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六点钟都不到,陆宇宁就听见母亲在厨房用噪音巨大的豆浆机打豆浆。

  他揉了揉有些肿的眼框,觉得浑身都不爽利,一个晚上的噩梦扰得他一点没有休息好。

  从温暖的厚棉被里伸出指节分明的瘦长手指,他点亮了黑色手机的屏幕。

  带着红围巾的黑白企鹅图标一闪一闪地亮着,陆宇宁翻开qq群的消息提醒。

  凤凰社坪山分部:

  格格blue:“小鹿弟弟,救命之恩,永不相忘,么么哒!!”

  这是一条来自昨夜凌晨的消息,因为时间太晚,群里的其他成员并没有发现并回复。

  江城中学的半封闭式管理是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入校的,但是回家以后,陆宇宁小圈子里的几个朋友都会不时聊聊天。

  这个凤凰社坪山分部群里,就只有四个人,群主温煦,成员陆宇宁、肖央、武思思。

  温煦的qq头像是ps制作的戴墨镜叼着烟的紫薇格格,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作为凤凰社坪山分部qq群的群主,在她不正经的带头作用下,剩下的几个人只有陆宇宁的头像和名称比较正常。

  那是一张星空的照片,深邃的黑色夜空里,群星闪着微光,令人一眼就感到宇宙的广博。

  而肖央和武思思的头像分别是戴蝴蝶结护额的卡卡西,和络腮胡双马尾的女装大汉萝莉。

  他们一个叫“魔法少女卡卡西”,一个叫“维京汉的秘密”,也算是人如其名了。

  陆宇宁动了动已经被冷空气快速带走体温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打下了一条回复。

  独占星霜:“温格格,你这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啊!可恨,可恨。”

  知道这个时候大家都还没醒,陆宇宁没有等待回复的消息,关闭了手机,起身穿好厚毛衣,又把带着余温的被子叠起来,进了厕所洗漱。

  母亲程静备好了早餐,就匆匆束起头发,隔着卫生间的门吩咐了宇宁注意安全,然后蹬着矮跟皮鞋“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陆宇宁抬眼看了看钟表,时针才指到六,分针刚好到十二。

  今天程静要去很远的一个乡镇见客户,所以安排了早班车,避免一个多小时的颠簸会错过了会面时间。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程静都起得很早。

  离异以后,陆尔然并没有提供给母子俩任何抚养费用,为了让陆宇宁得到好的教育和物质生活,程静放下了年轻时候岁月静好的少女心态,用努力和汗水来换取生活的回报。

  陆宇宁看在眼里,但毕竟年纪尚小,找不到赚钱养家的机会,只能努力学习,把每一年的奖学金都拿到手,也不像一般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对穿着打扮和电子产品有什么要求。

  不过程静给他开了一个银行户头,让他把每年得到的压岁钱和奖学金都存了起来,以后大学可以拿来当学费。

  如今这个账户里已经有五位数的存款,虽然第一位数字只有一,但是陆宇宁也看到了未来,他希望能早点独立自主养活自己,程静也可以放下脚步,留点时间为自己打算,比如为后半生找个排遣寂寞的伴儿。

  喝完了粘稠的充满豆腥味的家庭自制豆浆,陆宇宁听了四十分钟的英语听力测试,才起身出门,开始周五的学校生活。

  即使已经到了七点,学校里的学生也是稀稀落落的,刚开学加上冬日凌冽的寒气,让赖床的孩子越发感到起床的困难。

  唯一不论寒暑都没有赖床观念的大概是学校体育特长队的成员,武思思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此时她正扎着单马尾跟着三十几个身姿矫健的学长学姐,绕着塑胶铺成的新操场一圈一圈地慢跑着。

  挥了挥手和武思思打了个招呼,陆宇宁踏着阶梯走上薄荷绿色教学楼的二楼,成了第二个抵达教室的人。

  第一个到的是班上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牟佳,某一天班主任季明商发现这个女孩子总是第一个到达教室早读以后,就把教室的钥匙交给她保管了。

  从那以后,没有同学因为早到而进不了门。

  不过牟佳人有点死脑筋,总是埋头苦读,拒绝别人打扰她的学习时间,此刻就算陆宇宁走了进来,也没让她抬一抬眼。

  放下书包,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书桌,陆宇宁默默叹了口气。

  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斗争,他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不如就当做从来不认识顾向年,反正他也不可能去查自己的学籍,咬死了不认两人是旧识,量他也不会多纠缠,到时候或许还能做个井水不犯河水的泛泛之交。

  背着单词本上新学的单词,却不时心不在焉地瞟向教室的前门,关注着陆陆续续到来的同学们。

  同样黑白相间的制式校服,只有肥大款和偏大款的区别,将青春年华个性斐然的少年们封闭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为了一场考试而奋斗数年。

  不知道这些标准化生产下的年轻人身体里,是不是也藏着和自己一样难以言说的过去。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将每一个灵魂塑造成了完全不同的个体,这些差异是如此神奇,以至于陆宇宁总爱悄悄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个人的微小表情。

  嗔怒、嬉笑、失落、平静,每个人面对同样的事总是有太多不一样的反应。

  这些反应是否发自真心,而不是和自己一样,为了保护自己竖起的坚硬外壳。

  其实他从心里羡慕温煦,羡慕她能无视别人的目光,羡慕她能在父母的宠爱下,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沉迷看动漫追小说这些在大人眼里是不务正业的事,她也从未受到亲人们的苛责。

  能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未尝不时一种幸运。

  没等到顾向年出现在门口,温煦倒是在陆宇宁思绪纷飞的时候,拖着她蜗牛壳一样的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进来了。

  陆宇宁也不知道她书包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什么早餐前的酸奶,午餐后的水果,晚餐时的榨菜丝,还有哈利波特同款围巾,海绵宝宝暖手袋,超大容量的保温杯。

  温煦总是能把自己照顾得舒舒服服,但在女孩子们的圈子里,她能谈到的话题却很少。

  常年留着齐刘海短发,穿着打扮也只以舒适作为唯一标准,比起女孩子们爱讨论的护肤减肥明星秘闻和时尚杂志,温煦更喜欢讲诡异离奇的都市奇谈。

  所以她从不刻意融入到女生们的小圈子,唯一能扯上闺蜜关系的,只有神经粗大被当成男人对待的武思思同学。

  等温煦慢腾腾地挪到原本属于陆宇宁的座位上,才如释重负一样,把蜗牛壳书包放了下来。

  陆宇宁隐约听见她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不仅暗自笑了一笑。

  “我说,温太阳,你背这么多东西来学校,真的不累吗?”

  温太阳是陆宇宁和肖央给温煦取的外号,因为温煦这两个字,就让人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温煦掏出了她带着牝鹿图案的保温杯,啜了一口,才斜睨着陆宇宁,拖着长长的语调说,

  “养生从小抓,活过八十八!你不懂。”

  又掏了一个塑料袋出来,里面装着一个鸡蛋,温煦一脸嫌弃地捏着蛋壳,放到陆宇宁的掌心。

  “只有武则天那样肌肉发达的女人爱吃这个,喏,我妈非让我补充蛋白质,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看姐姐多么知恩图报,为了感谢你昨天救我,还特意背着个鸡蛋走了这么长的路。”

  武则天是温煦给武思思取的外号,因为武思思作为体育委员,却能以女子之身慑服班上众多抠脚大汉,无人敢上前造次,故而成为了全班女性心中的偶像。

  握着手心里还在发烫的鸡蛋,陆宇宁用剩下的那只手戳了戳温煦的额头,把她梳理整齐的齐刘海揉得乱七八糟的,又把鸡蛋重新放回温煦的手里。

  “体育课不想再考倒数第一,就好好地听温妈妈的话,补充蛋,白,质!”

  没等温煦为自己的刘海报仇,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八班的教室门口,吓得温煦拍了拍乱发,留下句“多保重!”就转身研究她今日的课程表去了。

  顾向年进门的时候,只看到原本言笑晏晏的两个少男少女,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完全是一副不要惹我的态度。

  他甩下自己空荡荡的书包,把被陆宇宁挪开一点距离的两张书桌重新拼在一起,利索地坐下了。

  陆宇宁不禁皱了皱眉头,还好他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没人关注到这点暗流涌动的氛围。

  正当他准备收起单词本,预习第一节 课英语阅读课文的时候,一张旧照片啪的一声压住了课本的书页。

  “这个是不是你?”

  顾向年侧着身子,指着照片上最上排一个大眼睛两颊红通通的小男孩,看似提问,其实语气甚是笃定。

  陆宇宁扫了一眼照片,心里突然五味杂陈。

  这是一张小学生的集体合照,顾向年指着的那个皮肤白净的大眼睛男孩子眼神有些闪躲有些期待地看着镜头,旁边是整个照片里,四十个小孩子中最高的一个男生。

  显然,这个高个子小男孩有着和此刻身边顾向年一模一样的五官,连那点桀骜不驯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你认错人了,这不是我。”

  没有理会顾向年审视的眼光,陆宇宁自顾自地从顾向年手下抽出英语书,翻到最新一页,开始用彩色笔勾出生词。

  顾向年毫不气馁地又将照片拍到陆宇宁的面前,只是这一次是照片的背面。

  上面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全是一个一个的名字,最顶上则是红色字体印刷的“坪山小学06级1班毕业纪念照”几个大字。

  而对应着正面顾向年指出的小男孩那个位置,则明明白白写着“陆宇宁”三个汉字。

  旁边则是在陆宇宁眼中十分刺眼的顾向年的名字。

  “这下总不会是我看错了吧。”

  顾向年的声音里没有得意,只有笃定。

  陆宇宁猛地把书合上,转过身,直视着顾向年。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我不知道你认识的这个‘陆宇宁’是谁,但他绝对不会是你眼前的我,顾同学,如果你是来学习的,就不要想着找什么过去的熟人,觉得无聊你就像昨天那样趴着睡觉,不要影响我,我需要学习的时间很多,我很忙。”

  不理顾向年渐渐布满阴霾的表情,陆宇宁自顾自地翻开书,朗读起英语课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