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和洛州的不一样。”
“我和你在洛州的屋顶看过天。”
“只是你忘了。”
池晋年一只手轻轻捏着阮原的鬓发摩挲,另一只手拿着一碗酒。
抬头,饮尽。
那小巧公子在他怀里,侧过头,扬起一个笑容。
突然,他注意到什么,身子往后侧,轻喊了声“王爷”。
池晋年收回神思,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见李梧月站在不远处,表情前所未有的坚毅。
“李姑娘似是有话要同王爷说。”
阮原站起身,“我先回帐了。”
池晋年却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拉了回来,按在身边坐下,
“何事。”
阮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扫过李梧月,最后还是安分待在原地。
他看着李梧月迈步过来,纤细的身子在大漠暗沉的夜里随风轻晃。
还有两步就要到跟前,她却猛地往地上一跪,扬起一小片黄沙。
“李梧月和小罗自请随王爷出征。”
阮原深吸一口气,不解落到她脸上那一刻,又转化成明了。
“不行。”
那王爷断然拒绝,脸上没有表情。
“军队不需要拖油瓶。”
“王爷,我们能骑马,不会拖累军队行程。”
李梧月坚毅地打断,在那王爷藏着不知名情绪的视线中弯腰,额头轻触在地面上。
“我和小罗行医,愿为王爷效力。”
池晋年微微眯起眼睛,
“行军打仗,没那么容易。”
“吃不饱,喝不到水,是常事。”
“若有袭击,我不保证能护好你。”
李梧月突然抬起头,胸腔因为激动的情绪轻微起伏,
“王爷,我们能吃苦。”
“不求王爷护我们的命,只求跟在王爷身边,为王爷效力到死。”
池晋年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闪烁的坚定,似乎有点动摇了。
他正欲开口,坐在一旁的阮原却猛地扯住他的衣袖,睁着那双澄澈的眼睛,
“王爷,我…”
“你不行。”池晋年毫不犹豫地打断,眼中似有怒色,威严在脸上爆发,“你无论如何都得留在这里。”
“没有另一种可能。”
阮原噤声,抿着嘴。
李梧月的肩膀轻轻一颤,却很快恢复了镇定。
就在这时,池晋年的声音划破寂静,幽暗的目光直直对着李梧月的头顶,
“你们执意要去,那便去。”
“一旦决定,再不能反悔。”
“路上若有异议,你们就原地离队,没有人会等,也没有人管你们接下来的生死。”
他的语气极认真,不带其他情绪,也没有任何波澜。
李梧月还是那样把头磕在黄沙上,
“谢王爷。”
池晋年移开视线,
“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
李梧月毫不犹豫地接话,
“回王爷,不需要考虑。”
池晋年叹一声气,忽地站起身,视线没再落到她身上。
“那便这样吧。”
“收拾行李,后日启程。”
他说完,便大步流星往灯火通明的军营去了。
阮原看着地上跪着那人,她的肩膀突然剧烈颤抖,隐忍的呜咽漏出来,把整一片大漠的空气都染上悲哀。
“李姑娘。”
他蹲下身把她扶起来。
李梧月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
“阮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输了,在你面前一败涂地。”
阮原怔在原地,猛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八年”。
就在这时,李梧月侧过脸,对上他的视线,
“你错了。”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而你,真认为自己能安然在他身边,作为一个男人母仪天下吗。”
“你甘心,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
“如今他爱你,可谁又能说得好,下一个八年。”
李梧月说完,毅然站起身,换阮原一个人呆愣在原地,任由大漠的风吹散他周身的纤细。
———————
发兵前一天晚上,池晋年整肃完军纪,一转身,就看到那小巧公子一身白衣,站在军营外那颗胡杨树下。
他解散了士兵,朝那公子走过去。
公子抬起手,手里紧攥一把剑。
“晋郎,走之前,教我舞剑吧。”
池晋年看着他,心思在这夜里颤动一下。
而后他的手覆上小巧公子的手背,身子探到公子后面,胸膛紧紧贴着他的背。
“你小时候,剑舞得好。”
“以前你教我舞剑。”
“今晚,换我教你。”
阮原的喉结动了一下,眉毛短暂簇在一起又绽开,上涌的哭泣生生噎回肚里,换成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他多想,永远留在这王爷给他编造的梦里,一生一世。
可是这王爷,就要走了。
下一次再见,天上的月亮会轮几个轮回呢。
眼泪悬在眼角,夜风扬起黄沙,他闭上眼睛,抬脚。
手中的剑隔着他的手在那王爷操纵下,划出一道道银光。
公子的步伐慢悠悠,王爷的步子也刻意放缓,脚印在黄沙上一个接一个,凹陷,又覆盖。
“夫人的剑,舞得不错。”
黄沙变成大雪,夜空换上晴天,身后的胡杨树开起槐花,四季在二人身后轮换。
尽管要分开,尽管院里那颗槐树可能被烧毁,尽管炽热的黄沙不是大雪,他们心里的四季仍旧绚烂。
公子笑着,落下两行泪。
空气寂静,心跳却生生。
公子的手腕一抖,剑柄就脱手。
剑被黄沙吃掉的那个瞬间,他转身,用力拥住身后那个稳重的胸膛。
“你教的剑…我记住了。”
“想你的时候,我就在这棵树下舞剑。”
“舞着舞着…你就回来了。”
哭泣隐忍,却悲痛万分。
“回来的时候,夫人肯定舞得比我好了。”
“夫人,学什么都快。”
“那天,都能射下飞鸟了。”
阮原扯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揪紧,哭着哭着却笑出来,
“晋郎,一定会再来看我舞剑的。”
“我在世上最相信的人,就是晋郎。”
下一个八年,下下个八年,我们都会和现在一样。
所以第二天,他看着晨光下,披着战袍那人率马离去的时候,眼泪没有再失控。
他的声息越来越远,可阮原分明看到,在那黄沙的边际,他回过头,目光重重落在心上,绽开千斤重的花。
他走了,但他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接我,去做他的凤凰。
————————
华景的雨连下了两个月。
宫女弯腰打开门,池承期一步跨过门槛,看着外面的雨帘,眉头紧皱。
“罗祥。”
他侧过头,那公公于是跪在地上,垂首。
“你是先帝心腹,也是宫里的老人。”
“这宫里的大小事情,你都知晓一二。”
“因为这些,朕才留着你的脑袋。”
他微昂起头,视线火一样沿着丝线烧灼,落在那太监头顶。
而后他猛地甩袖,宫女太监一下子跪了一地。
“但你!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东西!”
“池晋年死了那么久了,朝中怎么可能还有人惦念他!”
“还写折子,写折子让朕彻查他的死!”
“胡闹!胡闹!!!”
他把手中的折子一甩,不偏不倚砸到罗祥的脑袋上。
“他为什么死,你很清楚。”
“该用什么说辞,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这件事情如果过不去,你的脑袋朕也没必要留了。”
罗祥头上的折子哗啦掉在地上,他把头重重往地上一磕,
“嗻。”
池承期幽幽看他一眼,旁边的宫女替他支好辇,他抬脚,正欲坐上那矮矫,便有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跑过来。
“皇上!参见皇上!”
小太监在雨里往地上一跪。
廊檐下的罗祥也没有抬头。
池承期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冷冷说了一句,
“说。”
那太监也把头往地上一磕,抬手递上一个折子,
“西北急报!”
池承期旁边的宫女接过折子递给他。
他张开折子,微微眯起眼睛。
然而还没看完,他便又像刚才那样把折子扔了出去。
“一个比一个胡闹!”
“我堂堂大夏的官员,怎么写得出这等言论!”
“世上哪有妖,哪有妖!不可理喻!”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怒气的手直指地上那太监,
“递折子这人,杀了!”
“以后,朝中再不许出现这等言论,扰乱军心,违令者斩!”
他跨坐到矮矫里,在雨中摇摇晃晃,逐渐远去,身影很快被淹没。
罗祥这时方才直起身,顶着一张因为血液倒流而通红的脸,面无表情看着那位新帝消失的方向。
这世上有没有妖,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说了算。
西北,池晋年的大军,已然出发。
而这大殿,又会迎来新的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李梧月,你乱说什么吓我夫人。”【凶】
李梧月:“我说的大实话。”
池晋年:“不可理喻…”【气】
阮原:“没事,她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