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兄的桃花债>第13章 秋

  秋阳温煦,天高云薄,无论出游还是犯懒都再适宜不过——念及此,被重重事务拘在书房的百里掌门毛躁地抓了抓脑袋,一头扎进桌上累积如山的文卷中。

  “师兄快些看,一年里就这几天最是舒服,全耗在书房里可太浪费了!”

  李孤芳端坐在对面,正从那摞标着“掌门阅示”的文卷顶端取下新的一卷,闻言淡淡抬起眼来,道:“你耽在这里确实浪费时间,出去便是,催我作甚。”

  百里横秋的面孔还埋在桌面,闷闷道:“还不是你揽下这么些五堂的活计……”

  说着也不直起身,仍扑在桌上伸长胳膊随便抽出一卷,草草看了两眼便又丢回去,口气愈发气鼓鼓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连账本都送给掌门看了,他个账堂倒是白白养活着自己。”

  衍派内大小事务尽由账、人、武、工、经五堂分管,不过一些难以处理的,仍会禀由掌门决策。百里掌门痴迷武学,却向来不耐处置文书杂务,这性子衍派人尽皆知,是以掌门表面上呆在书房里装样子时,实际案头执笔之人从来都是掌剑——五堂长老对此也心知肚明。

  可纵然有师兄帮了十成十的忙,毕竟也只是帮忙,他身为掌门,怎好撂下人自己跑出去耍闲?怪只怪师兄太能干,却叫这群笨蛋师弟尽拿各自的活儿往这儿堆,把他俩的大好秋日全耽误了!

  百里横秋愈想愈冒火,拍案而起,解下腰间的无名剑就要出去先抓个师弟收拾一顿,身后李孤芳却将笔一磕,唤道:“横秋。”

  “本掌决定了,趁着今天天气好,我撞见哪个揍哪个,谁也别想求情!”

  “横秋,看看这个。”李孤芳却只是道。

  “人堂的?小苏弟弟也学坏了……”百里横秋嘀嘀咕咕地接过那文卷迅速看过,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片刻后再启口时,已换了十足严肃的口气,“掌门候选?”

  “苏师弟以为,清夷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决定掌门与掌剑的候选了,若否,只怕耽搁心法修行。”

  衍派每代七名传人虽有师兄弟之分,入门的时间与年纪却往往相差不多,是以共同修行几年后,通过比试选择出掌门与掌剑的候选人,也更为公平。

  然而百里横秋这一代却有些特殊——李孤芳收徒太早。那时他自己甚至还都还没出师,便在某次云游归山时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众人道——我要收他为徒。

  年岁更长,根基更深,意味着将来掌门之争中更大的优势,然而当时的众长老却并无争议,便应允收下这个婴儿。

  原因无它——这个出世不久的徒孙竟是天生剑骨。

  天生剑骨者于武学一道资质异禀,往往能够达到远超常人的境界,却也举世难得,衍派几百年中才出了一个百里横秋,眼下却又紧接着迎来第二个,众长老皆以为是门派将兴的吉兆,只为免引起山外觊觎,将其剑骨之事暂且隐瞒,连几名亲传弟子都是后来方才知晓。

  至于收徒年龄须得相近的常规,身具剑骨者,哪怕同龄人与之相争也不过争个次名,乃是天生人不公,也就无人再去计较了。

  是以这一代的衍派大弟子李清夷,比二弟子伏雪足足大出六岁,当他年满十六,已经可以修习运使定苍的天衍心法之际,最小的师弟才刚刚入门。

  李清夷将是下一任衍派掌门,已是长老中心照不宣的默认,因此百里横秋无觉不妥,便道:“那便快叫清夷学起吧,至于掌剑,再过几年从我们几个的弟子里选便是,他们年纪还小,耽搁不了。”

  李孤芳却摇摇头,道:“清夷做不了掌门,还是让他做掌剑罢。”

  “什么?”

  “让清夷做掌剑罢。”李孤芳于是又重复一遍,口气波澜不惊,抬眼注视百里横秋时,越过窗棂的秋阳将他色泽偏淡的瞳孔照得清明透亮。

  “道剑等闲不得请用,定苍上次出鞘,犹在百年之前。”百里横秋剑眉蹙起,沉声道,“你要清夷的剑骨与这把道剑一并蒙尘么?”

  李孤芳敛袍起身,向他走来时悠悠道:“如何算是剑骨蒙尘?我还记得你说过,‘危乱之时,由掌门执剑定苍,如今这和平年岁间,掌剑之责却更重’——不想如今却是你自己忘了。”

  百里横秋愣了一下,才想起那是许久前他在悬霄殿与小徒弟耍威风时说的话,不由讶然道:“你怎么……那时候你也在?”

  李孤芳眸深如井,云过无痕,唯有日影空明盛放,流向他时,似有清波一晃。他只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伏雪很好。”

  “伏雪再好也……”百里横秋又焦躁地抓头,他此刻满心困惑,口中竟有些结巴,“那小子再好,也赶不上清夷的能耐啊,清夷如今已能敌过我一手,再放他长两年,必然会比我更强!掌剑……掌剑固然重要,可天生剑骨,如何能去做盾?那才是把他这辈子都耽进去了……”

  “清夷的心性难当掌门,此乃衍派传承大事,怎能仅凭一身骨头便定了论。”

  “可、可……这不成,我们去青暝堂召大家共议。”

  “横秋。”李孤芳却平静地打断了他,“此事结论何须共议,孙辕必然赞同,苏师弟与凌师弟从来只听你的,我有法子将姜师弟拉拢过来,若你坚持反对,我们拿不出结果。我今日同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应允。”

  “不是还有小冯在,这回我必然迫他选一边站……”

  “横秋。”李孤芳垂眸轻道,“且听师兄一回。”

  这日晚些时候,伏雪练习归来,便看见自家师父惯常不爱拘束的一头黑发被抓得好似鸡窝,人正蹲在廊下发呆。

  “师父,你——被鸟啄了?”

  百里横秋肃着一张脸只是出神,却并未像平日那般挥掌揍他。

  伏雪大以为奇,凑近过去瞧他是不是睁着眼睡着了,百里横秋却忽然道:“小子,你还想当掌门吗?”

  小少年愣了愣,随即坚决地说:“想。”

  “为什么?其他几个小孩儿倒是还不用我操心你,可你——你打得过你大师兄了?”

  “还是打不过。”伏雪老老实实地说。

  “但……”小少年挨在师父身边坐下,慢慢说,“但我就是要做掌门。”

  百里横秋斜过眼觑他:“前两年,你不是还说要给大师兄掌剑来着?”

  “起先那么想过,但我早就改主意了。”伏雪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他的资质只算平常,然而坚毅刻苦远超同辈,那手指伤痕肿胀,掌心剑茧坚硬,全然不似十岁孩童。

  “什么时候改的?你小子,是不是又背着师父瞎琢磨了?”

  “师父,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未料小少年的神情分外严肃,伏在他膝上一本正经地仰面说道。

  “靠人不如靠已,我一定要比师兄更厉害,只有当上掌门,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你这些话说给孤芳师伯听过没?”

  “没有啊,连师兄都没说过的!”

  “好罢,这下倒是容易了……”

  “那……师父,你说过会把我教成天下第一的剑者,还算数吗?”

  百里横秋眉头微舒,用力把徒儿的脑袋也揉成一只小鸡窝,终于露出笑容:“那当然了,也不看看你师父是谁。”

  同师父吃过晚饭后,伏雪又回去剑坪,开始给自己加练。

  自从下定决心那日起,小少年仿佛忽然打了鸡血,清晨起床再也不用师兄来叫,而夜晚每每练至深更,回去时李清夷已经歇下,算来二人竟已很有些时日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这天伏雪踏着月色归去,却意外见到屋内灯火未熄。

  伏雪暗地里较着劲,不知怎地,见着师兄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硬邦邦地问了句:“师兄怎么还没睡?”

  李清夷披衣坐在床上,一副将要歇息的模样,烛火之下神情柔和清明。

  只闻他道:“这段时间阿雪分外用功,这本是好事,只是入秋以来天气渐凉,入夜尤甚,往后还是——还是早些归来吧,免得风寒伤身。”

  伏雪两颊微红,心知他还拿自己当孩子计较,只忍着扑上去撒娇的冲动,故作冷淡地点一点头说:“叫师兄费心了。”便自顾背过身去洗漱。

  李清夷许是见他没有交谈的心思,亦不再言。伏雪撩水洗脸时听见身后传来被子窸窣声响,也不知是手被夜风吹得冷透,才致触碰凉水竟觉得热,还是自己脸颊太烫,却把水都烫温了。

  他洗漱完毕,转身之际偷偷望了一眼对铺沉静的背影,却不贪看,随即便一口吹熄了蜡烛。

  总归多看这一眼也是不够的——小少年心中暗想——我一定会比师兄更强,最好叫他来为我掌剑,这样,就再也不怕留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