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过去一月有余,高照把安排和士兵们细说完就撂挑子,每天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在府里上蹿下跳,人影都见不着一个。
刘大人见状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刘似烨却每天笑眯眯地和士兵们说,平时找不到高照无妨,到了宝山听他安排就好。
他那么坚定地相信,高照一定会让太子人头落地,然后圆满归来,继续在府里当屋顶上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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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坐在窗前,嘴里叼一片随手扯下来的树叶,看着苏煜烈写完字,放下笔拿着纸走过来在他面前展开,上面赫然一个“照”字。
“好看。”高照说着,视线却没落在纸上,而是落在苏煜烈眉目如画的脸上,看着那人听了夸赞勾起嘴角,带出一抹耀眼的笑来。
“等我们从宝山回来,我就找人把这字裱了。”
高照看着苏煜烈转身把纸小心翼翼放回桌面上,突然抿唇,心中敷上一层影。
眼前景象如此平和,十几天后再回来,这平和也难得了。
“刘府被发现杀了太子以后,会怎么样。”高照突然问。
苏煜烈压纸的手一滞,顿了一下之后回了一句,没有回头看窗边那人。
“刺杀太子,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高照猛地站起身,把嘴里的叶子往下一掷,心湖翻起滔天大浪,简直要把天灵盖掀翻,神经寸断。
“搞垮刘府,竟是这个意思!”
“有什么不能再想想,非得要他们的命?”
那刘似烨一颦一笑,嘘寒问暖的模样浮现在眼前,洛州城河边那几个包子此时也格外刺眼,叫高照喘不过气来,直勾勾盯着那苏煜烈,眼中生生瞪出几条血丝来。
苏煜烈第一次看到高照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心里一惊,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阿照,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
说罢轻轻抬手放上那小和尚的肩,瞳孔也开始闪烁,
“对不起,是我把你扯进这腥风血雨来,叫你难受了。”
高照一掌打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那苏煜烈视线于是疼痛地颤了一下,高照明明看在眼里,心里的悲愤却未消半分。
“苏煜烈!你为了亲手砍南域皇帝的头,要那么多人陪葬!”
“刘府和北国合作,一样能杀了南帝,一样能让北帝登位,可你,”高照像头老虎一样怒吼出声,眼眶却含着一池清泪,“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的私念!”
“为了你一个人的仇和怨!”
苏煜烈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小和尚悲痛欲绝的模样,自己也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了一般,乱了方寸。
政场杀戮对于自己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再正常不过。再痛,再愧,见得多了,他的心也早就和磐石一样坚硬,不会再为这些事情动摇半分。
可如今他生生看着高照那颗心脏被鞭笞,伤痕累累血流满地,自己的石头也顿时卸了铠甲,疼得钻心剜骨。
高照怎么能承受这种本不属于他的痛苦,那可是他的小和尚。
苏煜烈脸颊滑下两行泪,刚抬起手,就看到高照眼眶里的泪也落下两行,然后他睁着那双通红的眼睛看了自己一眼,转身跃出窗口,千万种情绪溢出,心碎跟着落了满地。
我不杀人,人自杀我。
虽这样说,可他也的确藏着私心。
如果不亲手报仇,又怎么了却一桩心事。
苏煜烈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好像踩了满地的血,好像踩着高照那颗生生跳动的心。
如果他的小和尚不回来…
他不回来,便再不用陪他淌这血海尸河了。
苏煜烈攥紧拳,指甲嵌进肉里刺出血来。
不是他不想追,而是他知道,自己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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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坐在那晚苏煜烈带他来的山头上,怀中一壶酒,视线藏进下面一片繁华的元城夜景里。
跻身喧嚣,欢乐却失守。
一阵白烟升起,里面悠悠走出一位眼熟的神仙。
高照收回视线,抬眼望着那神仙,
“是我醉了吗,你头发怎么白了。”
合欢子下意识伸手抓上肩膀搭着的白发,万般心事化作嘴边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我想让它白,便白了。”
高照看着那神仙在他旁边坐下,短暂地笑了一声,“你竟也学了几分胡说的本事。”
合欢子盯着旁边那人好一会儿,又扫一眼他怀里空了的酒壶,目光灼灼,转而又幽幽。
“相思子。”
他轻唤了一声,那人却没有侧过头。
“三生谱如何变,刘府上下的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若我会选另一条路,你又怎么会特意下来劝我。”高照淡淡地回答。
那合欢子顿时噤了声,落在高照脸上的目光不知是怨还是别的什么。
“苏公子只是一个凡人,他有他的欲,有他的愿,我一个神仙都任性至此,又怎么去怪他。”
高照说着,拿起酒壶递到嘴边一抬,才发现已经空了,于是干笑了一下,念念道,
“不是一个合格的神仙,可我不怨。”
“我有自己的执念,有想实现的愿,有要守护的人。”
“那些还不了的情,做不到的事,顾不上的人…就让他们去吧。”
高照顿了一下,好容易定下心神,方才对着那神仙扯起一个笑容,
“合欢子,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我为了苏煜烈下凡,以后自当陪他一路走下去,没人拦得住我,自然也无人能拦他。”
“此后世间再无相思子,”高照定定望着身边那飘带纷飞的神仙,“只有高照。”
合欢子眼里的波浪扬起又落下,最后竟溢出一股释然来,好像他本就知道高照会同他说这些话似的。
衣服上的飘带默默往那小凡人的肩上一揽,白发也随风扬起轻轻扫过小凡人的脸,合欢子陪他一起坐在山顶,一个醒着,一个醉着。
彼此都知道,从今以后便是真正的天人两隔。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在这凡间看星星,也别有一番滋味。”
“只要你不悔,下来一遭,也值得。”
合欢子眼里盛着神仙才有的清明,却还是忍不住把头微微往高照那边侧了侧。
凡间的星星通透,任谁都要动一瞬凡心。
说到凡心,比起高照,先动的人可能是他。
高照看着这神仙收了飘带站起身,还是那副仙气缈缈的美丽模样,眼眶里却好像盛着一条隐隐若现的河。
“世间再无相思子,以后我也不用食言了。”
“高照,愿安。”
说完倏地化作一股轻烟,和六年前一样围着这个渺小的凡人弯弯绕绕,好一会儿方才随着山间那股清风一同散了。
高照在原地坐着,看着清风扫过树上无数片叶,手指下意识收紧,这才看到指间缠了一圈那神仙留下的白发来。
千种情绪,万般不舍,缠缠绕绕,最后不过作了一丝霜发留在这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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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刘似烨刚出房门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抬眼看到小院门边站着的公子,嘴一扬,心一热,毫不犹豫走了过去。
“怎么了?明日一早就要去宝山,你可收拾妥当了?”刘似烨笑道。
高照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覆上一层抹不去的灰,不觉攥紧了手中的酒壶。
“收拾好了。”
“方才有一个士兵给我传口信,说二皇子让你今夜启程去幽通。”
刘似烨微微皱眉,“口信?二皇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虽然觉得疑惑,但是高照亲口说的不会有假,他于是抬手拍拍高照的肩,答应道,
“我马上着人收拾,与父亲知会一声就走。”
说罢那手停在高照的肩上替他抚平褶皱,眼里也悠悠涌出几分不舍,
“你此行去宝山,千万保重。”
“若有什么变故,先保命,一定想办法回来。”
高照点点头,胸腔蠢蠢欲动,脑子里也开始呼天喊地,对着面前人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今日,当是最后一面。
“大哥,这酒你带着路上喝。”高照定定看着面前人脸颊上微弱却美丽的月光,伸手递出怀里的酒壶,指间却紧扣着。
“替你温好了,还热着。”
“这是我亲自给你打的酒,外面买不了。”
那刘似烨瞳孔一震,面对高照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不知如何是好,待在原地只顾捧着那酒壶,温热顺着掌心自若地暖了整一个心房。
“谢谢。”刘似烨道了声谢,高照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颤动,直叫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愈发悲悯,悲悯到天人共愤。
酒里掺了药,刘似烨喝完的时候,便会把一切都忘了。
什么上元夜跳下桥的公子,什么一同长大的兄弟,谁腰间系着的玉佩,哪一枝坐了人的树杈,哪一处藏了猫的屋顶,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残忍,却是高照对他最好的报答。
那刘似烨在原地顿了顿,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要留待以后说,便转身要走,却被猛地扯住了胳膊。
“大哥,”高照喉结动了动,眼波含着无法言喻的情绪,扯着刘似烨胳膊的手一直没放开,“我把我的玉佩给你,你也把你的给我。”
“戴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思。”
刘似烨惊讶地瞪大眼睛,虽然不知这高照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心里却腾地升起一股难抑的欢喜。
“好,好啊。”刘似烨正想解玉佩,奈何怀里抱着酒壶,只能腾出一只手,便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高照往前一步,两只手放在刘似烨的腰带上,叫那刘似烨脸颊烧起一片红,眼睛却直盯着高照嘴角温柔的笑,
“你替我系了那么多次,今天换我给你系。”
说罢解下两人的玉佩,给刘似烨重新戴上自己那块,也把刘似烨那块牢牢系在了腰际。
“好了,你去吧,别耽误了。”
高照后退一步,好不容易打破的距离又恢复原状。
刘似烨依旧红着脸,抱着酒壶,月光轻轻洒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照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阿照,等我从幽通回来,我再带你去洛州吃上次没吃成的包子去。”
“好,到时我一定陪着你,不会让你再掉河里。”
高照应着,刘似烨转身的那一刻,天上好像砸下来一块大石头,直直砸出两滴悬在眼眶旁边的泪来。
对不起。
从今往后,就让那玉佩替我陪你,陪完余生。
以往种种,也让我替你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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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保不了整个刘府,就保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