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章 南溟新主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变故是在哪一瞬间发生的,或许是某一道惊雷,或许是某一阵狂风,总之等他们回过神来,人间已经笼在了一场无边的黑暗之中。

  变故来得摧枯拉朽。

  周常洺记得不久前南州的盛况——一夕之间南州好多百姓都突然出现在南州城外,他们有点尚还懵懂,有的哭天喊地,有的缩成一团……

  他那天就站在皇城的城楼上当班,亲眼目睹了突然出现的一群群百姓,又看到传说中腾云驾雾的仙人来去如风。他心中惴惴,隐约之间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在他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开始,就已经埋在了他的心里。

  周常洺是在父亲去世时从父亲手中接过周家祖训的,祖训里一是让周家人不得入修行之门,而是要他们寻到龙吟阁的开阁令牌。那块令牌他没见过,父亲也没有,祖祖辈辈都没有。但是祖训一字一句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每一位周家子孙都不敢怠慢这虚无缥缈的祖训。

  大约是机缘到了,那一日他路过柳叶巷时,竟然在巷子口逢着个摊子,摊子上犄角旮旯里躺着个不大起眼的牌子,满是灰尘,也没人在意。然而周常洺就是一眼被那牌子吸引,花了一贯铜钱买下了。

  那看摊子的人晴朗的夜幕下也撑着伞,人在伞下,同周常洺说这些宝贝来自皇宫,深宫有太多堆放在犄角旮旯的东西了,政权更替,有的被烧了抢了,有的就落到角落里,偶有宫人偷偷顺两件出来交易实在是太寻常的事。但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周常洺被那人那般不要命的大胆吓得又有些犹豫,却见那人笑起来,裂开嘴巴,瞧着不大正常。那人似乎要上前来抓他,他躲了躲,便只听到一声惨叫,再一抬头那人连摊子一起没了踪影,牌子却还在自己手上。

  那日巡夜完,周常洺便听同僚说,柳叶巷子里有个鬼市,半夜而合,鸡鸣则散,那些小鬼喜欢摸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卖,与之做交易需万分当心。周常洺心头一阵后怕。

  而当夜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时,便做了那个梦。

  那梦里他手捧那个牌子,心里不知为何就是笃定,那就是龙吟阁的令牌。他虔诚恭敬地跪在神明脚下,献上迟到不知多少年的歉意,然后被神明一袖子扇飞。他记得清楚,梦里的神明高坐枯骨之上,神色凄厉,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句说着:“未有一刻敢忘。”

  周常洺的祖先一直背负着一个秘密,和一份世代传下来的罪业,传到他这一代时,他其实已经无法像祖祖辈辈一样真切深刻地共情那份悔恨愧疚与羞耻,但是他仍然尽心尽力寻找着赎罪的方法。一开始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祖祖辈辈累积的执念罢了,然而梦到那个场景的时候,他却从神明疯狂的眼里,莫名理解了自家先祖的心虚。

  尤其是他醒来发现那牌子确实不见了。

  后来他就常常回忆起神明在梦里说:“你就不怕我毁了你们的江山吗?”

  他其实还是有些怕的。

  现在,他直面着一场乌黑的,脏水一样往下淋的雨。

  仙门其实早前已经有人来传消息,让大家先往仙山上撤,但皇帝不愿离开都城。

  事实上,除了经历过一次的南州城百姓都向隐心宗所在的山中撤离之外,大多数人都不肯轻易挪窝。这也正常,人们往往不愿因还未发生的事而背井离乡。

  黑雨落在地上化不开,像油一样缓缓淌着,很奇怪,就只聚在城门前。周常洺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油”下蠕动。周围的士兵都觉得诡异,顶着雨看看城下汇集的一片黑色,又互相交换着眼神,像是想继续看下去又想马上逃走。

  “咕嘟。”黑泥冒了个泡。

  泥里有什么在翻。

  周常洺取了火把,探身出去看,只见一个扁扁的脑袋慢慢冒出来。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周常洺手上一抖,火把从城墙落下。

  黏腻刺鼻的气味从城楼下升腾起来。几个人一错眼,那扁平脑袋露出了真容——竟然是一条巨蟒!

  巨蟒浑身青绿,黑泥挂在它身上,斑驳一片,淅淅沥沥就往下掉,看起来好不恶心。它吐着信子支棱起来,一小截,已经与城楼同高。

  周常洺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开口下命令,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小兵们已经屁滚尿流地滚下了城楼,跑了。

  周常洺吞了吞口水,那条巨蟒正在看着他!他第一次痛恨城楼如此矮,根本挡不住什么。他压下心慌,在巨蟒的注视下,慢慢往旁边挪。

  仙人们来皇城让他们撤离时,给他们布了一个临时的防御阵,那个阵的开启之地离此尚远,但是旁边的楼里挂着一枚铃铛,仙人说,如果出事,拉一下铃铛,负责启阵的人便能收到信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动作又轻又慢,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框,手眼看着就要够到那个铃铛时,那大蛇没了耐性吐着性子一头冲过来。周常洺吓得跑出了此生最大的速度,他一把夺下那铃铛,玩命地摇着。铃铛的声音微弱,在巨蛇的嘶嘶声里显得不值一提。

  周常洺缩到了角落里,祈祷着大蛇不会破楼而入。

  然而人倒霉起来的时候,祈祷往往事与愿违。

  那只巨蟒撑着脑袋隔着门洞往里看,发现自己脑门太大无法钻进去,便一扬尾巴,削去了城楼半个楼顶。

  周常洺被飞溅出来的石块击中后背,然而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疼痛,飞快跳下楼梯,也不嫌弃黑雨恶心了,头都不敢回地往前跑。

  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拌倒在地。他惶恐地回过头,看到那条巨蟒被什么东西拦在了城外。

  防御阵启动得很及时。

  周常洺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那怪物不肯离去,还在那里一下下撞击着,大有不进城绝不死心的架势。

  怎么办?

  仙人布下这个防御的阵法,也不知能抵挡多久。

  周常洺一颗心狂跳着还未平息,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事——城外头,草下树下,接二连三有东西破土而出……竟都是些妖怪从中爬出来!

  黑雨扩散得很快,人间各地都纷纷陷入其中,各大仙门一日之内陆续接到许多地方的信息,说的都是同样的事:黑雨里有妖怪出没。

  这情况早在最初察觉南溟封印摇摇欲坠、山行塔受影响发生异动之时,各大门派便或多或少有些预料到。这不是一件法器、一个人、一个门派能担当得起的,哪怕已经飞升的玉隐仙上再回来,恐怕也无力挽回。

  所有人都在做着无用功,试图一拖再拖,他们也做了准备,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只是一场雨就足以毁掉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

  大概是人们已经在没有大妖大魔折腾的世界待了太久,久到连想象都有些匮乏。

  各大仙门只能草草开启了各自最高规格最大规模的防御机关,尽可能地保护最多的人。

  一时之间,仙门之外黑雨之中,便是人间阿鼻。

  ·

  人间如何风雨飘摇萧椒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为了寻找出路,从崖上挨着那片草地的林中穿过,拨开树枝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地方。

  蓬莱仙岛。他曾在龙首玉中见过。

  谁能想得到,万恶之源的南溟须弥,竟然与号称人间最后一块净土的蓬莱比邻而居,只需要穿过一片树林就能到?

  萧椒却没有心思想这些,他像只无头苍蝇,满心焦急,只想尽快回到人间。若非那悬崖他无论如何下不去,他是不会想要往这林子里走的。

  蓬莱上一次现身,还是在真龙遗脉被人挖出来的时候,这人间仙境千八百年不现世一回,萧椒直觉这里恐怕不太好出去。

  他的直觉是对的。

  这地方灵气充盈,美若梦境,却如浮世孤岛,与人间全然断开了联系。萧椒只在此间走了两步,意识到不对之后,他立马要折返回去,可不过两步的距离,他一回头,那片树林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被困在了这里。

  萧椒兀自在此地横冲直撞,然而这地方左右无边,除了干净纯粹的灵气之外,飞禽走兽都不见什么。

  萧椒全然不知要如何离开。

  他对南溟的已经算是了解,可从未有任何典籍提过蓬莱与南溟的关系。远古与眼下,有一条纵深千万年的鸿沟和断层。

  萧椒想起来龙首玉,龙首玉中有天地开合,不可追的时光尽在其中,他自己也有很多关于南溟的信息是在龙首玉中得到的,他原想试着用它再看一看蓬莱。可是当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摸胸口,贴身放着的龙首玉早已经没有了踪迹,才想起那时候它跳进那颗诡异的巨大心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他怀里。

  放弃了这个想法后,萧椒又想起来那只金龙,他曾经感受到过它,他们说,那是真龙气运,承载在他的身上。蓬莱是最后的真龙一脉的栖息地,或许唤出那金龙,它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萧椒开始运气。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很顺利。或许是那虽已经死透的金龙对蓬莱尚且还有一丝感应?反正它出来得比萧椒想的要早。

  金龙巨大的虚影从萧椒身上钻出来,冲上云霄,却没弄出什么大动静。它只是静静地飘着,像是冰冷无情的雕塑,也不知能不能感受到,此处便是故乡。

  大约还是能感受到吧。萧椒隐约在它身上感应到一点说不上来的东西,他莫名觉得金龙正在悲伤。

  像面目全非的游子魂归故里,本已无法生愁,可有一些东西却擅自越过了生死。

  萧椒借着这一点点波动试图问那金龙如何从这里出去,金龙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化成了一道光亮,奔向远处的琼山碧树。

  萧椒乘风追上,落在山间一处洞穴。

  洞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方深潭,静如死水。潭面如镜,清晰地映照出洞中的景象,然而水下究竟如何却一眼看不穿,很难说下面是生路还是死路。

  但是奇怪的是,萧椒看着那未知深浅的一潭水,心下竟然萌生出强烈的钻进水中的冲动。他不知那冲动为何而来,却来得汹涌猛烈,萧椒一个不注意,已经向潭水里冲去。

  萧椒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然而他乍一触到那冰冷彻骨的潭水便觉得自己化在了水里——字面意思的化开。他落进水里时,如一只轻飘飘的羽毛,没激起半点水花,整个视线飞快埋入水中,只能听到余音未消的一声:“萧椒!”

  是个女声。

  可是他很快就没有心思去关注那一声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深潭之下,流水湍急,全然不似水面平静。萧椒的视野顺着水流被分成千万缕,那水流从一处窄小的缝隙而出,跌下万丈悬崖,落成一把白练般的飞瀑,而后撞进水里,一部分腾空而起,成为水雾,成为空气里的水珠,一部分随着流水远去,沾上沿途的花草树木,化成万里扶摇的风……

  萧椒离开了蓬莱。但他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离开的。

  他感受到自己被分成了无数个自己,成为了天地间无数极微渺的尘埃。

  他乘着风奔腾万里。

  可他又觉得或许这才是生命本来该有的模样,无拘无束,山川河海,万物都是他。

  萧椒不大懂事的时候读过的一本忘了名字的书里有一个传说里的“歪道”,说的是上古有个人,修仙路途漫漫,远上神山参拜真神,却在半路被妖怪所惑,走火入魔,化为尘埃飞遍人间,有一粒微尘落到神山之上,得神明点化,悟道飞升,此谓,“微尘得道”。

  萧椒此刻正与故事里化作烟尘的那个人一样。

  可不同的是,他没能飞去面见真神——世上真的还有真神的话,恐怕也会为此刻的乱象而悲痛。

  萧椒看到,人间万里,都被浸没在一片黑雨里。沉沉的黑雨黏黏糊糊,不断蔓延。

  正合上了他先时几度恍惚看到预言般的黑雨的景象。

  昏昏沉沉的世界里,只有几处仙门,在黑雨里像亮着光的星辰,摆的居然还是个北斗七星一样的阵容。

  萧椒看见南溟之外皇城城墙之下,盘踞的长舌吐着信子,皇城里的人们都紧紧关着门窗,有人从另一个城门逃出去,半路遇上了半人高的耗子精,一眨眼就被啃了个精光。

  他看见南州人去楼空,妖魔们肆意破坏着房屋,翻出来人们留在那里的衣服,各自裹上,不伦不类地在街上游荡。

  他还看见千里之外临州城中,神通司里还有天风门弟子负隅顽抗,门外立着个面目丑陋的黑影,黑影破门而入,那姓黄的神通司的师傅为了回来带走一些锻造典籍,被一众小鬼包围起来,天风门的弟子却没有余力去救他。苍聆山下,掩护着投奔仙门的普通人的玄谏宗弟子陷身乱战。止禹山……止禹山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椒附身一粒雨,落下之前,正迎上苏师叔送出的刀锋,雨在刀刃上被切开,没入了妖怪皮毛下的肚皮……

  到处都是厮杀,而人在其中,根本没有太多的还手之力。

  躁动的妖魔满世界乱窜,闻着人味儿就开始发疯。

  萧椒拼了命伸出手想去帮助每一个他看见的人,可是此刻他只是雨,只是雾,只是尘土,只是一大把什么也做不了的碎片,散在人间各地的碎片。他插手不了那些事,人们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而在落回南溟中的某一块碎片,却那么不凑巧,飞到了沈谧面前。

  沈谧一身伤已经好全了,他踩着苍息之火,将无数鬼影踏在脚下,黑红混杂的血在他脚下汇成河,火海熄灭,妖魔鬼怪俯首。无端让萧椒想起来鲛人灯的幻影中,沈谧踩在尸山之上,与天道对峙:“吾以万里枯骨为注,赌你输。”

  一切都成了真。

  万魔王化成人似的黑影,咬牙切齿地低下头说:“恭迎,南溟新主!”

  烧得七零八落的骸骨组成新主的王座,无端而起的一阵长风吹过沈谧的长发,他在王座上垂眸扫了一眼,底下便是一片颤抖。

  萧椒就在沈谧面前,但只是一阵风里裹挟的尘埃,他正用绝大部分自己目睹着人间每一处角落的混乱,一小搓自己看着沈谧统御南溟众妖——黑雨下千万人挣扎,深渊里苏醒的怪物们却在沈谧面前叩首。

  如果说萧椒先前还有什么侥幸心理,觉得一切不会搞砸,如今,在自己碎成千千万万毫末的碎片之后,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所有事都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或者说,从未在他的掌控之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