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悄悄定睛望去,门口踏出一位老先生,正是那日跑掉的老先生,此时他不止自己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白白净净、书生模样的男子。

  老先生人未至,声先到,待他抬脚进来时差点看到何悄悄带着那一脸白呲牙一笑,顿时脚下一绊,幸好身旁一个学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小丫头,你的脸是怎么了?”老先生惊奇地问道。

  莫非几日不见就毁容了?连手指头都被人打了?

  何悄悄顿时有些尴尬,若是老先生一个人倒也罢了,但是他身后跟着一串儿人,高矮胖瘦,什么类型都有。

  “我、我先去洗把脸。”

  说罢何悄悄落荒而逃。

  而在她收拾脸的过程中,白胥已经在暗暗打量那一堆学生中最年长的,那人约莫三四十岁的模样,正与秦子由给他的画像一模一样,莫非这中年男子才是鸿儒先生?

  白胥这般想着,而鸿儒先生也开始仔细端详这岳阳楼内的红柱金字,龙飞凤舞的大字潇洒飘逸,一股超然脱世之风油然而生,更别提这诗句字里间的脱俗实在是妙,此等诗句居然刻在一家酒楼之中。

  “敢问,这诗是何人所做?”

  白胥正拿出了画像暗暗对比,闻言答道:“是一位过路的范先生。”

  鸿儒先生来了兴致,“这位范先生是何许人也?实乃大家。”

  “不认得,过路人,留了诗便走了。”

  何悄悄早在用这诗句之初便与众人说好了说辞,问什么都是不知道不认识,问谁就是范先生。

  鸿儒先生轻叹一声,言语间尽是惋惜,其他几位书生模样的男子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瞥向那金灿灿的大字,尽是赞叹。

  “这诗虽然不是他作的,但这字是白小子写的,尔等楷模。”老先生捋着胡须,似乎有些骄傲。

  众书生连连拱手拜道:“老师所言甚是。”

  白胥一挑眉,没想到这一群人都是老先生的学生,这么说来,莫非鸿儒先生也是……

  不对,这鸿儒先生与老先生模样相似,看年纪或许是父子。

  既是父子,也是师生。

  说话间何悄悄已经收拾好了走出来,几缕发丝被打湿黏在脸颊上,她随手撩了撩头发,如清水芙蓉,几个年轻的书生看直了眼。

  白胥冷哼一声,看什么看,再看也是他白胥的未婚妻。

  “小丫头,你可算出来了。”老先生颇为喜欢这个真性情、手艺又好的丫头,连忙将自己身后一个面容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拉了出来。

  “快看看,都是我的学生,有没有喜欢的。”

  何悄悄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这老先生为了白吃她做的饭,还真把自己的亲学生们都拉了过来。

  她摸摸下巴,“感觉有点腼腆,我喜欢健谈的。”

  那书生是有些腼腆,垂着头脸颊微红,闻言有些失望,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把他拉开,又换了一位。

  “太健谈了,我喜欢正经一点儿的。”

  “太正经了,我喜欢风趣些的。”

  “太风趣了,我喜欢儒雅的。”

  “太儒雅了,能不能……”

  何悄悄一顿挑剔,叫那些对她有些想法的书生们一个个地散了心思,心底忍不住一阵失落。

  老先生还要再换一位,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身旁那几个被何悄悄挑剔过的人乖乖站成一排。

  “还有大师兄……”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老先生眼神一亮,目光看向正在欣赏那红柱诗句的鸿儒先生,鸿儒先生感受到那一道道炽热的目光简直哭笑不得。

  “父亲,儿已娶妻。”

  老先生轻叹一声,“算了,你不配。”

  目光又扫视到那站好的一排人,挨个儿地骂了一句没出息,何悄悄居然一个也看不上。

  何悄悄收到那一波幽怨的目光,也是哭笑不得,她还没想成亲呢,就只能挑剔一番了。

  “要不……改日老夫把孙子带来……”

  何悄悄:“……”

  老先生似乎不甘心,既然他的六个学生何悄悄看不上,那他就再收一个学生。

  视线扫向岳阳楼内,一些客人正在看戏,老先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这些人长得还没他那六个学生好看呢。

  突然视线停在正在看热闹的某人身上。

  “白小子,你过来。”

  白胥指了指自己,有些疑惑,这关他什么事。总不能要给他说媳妇儿吧。

  感觉这老先生也不是干不出来。

  “白小子,老夫要收你做我的第七个学生。”

  白胥扯了扯嘴角,这老先生看着不太正经的模样,不知能教出个什么学生。

  “老夫镜渊……”

  扑腾,白胥当场就跪了。

  “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白胥说得飞快,生怕这老先生改口。

  镜渊先生,天下儒生之师。

  这天下儒生都想拜入门下的先生,但镜渊先生年纪大了,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也很久不曾收徒了,所以渐渐的世人便只知鸿儒不知镜渊。不仅如此,此人还极为挑剔,多少人遍寻踪迹、三顾茅庐,都被赶了出来。

  若说鸿儒先生已经算是求而不得,那拜入镜渊先生门下简直是堪比登天。

  何悄悄简直惊呆了,这老先生居然能让白胥这王八蛋跪了,厉害了。

  “好好好。”镜渊先生大喊三个好字,直接把白胥按在何悄悄对面,“快看看他怎么样?”

  何悄悄:“……”

  “他综合了以上所有人的缺点,最不能嫁。”

  “不会啊。”镜渊先生不甘心,继续夸道:“你与他相识已久,知根知底最佳,而且你看他长得也算是……像个人吧。”

  白胥抽了抽嘴角,什么叫像个人,突然就开始怀疑这老先生是不是拿着镜渊先生的名头招摇撞骗呢。不过鸿儒先生在那里站着呢,倒也骗不得人。

  “再看他文采出众,等来年科考他中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夫人了。”

  镜渊先生卖力夸赞着白胥,白胥似笑非笑拄着脑袋看着何悄悄,贱兮兮的样子让何悄悄想抽他。

  “老师放心,家父与何家叔父已交换庚帖,她是板上钉钉的白夫人。”

  镜渊先生闻言更开心了,大喊三个好字。

  何悄悄气得咬牙切齿,正巧楚拂衣路过,她抄起楚拂衣手里的扫帚朝白胥打去,白胥见状不好,连忙跑去。

  镜渊先生乐呵呵地捋着胡子,“看他们感情多好。”

  旁边的鸿儒先生依旧在端详红柱上的金字,边欣赏边赞叹,恨不得把柱子带回家。

  看那字体愈发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单凭这一手字他也想收白胥为徒,但既然父亲抢先,做自己的师弟也是极好的。

  自那日镜渊先生回了家以后便开始各种挑剔,先是家中厨子的菜做的不及什么何姑娘,紧接着那些小师弟们的文章也开始被挑剔,字字句句不及白小子,搞得怨声载道,又敢怒不敢言,有的扬言要去寻那口中的白小子。

  直到镜渊先生随手拿出了一张白小子的文章,那群学生们才住了嘴,各个心服口服,更是恨不得见一见这位白小子。

  鸿儒先生至今还记得,那般文采几个师弟一个比不上,难怪父亲挑剔。

  他目光落到了旁边打着哈欠懒洋洋扫地的一个伙计身上,看那伙计似乎也不一般,果真是有趣的地方,怪不得父亲不愿回家。

  ……

  为了招待镜渊先生以及那一圈儿学生们,何悄悄特意吩咐二狗多做了几个拿手菜,众人吃得十分尽兴,怪不得老师留恋此处不愿归家,实在是从未吃过如此味美的菜肴。

  饭后的一道甜点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糯米搓成的小团子,看着像是汤圆,却又不同于汤圆,吃到嘴里糯糯的,汤品又甜又香,一股子酒香充斥着喉咙,醇香又不醉人,着实好吃。

  席间镜渊先生说起了鸿儒先生创办的书院的事情,书院就在临城,离岳阳楼也不算远,便想邀请白胥也过去学习。

  “只是不知你是否有意科考?”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众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看向白胥,他们也想拥有一个白胥这样的师弟,这样师门便日益壮大。如果白胥是他们师弟的话他们作为师兄来与师弟探讨,便不得不来这岳阳楼坐上一坐,口中酒酿圆子的味道似乎依旧留存。

  而对于何悄悄几人来说,意味着白胥将会离开岳阳楼。

  其实大家心底也清楚白胥是一定会去京城赶考的,只是这还是第一次被提到明面上来,楚拂衣几人看向何悄悄。

  何悄悄面色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十分高兴。

  “好事啊,快答应。你的账房位子可以让楚楚来,他这几日做的也挺好。”

  白胥也有些犹豫,但他来临城一是为了逃婚,二便是为了科考,这几日晚上被谢知意教训也都是为了最终的科考,他还是答应了。

  几人约定等他放了学便再回来,继续做他的账房,待他去上课,便由楚拂衣替他的位置。

  招待客人的晚宴居然成了送别宴。

  何悄悄开了一坛好酒,一群弟子喝的脸颊生晕,一个个地去找白胥敬酒,恭贺他们终于又有了一位小师弟。

  鸿儒先生倒是反过来敬了何悄悄一杯,何悄悄自打知道这二位身份后那是战战兢兢,此时更是受宠若惊。

  “多谢何姑娘救了家父,鸿儒在此谢过。”

  “不敢当不敢当。”何悄悄战战兢兢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何姑娘秀外慧中,难怪得家父另眼相待。听说这诗词是一位范先生所作,不知何姑娘是否可以引荐一二?”

  何悄悄珊哂笑道:“怕是不能,范先生只是游人,我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那可有他的画像?”鸿儒不依不饶,一心想要问出范先生的下落。

  “没有……”

  鸿儒先生有些失望,他对于这位范先生是实在敬仰,那些诗词每读一遍便有不同的心境。

  镜渊见状道:“何必去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开怀豁达,这不正是范先生所要告诫,你一向为外物所累。”

  鸿儒苦笑道:“父亲所言甚是。”

  他活了近四十年却还是看不透这世俗,一直以来背负盛名,事事受人牵制,近年来他已经努力去避世,却还是躲不过。

  众人谈笑有度,席间轻快无比,连林青花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时光,期间居然还有人来问她姓名,倒是叫她哭笑不得。

  尾末何悄悄有些醉了,晕晕乎乎昏睡过去,众人散场,林青花要扶她回去,白胥直接接过何悄悄的肩膀,自己将她扶到了后院。

  林青花帮忙让何悄悄躺好,替她拖了鞋袜,放好被褥。

  “你去京城她怎么办?”

  白胥闻言抬眸,“我会带她一起去。”

  “她不喜欢京城。”林青花笃定道。

  “我知道。我自有打算。”

  林青花也不好再问下去,她看得出来这俩人心里都有想法,只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一个假装不在意,嚷嚷着要退婚;一个故意闹腾,打着哈哈坚决不退婚。

  月上中天,晚风轻拂,白胥一个人走在路边月光在他身上洒下银辉,影子拉的老长,他不止一遍地想过此事,但他想不通。

  他是一定要上京的,可悄悄不喜欢京城。

  回谢府的那条路好似很长,又好似很短,不等他想个所以然来,谢府的门口已经近在眼前。罢了,改日再想吧。

  谢知意正在书房等着他,白胥同谢知意说了镜渊先生与书院的事情,隐去了他心底的纠结,谢知意淡淡嗯了一声。

  也好,白胥拜镜渊先生为师自然极好,这样等他上京后也有人看管他。

  “你今日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谢知意很快便发现白胥一直在走神,有些生气。科举在即,他竟有心思想别的事情。

  “罢了,今日好生休息,明日再来。”

  谁都会有烦心之事,谢知意表示理解,白胥走后,他站在窗前,月色明亮,圆如玉盘,一如当年他在父母门前长跪不起求娶元如之那晚。

  也是这般月色皎洁,撩动少年的心,叫人失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