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陈十恩之所以会在九嶷山脚开个茶肆,还是有个由头的。

  *

  六十年前,有个青布衣裳的人偷了阎王的生死簿,打翻了孟婆的汤,砸毁了奈何桥。

  地府人人自危,头顶冒烟的阎王拿那人没办法,只能拉了人泄气。

  只瞧黑白无常穿着被剪了好几个大洞的衣服,朝着坐在判官桌上的人点头哈腰,那人扯着龇牙咧嘴的黑脸阎王的胡须,哈哈笑着:“我今天要吃糖葫芦,荷叶烧鸡,鱼头豆腐,糖醋排骨。”

  黑脸阎王一脸谄媚:“好好好,吃吃吃。”又朝着破衣烂裳的黑白无常道:“听到没有,今天吃糖葫芦,荷叶烧鸡……”精明的阎王在这青布衣裳的人面前真真是丢脸惨了,他堆笑示意陈十恩。

  陈十恩憋着笑道:“鱼头豆腐,糖醋排骨。”

  黑无常拉着白无常忙从大殿上退了出去,脚底抹油般,走得又急又快。

  “小黑,你那天带回来的鬼魂不是最擅女红么,让她给咱们补补衣服吧,这样烂的衣裳还怎么穿啊。”白无常嘟着嘴,拉着衣裳上的破洞,一脸沉痛抱怨着。

  “哎,都怪我,前天把月钱都买胭脂用了,不然就可以给你买新的了。”黑无常无比哀怨摸着小白的头。

  “你是在抱怨我乱花钱么?我跟你讲,相爱的人都是要送礼物的,男人都送胭脂水粉给女子的。”小白仰着头一脸正经教训着。

  “小白啊,你明明是个男的……哎,你打我干嘛……哎哟,我说的是实话啊……”小黑被打了。

  午饭时,小黑小白果真带回了吃食,阎王殿上,当差的鬼差们站成一排,呲溜着口水,看着斜坐在桌上的人一口一口吃着鸡,嘴巴啧啧响着。

  桌边,一脸谄媚的阎王,默默伸了只手朝着剩下的半个鸡屁股摸去。众人扶额,这还是那个阴森骇人,决定人生死的阎王么。

  陈十恩吃得开心,手里捏着大鸡腿,一挥,慷慨笑着:“你们都回去吃饭吧,今天放假,下午不用来当差了。”

  众人战战兢兢,瞟了瞟那个黑脸阎王,见那黑脸上油乎乎一片,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给他的手下放假这件事,才放下心,溜出大殿。

  吃饱睡足,陈十恩又开始躁动了,地府里快被他逛了个遍。

  他出了大殿朝西,穿过月牙门,步入种满彼岸花的院子,穿过院子,是勾栏戏台。

  上一任阎王爱人间的戏文,便命人建了戏台,每月初十,找些会唱戏的鬼来咿咿呀呀唱一场。那个阎王升职上了天,便向天帝推荐一个才识过人的鬼做阎王,这个阎王承了旧阎王的情,自是不好随意拆除他建的东西,便留存了这百年。

  绕过勾栏,往南便是奈何桥,桥下碧衣婆婆正在百年一日的派汤,那汤便是让人前尘尽忘的孟婆汤,喝过后,所有恩爱情仇,一笔勾销,干干净净化作小娃娃,投进人世的妇人肚子里。

  往北是阎王的住处,进了石刻“翔鹤居”,入眼便是一排杏树,一排榴树,杏树下有个秋千,秋千后有个荷塘,绕过荷塘,进了回廊,回廊尽头有个雕花红漆木门,门里便是黑脸阎王的住所了。

  说来也怪,地府,百草不生。除了彼岸花,百花不开。偏偏这黑脸阎王不管不顾,从人间移了树木荷花种之,以修为神力护之,方活了百年。那阎王也不管它们开不开花,月月废去修为也不脑。

  从勾栏往东,便是这地府鬼差的住处,从鬼差住处一直往东,便到了地府的禁地,鬼魂监狱,听说生前作孽的鬼魂便是在这里受那剥皮刮骨、油炼火萃的。

  他在翔鹤居里的秋千上荡了许久,天还没黑。跑去和碧衣孟婆聊了好久的天,听着孟婆说着百年来奇特的怪事,有人不肯喝孟婆汤,有人喝了孟婆汤也不顶用,还是会想起来等等,天还是没黑。院子里的彼岸花被他拔了一大片,天依旧没黑。大殿上的书册,生死簿,鬼魂册被他瞧了个遍,天仍然没黑。

  黑脸阎王,端着茶,一口口喝着,看着桌上那人把书册翻得啪啪响,但笑不语。

  “黑脸阎王,你怎么忍受得了这种生活的啊我说,日头那样长,又无聊得紧,你还不能像鬼差那种出去人间走几遭,真真像监狱。”

  阎王不说话,只眼睛闪了闪。

  那人无趣得紧,又问:“黑脸啊,你做阎王多久了呀,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呐。”

  黑脸阎王,放下书,狡黠的眼睛瞧他瞧得分明,他说:“记不得了,可能五十年、一百年了,也可能三百年了。”

  “你这人真是无趣得紧啊,我怎么会和你成为朋友的呢?”青布衣裳的人睁着圆乎乎的眼睛惊奇着,是不可思议的语气。

  黑脸阎王只哈哈笑着,一脸谄媚。

  一时无话,大殿上只有阎王时不时翻书的声音和某人不小心传出来的呼噜声。

  不知何时,黑脸阎王放下了书,轻轻拨开黏在青布衣裳男子脸上的发丝,嘴角含笑,没有了谄媚,没有了阴森骇人,十足温柔模样。

  他看了他许久,久到他的手臂都酸了麻了。

  醒来后,天已经微微黑了,大殿上没有点灯,黑脸阎王坐在椅子上,似乎从未动过,钉在上面似的,黑衣黑发黑脸,在暗暗的大殿上,像是融进了黑色里。

  看那人揉着眼睛醒来,黑脸阎王谄媚笑着问:“可曾肚饿?吃些饭食可好?”

  那人眯着眼睛,一巴掌呼噜过去,眉眼笑开了:“还要吃荷叶烧鸡。”

  阎王招呼鬼差送上饭食,笑眯眯看着陈十恩。

  整整一大盘荷叶烧鸡。他拽下一只鸡腿,随意夸着:“还是黑脸你最懂我。”

  夜里,阴风阵阵,地府里森冷异常,空气里偶尔传来地牢里鬼魂的惨叫,这样骇人的夜,鬼差若不是轮到当值,也是不愿出门的。

  而这夜里,才是陈十恩活动的时间,他要看阎王手中的投胎簿,他想进地牢看看那人是否还在受刑。

  至此也就不得不提,阎王的投胎簿了,那可是记载着这世上所有鬼魂的投胎转世,做了哪家少爷,成了哪家小姐,生在山野村外还是城市镇子,一一记之,是寻那前世人去处的好东西。

  少年将军死于沙场,进了地府,本该顺利投胎做人,上一任胖脸阎王为了升职不得不铁面无私,严刑峻法,只为给天庭上的诸官瞧瞧,便押了那少年将军的鬼魂,装模作样审了起来。

  胖脸阎王,扣着少年将军,嘴里倒豆子一样,一一说着:“杀伐之气甚重,生前之事纠葛太深,手握千百人命,又私自以念力助玉成形,破了这自然规律,该当入了狱受罚,平了千百人命的怨。”

  陈十恩是地府的常客,上一任阎王为了升职,为了□□,不顾一切,把陈十恩囚禁在了彼岸花下,一关就是十年。新上任的黑脸阎王把他从花下救出来时,瞪着铜铃的眼睛,大嘴久久合不上。

  地府鬼差,怕极黑脸阎王,觉得他比胖脸阎王更骇人威严,独独陈十恩不怕他,嘻嘻哈哈,两人成了朋友。

  一众鬼差只觉奇怪,黑脸阎王平时总拉着个脸,一瞧见陈十恩,一脸谄媚相就出来了,铜铃的眼睛里也温温有了笑意,每每看黑脸的谄媚相,一众兵将不敢言,只能一下下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黑脸阎王对陈十恩很好,他纵容他做任何事。阎王殿上的匾被劈了,他只让人重新做了挂上。生死簿被撕了,他两指并起,仙法一施又好了。甚至天帝来视察时还在黑脸上画了个乌龟,那阎王竟还不生气。

  他不生气,这地府就再无人敢生气,一众鬼差在陈十恩圆乎乎的眼睛里吃的亏,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说不得呀。

  鬼差们聚在一起时,便七嘴八舌聊了起来,一人问:“这小祖宗怎的还不离开地府啊?他明明不是地府的人。”

  一鬼道:“他不是说他要看投胎簿,要进地牢看看么?”

  另一鬼差挑着兰花指,柔柔回:“你瞧黑脸阎王给他瞧,除非阎王院子里的杏树开花。”

  一鬼问:“为何啊,不就是投胎簿么?胖脸阎王也给人看的呀。”

  兰花指的鬼挑了挑发丝,扭着腰回:“黑脸阎王呀,不会给他看的,他要是看到了,那还会呆在地府么?”

  鬼差们只觉得这鬼忒不厚道,净说些高深莫测的话,叫人弄不明白。

  后来,陈十恩偷走了生死簿和判官的笔,这才逼得黑脸阎王说了将军的投胎之处。

  那黑脸铜铃眼睛里湿漉漉的,要把人看穿一样瞧着陈十恩开口:“地狱服刑八十年,其后按照他的意愿,来生不问朝堂事,不做文武人,投胎到九嶷山下的镇子里去。”

  青布衣裳的人得了话,呼啦啦走了,此后的许多年间,再未到过地府。

  他没有问黑脸,怎么个地狱服刑?他要是问了,黑脸可能还会笑呵呵告诉他:做这劳什子判官,做满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