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原在马车上坐好,旁边的池晋年却突然拿出一套衣服,
“换上。”
阮原看着那套白色的男装,有些犹豫,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池晋年又道,
“今天和我出门的,是阮原。”
那院里的槐树还没开花,阮原心里却早开了一片,听到这话后,又一片。
接过衣服攥在手里,那人的手伸过来给他摘掉发簪,再一片。
马蹄声声,停下的时候,下来一个高俊的男人,还有一个小巧的公子,一个端着脸,一个笑弯了眼。
阮原看着眼前这片宽阔的草地,再后面是被马蹄踏平的泥地,不少马匹欢快的身影掠过视野。
“晋郎,你要教我骑马。”
池晋年摇摇头,两只手习惯性背到身后,往那草地上的房子走去,
“是给你挑马。”
阮原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突突直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一只手扯上他的胳膊,又放下。
马场老板走出来,见到池晋年万分恭敬,赶忙把二人引进去,上酒上茶。
池晋年坐下,朝那边的马棚扬扬下巴,
“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嗯!”阮原答应一声,高兴全数写在脸上,池晋年亲手替他盘在头顶的发有几缕散出来,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
池晋年看着这小巧公子难得雀跃的背影,勾起嘴角,倒了老板端过来的酒猛喝一口。
这酒本来很烈,今天却越尝越甜。
那小巧公子瘦小的身影在马棚跟千反复打转,好一会儿才选好一匹精神的白马,接过老板递给他的缰绳,朝这边挥手,喊一声,
“王爷,我要这匹!”
池晋年点点头,拿起酒壶走过去,一只手抚上马背,直勾勾看着那小人儿,
“挑得不错。”
“走,去骑骑。”
马场老板手把手教了阮原一阵,他自己上马,磨合得不错,没过多久便一人一马在那泥地上打转了。
池晋年坐在不远处喝着酒,看着他慢悠悠在马背上摇晃,春风撩起袖管和那头乌发,美得和画一样。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惬意,而后朝他过来,马蹄一下一下踏着泥地,泥地扬起黄沙,黄沙卷起公子的袖口,卷出一片悲哀和荒凉。
“晋郎!”
他的声音传过来,不知怎么到了耳边就成了“二皇子”。
二皇子,二皇子。
池晋年心尖一震,什么悠远的记忆瞬间放大,马上的白衣公子,眼里不再有光。
他站起身,朝那公子走过去,酒壶落地滚了好远,却没洒一滴。
看到池晋年走过来,阮原翻身下马,就着春日阳光笑得和熙,
“今天是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说完,那男人便将他紧紧一揽,揽得比往常还要紧,有些喘不过气。
“晋郎?”阮原有点不知所措,却还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刘似烨..刘似烨…”
那人把脑袋埋进他的肩膀,唤了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
危险的信号悄然蔓延,阮原怔愣一瞬,脸上的欢欣也开始震颤。
“刘似烨是谁?”
他问。
“刘似烨是…”温热的液体在颈间四散,那人的声音在耳边盘旋,
“我的心上人啊。”
欢乐炸裂,肝胆俱碎。
那信任和情意筑起的高墙,也轰然倒塌。
阮原咬紧下唇,一只手颤抖着伸到池晋年腰间,握紧那块白色的玉佩,像是在和凶猛的野兽拉扯。
他扯下来攥在掌心,抬起胳膊好几次却没敢让它闯进视野。
最后一次,终于看清了刻在上面的那个字。
烨。
眼泪夺眶而出,心里那片树林燃起山火,烧得面目全非,呼吸一下下颤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厚重几分。
阮原垂下手,睁着通红的眼睛推开池晋年,把玉佩塞进他的袖管,喉间在渗血语气却极力平稳,
“王爷醉了,回府吧。”
说罢转身,留下那个人和那匹白马,把剩下的呜咽悉数吞进喉管。
今天是这些年来,最痛苦的一天。
比方世芸回来那天,更钻心剜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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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拜见父皇。”
池承期坐起身,想要下床行礼,身穿龙袍的男人却摆摆手,亲自把他扶回床上。
“父皇怎么亲自来了。”
北帝沉稳的目光落在这年轻人脸上,
“你母后听闻你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病了一场。”
“朕替她来看看。”
说罢眼神锋利了些许,“最近听到些风言风语,你同朕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承期坐直,一副委屈却不敢显露的样子,
“没什么,冬春交际,儿臣偶感风寒…”
旁边那小厮听了直直往地上一跪,大声道,
“皇上,七皇子并非感染风寒,是..是二皇子…”
“住口。”
池承期待他提及二皇子才装模作样打断,假惺惺对上北帝关切的眼神,
“父皇政务操劳,我们兄弟之间这些小打小闹,何须多言。”
北帝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一只手示意池承期闭上嘴巴,另一只手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厮,
“你继续说。”
那小厮身躯微微颤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回皇上,二皇子派人,给七皇子送了份礼,说…说是上元节贺礼。”
“七皇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条血淋淋的舌头和好几根手指,当即呕吐不止,从那天起便食欲不振了…”
“荒唐!”
北帝大喝一声,甩过衣袖站起身,大声道,
“这是小打小闹吗!”
“他这是要做什么!打个南域,就以为是他的天下了!”
池承期靠在枕头上,微微抬起眼,看着北帝眼中汹涌的怒意,唇角上扬几分。
说到底,父皇对那个庶子的感情,不及对自己的万分之一。
“父皇,二哥并非这样的人,这件事或许有误会…”
“你还替他解释。”北帝两只手背到身后,眼里的刀子可以杀人,“在幽通那样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他与你们不同。”
“他根本就是一匹野蛮的狼。”
池承期听到这里乖巧地闭嘴,看着北帝重新坐回床边,郑重地说,
“期儿,父皇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他欺辱。”
“而你,也要学学怎么当一头足够凶狠的虎。”
池承期低下头,“儿臣遵命。”
北帝大步走出门外,回了祁承殿,在大气的书案后坐下。
“罗祥。”他锁着眉头,沉声道,“到时候了。”
“埋了这么多年的网,也该收了。”
旁边那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走到北帝身边的时候却平静如水。
“皇上,这晋王该如何杀。”
北帝翻开书案上的一本折子,好像这条命在他眼里的重量不值一提,
“如何杀不重要,朕只要结果。”
“嗻。”罗祥应一声,躬身退出了祁承殿。
来至他的卧房,他把手指放进嘴里轻唤一声,便有只信鸽飞过来停在窗前。
那信鸽飞走的时候,直直向着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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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晋年睁开眼睛,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头疼欲裂,一下子没认出她是谁。
“王爷醒了。”她掏出手帕,却唯唯诺诺,不敢在他寒冷的眼神中抚上他的额头。
想起来了,柳庶妃,在阮原嫁过来前几天入府的,见都没见过几次。
“怎么在你这里。”
“王妃,在哪。”
池晋年坐起身,掀开被子,两条腿放下,皱眉望着那个哆哆嗦嗦的女人。
柳庶妃低下头,攥紧手帕,“是王妃,王妃让妾来的。”
池晋年眼中的寒意更盛,好像在房里下了一场雪。
“王妃让你来的。”
“还真敢说。”
他站起身,伸手抓过挂在架上的衣服穿好,把放在桌面上的玉佩系在腰间,推门就往外走。
正想往阮原那院去,守在外面的如画却俯下身拦住他,行了个礼,
“王爷,顾公子来了,说有要事。”
池晋年脸一黑,看着如画乌黑的发顶顿了一会儿,方才改了方向,大步往书房去了。
“王爷。”
顾琮早就在外面等着了,看起来有些焦急,飞快跟着池晋年进了房,把袖管中的信笺取出来放在桌上。
“罗公公送来的。”
池晋年在书案后坐下,本来就不大好的脸色铺上一层讽刺,
“吓了吓他的掌中宝,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说罢打开信笺展开,沉默地看完,又放下。
“假死的药,取出来给我。”
顾琮有些惊诧,瞳孔颤抖一下又恢复平静,上前一步替池晋年烧掉信纸,
“是。臣马上回去取。”
那信纸化为烟尘飘走,顾琮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王爷,”他深吸一口气,“假死的事,需要告知王妃吗。”
池晋年抬眼,声音依旧沉稳,看不出情绪,
“我会告诉他,你做好自己的事。”
“是。”顾琮低头,转身安分地退出了书房。
经过书房外面那片小竹林,却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自己,轻轻的,清风一样。
“顾公子。”
他转身,看到那竹间走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美得沁人心脾,美得遥不可及。
那公子白皙的背,带着红色的血,又出现在眼前,晃晃悠悠。
“参见王妃。”顾琮按下波动的心神,垂首移开视线。
“顾公子,我来找你,是有些问题想问。”
这身份尊贵的小巧公子看起来很冷静。
“王妃请问。”顾琮依旧低着头。
“顾公子可认识一个人,名叫..”
“刘似烨。”
话音落了,这名字却还在回荡,敲击着两个人的心,带出不同程度的惊异和悲伤。
“回王妃,略有耳闻。”
“他是南域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公子,与刘大人一同为王爷效力多年。”
“顾某与刘公子只见过一面,记不太清他的容貌了。”
顾琮突然抬眼,目光落在阮原身上,不冒犯,很识分寸,
“不过刘公子通身的气质,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那小巧公子扯起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只手抚上旁边的竹杆才能站稳。
“如此。”
“那刘公子,现在何处,在做什么。”
顾琮脸上没什么表情,瞳孔却轻颤,
“刘公子在王爷发兵南域前,自尽了。”
“我懂了。”阮原微微眯起眼睛,遮住那无法控制的红色蔓延,“谢顾公子。”
怪不得那玉佩重要至此,怪不得下雪那天他要打翻毒酒。
那些珍重,那些眼泪,那些拥抱,那些亲昵,全都是为了别人。
什么互相取暖,什么更胜一筹,都只是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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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阮嬛嬛:“这么多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池老四:“…”【内心不知所措】
酒瓶【瑟瑟发抖】:“不是我的错,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