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从学校的大门里挤出来,像洪水冲破了闸门。

  陆宇宁小心地躲开冒失的女孩们,避免因追笑打闹而造成的无必要的碰撞。

  穿过沥青铺就的马路,学校的对面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区。

  小区的名字叫桃李园,是个不大不小、不老不旧的拆迁房小区。被叫做桃李园,大概是因为搬进来的多半是当初青山中学拆迁的教师家属,和附近被占地的民众。

  四五年前这里随着城市建设,从一片荒地变成如今栽花种树的精致居民楼,原本毗邻的青山中学,则随着江城中学的搬迁而来,被并入其中,合成一所学校。

  陆宇宁的爷爷作为青山中学资历深厚的老教师,又有个好几口人的大家庭,自然也分到了几套房子。

  起初爷爷奶奶的想法是一家人仍旧住在一起。

  不过分房子的时候,陆宇宁的父亲和母亲势同水火,在闹离婚的关口,母亲便拿着自己和儿子的住房面积要了最小的一套房子,爷爷奶奶也不打算自立门户,遂卖了剩下的房产,把大部分钱分给了几个儿女,正式分家,搬去城区和大伯住了。

  至于父亲,这两年他嘴里说着做生意,却一分钱没赚,还把自己卖房子得的那一份财产挥霍一空。

  还好陆家这个大家庭里还有大伯这个主心骨,及时把父亲借给狐朋狗友的余钱都缴了回来,一家人又凑了点钱,给父亲交了首付买了套小户型,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上门去骚扰前妻。

  如今陆宇宁和母亲单独住在市郊也算落得清静。

  只是小区里不少当年的旧邻,对陆家家变的破事一清二楚,又自恃是陆宇宁的长辈,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他的面提起陆宇宁爹妈不和的事,弄得他心里十分不快。

  所以陆宇宁回家都特地挑人少灯稀的路走,就是想避开这些咬舌根的婆婆阿姨们。

  然而天不遂人愿,今天住在同一栋楼三楼的陈阿婆下楼倒垃圾,正巧遇到了遛狗的林师母,两人挡在楼道入口相谈甚欢,把陆宇宁堵在单元楼下,只能迎上去打招呼。

  “哎呀,小宁都上完晚自习回家了啊,我记得去年你还在上初中没有晚课的,一转眼都是高中生了,不过人可长得越来越俊俏了,你看看,这皮肤,比女孩子还白!还嫩!”

  先开口的林师母的丈夫是陆宇宁爷爷同个办公室的老师,还曾给陆宇宁爸爸当过授课老师,所以和陆家的关系一向很好。

  只是林师母是林老师后来娶的续弦,年龄足足小了林老师十六岁,如今早早过上了退休养老的生活,又有林老师丰厚的退休金供养着,不需为生活奔波,便越发天真骄纵,总爱点评别人的穿着样貌,丝毫没有意识到会得罪人。

  陆宇宁看着眼前全套加绒睡衣,羊毛拖鞋,脸上还画着精致淡妆的中年发福老阿姨,只觉得面对了一个大型毛绒玩具,还好林师母爱唠嗑,可心却不坏,并不难应付。

  “林师母说笑了,是因为冬天太冷,没晒到太阳,气色不太好。”

  因为年龄并不算大,兼之天生爱美,林师母并不喜欢别人把她喊大了,所以陆宇宁辈分上算是她孙子辈的,一般也只跟着大家叫她林师母。

  一旁的陈阿婆寡居在家,脾气不大好,为人直来直往的,因为女儿嫁去了外地,岁数上来以后就越发古怪了。

  “都说生儿像妈,小宁这瓜子脸白皮肤和她妈一模一样,只有眼睛像他爸,又大又亮!”

  陈阿婆的大嗓门吼得整个楼道都是回音,

  “你爸小时候可乖了,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活脱脱是个女娃儿,我抱他出去玩,别人都以为是我女儿呢!哈哈哈哈,后来你奶奶还给他留了个小辫子,丢到女孩儿堆里玩,果然长大了风流得很,总能讨女人的欢心。”

  林师母尴尬地咳了一咳,陈阿婆才意识到不是和无关妇女闲话家常的时候,眼前站着的挺拔少年,正是闺房逸闻里主角的儿子。

  陆宇宁倒是无所谓,嘿嘿笑了两声捧场,没有接下话茬。

  陆尔然风流成性,婚内便和好几个女人不清不楚的,最后找了个偷腥的狐狸精缠绵,蹬了前妻另结姻缘,是桃李园小区人人皆知的笑谈。

  当初他爸爸带着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小三回来给爷爷奶奶面见的时候,被奶奶提着菜刀追了一里路,弄得陆家人颜面全失,成了别人的笑柄。

  爷爷半生清誉,毁于一旦,一怒之下才卖了房子搬去城区和大伯住的。

  陈阿婆自知说错话了,只能打个圆场,化解下气氛。

  “小宁啊,你妈一个人带着你,不容易,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挣钱了孝顺她啊。”

  这些套话陆宇宁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本来应付着也累,寒暄两句以后就告辞离去了。

  关上厚重的防盗门,辣子鸡的油香飘到了鼻下,厨房轰隆隆的换气扇把油烟都抽到了窗外的寒夜里。

  母亲换下了正装,穿了身运动服,围着围裙正在热菜。

  厨房的噪音太大,她并没有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等宇宁走近了,她才给了个眼神,松了松挽起来的袖口,将热好的饭菜端进饭厅。

  宇宁把书包放在沙发上,也进了厨房,抽出一双碗筷,从电饭煲里盛了半碗饭给母亲端去。

  母亲程静和父亲陆尔然离婚后,就辞去了安逸清闲的学具厂会计的工作,投身保险业,做起了销售,常年奔波在江城下辖的各个乡镇,拼命挣孩子的学费和两人的生活费。

  东奔西跑的生活让她下班以后总是很疲惫,陆宇宁只能默默地做些微不足道的家务事,替她分担压力。

  程静端着白米饭,就着热腾腾的炒青菜吃了两口,才像缓过劲来一样,对着正在沙发上收拾书包的陆宇宁道:

  “周六你爷爷七十大寿,在‘沁园春’办酒,你记得早点去,嘴巴甜一点,去的都是亲戚朋友和你爷爷的学生,别让人觉得陆家的长孙不懂礼貌。有什么能帮忙的都帮着做,勤快一点,别让老人劳累了。”

  陆宇宁一听,心里更烦了。

  虽然本家的亲戚不多,但是远房旁支的亲戚却是开枝散叶,聚起来能坐几十桌人,一年也不见一次面,见面了必定话题都在他爹妈身上,偏偏他爹是个不靠谱的,亲戚们就一个劲地从他这里套话,想知道他爸又干了啥糊涂事,好拿着当下一年的乐子和谈资。

  “我不想去。”

  “你不去?爷爷每次都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去坐坐,你除了过大年,都没去过,这次难得他满七十办酒,你总该去了吧。”

  程静沉默了一会儿,戳了戳白色瓷碟里被火红的干辣椒淹没的鸡丁,叹了口气

  “我和你爸离了婚,就不是陆家的媳妇了,去你爷爷奶奶家,名不正言不顺,我难受,他们也难受,倒不如各自安好。”

  陆宇宁不语,他知道程静性子刚烈,分家的时候和奶奶闹得很不愉快,当初离婚是她提的,孩子的抚养权也是她争取来的,奶奶为此很是记恨了她一番。

  从记事开始,陆宇宁的吃喝拉撒都是奶奶一手包办的,加上奶奶迷信,封建思想又重,对陆宇宁溺爱放纵得很,母亲在管孩子的事儿上和奶奶闹过不少矛盾,最后孩子被她带走,奶奶总是少不了在宇宁面前提母亲当初和她拌嘴的事。

  “我包里第二层有刚从银行换的三千块钱新钱,你去书房抽屉里拿个大一点的红包装了,周五给你爷爷送去,你大伯记账要是让你写送礼人的名字,你就写‘陆宇宁’别写我的,让人看了说闲话。”

  陆宇宁闷闷地回了一声“哦。”

  然后按着程静的吩咐,拿了钱,用红包包好,放在抽屉最下层,用书本压着放好,又摆开数学练习册,开始做起“地中海”布置的课后小测。

  听见程静在厨房里放水洗碗的声音,他只觉得什么烦恼都开始涌上心头。

  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烦人旧同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还又当了自己的同桌;难得周末放个假,要面对叽叽喳喳不怀好意的亲戚们;更难受的是,他爸肯定会带着他后妈像个五彩大公鸡一样招摇过市,两个人都是爱出风头的奇葩性格,酒宴上说不定又要闹笑话,连累他也难堪。

  可是他不能拒绝,不能拒绝和顾向年同桌,不能拒绝去参加酒席,不能拒绝自己有这么一个父亲。

  陆宇宁只觉得心口被一团棉花塞住,无处用力又呼吸困难,他猛地推开书桌上的书,拉出缠好的耳机线,带上深蓝色的铁三角,趴在桌案上呆呆地看着被裱起来挂在墙上的油画。

  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头上带着蕨类植物和大朵紫红色东洋菊编织成的草帽,蹲在一丛山茶花前面,画的顶端是藤蔓缠绕的半熟猕猴桃。

  生涩的笔触未必绘制出了艺术家级别的作品,但是看着色彩艳丽,草木生长的这幅画,记忆里阳光晴好的那个夏天仿佛又重新回来了。

  静谧的夜里,听着耳机里流淌而出的八音盒版天空之城,陆宇宁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点心安。

  还好,一切都总是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