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十里锦>第五十二章

  匆忙摆了宴席,司星师傅端坐着向对案的南景予敬酒。

  “原来是尧华君上到访,”她端庄主宴,说着致歉的话,“司星宫还从未款待过您,礼数不周,还恕准备得仓促了……”

  然而回应的人冷冷淡淡,只是道了一声:“无妨。”

  我焦急地向司星师傅挤眉瞪眼,可惜她也只是漠然瞥过。

  “无妨无妨,当然无妨,师傅,我方才是和他叙旧呢,”实在按捺不住,我只好抢了侍酒宫女的活儿,提着酒壶帮忙倒酒。

  “闭嘴!”当头就是她一声不留情面的斥,而她再扭头看向垂首恍若无事的宾客,竟又扯起满面笑容,“呃……这十里乃是我唯一的徒儿,亲如生女,南君既然看上了小女,不知有何打算呢?”

  我吁了口气,叹司星师傅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尊者弄错了,我没看上她,而且现在就要回尧华了,”然而,某人依旧冰冷的回答,叫我如受大击。

  尽管知晓他的不情愿,但这样直接显示厌弃的回答,还真是……没给我留分毫的面子!

  南景予说完就起身,而我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松地走。

  “诶!”火气一大,当即失控地拍了桌,惊跳一席杯盏。

  “玩儿完了就走……我就这么不值钱啊!”吐火的吼声话毕就觉怪异,果然立即对上司星师傅的锐利眼神,只好软软改口,“不是,那个……咳,我对南郎你一心一意,你可千万别开玩笑逗我。”

  还没来得及应付南景予蔑视的目光,又立即伸手去摇晃身旁的司星师傅:“师傅,我待他可是真心的,既然您都见到了,好歹也要给我做个主啊,嘤嘤嘤……”

  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就出了哭腔,而在此事后想来,我总觉得这哭腔还是有几分真实的,毕竟,我也是被自己的一厢情愿拖下了浑水,还硬碰上执拗避开我的家伙。

  那哭腔越发可悲可叹,眼看猝不及防出现的宾客就要走出殿门,司星师傅还是抚了抚我肩膀后一拍桌子,起身怒道——

  “关门!”

  命令完门口宫侍,再一反了贤良态度地肃穆道:“南君,我这徒儿或许顽劣了些,可你若是染指了女子清白的正人君子,便不该如此急于离开吧!”

  果然还是师傅疼惜我。

  不用去细细感受此时司星宫内气氛的火热,我把脸往双手里一埋,总算能心酸地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一向不谙□□,只疼惜弱水神女这个同门师妹的尧华南君染指一名光明宫仙子后又欲遗弃,这样的事情在仙界不胫而走,还是掀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传闻的源头,则在于司星师傅将事直接上报到了天后那里。

  只是在天后处理政务时提了一两句,也不知司星师傅是如何能说会道,待我终于躲藏宫门外偷听时,则是天后肃穆的那句——

  “一切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不过本宫也主管仙界婚姻,若是尧华南君对待她实在欠缺该有的责任,那就由本宫亲自下旨赐婚。”

  当日司星师傅就以天后召见宫院花园闲议之名,领了南景予走那一趟,而我在宫院后门等待多时,见到南景予终于路过时,还是激动地带着两名平时跟班的小宫女跟上去。

  从宫门到行人来往的云阶,再由追踪狂赶的马车到尧华宫门。

  步子不耐地一停,面对着如今自家宫侍投投来的一片怪异目光,南景予终于怒气爆发,扭头便是一句大斥:“不要一直跟着我!”

  引来的是宫侍们惊愕的窃窃私语。

  “怎么,我自己想走去哪儿就走去哪儿,这也违背天规了啊?”我非要得意地对上他满脸的厌怒,毕竟惹了我就别想跑,“再说这可是天后娘娘的意思,既然摊上了我,你就得娶……”

  身前袭来一阵风,力道压抑地抵往我的颈脖间,眼前这人竟突然逼迫过来,我猝不及防便被压去了门边的墙侧。

  可恶又窘迫。

  我瞪着这人放大的脸,气血一涌,努力挣开他横压颈脖的手臂而大口喘气:“你干什么……”

  此时他的眼神就堪比活剥了我:“你要进尧华宫便进,要走也让你走了,现在又想跟回来,还可以再无耻一点吗!”

  想来我好歹是为救他才搭上的自己,他这么说可就太过分了。

  我当即驳回那个最伤人的词:“你当我想那么无耻啊!那时候要不是你乱动……哼,要不是你就知道去帮涟漪,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

  有些快意般的回剜了他一眼,再使了劲将这身前的人推开,我踉跄去一旁,挥手示意两个小宫女不必追上来,而是一步步又凑近了他耳边,在他的怒目下无畏道——

  “看什么看,分明是你自己惹祸还搭上我,你现在不就是想赶去继续和涟漪交接虎符吗,可我要提醒你,这么多天过去了,天将盘查弱水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有我在,你就别想乱走动。”

  我刻意压低声音的威胁,他便犹如被抓着把柄而难以再嚣张气焰,南景予终究是双拳紧紧一握,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你到底要什么,说出来我给你,你不要再多管尧华同弱水的事,”他细细重复一遍,态度沉抑了许多,压抑出满脸的阴霾。

  我蓦然觉得自己竟真被这问题问住,想着这么久以来,从苦等到幻灭似的撕扯出伤口,无非都是因他在做宋兰景是给了我极大的希望,而等我找他再以南景予的身份兑现,他却陌生得可怕。

  此时,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的是地仙庙后山,那个会牢牢扶住我双手,走过漫漫长阶的白衣青年,凌厉时执拗,心软时却能融我心田的人。

  可宋兰景只有寥寥几十年的凡人寿命,南景予却在漫漫时光中早已属意了涟漪,假若没有我痴迷地要同宋兰景在一起……恐怕眼前这张面孔,就真的完全陌生了吧。

  于是两手交叉在了胸前,我微抿了抿唇,打量此时南景予的一身阴霾,终是走着无奈地笑道:“哎,我要的东西……就是说了,你也变不回来了吧。”

  他蹙眉,甩袖就往宫门里走:“不可理喻!”

  只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也不还是恍若无事地跟着他迈进了门槛。有时觉得自己太傻,可思来想去,始终是没能放下过去。

  天帝之子太阳神同东海成山公主大婚,天界及九州仙人纷纷来贺,筵席自天宫一路扩展至往日荒芜的云层,自然也有我跟着南景予入宴的身影。

  仙人来往及洽谈中,南景予果然还是同涟漪絮絮叨叨起来,我谅这二人也不会在天帝家的婚宴上闹什么,见了阿红,索性去同她聊起来。

  “十里,这些日子还是麻烦你的照应了,”她放下酒杯,目光混沌中悄然一笑,“不过思来想去,我如今还是回尧华宫去修炼的好。”

  现下大宴主台那边礼乐声阵阵,隐约可以看见红装新人在主持官宣读下叩礼。

  “你要回尧华神庙里去?”我猜她原先定是一直朝那边看,沉吟片刻还是回应,“嗯,你既然不喜欢在光明宫做事,我回头去和云昙说说。”

  既然看开也好,面对一个继承了权势便完全陌生得可怕的木曜,或许静心修炼也不妨为正途。

  礼乐台那边合卺酒礼已结束,貌美的太阳神妃在仙子簇拥中退场,德高望重的上神按先后顺序同木曜敬酒,最后是众仙一同欢宴畅谈。

  天帝如今的独子和德高望重的神君家女,同样尊贵的两家门当户对,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

  随人群前去说祝词时,我虽干巴巴念了几句词,还是没止住阿红也跟过来的脚步。

  一个弯腰行礼,座上的木曜唇笑清冷,她同他人群中不过匆匆一瞥,对酒欢颜,却是薄凉。

  或许,往后一切成烟云,我对阿红的愧疚,她同他的再不相关。

  木曜同仙人杯觥交错,猜拳行令,有人提议去附近的摘星台投壶,眼花耳热得也便答应,一行人甚至跟随着凌日车,浩浩荡荡便放开前去酒娱。

  而后,我便被身侧颓然瘫坐的女子擦身一撞,诧异垂首,阿红不过饮了两杯罢了,竟也一头趴伏双臂之上。

  有些人,之所以会念念不忘,是因为自知此生再也拥有不了。

  不要说,离开以后还会想念;不要说以后还会是朋友;离开一个地方,风景就不再属于你;错过一个人,那人便与你无关。

  所以当你笑了,全世界都跟着你笑;你哭,全世界只有你一人在哭。

  附近的欢声笑语,她急于背过去的身影,我不能再言语的愧疚,都只能跟随她一步步去到平静的地方,期间无意对上南景予于人群中投来的目光,依旧清冷,简直和眼下某个大婚上神如出一辙。

  原本清闲的宴会出口处,隐约传来嘈杂躁动。

  乘着云没走多久,却见不远处似是司羿的身影在云间张望,遂上前询问。

  此刻,大羿已急得满头大汗,手脚并用对守卫比画:“出、出大事了!我去打理新的太阳神殿,不小心让饮血箭逃脱了,快去禀告陛下……”

  我预感事态有些严重,遂跟着阿红上前询问:“饮血箭?饮血箭又是做什么的东西?”

  此时偷喝了酒的守卫迷迷糊糊执兵器拦在门前,我猛力一推,突然闯进会场的司羿边跑边一面惊慌道:“哎!这箭是颇有灵性的神器!之前我便是用这支箭射杀了九个太阳,追捕曜殿下时,竟忘了这档子事!”

  饮血箭原本在木曜归位后就封存起来,如今竟出了逃脱之事。那箭一旦沾染了猎物的血,便会自行追踪,直至射死猎物方休,也不知是否曾伤过木曜……

  再扭头,身旁的阿红一下慌了神……不过须臾,木曜就要带仙友驾着日车云游天际!

  一阵风迎面掀起。

  没空再数落司羿,我三步并作两步跟着前面的红衣身影,往中天处狂奔。

  追着阿红跑得太快,渐渐的,连我开口的话声都被风吞去?!

  我想说,这事情去禀告天帝就罢了,更想说,你一个仙灵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

  太阳穴也跟着不安地乱跳。

  一路行云而过,越接近太阳石的位置,那热度便越大,平时杧山的寒气能抑制木曜体内太阳石的热量,而驾车放日时,则丝毫无须压制太阳石的能量。

  我了然于心,她一个本就病了几场的仙灵此去接近太阳石,接近曜神,无疑是送死了,可即便知道是死路,她竟也不愿死的人是木曜……

  也许发生了许多事,到最后一刻,她仍无法恨他些什么。

  天桥上的木曜听到了她惊慌嘶哑的呼喊,与此同时,云下突然蹿出的那支火蛇般的利箭也毫不含糊地朝他射去。

  那是目标只攻击他的神箭,绕开慌忙退去两边的仙人,只朝他破空而去。

  四周传来惊慌的骚动声,我拼命飞身上去试图拉扯阿红,却只撕扯下一块衣袖碎片。

  而她已来不及上前推开他,只能用尽全部灵力以肉躯挡住那支饮血箭。

  箭身凝聚了十足的力道,汇聚成一束火球,自胸口贯穿而过,而后……中击的人就那样飘飘然倒在云上,大有此生圆满般的笑容。

  此时,她耳边有人唤她的名字。

  阿红勉力睁开眼睛,被同样红装再染一道红的人揽在怀里。

  木曜额上全是汗珠,阿红伸手替他拂去,他却气得推开,难以置信又十分凶地呼喝:“怎么可以……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说过无论我是逃犯还是太阳神,你都会跟我在一起的!”

  我如双腿灌铅般僵在原地。

  阿红还是苦笑,无力地拽着那人胸口的衣襟,有些话此刻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罢。

  “阿曜,我喜欢了你几百年,无论你是杧山的怪物,是逃犯,还是太阳神,我就是喜欢你,明明知道你我所求不同,却始终,还是喜欢……”她埋在他胸口,泪水溢出,打湿了一片。

  我其实也是后来才知晓,过去在杧山时这两人便腻在了一起,可惜当初的木曜为父母所弃,饮了毒障水而双目失明亦无人管,阿红亦在杧山做过些时间侍女。

  那时的慕梓妖总会叹息日升,她不懂他话中之意,可终于在疑惑间,看他的脸倏尔变得狰狞,身体如岩浆般沸腾,转眼间长满无数丑陋的肉瘤,俨然幻化成一头凶恶的独眼巨兽。

  她曾说,她初次便被吓得精神恍惚,行路踉踉跄跄逃走,但过后才惊觉自己太过失礼,有伤人自尊之嫌,遂调整好心态再度前往后山送饭与他,起先不曾受理睬,任他一只巨兽趴在悬崖边自顾自地闷闷不乐,待后来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才缓和过来。

  才修成人形不久的阿红并不大会说话,零零碎碎吐出词语颇为艰难,但除了慕梓怪自叹许多人在见了自己真身后便翻脸的事,她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无奈和本性的温纯。

  杧山崖壁上,夕阳西下,日升照耀,他玩世不恭之外自卑的另一面,她一笑而过的侃侃山外的趣闻,甚至在他犯病时,箭了自己的灯芯令他快些好过来。

  于是帮助的是怪物也好,是美人也罢,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样的,日复一日相处下来,每回数着石阶踏上后山,都总会是一天里最开心的时辰……

  可终究,圆满到了无能为力之时。

  本该是欢庆的婚典,如今成就了一双辛酸的相拥,在场仙人,陆续赶来的天帝及天后,我恍惚攥着手中衣袖碎片,奔向不远处的血泊。

  “阿红……阿红!”我愤懑狂躁地推开木曜,使劲从他怀里抢出阿红,看着她喉头鲜血哽咽,意识渐渐涣散开来,木曜嘴里还在错愕地碎语,可惜,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你这个混蛋,都是你……她都是为了你!”不管满脸错愕的木曜之前是说了多少懊悔话,我现在不过是想揍他。

  于是那挥出去的第一拳,便让他扭曲了面孔,面容生生挨下一块血淤,第二拳才出手,我便被司星师傅和宫女们赶紧拉扯了起来。

  “十里,那红灵虽是你好友,可你也休要失控放肆!”司星师傅冲出来狠狠剜我一眼,我才有所意识到如今众仙围观,我的出格举动会给司星宫带来什么。

  可是阿红……

  我怒不可遏,瞪大眼睛,垂首看着木曜重新紧抱起血泊中已冰凉的红衣女子,与不久前还冷若冰霜形成强烈对比的空洞眼神,以及四面吵闹不休的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