之地寸寸湮灭。

  灵霄身影如同尘沙,却依旧提剑而上。

  他最后只看见满眼的白光,和血红的弦月,模糊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天道如此。”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里,王闲眠觉得自己应该死了,可是最后听见的声音又出现在他的耳朵里,连带着一块跟那时弦月般血红的板子。

  “阵法错了……”那声音道,“不管你算不算故意,你等该死的时候再死吧。”

  他说的随意又任性,过于生死予夺,令人惧怕。

  王闲眠心神巨震的睁开眼睛,眼前全是围着他的琅琊长老。他脸色死败,想立刻把玄漱和天道说出口,当时的家主却一脸忧愁制止他道:“林祈云在迁怒琅琊。”

  八个字,叫琅琊整个世家都难办。

  “阵法残留错误太明显了。”琅琊家主愁的发丝都白了,“长老,无论您当时怎么想,您都做了那种事。现下清河和玄漱都在给压力,您叫琅琊可怎么办啊?”

  王闲眠不知道。

  他都怀疑玄漱雪山上的那是一场梦。

  “是天道……”他喃喃道。

  “林家那个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讲话!他师弟居然也纵容他,要不是祭仪守孝走不开……”

  琅琊家主急得团团转,根本没听到他讲话。要是王闲眠死了,此事还好说些,偏生活着,还活着送到了琅琊,叫林祈云看见了,那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罪名!琅琊根本承担不起!

  最后家主只好看着恍惚的王闲眠道:“长老,我们把您送出去吧。”

  王闲眠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想,他说出来真的会有人信吗,灵霄被天道按死,他被天道救回死而复生,这种离奇经历,说出来真的会有人信吗?

  他尝试着说,每个人都摇头。

  后来他不说了,也死不了,天道叫他等一个该死的时机,他也在等一个说出口的时机。

  可惜他在北域,从天下安乐等到世间动乱,从仙门百家等到仙界联合,把北域苍凉等成了战场,甚至等来了屠杀灭世的萧宴池,他都没能等到。

  愧疚难言,又怀揣秘密,戍守北域一年又一年到沟壑满脸,终于等到了那一剑——

  长沙滚动,烈日如断。

  那是破天般的鸿蒙一剑,退百里凶兽,也激起他眼里一丝亮光。

  老人在那刻想:

  时机,到了。

  *

  王将军的棋盘落满了黑白,林祈云垂眼看去,黑子围困其中,却在暗处绝处逢生。

  再抬眼看王将军,他迟缓的解下手上护甲,捞起衣袖,朝林祈云展示了那遍布手肘的伤口,手腕一处最长最深。

  “原先想着,死了去黄泉同灵霄道歉,”王将军满不在意,伸手推乱棋盘收子,“后来北域战场这边越来越吃紧,便想着,在时机到前,帮灵霄能护苍生一点,便是一点。”

  “……”

  棋子从棋盘落了几颗到林祈云袖间,他沉默着轻轻捞起,扣进了棋盒。

  “我惯常对亲近之人以情用事,”林祈云复杂道,“难以释怀,将军见谅。”

  王将军看他一眼,“灵霄说你时常情理矛盾,随心便好。”

  林祈云微微抿唇,王闲眠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他现下脑子很乱。

  那个暗中窥视他的东西难道是天道?可天道又是什么东西?如果早就存在,系统为什么同他说这是个无主的世界线?

  为何盯上他和萧宴池,他师尊又在飞升中看到了什么?

  啊头疼。

  他们玄漱到底是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

  所有人不是不得善终,就是存世凄惨。

  林祈云暗啧一声,揉起了额头。

  王将军见状,从石床边拿出一束卷轴,开口打断了林祈云思绪,“我并不知晓你们从何而来,但如果想联系仙山,怕是难了。”

  “……将军何意?”

  他摊开卷轴,“你师弟当年入魔开魔界通道,第一剑就劈在北域,每年红日不落,残阳晚下时,就是魔界动乱时期。”

  “魔物数量过多,为护中陆地界,仙门会把北域单向封锁,灵剑飞不出北域。”王闲眠皱纹堆叠的手指指向战场指令时间,“而在这个时期内,北域会日夜不断战争,和苍梧世的通讯传送会被魔气影响截断,传信艰难。”

  林祈云蹙眉,“那之前的魔界动乱都是如何度过?”

  “硬挨。”王将军道,“北域是仙界闸口,黄沙灵洞战场是第一线,破不得。苍梧世一般会在残日期前采取支援,但在他们到来之前,你们这些修士……只怕要吃些苦了。”

  “……”

  老人把卷轴收回。

  林祈云转眸看向门外。天色终于暗下去,星罗棋布,璀璨同萤,在黄沙映衬下格外漂亮宁静。难以想象,此时此刻,无数野兽魔物正隐藏在沙尘暗处,睁着血红的眼垂涎。

  林祈云提起衣摆下石床,刚抬起头,却发现陈颂年忽然从城墙下闪到了门外,神色慌张的看他。

  “林祈云!你那徒弟出事了!”

  “什么?”

  陈颂年脸色苍白。

  “他浑身泛魔气,叫都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