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莲烬遗录>第66章 终

  尾声

  各位看客,世人总向红尘中寻风月案,于朝堂上闻虎狼声,而我今日要讲的故事,却是往江湖里去深找,才得见那前朝的一铺相思局,一套连环计。话虽如此,这故事却没有些时兴的淫滥毛病,诸位不要带着心去听了,否则只能落得个书中人的下场。说起来,这些位书中人却正是:因情而生,遇情则乱,由情所伤,为情而没。

  说到此处,那说书先生一摔醒堂木,朗声道。

  诗曰:

  死死生生死亦生,孽海罡风怎认真?

  方知情天为罗网,可怜身是网中人。

  又诗曰:

  坐能观八百,卧耳听三千。

  世间无事客,心内大还丹。

  这一首诗,便是前朝一位名不可考的禅师,仙游至剑南道成都府龙泉驿时,无意间得见神迹,于是为一位造化无穷的侯爷、一名跳出五行的侠客、一个功满物外的仙人,姓李名潜,封号勿用侯所作。那前朝皇帝曾送这位侯爷几个大字,独步江湖,神功第一。各位看官由此可见,这侯爷是如何的人物了。李侯爷虽有这般本事,却一生闲散,无事无用,也正巧合了他那封号。我今日要讲的,便是他与他那两个过命交情的兄弟,这几十年来的故事。

  他那两个兄弟,说来也奇。有诗曰:

  一卷真经幻作胎,人间肉眼误相猜。

  不教轻踏莲花去,谁识神仙玩世来。

  另一位则是:

  明教专门事灭魔,便有功德又如何?

  不知清净光明意,焚心一片空自磨。

  ……

  那说书人说到此处,连欢同赛昊飞之笑貌便浮现心头,我想起那日我三人顺水流去,到了湖北一带时,连欢已是弥留之际。那追兵凶狠,竟不顾民生,敢在长江之上以火炮相逼,一时渔船击沉无数,莲华宝筏虽坚实,却也破了一处。到了西陵峡处,眼见船要沉没,却不料隐隐有一托力架着宝筏向前。我心觉奇怪,躬身到船沿一看,不由得大震:原来是十数只磨盘大的鼋鱼托住船身,摇着四条短脚,一味向前。我“啊”了一声,顿坐在地,思索万千。还不待我想起多年前那为连欢搭救的老鼋,赛昊飞便在舱中大喊:“李潜!李潜!”

  我扑爬进舱中,滚到榻前问道:“怎的了?!”

  只见连欢平躺,头发、脸庞都已净了,双眼微闭,已是不治。赛昊飞则忍住哭意道:“欢弟他……有话要说。”

  听到我来了,连欢这才开口:“昊哥,避之,我坏事做尽,有这般下场,不足为奇。”

  “你胡说甚么!”赛昊飞道,“不过是杀了些人……他皇帝不是杀得更多!欢儿,你不是要鼎么?我都与你!这鼎有再造之功,我晓得的——”

  “昊哥,”连欢此时眼已不能睁开,只顾去触赛昊飞手指,“我真身实为夜郎国回首山重来洞中一朵莲花,如今真身枯死,不能长久,这鼎于我也无用了……”

  “你说甚么胡话!”赛昊飞跪在榻边,分不出是哭是笑,“你是不是被那心惊着了,那心是我父亲留下,为我练邪功所用,如非为了你,我断不敢吃。”

  “这话,不是为你宽心,”连欢气若游丝,我仔细去听才可分辨,“不信,你问避之,他从来都晓得,也见过我使方术……”

  “李潜,这是真的?”赛昊飞不顾船侧炮火连天,江水震动,仍要同我扯这些闲白。我浑身无力,靠在榻边,只道:“是真的……欢弟他曾施法,使得我那荒院枯池当中,莲花于隆冬盛开,今年他又教莲花早生,这你还不信么?”

  “我信,我信,”赛昊飞握住他手,放在颊边,泣道:“你绝非凡夫俗子,我早就晓得!既然世上有神仙鬼怪,那有无神药可救你的,我定去寻!”

  “也,并非没有。”说到此处,连欢虽未睁眼,却调皮地笑了笑,“你还记得那天山莲露么?”

  “记得!记得!”他记得清楚,我又何曾忘记,这天山莲露救过我同赛昊飞一人一次。我抢道:“那莲露要去何处寻?!我这便启程去找。”

  “哈哈。”连欢轻笑道,“却再也没有了。”

  赛昊飞听不得这话,轻轻伏在他身上,生怕挨疼他了似的,又道:“不可说丧气话,我两个愚笨,你对我讲实话,好不好?”

  “那莲露便是、便是我无情之泪,当初无情之时,源源不断。”他笑道,“然连欢识得你二人,再难回无情之巅,因此这露便再没有了。”

  他说到此处,船身忽然一斜,我同赛昊飞猛向外看去,只见鼋血铺染江面,莲华宝筏也难再行。我对赛昊飞道:“这船难长久,我背上连欢,你在旁护送,我三个往岸上去。”

  他不响,只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我两个再转头回来,却见连欢一手松弛,垂到榻边,已然仙去。

  赛昊飞见此状,并无悲恸惨呼,只是呆立原地,半晌后才上前去揽起连欢尸体,对我道:“走、走——”

  “还走甚么,连欢已死了!”我道,“我两个的命还紧要么?”

  他只顾抱上连欢遗体,颠三倒四道:“不紧要,不紧要……不能落到朝廷手里,走,走。”

  我亦是一团浆糊,一具走肉,扶着尸体同他走了出去,只见滩多水急,船身倾覆,两岸峰峦夹江壁立,便正是以险著称之西陵峡。

  望着天险,赛昊飞嗫嚅道:“多日前,欢儿曾说,怕受污于凡俗,想要葬在绝壁之上,如今正遇着西陵峡,岂不是一段谶语?”

  说到此处,他对我道:“李潜,我同你情非情,义非义,不过是同为了欢儿,你当我不晓得么?如今他已去了,你就当做最后一个人情……”

  “不消你废话了,”我漠漠道,“将他给我罢,我送他上去。”

  语罢,赛昊飞便将连欢遗体给我,我抱起他,只觉身轻如纸。此时炮火声已不紧要了,轻身飞上绝壁时,我只觉得久违轻松,好似飞升一般。

  在绝壁上,我见得有一天然洞穴,进入一看,其中竟已有一具棺木,原来是古人悬棺之处。此时也顾不得甚么,我上前便以剑挑开一棺盖,那棺材年久腐朽,轻易开了。其中尸骨一经触碰,也顷刻化作灰烬,我心道,这还不是老天为你备的么?便将连欢放到其中。我将他放好,又擦擦他面孔,他那张脸数十年如一日的白,是因为无人血的缘由,如今死了也没甚差别,好像仍鲜活着。他去时有我两个陪着,走得也不痛苦,唇边仍带笑意,逼出两个酒窝,微微漾着,可爱极了。

  我禁不住俯下身去,捏住他下巴,同他唇齿缠绵了一番。亲了一阵,我猛地起身,气喘吁吁,自觉禽兽不如,抬手便啪啪赏了自己几个耳光。我脸上火辣,额上却冷汗津津,耳边隆隆作响。我闭上双眼,叹了一声,伸手拖过棺盖盖好,又擦一把额上冷汗,心里想道,这棺木不甚结实,要是护不好连欢,我那能放过自己?于是便将小雷音插于棺沿,又拔出腰间易水寒钉住棺盖,这才妥当。

  安葬好连欢,我出得洞穴,不由得微微一惊:只见虚空中飞雪瓣瓣,可又无一丝寒冷,我大觉奇怪,时下六月,那里来的雪花?伸手接住一瞧,原来那也并非是雪,而是莲花燃后的灰烬。

  眼见得莲烬如雪落下,我只觉这景如此相熟,仔细想来,原来当年我三个游历三山,曾在那归墟之处望见一如镜海面,那海面上映得的景象,人人去看皆不相同。有人见是地动山摇,有人见是蛇虫虎豹,我三人所见景色便是虚空飞雪,雪大如席。如今想来,那归墟之景,便是人死前的景象。

  我由崖边跃下,眼下再毋须抱拥着谁,也再无宝剑累赘,真个是与莲烬同飞。到了江边,只见莲华宝筏已沉,而教众业已赶到,将赛昊飞接到岸上,只是他强弩之末,又送走了连欢,眼看就要咽气。他身旁围着一群教众,有的为他叫魂,有的因伤哀嚎,有的伸手接住莲烬,口中直道:“六月飞雪!我明教真是奇冤!”

  我拂开教众,行到他身旁,他瘫在地上,手中捏着那鼎,微微抬头,说道:“避之,我曾许诺过,要与欢儿合葬。眼下终于到了时候,你,你便……”

  我道:“我晓得,便将你也送去崖上。”

  “虽不曾多么情深义重,”赛昊飞道,“但终究还是要靠你……”

  我屈膝而下,能看见他眼中映得莲烬:“不为你,也是为了他。”

  他笑道:“好兄弟。”眸中神采渐失。

  眼见他蹬了腿,四周教众纷纷跪下,口中喊道:“少主宾天了!少主宾天了!”我怔了半晌,才对亲近一人道:“在江边找块好地,将少主同圣物好生埋葬,如有人掘盗陪葬,必死于我乱剑之下。”

  那人似是湖北分坛主,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一定厚葬代盟主,如有不周到处,侯爷大可一剑劈了我!”

  “劈了你倒不必,”我道,“我会暗中瞧着你,别忘了,我乃是勿用侯,尔等雕虫小技,那能瞒得了我。”

  其实这话全是胡扯,自那以后,我藏身流民,终日浑噩,压根不晓得赛昊飞葬在何处了。

  有不懂事的孩童却问:“连大侠和赛教主都死了,那李侯爷呢?”

  说书人白扇一合,故弄玄虚道:“这李侯爷神功独步天下,想来没那么容易死,但也再没有欢喜可言。算到如今,他正是耄耋之年,了却残生,想起从前,却不知有无悔恨可言?这便正是:

  河上老人坐古槎,合丹只用青莲花。

  至今八十如四十,口道沧溟是我家。”

  我听他那解释,竟句句戳在痛处之上,当即腹痛如绞,冷汗涔涔。想到此处,我再难苟活,当即啸叫一声,空踏两步,飞上枝头,直入云端。地上的人得见此景,个个张大了嘴,更有乡野闲汉起哄,那说书人也追了好久,惊声连连:“果然是真的!侯爷!果然是真的!”

  我这一去,便是两天两夜,眠风宿月。我记得连欢曾道,他出身于夜郎国回首山重来洞,我到了夜郎,寻了许久,也未找到那所谓的回首山。我在旷野之中,无凭无依,竟是久违地流下泪来,只好顶着泪眼,漫无目的地走着,不防遇见一个茶摊。那管茶摊的老者见我哭得好生伤心,忙把我迎了进去,教我吃了盏茶,也不收我钱财。

  我用了热茶,心绪渐平。老者见我好了些,便问:“小子,有何伤心之事,值得你流泪连连?”

  我道:“也不是旁的。便是我有一好友,自称家住夜郎国回首山,我不疑有他。前些年他殁了,我想着到他家中拜访,这才来到夜郎。可寻了两天一夜,也无人知晓回首山在何处。”

  那癯长老者白须颤颤,呵呵笑道:“我道是为了何事?原来也是一个痴人。”

  他顿了一顿,又指着我身后道:“所谓回首山,你一回首,便能看见。你瞧,那不正是?”

  我心中一震,连忙回望,只见旷野中平地起了一座山峦,云龙雾雨,起伏连绵,可不正是那回首山。

  我久违地松和一笑,转头想谢,可哪里还有老者?就连茶摊、桌椅,也全不见了,只剩我手中一只茶盏,我细一看,那也不是茶盏,只是一片枯朽的香樟叶子。

  我握住枯叶,叶便化作齑粉,心道那老者原是香樟成精,千百年驻于此地,专为痴心人引路。我见此景,那腹痛症便又犯了,幽幽作痛。

  我松开手,任齑粉倾入地下,便又提起真气,飞往那回首山上。这次不消几刻,我便找到了重来洞,只因洞口有一株枯死桃树,十分醒目。这桃树十分之大,若在当年,也当是枝繁叶茂,百子千孙。我知道这是连华真身,便过去抚了抚树皮,说道:“你我今生缘尽,未卜他生有缘?再会。”

  一席话说罢,我才走入洞中。只见那洞风寒水冷,悄怆幽邃,中有一块大石,石上坐有一骷髅,身披破败僧袍,原来便正是数百年前真僧圆寂之地。我行了过去,见那骷髅结跏趺坐,手中持一净钵,钵中有一莲身,早已枯死黑败。

  我握住那森然五指,从骷髅手中拿过钵来,对着那死莲轻声道:“欢弟,如今我到了你的源处,也当将业债一并了了。”

  语罢我坐上石头,学着骷髅,也盘坐起来。我又以指为刀,割开肚腹,只见血流漂杵,五脏六腑全都流了出来。我痛到尽处,毫不在意,只忍着最后一口气,将枯莲从钵中取出,放入体内,教连欢与我合二为一,再无生死之别,这便了了一切因缘。

  在那昏醒之间,我迷迷糊糊,天地倒转,恍惚间来到一花园中,看见两个年轻侠客拥在一起,说些甚么体己话。仔细一听,原来他们说的是,欢弟,昊哥,念着你,忘不了你,想看你笑,笑傲江湖,一生一世。

  他两个说说笑笑,形影渐渐模糊,终化为一团暗色,消失于江上悲风。冥冥中,又有一个调门奇高,怪腔怪调的人声道:

  唯赏大内秘藏大还丹三枚。

  赠予李潜、赛昊飞、连欢。

  赐尔等笑傲江湖,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