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离感袭来，神魂一点点升空，无白道的大雪中，我化为魂体遥遥望着自己死去。鲜血染红断情湖，虞情抱着我的尸体，取出魔种。几抹恶念交织缠绕，幻化出蛊惑言语，不断催促着虞情。
魔种既成，便能逆转天地，贯通轮回。他收起魔种，单手护着我，沧溟指向天界众人，哑声道：“容澹，既然是你杀他，今日以命偿还。”
横雪颤动，好似悲鸣无人问津的吹雨。容澹眼中尽是痛色，几乎握不住剑，不待他多言，天空电闪雷鸣，轰然作响，片刻后雷劫自动消散，几丝金光照下，影影绰绰映着他的身影。
杀妻证道，情障杀障一并消除，得天道，成剑仙。
符意洲隐去眼中悲悯，以笔勾勒画写，再以掌推出。大雪卷起虞情身影，衣袍翻飞，虞情被裹挟至山脚，却还不忘护着我的尸体。符意洲不忍再看，道：“天庭剑修听令。”
容云一众原本沉溺在震惊中，闻言向他看去。容澹不语，符意洲轻呼出一口气：“结阵，万剑仙诀。”
我化身魂魄，站在雪山山顶，看天庭弟子祭出万剑。容澹拂过横雪，悲痛欲绝。大剑在苍穹飞悬，无白道飞雪静了一瞬，万物停止在光点之中，横雪悄然无影，须臾，所有飞雪归于容澹周身，宛若朝圣。
雪片如凌厉刀锋，夹杂百道剑影攻去，光幕四起，轰然大作！
横雪插入山脚，掀起无尽尘埃。岩石化为齑粉，须弥山从山脚开裂，震动不止。硕大太极阵印于虞情身后，他抱着“我”，身上鲜血淋漓，目眦欲裂。
万剑归宗，阴阳相生。
容澹手掌虚虚按下：“结印！”
太极阵骤然收拢，山川裂口重为整体，有如神助。过了很久，万物归寂，须弥山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无白道的雪还在下着，无声融入鲜红湖水中。
风吹起容澹的长发，刮过他的脸颊，横雪回到手中，他却是不收剑。那剑铮铮作响，似是被湖畔的吹雨吸引着，飞去和双生剑相贴。
万剑诀已毕，容澹闭上双眼，终于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容云惊呼：“少君——！！”
这就是我在无白道看到最后的画面了。
我化作一抹孤魂，静静盘旋在须弥山山顶。天界众人离去，等到雪小了，天光发出灿阳，我才茫然抬头去看，再是追着太阳飞上天际。鬼魂本是冷的，不知为何，我身体向往温暖，竟追着那金光飞了三天三夜。等到薄云消散，我才发现自己脚踏一汪池水，周身只留星海。
这池水无波无纹，倒映弯月，池畔石碑写着“瑶池”。
“闵清。”背后一人唤道，我回过头去，发现玉帝立于池畔，“须弥山大势已去，你九死一生，理应入轮回，投胎人界，在转世之前，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夙愿？”
我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玉帝道：“你平金鳞，夺得剑会头筹，现在可向我索求任意事物。”
我一愣，这才想起昔日容澹曾说过的剑会承诺，细细思考片刻，我谨慎道：“我想令三界回到原点，让所有死去的人都复活。”
玉帝负手而立，摇头道：“往者不可生，这点我无能为力。”
我叹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玉帝莞尔：“只为苍生，不为私念？”
我踌躇道：“……我即将转世，但心中仍有留恋，不知在渡完人界之劫后，能否再让我回天界一次？”
这话虽然说的委婉，但玉帝心中了然：“可以，你命中自有五条红线，纵是转世也无法断开牵连，重回天界，也是再续前缘。”
“但闵清，你身为司命收集三界五缕恶念，拯救苍生，即阻止战事，却也生出祸端。”玉帝一摆宽袖，瑶池水波变幻，现出画面，“魔种，万恶之果，终将酿成大祸。若不及时封印，人界将会民不聊生。”
我定睛看去，只见水面虚幻出山洞景象，洞府内，虞情抱着我的尸体，双眼猩红，右手青筋虬结，抓着魔种吞了下去！
玉帝道：“魔祖受其蛊惑，吞吃魔种，他可以从中得到力量，在百年后挣破万剑封印，却也会生出分裂双魂，心神不受控制。”
我问：“难道魔种会蛊惑更多的人？”
“是。”玉帝道，“受其蛊惑者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嗜杀成性，若仙门中出了一例，世代不得安宁。”
我懂了他言下之意：“你想让我去人界做什么？”
玉帝道：“集齐五柄神剑，用龙族传世濛心莲彻底封印魔种。”
我不解：“可五柄神剑尚在天界，我在人界怎么拿到？”
玉帝微微一笑：“投胎之前，我许你和他们再见一面。”
我骤然抬眼，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会和我一起下凡？”
玉帝道：“五缕恶念出自剑君、魔祖、狻猊、麒麟、凤凰，本就不应你一人去封印魔种。转世之后，你们会失去所有记忆，只是化为人身的五人恶念依旧未消，至于能否被你彻底掌控，还要看你的造化了。”
我挑眉问道：“仅仅是恶念未消？”
玉帝轻咳一声：“既然是渡劫，恶念必然加倍，你是，他们也是。来世你会经历相同命运，能不能改变，全在一念之间。等到此事了结，你会在溯仙镜中窥得前世记忆，羽化升仙，重回天界。”
命运重复，恶念不改，但失去了九尾狐死而复生的能力，怎样才能渡过容澹的无情劫？玉帝虽是应了我的夙愿，可也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转世再即，我别无选择，只得无奈道：“好。”
玉帝道：“瑶池梦将醒，魂兮归来，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仙气飘渺，云雾涌来，瑶池碧水化为万顷狂澜，刹那卷起原本无波的画面。一浪拍起，我落入池中，就在快要沉入池水时，我大声喊道：“等等，最后一个问题……既然魔种可以逆转天地、贯通轮回，为何现在不起半点用途？”
玉帝笑而不语，看着我道：“你本应身死，堕入未知轮回，如今投胎回到原点，何尝不是贯通轮回？天地逆转，你从天界落至人界，又怎么不是逆转天地？因是果，果是因，生便是死，死便是生，这就是大道之妙。”
我醍醐灌顶，还要再说，却被池浪彻底吞没。
待意识渐渐缓过来，我才发现自己站在祁山山顶。
万般景色尽收眼底，我向下望去，见赤金凤凰曲颈高叹，仿似泣血。他遥遥望向高山，朱色染红长阶，正如第一次见他那身劲装般耀眼。我以魄体飞下石阶，轻声唤道：“向翎。”
凤凰抬起脖颈，我于心不忍，抱住他的脖颈道：“随我一起下凡吧，来世许我一纸婚书，我再嫁予你一次。”
他眼中涌出泪水来，我吻了吻凤凰泪，说：“我在。”话落，时限已到，我的魂体在空中消散为光点，凤凰茫然地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场景再次凝聚，我站在须弥山山洞中，虞情反复挥动沧溟，在石壁留下疯狂剑迹。我道：“须弥山一战，你自损修为凝剑，以后少用沧溟。百年后你会破山而出，到时我们再见。”
虞情身上淌着鲜血，猩红眼瞳望向我，看得人触目惊心。许久不见天日，他的声音与往日的低沉悦耳相去甚远，如刮痧般刺耳：“闵清，你又来骗我了。”
他许是以为我是虚幻的想象，指尖想来触我，却迟疑了，他在破烂的衣襟上擦了擦，再抚向我的脸颊。这一刻，内心所有情绪被打动，我强忍泪意道：“爱这一字是真的，我不曾骗你。”
他的手顿住了，我却离去了。
心中疼痛难耐，连带着呼吸一并难受，这种感觉密密麻麻牵扯着我。我站在九重天底层的山巅，望着那座小竹屋。一只黑色小兽站在苍天大树之下刨啊刨，我凑上前看去，却见他死死抿着嘴，豆大的泪珠从面上滚落。
不出片刻，阵法已成，我蹲下身问道：“你要去哪里？”
麒麟看见我竟没反应过来，木木答道：“去人界。”
我问：“人界哪里？来世我们可以在约定好了的地方见面。”
他道：“应许之地的桉树底下啊，清清，这次我要做第一个遇见你，也是陪你最久最久的人。”
我道：“哪怕我也心怀恶念，对你不够好？”
麒麟认真道：“哪怕你不喜欢我。”
柔意化在心头，掀起万顷心绪。我眼睫一颤，终是被他的话触动，一滴泪滑落脸颊。我道：“我会喜欢你的，今生会，来世也会。”
才告别了三人，我心中已是酸楚至极，知道时间有限，我只得强撑着精神。重回九重天，放眼望去云璃殿与以往没有不同，只是多了几分孤寂。瞥见我的身影，符意洲手中毛笔滚落，砚台粉碎在地，他道：“清清，你要转世了吗？”
我简要说了封印魔种一事，又道：“就如之前说的，你带着溯仙镜和濛心莲，我们人界再见。”
“等等。”符意洲叫住我，递上一抹龙力，“你已不是九尾狐，来世无法续命，这是我本体魂力，存亡关头可保你一命。”
我没有拒绝，吸收了那缕龙力，不待多言，我的身影在西南天的风中散去一半。远远望着符意洲，我们的告别没有悲伤，只有悉知彼此的默契。
符意洲道：“小九，来世再见。”
再次恢复神智，余晖照映天庭每一处角落，我站在鹤銮殿内的案牍前，望见墙上挂着的壁画——那小狐狸机敏灵巧，狗狗祟祟绕在白衣剑修身侧。
容澹睁开双眼：“你来了。”
我道：“你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他语气平板无波，仔细看去，眼中却尽是血丝，“我下冥府，闯地府，未在奈何桥见你，又从魔界取了禁诀，招魂三日，这才等到了你。”
鹤銮殿内瓦罐粉碎，饰物落地，容澹坐在榻上，就这么守着挂画数十日。万千言语化为一句轻叹，我问：“吹雨呢？”
他以手点去，剑匣打开，横雪与吹雨一并放着，我取出吹雨，咬破手指，灌入全身最后一抹灵力，等到手脚疲软麻木，我道：“我即将转世，来世宿命依旧，我们身上的恶念都会加倍。在人界我无续命之能，日后你再碎吹雨，可抵杀我之劫。”
容澹定定看着我：“若有来世，我不会再修无情道。”
“只要我们相遇，情障和杀障始终会在。”我以双指点向吹雨，极力取出剑魂，直至全身大汗淋漓。我把剑魂抛向他，“只要剑魂还在，吹雨就不会真正碎去。”
容澹道：“你要我再亲手杀你一次？”
“宿命如此，不可避免。”想到符意洲给我的龙力，我坦然道，“放心吧，我死不了。”
最后，容澹静静道：“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
我笑了，接道：“——有不死之身。”
这次身份对调，离去之前，我叮嘱道：“容少君，此次下凡需静心、勤勉，修成之后，来天界找我。”
就像他在小时候对我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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