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蜘蛛>第3章 SAMUEL(被上帝听到的人)

杰森对着镜子刮完胡渣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脖子上的绷带,然后他高兴地喊起来:“艾德亲爱的,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了!快看,几乎没留下什么疤痕,光滑得像个水煮蛋!”

艾德里安从窗口冒出头来,发上还粘着片地锦叶子——他正在给他的宝贝们除草。他推了推眼镜,左右端详了一番,鉴定到:“那个电锯狂魔的手法还满专业的,就是运气差了点。”

杰森呻吟了一声,“噢见鬼,我们就别提他了,行吗?这会让我想起非常不愉快的经历……这辈子我都不想跟警察和验尸官打交道了!他们以为所有人对恐怖片的心理承受能力都跟他们一样吗?”

“那是不可能的,杰森,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我们都摆脱不了他们。”

艾德里安理智地提醒,“就我本人而言更喜欢后者,因为那是一次性的,不像前者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你,叫你去纳税、举证或是处理交通罚单。”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杰森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宪法规定了人手一份,但实际上自由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只提供给有钱人。政府总是用谎言和空头支票来打发我们,那种感觉就像圣诞老人许诺了给全世界新年礼物,但你打开袜子时却发现里面一无所有。”

“好了,你要是再磨磨蹭蹭不出门,今天的薪水也会被扣到一无所有。”

“没关系,我跟爱利卡说过了,今天早上得去医院取HIV检查报告,可能要晚一小时到。她非常富有同情心地回答:‘希望结果是阴性,伙计,为此我可以再多放你一个小时。’”

艾德里安拿着花铲的手僵在那里,随后爆发出一声怒骂:“你该下地狱去,杰森!你居然拿这个来撒谎!”

杰森大笑着跑出院子,顺便朝他抛了个飞吻:“现实即地狱,人人都撒谎。”

杰森调整好面部表情,带着优雅的职业笑容按响了皇后区一栋双层别墅的门铃。

门开了,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穿着酒红色真丝长裙,一头蜂蜜色的长发波浪般起伏,脸蛋精致而甜美,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琥珀色,像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毫无疑问,她是丘比特的宠儿,可以轻易用他的金箭射中无数男人的心,让他们为她发疯。

她可真是个美人儿,杰森想。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激发人们的视觉愉悦感,他的笑容更加真诚和灿烂起来,用惊叹而又不失礼的语调说:“您也是踩着珍珠从海水中诞生的吗,女士?”

对方显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以为我看到了打开贝壳走出来的维纳斯,就在您开门的那一瞬间。”

对方愣了一下,看着杰森脸上毫无不洁意味的欣赏神情,失笑道:“多谢你的赞美,你有什么事吗?”

“哦,您看,波提切利差点让我误了正事。”杰森说,然后示意她看地板上一个包装得非常精美的礼品箱,它足足有三、四英尺高,是个正方体的大家伙,“箭头快递公司,这里有一份寄给棕林别墅区7号莱斯夫人的包裹,您是莱斯夫人吗?”

“二十二岁以后才是,之前大家都叫我瑞贝卡。”她朝他眨了下眼睛,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啊,我真怀念那个充满了幻想与美梦的少女时代——你能叫我瑞贝卡吗?”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杰森微笑起来,她不仅是个美人,而且风情洋溢,“需要我帮您搬进去吗?”

“哦是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要把这么个大家伙弄进储藏室可不是件容易事。”

“那当然,女士们纤细的手指可不是用来做这种粗重活的,它们应该和鲜花、丝绸、宝石之类同样优雅的东西放在一起。”杰森一边把箱子搬进去,一边说。他知道该怎样把一句不算高明的恭维话说得诚恳而不轻浮,而且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瑞贝卡果然发出了铃铛般清脆的笑声。当杰森弯腰把箱子放在她指定的位置时,她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火热眼神盯着他紧翘的臀部和笔直的长腿。

“我昨天刚买了新的哥伦比亚咖啡豆,不介意来一杯吧,曼特宁还是苏帕摩?”

“都行,多谢款待。”

两个人坐在宽敞客厅的沙发上喝咖啡,瑞贝卡明亮馥郁的目光越过杯沿落在杰森身上,比杯子里的咖啡更加热气腾腾。

“杰森,”她用老朋友般的亲密语气叫着刚刚知道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居然只是个快递员!你该好好看看镜子,里面那张脸应该出现在星光大道的镁光灯下或是米兰的新装发布会上,才不至于浪费上帝心情愉快时的好创意。”

杰森挠了挠有点凌乱的金发,像个孩子一样满不在乎地笑,这使他看上去更有魅力了,“可我还是满喜欢这套浅蓝色制服的,它挺适合我,你觉得呢?”

“这世界上任何一款服饰都适合你,知道吗,包括泰山的那件。”瑞贝卡放下杯子,把身体倾斜一点过去。

哦,她在勾引我,这手段可不太高明。杰森露出一个感兴趣的表情:“泰山的?”

“对,泰山的。难道你就不想体验一下新风格吗?”

瑞贝卡又靠近了点,细细的红色吊带在光洁细腻的皮肤上滑动了一下,恰倒好处地卡在肩胛骨上,没有掉下来。

“这我倒不反对,可我不想莱斯先生手持猎枪出现在更衣室门口,那会有辱泰山的名声。”

“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莱斯先生正在和他最崇拜的甘地先生喝下午茶,我想就算他低着头使劲儿瞅,我们的大气层也不会稀薄到让他看穿的程度……”

莱斯夫人整个挨过来,堵住了杰森的嘴唇。

火热潮湿、充满了咖啡香醇味道的长吻,和年轻漂亮、性格讨人喜欢的寡妇,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一次不错的艳遇,值得为此花费一个下午甚至更多的时间……杰森把手伸进酒红色的长裙里,很有技巧地掐了一下,瑞贝卡发出了一声好听的尖叫。

“来一趟丛林大冒险吧,珍妮宝贝儿。”杰森一把抱起她,踹开卧室的门。

这趟丛林之旅毫无疑问充满了惊险刺激,整个房间里都是女主角兴奋的尖叫。她坐在他结实紧绷的躯体上,上足了发条似的扭动着腰部,发出愉悦和满足的呻吟:“……真棒……亲爱的……你真是……啊,啊……太棒了……”

她叫得太大声了,而且卧室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以至于杰森完全没有听见楼下传来的声音。

“瑞贝卡,亲爱的,你在家吗……你在楼上?我忘记带行程记事本了,你有看到它吗?”男人的声音伴随着轻柔的脚步走上楼梯,像是听了什么响动停滞了片刻。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有着浅褐色的头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如果他这时是手提公文包出现在会议室门口的话,一定是个气质斯文、风度翩翩的白领人士。但现在那张端正挺秀的脸完全被无法置信的震惊神情占据,双唇剧烈颤抖着,好像要爆发出一声怒吼,可那喊声被根深蒂固的良好教养压制住了,转化成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抑郁和隐忍,使得他的脸色呈现出墙灰一样惨白黯淡的颜色。

瑞贝卡一声尖叫,这一回完全是不知所措的惊慌。她手忙脚乱地抓起衣裙往身上套,险些从床边滚了下去。

杰森立刻明白了,莱斯夫人对他撒了一个简单却非常有技术性的谎——莱斯先生确实可以和他最崇拜的甘地先生喝下午茶,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五六十年之后。他坐起身,手指插进湿漉漉的金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多么像一出烂俗的情感肥皂剧——丈夫出门后,因为忘记带东西而匆匆赶回家,骇然发现老婆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接下来剧情该怎么发展?那个受了莫大侮辱的丈夫会冲到厨房操起一把剁骨刀,还是直接掏出手枪朝他们射击?

门口的那个男人嘴唇抽搐成扭曲而惨烈的线条,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他最终没有哭,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僵硬地转身,离开了那里。

杰森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不顾身后女人的叫唤冲出了房间。很快他就折返回来,将手上的纸笔递到瑞贝卡面前。

“如果确认收到的包裹没有问题,请在这张核收单上签字,莱斯夫人。”他用一种彬彬有礼却异常冰冷的声音说道。

瑞贝卡呆呆地接过那张单子,机械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写到姓氏的最后一笔时,她的手颤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尖锐的黑线。

“谢谢。”杰森说,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间。

在他身后,瑞贝卡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嘿,帅哥,快活点!你今天一脸晦气。”同事麦克拍了拍杰森的肩膀,“是不是欠了高利贷十万块没钱还?他们到你家讨债了?”

“不,我还没那么堕落。”杰森垂头丧气地回答,“但或许比那更糟……喂,麦克,当你产生了罪恶感的时候,会怎么做?”

“罪恶感?伙计,虽然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可不认为你会有那种东西……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说法有点偏激,别朝我露出这种表情,你想引诱我犯罪吗?”麦克挡住了对方挥过来的拳头,笑着说,“如果真觉得不好受,就向主诚心悔过吧。主会原谅你,因为他始终爱你如初。”

杰森立刻在胸前画起了十字架:“主啊,我忏悔,请主原谅我。”

“好孩子。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我们去酒吧喝一杯怎样?”麦克说。

门口忽然探进瑰拉的小半张脸:“杰森,有位莱斯先生找你,你认识他吗?”

杰森画十字架的手停在了半空,对麦克露出了一个极度郁闷的表情:“我想我被主抛弃了。”

街角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杰森搅动着杯子里的小勺,忍不住想叹气。对面那个名叫塞缪尔·莱斯的男人已经坐在那里半个小时了,依旧一言不发。沉默像厄运女神的翅膀笼罩着他们,带来一种低气压般难以喘息的感觉。杰森很想说点什么,好打破这种令人难受的气氛,可他自觉没有先开口的资格——他能说什么,“对不起,我上了你老婆,因为我不知道她有丈夫”吗?他自认为还没有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所以只好继续等待。

就在他以为杯底快要长虫子的时候,塞缪尔终于开口了。

“你爱瑞贝卡吗?”

“——什么?”

“瑞贝卡和你……你们相爱,对吗?”

杰森目瞪口呆。

爱?哦不不,这个词我完全没有想过!这只不过是一场转眼就会晒干的露水姻缘、一次不幸被捉奸在床的外遇。杰森很想这么说,但他担心对面的那个男人会无法承受,因为他脸上那心碎到极点的哀痛神情,像一团燃烧到了极限、摇摇欲灭的火苗,只要一点点轻微的风,就会呼的一声熄灭,留下满地碎乱惨白的灰烬。

“瑞贝卡和我结婚六年了,我从没发现我们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他用非常轻柔的声音低低说,“她很可爱,在学校里就是个引人注目的姑娘,‘人人都爱瑞贝卡’,他们都这么说。她同意嫁给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像个被幸福冲昏头的傻瓜,因此被她取笑了好久……我们的婚后生活很和谐,也很平淡,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喜欢追求刺激和激情的人,我总觉得那些东西就像流星一样,虽然短时间绚丽璀璨,过后就完全消失了。我相信细水长流的爱情,而且我以为瑞贝卡也跟我想的一样,但是我错了……”他痛苦地捂住了脸,小声啜泣起来。

杰森手忙脚乱地递过去几张纸巾,他完全没有安慰一个哭泣的男人的经验。一般来说,如果对方是女人,一个热吻就搞定了;而他交往过的男人,则是想着怎样在床上把他干到哭着求饶。面对这个全新品种,他有点束手无策。

“呃,我相信瑞贝卡还是深爱着你的……”杰森安慰道,虽然他没看出来,但这么说总没错吧。

塞缪尔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擦干净脸,深呼吸几下,“对不起,我很少这样失态……”

他忧郁地摇了摇头,“现在我知道了,她需要的是像你这样的男人,热情恣肆,像火一样燃烧……她渴望那种全身心都被点燃的感觉,这正是我没办法给她的……我甚至从没有听到她那样叫床过,在我们六年的婚姻生活中,一次也没有……”他痛苦地揪住了浅褐色的头发,把它们原本整齐的形状全弄乱了,“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能让她幸福的男人,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失败者,在这场婚姻中,我决定退出……”

“别开玩笑了!你以为这是什么,使用权转让?你不想要了,我就得接手?”

塞缪尔吃惊地抬起头,看见对面那个英俊得像电影明星一样的男人张开手臂靠在沙发背上,脸上的神情嘲讽而冷酷。

“我只不过看她长得漂亮,玩玩而已,这你都能当真?你几岁啦,小家伙?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你这种男人,纯洁得像个兔宝宝。你跟女人上床该不会只用一种体位吧,要不要我教教你?”杰森露出一个邪气暧昧的笑容,倾身向前,伸出三根手指捏住他的下颚,“说来我对男人比对女人更感兴趣些,保证会让你爽到天上去——”

对方狠狠一拳揍在他的脸上!杰森别过脸,感觉口腔里渗出了一股血腥味,他抹了抹嘴角,看见塞缪尔怒火中烧的眼神。

他的拳头可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么斯文,他想,这样才像个男人,而不是一脸痛不欲生状对着我哭哭啼啼。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瑞贝卡还在家里哭个不停,她难过得要死,为了你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你去向她道歉!然后滚出我们的生活,永远别再出现!”

杰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不会道歉的。不过我会跟她说清楚,让她死心,省得以后带着个小鬼来认爸爸,我可养不起——”

又一拳猛击过来,这回杰森在半空中截住了它,“我讨厌别人打我的脸!记住,你只有刚才那一次机会。”

杰森来到棕林别墅区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前面那个男人始终跟他保持着十米以上的距离,像是再挨近一点就会忍不住把拳头嵌到他脸上去。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要这件麻烦事可以就这么解决,叫他站在马路上高唱哈利路亚都没问题。

塞缪尔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似的手指颤抖,杰森看着他端正的侧脸,那拧着的眉毛和紧紧抿住的嘴唇,散发出强迫性的禁欲气息。他忽然想起了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被锁链与荆棘捆绑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伤痕班驳的赤裸肉体在月光下苍白地扭曲,绝望而凄美。头骨和墓碑、枯树与秃鹰,他的脸向浓云翻滚的天空仰起,仿佛在呼唤云层之上的光,然而天空一片漆黑……

“要我对你说‘请进’吗?”

杰森回过神,看见对方脸上很不友好的神情,但它们始终控制在最低的礼仪规范之内,真实情绪在那后面模糊地晃动,像一面让人非常想打破的玻璃。

“我就当是受到邀请了,莱斯先生。”杰森走进客厅,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让我们来花五分钟时间解决问题,然后我要赶着回家——我想你肯定不会请我留下来吃晚餐的,对吧。”

塞缪尔在他身后的桌面上放下公文包,轻声说:“不,我会留你下来吃晚餐的。瑞贝卡今天有点心软,她好像挺喜欢你,所以我只好劝她出门去散散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杰森有点吃惊,正当他努力思考的时候,一块毛巾堵住了他的口鼻,浓浓的乙醚味从他的呼吸道涌入,他立刻丧失了意识。

杰森醒来的时候感觉头昏脑涨,天花板上那盏节能灯不停地做着圆周运动,他下意识地想伸手遮挡眼皮上青白的光线,顿时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紧勒的疼痛。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四肢大张地躺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手腕和脚踝被坚固的尼龙绳紧紧捆绑,绳子末端系在两边墙壁的铁栓上。一个阴冷狭窄的空间,他转动头部打量着四周,感觉这里有点儿眼熟,直到他看见角落里那个包装漂亮的大箱子。

这里是莱斯家的储藏室。

杰森想起昏迷之前的事,苦笑了一声。真是好极了,他毫无戒备地跟着一只兔宝宝回家,然后被对方像晾肉干一样捆在储藏室,摆出维特鲁威人的姿势,简直就是只引颈待戮的羔羊,达芬奇可真是个天才。

正对着他脚底的铁门发出喀哒轻响,一个人影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对方柔声问道,像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里探望病人,就差没带束鲜花。

“很不好。我不喜欢打地铺,也不喜欢玩SM。”

“抱歉,我不能给你更好的环境,因为那样就跟现实差距太多。”对方在他身边半蹲下来,头顶的灯光下在他柔和的五官投下不规则状的阴翳,为他的容貌染上抽象的隐晦色彩,“或许我应该给你点儿时间做心理准备,但你知道,许多事情总是突如其来,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身陷其中,同时发现它们远比想象中要糟糕的多。我不喜欢那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总得按事物的发展规律来……不不不,别露出这种表情,这不是RPG游戏,你得严肃点。”

“哦得了吧,又是一个疯子!这世界上疯子可真多!明白说吧,你到底想干吗?要把戴绿帽子的怨恨发泄在我身上吗?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囚禁、殴打还是强暴?”杰森厌烦地撇了撇嘴角。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外遇事件,我对你说了谎。瑞贝卡不是我的妻子,因为我没法履行身为丈夫的职责——让她获得快乐。”塞缪尔露出一个悲哀的表情,“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中。”

“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希望能有一个与之前不同的结局。”他站起身,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音,像电影旁白一样开始叙述:“那是一个下过小雨的寒冷夜晚,你因为加班很迟才回家。为了安抚可能会不高兴的女朋友,你还特地绕到超市去买了她喜欢的水果。在开车的时候你能闻到身旁清新的果香,想象着她生气或是笑起来的脸,两种都一样可爱。”

“这真是个浪漫之夜的开始——”杰森插嘴,接收到对方含着怒意的目光之后,连忙把后半句吞了回去,“呃,请继续。”

“当你经过一个阴暗偏僻的街区时,突然从小巷里冲出一辆疯狂的雪佛兰,你为了避免车祸,猛打方向盘紧急刹车,但还是被撞到了车头的保险杆。于是你下车去检查,对方也打开车门走出来,一共有四个男人,打扮得像街头的嬉皮士。”

“颓废、糜乱和暴力,以及年轻人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杰森表示了解地点点头,“他们吸毒、斗殴,或是加入帮派,靴子里插着自动刀,腰间可能还别着一把捷克CZ52。他们肯定是看你的沃尔沃不顺眼,想让你付点保险金——哦,我又忘了,在影院要保持安静!请继续,放映员先生。”

“他们带着一脸兴奋而邪恶的表情把你包围起来。‘先生们,你们想干什么?我会报警的!’你说。‘嘿,别紧张!我们只是想找点乐子。’他们大笑起来。你有持枪证,车上的置物盒里有一把左轮,但你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到它,你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想拉开车门,回到车上去。但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扑过来重重一拳打在你的肚子上。”

杰森的肚子马上挨了重重一拳,他痛得弓起上身,但是尼龙绳绑得太紧了,他的颈椎保持在三十度的位置,用力咳嗽起来。

“你疼得眼前发黑,但他们显然觉得你还有足够的反抗力,于是一拥而上,对着你的小腹和后颈猛击,直到你疼痛得全身抽搐,被抽光力气为止。”

杰森像离水的鱼一样弹跳起来,但是被束缚的手脚把他牢牢固定在地面,扭曲的肢体中,关节嘎啦嘎啦作响。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缓解小腹和肩窝处的剧烈疼痛——他踢不到他的后颈,只好踢在一个尽量靠近那里的地方。

“哦,你表现得比以前坚强多了。其实你可以叫喊的,他们喜欢听你发出痛苦的叫喊,他们管这叫‘硬核朋克’,可以让他们下手时更有节奏感。”

“Sonofbitch!你真他妈的是个变态!”杰森愤怒地咒骂起来。

“别这么没教养,你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小成绩优异,懂事乖巧,从不做破坏秩序的事,你是你父母的骄傲。你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拿到硕士文凭,毕业后顺利地找到一份好工作,几年之后就升到了地区经理的位置,你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诚实守法的好公民,别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没品的混混!”

塞缪尔停顿了一下,努力平息着愠怒,很快他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和,“我们接着——他们把失去反抗能力的你拖到小巷子里去,那里狭窄、阴冷、潮湿,就像这里一样,两边都是高高的墙壁,墙角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废纸箱、垃圾桶,你被摁倒在肮脏的地面上,没有星星的夜空在你眼前像非洲大裂缝一样摇晃。他们把你的双手捆起来——当然,不是这种绑法,但是没办法,他们有四个人,这里只有一个——然后掏出自动刀。”

杰森眼睁睁地看着塞缪尔从身后摸出一把尖锐的利刃,雪亮的刀身反射着惨恻的灯光,在自己的胸口印出令人恐惧的巨大白斑。他开始用锋利的刀尖切割他的衣服,从领口开始一路划下去,T恤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是牛仔裤,裤裆处的纽扣挑飞出去,磕在墙壁上掉下来,在水泥地板上滚动。“你该穿衬衫和西裤才对,”持刀者皱了皱眉,“这样才符合你的身份,他们动手起来也更容易些。”

“够了!你这个疯子!你他妈的给我听清楚,我不管你他妈的是被抢劫还是强奸,这关我什么事?!你大可以去报警,或者拎着枪去做孤胆复仇英雄,这都他妈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杰森大声叫喊起来,他现在万分确定对方的精神方面有严重的问题,他是个精神病!他在重演遭遇暴力袭击的那一幕,不同的是把自己的位置从受虐者换成了施虐者,以试图把自身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但有生以来的道德规范在他头脑里紧缚着他,又把他扭曲到另一个角度——他以旁观者的身份,执行施虐者的暴行!

“怎么会没关系?”他奇怪地问,“你被他们抓住了!无法反抗,无法报警,巡逻车几乎不到这种地方来,附近的住户少得可怜,就算他们听到了什么响动,也不会多管闲事。你被整个社会遗弃了!当你穿着西装时还是个上等公民,被扒光了衣服以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杰森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碎布条,被他扯下来丢在墙边。

“‘形状真不错,就是颜色太单调了!’他们叫道,然后用刀子在你身上涂鸦。”他开始用刀尖在他赤裸的身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线条、圆点、字母……眼神认真而狂热,像是在创作一幅街头即兴画。他切得并不深,大概是怕大量失血会太早夺去他的性命,即使如此,鲜血还是沿着身体曲线一道道地淌下来,像游动着许多细长蜿蜒的红蛇。杰森紧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痛呼,现在对方正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哪怕一点微小的刺激,都可能会让那个搭错神经线的大脑再一次短路,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

值得庆幸的是,他终于丢掉了刀子。在杰森松了口气的工夫,他开始拆角落里的那个大礼品箱。

天!他该不会从里面掏出一把AK-74吧?杰森在心里绝望地呻吟,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镶满弹孔的僵硬身体被警察抬放到停尸房的金属床上,旁边站着两个手持解剖刀的法医。

他目不交睫地紧盯着塞缪尔的手,直到它们从泡沫塑料箱里抱出一个更小一点的箱子,看它的形状,不像是装武器用的,这才把心脏放回原来的位置。

塞缪尔打开那个小箱子,一股寒气涌了出来,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杰森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看到了那是一箱用冰块保存着的什么东西,由于保温情况良好,冰块基本没有融化。塞缪尔抓起一把冰块,洒在他满是血迹与伤痕的身体上。

杰森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嘶叫。这实在是太冷了!冰冷刺骨的感觉甚至完全覆盖了水流进伤口的疼痛,他的牙关拼命地打颤,肌肉不受身体控制地痉挛起来。

“很冷吧?那天晚上也这么冷,而且又下起了小雨,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高涨的兴致。有一个家伙从你的车上回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一袋水果!这家伙是个居家好男人!’他嘲笑起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草莓、象牙芒、车李子……全是他妈的高档水果,这些玩意儿比同等重量的牛肉贵几十倍!真他妈的是个有钱人……喂林克,这是什么?’‘是马来西亚红毛丹,你这白痴!’‘都是进口货!他妈的还真会享受!’他踢了你一脚,‘我有个好主意,让我们喂他吃,怎么样?从下面那个嘴里……’”说到这里,塞缪尔露出了非常古怪的表情,像是凶残冷酷的淫笑,又像是痛苦绝望的哭泣,他完美地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糅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五官错位般全然扭曲的非人神态、邪恶与无辜交媾似的诡异图腾。

他把手插进冰块覆盖的箱子,抓了一把东西出来。

“不!你不能这么做!”杰森绝望地叫喊起来,身体剧烈颤栗着,拼命试图挣脱手脚上的束缚,像一只正在做垂死挣扎的野兽,“听着,我非常非常地同情你,但是你不能这么做,这对你消除痛苦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的声音在阴冷的空气中嘎然而止!像是某根重要神经突然断裂了似的,那双宝石绿的眼睛瞬间睁大,当后穴撕裂般的疼痛传递到大脑时,他迸发出一声苦楚不堪的哀鸣。

“没错,就是这种声音,让他们更加兴奋的受害者痛苦的声音!他们按顺序,把各种水果一个一个地塞进你的下面,你感觉你的灵魂被它们挤得分崩离析,人格、尊严、活着的感觉……一样一样地离你而去,你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天空、建筑、人物……像被海水冲刷的沙堡一样瞬间崩毁,只留下永无止境的虚无的痛苦……”

“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然后他们……他们……”

塞缪尔终于无法忍受地蜷在地上,紧缩着身体,像是要把自己从空间中狠狠压缩直到完全消失为止。那是一种恨不得自我销毁的伤痛和绝望,对自身灵魂的极度蔑视与抛弃。

“一切都结束了……”

塞缪尔茫然抬起头,看见湿漉漉的金发下那张布满汗水的脸朝自己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一切都结束了,塞缪尔。你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切都结束了。”

“不,没有结束。他们最后留下了一个永生不灭的印痕,隽刻在身体和灵魂上的印痕,那是往地狱的通行证……”

塞缪尔颤抖着嘴唇,开始脱去长裤和内裤。当里面的东西毫无生气地垂在他眼前时,杰森无法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天哪……”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乌紫的、丑陋得不像这世间该有的形状的东西,歪歪扭扭地像个被拧烂的茄子的东西,这是一个男人的性器吗?

“看到了吧,这就是他们留下的魔鬼,不论我和瑞贝卡再怎么努力,它也不会勃起了……你知道那个医生怎么说吗,他说:‘海绵体断成好几截,没有坏死已经是万幸了,难道你还指望它像法国长棍面包吗?’……还有那些警察,他们逼问走了最详尽的细节,包括最难堪的部分,信誓旦旦地要抓住他们,但是最后跟我说‘抱歉’……他们逃走了,无影无踪,没有那条法律可以长出翅膀和利爪把他们抓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不是被政府保护的吗?主不是在天上看着的吗?为什么……”他紧捂着脸,从指缝间漫溢出一串难以形容的呜咽,双膝跪在了寒冷粗糙的地板上。

“无法勃起吗。”杰森轻声说,然后他把脸挪过去一点儿,开始舔弄那个可怕的东西,把它放在嘴里温柔地吮吸,用舌头轻轻搔刮。他努力了很久,可它依旧像被折光新芽的枯枝一样低垂着。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没有希望了。”

塞缪尔冷漠地说,“我很想到此为止,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想伤害你……但是不行,现实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不能按下停止键,我们得继续下去。”

“你想把我也变成你那样子?”

“不,我只是想为迷宫找一个出口。我在那里面迷路了,四周一片漆黑,散发出森冷腐臭气味的怪物在后面追我,想把我撕成碎片吞到肚子里去,然后我就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一块腐烂的臭肉或是几根恶心粘稠的骨头!我害怕极了,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我拼了命想逃出去,可我看不见出口的光亮,怎么也转不出去……我必须找到出口,否则就会被它们拖下地狱……我必须这么做!”

“你要是这么做了,才真的会下地狱!到此为止吧,放我走,塞缪尔。”

“恐怕我无能为力……”塞缪尔朝他露出了悲伤难过的眼神,“你是最后一个,你得到下面去,不然地狱之门就会敞开。”

“下面?”

“是的,下面。”他的指尖沿着他身体的边缘在地面划着曲线,“同样的姿势,他们三个,都在下面。你也得下去。”

杰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就在他身体的正下方,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下面,埋着三具尸体?!他和他们就像千层饼一样上下重叠着,边缘完全对齐!他无法抑制地呕吐起来,虽然空荡荡的胃里什么也没翻出来,但他依旧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清空似的剧烈呕吐着。

铁门突然被猛地打开,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塞缪尔与杰森同时望向门口,一个美丽的女人正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是瑞贝卡。

“够了!已经够了,亲爱的,别再一次次地折磨自己了……”她冲进来,紧紧抱住了塞缪尔,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请别再继续下去……你还没有发现吗,噩梦每重演一次,地狱的大门就打开一次,亲爱的,你想抛下我,独自坠落到哪里去?我不会再让你这么做了……”

“那我该怎么办?”她怀里的男人眼神迷茫而涣散,梦呓般轻声问道,“我该怎么办?”

“向主企求吧,我们一起,主会听到并拯救我们,一定会……‘你把我放在极深的坑里,在黑暗地方,在深处。你的忿怒重压我身。你用一切的波浪困住我。我被拘困,不得出来。耶和华啊,我天天求告你,向你伸手……’”他们的声音从支离破碎,到逐渐融合,这阴暗窄小的空间中,开始飘荡起圣诗般飘渺的回音,幽魂似的静静歌唱……

杰森长叹了口气,开始努力用手指去够那把自动刀的刀柄——刚才它被瑞贝卡踢了一下,已经很接近他的右手了。他终于抓住了它,开始磨割手腕上方的尼龙绳,很快他的右手就恢复了自由,等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的时候,那对旁若无人的恋人依旧在呢喃细语、不停接吻。

杰森靠在墙上,吃力地把肠道中的冷藏水果弄出来,疼得全身发抖。水果汁液混着血丝沿着大腿内侧流下来,他把手指探进去摸索了一番,感觉里面的情况还没到他想象中那么严重,身上的伤口也已经停止流血了。

“劫后余生。”杰森自嘲地苦笑,“艾德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骂死我的。”他慢慢地走出储藏室,感觉力气又一点一点回到双腿上。在他身后,塞缪尔与瑞贝卡正在做爱。他仰头喃喃吟颂着圣经,而她趴在他腿间为他口交,一头瀑布般的蜂蜜色长发在灯下闪闪发光。

“再见,莱斯先生和莱斯夫人。”杰森轻声说,悄然关上了铁门。

他从衣帽架上拿了一条长裤和一件衬衫穿在身上,走出大门,外面是一片凉风微起的深夜。这里离家不算太远,或许我可以慢慢走回去,他想,然后踏上归途。

当杰森拉开院子的小门时,整栋房子正静默地笼罩在夜色中。

“艾德这么早就睡了?还不到十二点呢。”他自言自语地穿过草坪。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哪个男人的床上鬼混到明天,才会记得给我打电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杰森转过头,看见他的室友拎着个超市袋子站在门口,就算隔着镜片,也能感觉到他不满的目光。

“亲爱的,看到你真高兴。”杰森由衷地说,要不是他现在浑身痛得要命,真想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

艾德里安皱起了眉头:“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你看上去不太好。”

“哦不,我好得很,就是太饿了,晚餐还有我的份吗?”

“冰箱空了,我刚才去超市买了点啤酒和食物。”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房间。艾德里安把袋子放在茶几上,一样样往外掏东西。

杰森狼吞虎咽地塞着鸡肉三明治,朝他掏出来的一个小塑料盒子抬了抬下巴,含糊不清地问:“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今天超市这个打折,来点儿?”艾德里安打开盒子,递到他面前。

一盒鲜红色的、颗粒饱满的草莓。

杰森的脸色刷地白了。他冲进洗手间,趴在盥洗台上呕吐起来。

“喂,你没事吧?”艾德里安紧张地问,“是不是胃疼?要止疼药吗?”

杰森干呕了一阵,半死不活地撑起脑袋,朝他扯出一个嘴角抽搐的微笑:“没什么,只是吃撑了……”

“你有吃什么东西吗?”艾德里安疑惑地嘀咕着,走出了洗手间。

“对了,艾德,帮我找找双氧水、纱布和消炎药,啊,还有抗生素软膏。”

“干吗用?”

“我的痔疮破了。”

“……杰森,你这个谎话精!总有一天你的鼻子会比匹诺曹还长!”

“相信我亲爱的,那种暴殄天物的事绝不会发生在帅哥身上。”

第二天,箭头快递公司。

“上帝啊!你又迟到了!”麦克紧张兮兮地把杰森拉到角落里,“爱利卡已经暴跳如雷地骂了一个多小时了,你要是这时出现在她面前,准会被她丢进坩锅去煮蜥蜴汤!赶快去干活吧,今天又有一大堆包裹,桌面都堆不下了!”

杰森呻吟了一声,软绵绵地趴在小山似的包裹堆上,“让她把我炖了吧,我一步也不想动了。”

“帅哥,我要是你,宁可去外面大喊‘我要驾机撞白宫’,也不愿意招惹那个老巫婆……”

杰森无视他喋喋不休的劝说,从包裹山底下抽出一张《纽约时报》看起来。片刻之后,他叫了起来:“爆炸事故?”

麦克凑过来看了看,说:“你不知道吗,昨晚发生的。棕林别墅区有栋房子爆炸了,听说死了一对男女,警方初步调查说是煤气泄露引发的意外事故……啊,那里好像离你家不太远,你昨晚没听到声音吗?”

杰森怔怔地看着报纸,一声不吭。

麦克还在抒发感慨:“皇后区尽是些倒霉事,真是的,不是高温断电就是大桥失火,那些政要们对这里要是能有对曼哈顿一半的关心,也不至于老发生事故……好啦,伙计,别愁眉苦脸的,忽略那个无所事事的政府吧,主在我们身边,他会保佑我们的。”

“主……真的在我们身边吗?”杰森轻声问,然后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