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十里锦>第六十章

  光明宫设天后百年寿辰宴,正值天界多事之秋,故而布置得简单,参加者也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朝臣或散仙。

  依旧如往年一般,仙兽表演后,天后亲自分发蟠桃,接受众人祝贺。

  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保持悠然。我一袭蓝紫色的淡雅长裙,墨发如瀑侧披开来,银色眉心妆下淡淡然笑。

  只是素面纱遮挡,别人大概是并看不清我笑的。

  天庭才受战事洗礼,宴会从俭,善舞的仙伎也一连好几名抱恙。

  翩然出尘,傲世而立。

  紫衫如鬓角所别的花朵,我挥舞出的长剑胜雪,两枚手执的双刃虽肃杀,于花瓣飞舞间却有种说不尽的清雅。

  高台上的众女水袖曼舞,轻步曼舞如同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机敏的迅飞体轻如风。修仪容操行以显其心志,独自驰思于杳远幽冥。志在高山表现峨峨之势,意在流水舞出荡荡之情。

  乐声突然进入新篇章的高潮,我以袖半掩妆面,双刃瞬间化了彩扇,飘逸如流水精灵般,朝舞队之前走去。

  天际一轮春月开宫镜,月影前的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乐声清泠于耳畔,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在下界的数百年中,我曾无数次回想的是涟漪的舞,当然,也会时不时想到其他观赏者仰慕的目光,那样真实,真实到刺痛人心。

  彩扇轻摇,我做出一个如同送出的动作后,因目光久久停驻于远处密集的坐席间,险些跟不上其他人舞步。

  仙魔之战,魔兵虽分流攻上了九重天,但主力还与仙军对峙在边境,涟漪这个主将突然出现在宴席上,着实有些意外。

  南景予断断续续地捂唇咳嗽,涟漪劝着黑色的药汁盘坐身旁,其实两人的参席都让人有些意外,尤其是,我每换一个动作,只要朝那里看去,必定对上南景予目光。

  又或许,那目光定定,根本就不曾挪开,配以男子不断咳嗽的苍白无力……我已不知是第几次被其他舞伴提醒错了步子。

  分不清此时心头依旧抽痛的情绪是什么,只要细细回想被驱逐时的窘迫,还有什么比满地的瓷碎声更能惊醒人的幻想。

  花前月下,有相对为伴才更好,可惜我执迷不悟,如今只能跳完最后一支舞。

  袖与扇舞动,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一瓣瓣,牵着一缕缕的沉香。

  末了,依旧是领舞着半掩流银眉心妆,也掩了淡紫色珠花摇曳,朦胧退场,敛了一场谢幕。

  彼时,舞台上才匆匆谢幕一场,仙家坐席间突然传出女子的惊呼声。

  此时的弱水神女还是一身戎装打扮,愕然拍打着尧华主君背后,而那突然剧烈咳嗽的南君,慌乱扔开的白帕上,赫然染了点点红梅。

  “师兄!你怎么样!”且不说弱水神女失措关忧,周围仙人更是有不少人赶来帮助,单手强撑在案边的尧华南君眉头紧锁,虚弱喘息。

  “师兄?”弱水神女试探地唤了一声。

  尧华主君倚着桌,勉强支起身子,苍白间却是摆摆手,一句:“不要这样叫……”

  神女愕然。

  而后便是一周仙人传递似的呼叫——

  “仙医何在,快传仙医!”

  “快去传仙医来!”

  本该等待诊治的病弱之人,目光所及之处依旧是空无的高台,而后径自往一旁走开。

  身后追来的女声更加惊诧:“你这是做什么!”

  有仙友好说歹说,拦了又拦,然而那人口中的喃喃却是:“我去见她,我去司星宫……”

  如同被什么魔怔的景象震惊到,女子瞪大了双眸,看看高台又看向他侧颜。

  “哎!南君使不得急赶,战伤要紧,什么事往后再说……”围上来的仙友还在软语劝说。

  “都让开吧!”她乍然提高了声音朝人群道,而后凑近他耳边,“师兄,你如今受人诬陷,戴罪之身怕是出不了天界的。”

  关忧的面情凝到冰冷。

  前一刻目光还坚定不移的虚弱之人,又蹙了眉扭头:“你说什么?”

  “你莫不是想护佑那个诬陷你之人?”她迟疑片刻,还是如同诅咒般一吐为快,“我原以为她下界,再也回不来,于你会是个清净的好事。”

  可是没想到,突然挣开她搀扶的人更加雀跃,破风似的就往外奔,眉宇间渐渐填满惊恐,唇角红渍滴落在衣襟上,慌乱得狼狈。

  她难以置信,更错愕于面对他这样突兀的表现,索性整个人都拦去他身前,几乎是吼:“你不该这样的!我千里迢迢赶来,就等你交接完虎符,十几万大军在魔境蓄势待发,现在只要东皇一族的神将彻底听命于我,我有信心拿下那些荣耀!你告诉我,你这副模样一定是病得糊涂了……”

  围了一周的仙人,于私下开始议论纷纷。

  而后,她强烈恳求的目光中,印出了一抹无力的笑——

  “涟漪,我现在什么也不想,除了她。”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

  朦胧远山笼罩着薄薄轻纱,影影绰绰,于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又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

  青山绿水间的地仙庙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少了过去怀念的气氛,再没有双人嬉闹般漫步的笑声,没有自告奋勇下山捉妖的挺拔身影。

  “十里,你真的要长住这里了?我没听错吧!”从白云山匆匆赶来看我的罗泊依旧是个大胖小子,可惜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长成真正的男子模样,终归是过去因我贪念,切了他真身大半根茎所致。

  “这是天命派我来这儿,当然是真的,”我拍了拍高兴雀跃的他,心怀愧疚地绽开笑容,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勒伯,则是道,“勒伯师父您正好有空闲休养,什么事都交给我做好了。”

  勒伯自我拿了天庭谕令来便一直忙于招待,听我这么一说,大概当成了客套,笑着叹息:“诶,这声师父不敢当,虽说往日仙子凡游时确实拜过我这师门,但毕竟是凡游……”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起来我的术法里有不少还是您老教会的,您当然也是我的师父,”我只好一本正经地表示心意,“我既入了地仙籍,今后还仰仗您教导些地仙的事务呢。”

  抚了抚花白胡子,勒伯笑着摇头不再说,招呼其他弟子准备迎新仙位的仪式。

  待香火及四座准备妥当,勒伯坐立,曾经的师兄们站于一旁说祝词,我按指示对代表天后的天庭谕令行了叩拜礼,跪立于地,任勒伯折了仙枝枝条,将新晨的露珠洒于头顶。

  方圆百里有所修为的精怪亦闻讯赶来,或跪或立于门后观礼。

  晨露净心,免去杂念,入主一方地仙主。

  我再一叩拜,伸出双手,去接下上任的礼牒。

  只是,当真静下心来,终是被突然冲入门内的脚步声打搅。

  仿佛是孩童追赶的冲动,又像是走水救火的焦急,莽莽撞撞冲破了宁静。

  “慢着!”

  那声音蛮横无理,却是我认为再也听不到的。

  头顶的文牒迟迟未落到手上,我看见勒伯师父及其他人都惊诧的面情。

  待我愣愣扭头看身后,接触到突如其来的目光,忍不住浑身一震。

  一袭白衣,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猛然砸入我眼中。标杆般笔挺的修长身材,刀削的眉,薄薄却紧抿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珠时而闪过忧色,也有着苍白凉薄的气息。

  “兰景……不,南君……”这样突然出现的身影,勒伯都险些认错。

  只是不知,我听见那以成过往的名字时,此情此景,心头还是刺痛了一下。

  勒伯悄无声息收回了礼牒,我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是时候开始,手心都冒起冷汗。

  我可以看出南景予的焦躁,很快忐忑起这人是否连我被天后逐下界的命令也不满意,非要对之前的事报复完才解气……

  突然,一双手掐住我两肩,力道之紧,令我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先逃跑为上策。

  “我带你回去,”他的话再度惊得我愕然,温热的气息就吐在我面庞。

  我下意识甩手,也挣开他站起来,别开头,不敢看那张佯装认真,但又不知怀着什么恶意的脸。

  “这是天后的谕旨,我要留在这儿,不会再去打搅你们了,”我理直气壮地将事实摆出,说得轻巧,心里却还是一阵阵难以压制的难过。

  万万没想到,这人却沉吟片刻,道:“好,那我也留在这,毕竟天后也曾下口谕要你嫁予我。”

  满座的碎语声,我甚至看见,勒伯师傅干咳了两声后,一手捂住了罗泊好奇瞪大的眼睛。

  因为,我这名本该端庄有礼地上任的地仙,如今被人死死箍住了身子……好端端的上任礼,加上门外的精魅,少说也有几十双眼睛看向这里。

  心不知道为什么跳动个不停,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就像节奏越来越快的鼓点,时而大声,时而节奏不一。

  可恶的是,我不是不曾试图将这砸场子的人推开,只是狂乱动弹了几下,突然被拍打了后脑勺,而后整个脑袋都叩在那人肩膀上。

  仿佛相互融透的心跳声,急躁得仿佛狂捣。

  久违的相拥,似乎有着何种力量,让我伸出手去也抱住对方……然而一瞬间的突然清醒,无非是因脑海中闪过了上一次见面时的伤人场面。

  不和情理的出现,乃至匪夷所思的相拥,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是推开和嘲笑。

  我自然不会等到完全丢了脸面的那一刻,那种将心脏狠狠杂碎的嘲弄,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有。

  逃避才是上策。

  于是,在左右挣脱不得的恶劣情况下,哪怕烦躁至极时挥出去了一巴掌,众人唏嘘或惊呼时,我依旧只能选择坦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