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一章 执棋之人

  萧椒以往大概从未认真看待过死亡。

  但这一次,他亲身经历了……无数次。

  他不知道为什么落进蓬莱的那一汪深潭后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这或许也是天命对他叛逆的一系列行为的惩罚——罚他看着自己因为任性、自大,自为能够力挽狂澜,却弄得一塌糊涂的人间,罚他什么也做不了,与山河的每一寸一同煎熬。

  宿命刚开始现出端倪的时候,他在止禹山中,听见群山悲恸,那时候他没有去想过山河为什么会含愁,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山河长久不变,而盛衰莫测兴亡难辨,若山河有情,看万物生灵前仆后继地挣扎、死亡,或许是该怅惘的。

  可是凡人或许也没有那么卑微弱小。

  南溟破封的第十日,经过了最初的慌张无措之后,凡人们也开始摸出一些门道。他们中有的人多少会用一些仙器,反应快的能根据自己手中一些小物件做一些小小的反击;有的人不通神魔那一套,架起□□对准妖怪的要害;有的人保护老人幼子一路躲避妖怪,奔向仙门求救;也有的人留在原地集结起来,用微薄的一点力量为自己的家乡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难临头之时,有人抛妻弃子屁滚尿流,也有人以凡人之躯试图对抗神力。

  萧椒第十一日发现自己能够稍微将小范围的“自己”合起来,合成一点萤火,碎粒足够多的时候,他能化成一只有实体的蝴蝶。萤火啊蝴蝶什么的在这乱世中并没有什么用,也不足以让别人认出他,甚至他根本不能使用什么灵力。

  但可以在妖魔的獠牙下救人一命。

  代价是拼命粘合起来的这一点“自己”死去。

  虽然萧椒现在这个状态,也谈不上生死,但这无数次从聚合与消散之间,亦与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烹炸无异。但他能做的,现下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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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息门占星阁第十二层,这里空荡荡的,四面都是常年不化的寒冰,冷气森森,也没有桌子椅子,只在最中央立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冰坨子,冰里的光晕悠然像水波一样蔓延开去。

  被徒弟们迎接出关的程谷山躲到这里已经有好几日光景。

  他其实躲了不止这几日,连先前接二连三的闭关也只是个借口罢了。

  他隐约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很早以前,他还是少年时,轻狂得很,不是很愿意把能窥见天机当成什么可怕的事,那时候他觉得世事如棋局,人人皆是棋子,只有他能洞穿一线天机,有时候他甚至会在一个恍然中觉得自己是坐在天道对面的执棋人,能与天道博弈。

  只是他志不在此,后来的很多年,他退居贺寄松之后,默默用自己占卜未来预知世事的才能做过大大小小的事,门派在贺寄松手中愈加兴盛起来,他也觉得有些腻味了,便不拘一格开始游历世间。他做过的好事不胜枚举,虽然一桩桩一件件拎出来在仙门里都算稀松平常,可他自己很是满足。

  直到有一天,他在回到止禹山时,于山中捡了个婴儿。

  刚刚出世的婴儿躺在枯叶之中,仙鹤立在他身边,用柔软的草丝给他编织出了一个窝,小孩不哭不闹,揪着仙鹤的一束羽毛玩。仙鹤叼着程谷山的衣袍,拨开树叶,把程谷山带到小孩面前。

  是个普通的孩子。

  那年人间似乎兴起了一股潮流,求神拜佛不如拜入仙门,也许这孩子的父母养不起他了,便将他扔进到山里,随他的运气。这孩子侥幸没被野兽叼走,被仙人捡走,也是他的大机缘。

  萧椒的运气一直都很好,由此也可见一斑。

  程谷山捡了他,把他收为大弟子,悉心照料。

  可是某一天,萧椒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发着高烧无知无觉地引气入体,程谷山心里咯噔一跳。没有人能在完全还未接触过修行方法的时候便无师自通引气入体,萧椒大约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那时候,程谷山有点奇怪地给自己的这个弟子算了一卦,卦象纷乱,自认有点天赋的程谷山第一次没能看透。

  后来他时时算,时时琢磨,终于叫他琢磨出一点东西——这白捡的徒弟恐怕命途坎坷,有什么大背负在身上。

  仙门大比时,他在人间感受到了一点不平常,匆匆赶回止禹山,于占星阁坐了一宿,算出宿命的一点痕迹。

  萧椒若果想破局,寻得一线生机,那么必须要……牺牲一些人。这些年程谷山断断续续挑挑拣拣,也捡了另外三个徒弟,资质不算上佳,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他们四人一同长大,关键时刻,另外三人也能帮上忙。只是欠缺一个人,一个与萧椒心心相印,命运勾连较深的人,在某一刻,用尽全力甚至放弃生命,成全萧椒。

  虽然这么说对别人不太公平,但是那或许才是最有利的途径。

  程谷山自以为在天道眼皮子底下能够蒙混过关,也自以为常年漂在外面,对几个徒弟的牵绊挂念会少一些,事到临头不会有那么多的舍不得。

  可是到头来,像他曾经跟苏抱云几人吹牛胡扯说的过的,他们晖月峰是本门最有人气儿的地方——哪怕他常年游历,可到底也还存有私心,萧椒四人都是他的徒弟,越迫在眉睫,他越不知该怎么办。

  宿命沉重无比,他要怎么去将那几个那么好的孩子逼上绝路呢?

  于是他开始不自觉地逃避,在频繁地闭关中,他于一团迷雾中一点一点接近那个残酷的未来,抽丝剥茧,只不过看见模糊不确定的一点,他便不敢再看了。

  他心里清楚得很,是他那时候一念之差,自负为执棋之人,把萧逗萧算和萧冬三人牵扯进了这个巨大的赌局。一个慢慢脱离他控制的赌局。

  他不太想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是他绞尽脑汁,做了无数种假设,在无数个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幻境里推演这件事,得到的结果都是不得善终。他看着他的徒弟们无数次惨死,看着人间来来回回覆灭无数次,在那一次又一次推算中,他几乎快要走火入魔。

  贺寄松几人或许早就看出来他的退缩逃避,他们既纵容他,也在逼迫他。他当断不断,躲进山里,然后自己的几个徒弟被送进山来迎接他出关——所谓迎接,不如说是揪他从一场又一场大梦里醒过来,不再逃避。

  可程谷山大概神志都在那些不得好死的未来里被磨得不大正常了,他出来之后又迅速地抛下徒弟躲进了占星阁。

  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在他找到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之前。南溟重现,人间没入地狱,到底要怎么办呢?没有人知道,

  程谷山也给不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在占星阁的一片寒冰中郁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好巧不巧,这个时候有客人来。

  程谷山抬眼去看,被那人一张脸映了个恍惚。

  他一直颇为在意那半卷烧了的画像,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是画像里的人复生了。随之他反应过来,是沈谧,自家徒弟那个不长眼睛的非要喜欢的一个……危险存在。

  沈谧一身衣袍是萧椒以前爱穿的款式,有点花里胡哨的,可穿在他身上,却无端显得寡淡。他站在光里,一步步走近,程谷山往后退了退,随即稳住了身形,压下所有的虚弱与不适,端出了正常的模样。

  程谷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以这样的方式正式见面,抱歉。”沈谧微微低了低头,语气里竟然真的还有点歉意,“我来找你说说萧椒的事。”

  程谷山眼中陡然露出一点凶光。他推演的许多个结局里,只要萧椒与这个沈谧沾上一点关系,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但沈谧看起来并不是来这里找茬的,他说:“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会把南溟出逃的妖魔都召回,在那之前,我会把他放回来。你让他来讨伐我,最好带上一些你们的人,另外,你们派遣过来的那几个小修士我也会送还给各派。到时候我会战败,封闭南溟,此后我在世一日,南溟与人间隔绝一日,我想你们会在这期间想到办法处置南溟。”

  “你到底要做什么?”程谷山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人,他推演的那些结果里,这个人大多数时候是黑雾缭绕面目狰狞的,哪怕仅有的几次稍微正常一点的时候也是冷冰冰没有情绪的,像块冰坨子。程谷山对能这样好声好气说话的沈谧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

  “我曾经与他说过,南溟之事有我给他兜着。”沈谧轻声说,“劳驾,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说沈谧乃是南溟深渊下没绝种的恶蛟一头,偶然见过当初落进深渊的沈漓几面,照着化了形。”他顿了顿,声音清冷:“我放不下仇恨,接任南溟之主,要来颠覆人间。”

  程谷山愣住了。

  怎么会呢?沈谧这个琢磨不透的人……竟然是在为萧椒考虑吗?

  “另外,南溟封印崩塌得如此之快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沈漓也不会希望人间变成这样的……”沈谧叹气,“你是那小鬼的师父,应该知道怎样是对他好。”

  沈谧又缓缓在光里退去,留下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程谷山感受到这人修为之深厚,比他先前远远接触过一点的时候更甚——沈谧几时已经可以做到在防御全开的尘息门里悄然无声来去自由了?

  某一片碎片正在此处目睹了全程的萧椒:“……”

  不需要师父告诉,他都知道了。

  萧椒还不太能适应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拼命想要恢复正常,可他只是一点碎片,遍及整个大陆的碎片。他没办法发出声音,最多只能搜集到周围小小的一点空间里的一部分自己,凝成萤火,凝成蝴蝶。

  而此刻,他一边在师父面前焦急地看着师父吐血,一边找到自己的师弟师叔们想要让他们来占星阁看看师父,一边又追着沈谧这自作主张的家伙跑……多种意义上的裂开,好不忙活。

  “沈谧!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能因为你比我厉害,比我经历得多,就自顾自地做这样的事。”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不能什么都一厢情愿地觉得是为我好,不能这么矛盾……

  萧椒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反正不太好受。虽然他现在的情况,除了变成什么用都没有的蝴蝶,也做不了什么。

  沈谧花了十日在南溟下收拾了一干老怪物,萧椒不知道他那复活沈漓的大计发生了什么偏差,他没有把沈漓捞回来,现在却一副全然为萧椒考虑的样子。分明他当时那么固执地捧着不死花,自己没命也要换一个沈漓回来,那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萧椒什么,可如今这人又悄悄找到萧椒的师父说这样一番话。

  萧椒如果不是当场听到,如果完好无损地被沈谧放回了仙门,只怕真的会在众人的声浪之中完全与沈谧对立。

  他们会厮杀,你死我活。

  沈谧大概会做得十分不动声色,让他带着仙门众人取得一场颇为艰辛但很有成就感的成功,而后萧椒这个名字将成为功可追玉隐仙上的又一个传奇,千百年后世间都会传唱他。至于沈谧自己,则会在南溟另一边镇压妖魔,直到最后一点心血被熬干净,那时候人间既不关他什么事,也不关萧椒什么事了……

  萧椒只觉得口舌发苦——如果他还有口舌的话。

  他拼命在沈谧周围聚成了一只蝴蝶,可在沈谧看向他之前,聚起来的蝴蝶便被风给吹灭了。

  沈谧站在云头上,俯身看下去,人间一片漆黑。

  他具体在想些什么,看到这一副乱象,心中到底是更希望人间就此覆灭还是更希望它恢复那种虚假的太平?他能理解那些在他眼里的蝼蚁们的挣扎吗?还是说,他只是无心无情选择了符合沈漓期待的做法,顺便成全一下萧椒?

  萧椒不懂。

  他只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生出一点后悔。如果他稍微再成熟一些,做一件事之前能再多思考一些,多瞻前顾后一些,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局面。人间不会因为他任性胡闹变成这样,沈谧不会被卷进这些事里……但他随即又自我想开了,沈谧不可能不被卷进来的,萧椒自己更不可能从这些事里抽身出去。

  就算他们没有任何交集,也迟早要走到这一步,只不过互相不必顾虑对方的身份,也不会彼此留什么情面。

  萧椒听到师父在占星阁中叹气,说着:“时也,命也,运也。”

  而沈谧,侧头听了一耳朵来自人间四方的悲声,皱了皱眉。

  来之前沈谧便已经以南溟之主的身份向所有从南溟出逃的妖魔传了信,让他们有多少算多少赶紧滚回南溟去,但只有一部分听了他的话。还有很多妖魔不知是不是受了原来的南溟之主太多压迫,离开南溟之后不太愿意听沈谧的,只管自己在人间逍遥快活。

  沈谧穿行于黑雨之中,飞速掠过山川到了人间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