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印窗，锦缎交织，桃色满墙。数盏红灯笼被挂上飞檐翘角，荧光从中泻下，喜庆笼罩笑意。今日是龙盈大婚，九重天张灯结彩，红色点满树梢。龙皇派人于长街撒糖散财，令百姓沾沾小郡主的喜气。
原本是极佳的喜日，但我却堪不透龙盈在想些什么。
她身着大红喜服，青丝盘起，经过装点的双颊如桃花绯红，眼角飞挑，美眸微垂，点着些许沉重。这是我见过最美的龙盈，却也是最不开心的。
“小郡主，一会儿这流程可是不能忘啊。”掌事姑姑眼角笑开了花，正替她别上耳坠，絮絮叨叨地说着，“递茶的规矩，换婚服，成礼……”
铜镜前，龙盈倏地抬起头，手却是猛地一挥，抬手便打落那对玛瑙耳坠。坠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清脆响声，满屋人齐刷刷跪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我看向龙盈，寂静之中，她深吸着气，只看向镜中的自己，几个婢女面面相觑，揣测之意难以言表，见此景象，她开口道：“都出去。”
姑姑迟疑道：“可是这时辰……”
龙盈打断她：“出去！”
众人默了，方要退出，却听龙盈道：“清清，你留下吧。”
阖上门，我坐到她旁边，看着她搅着帕子，眼中渐渐覆上一层薄雾。我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了，半月前不是还说凤族三皇子好看吗？”
“好看固然是好看——”龙盈说，“但是…我真的要嫁了吗？”
“清清，我从小长在宫内，没去过人界，没见过九重天其他景象，如今远嫁便是从此别了父母兄长，日后连你也见不到了。”
我看着她，问道：“那你喜欢向翎吗？”
龙盈道：“什么是喜欢？”
我想起了符意洲：“喜欢便是想和他待着，想每日与他说话……不惧险阻也想与他在一起。”
龙盈面上浮现迷茫：“哪怕他会惹我生气，让我牵肠挂肚，身份有云泥之别？”
她这话说的古怪，前两句许是在形容向翎脾气，但后两句身份悬殊又不似与凤族皇子联姻一事。想到此处，我心中渐渐浮出一个不可能的念头来：“龙盈，你说的是什——”
她猛地别过头去，只问：“碧水在何处？”
从清晨便不见小碧身影了，我略微不解：“你寻他做什么？”
龙盈语气软了些：“清清，你帮我去找他好不好？”
于私而言，我与她是友，于公而言，郡主之令不得不从。我顿了一瞬，道：“是。”
合上门，婢女鱼贯而入，我离开便殿去了小碧住处。原以为龙盈寻他有事，但那番古怪话语在心中不断翻涌，直至变成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揣测。
正要敲门，一道声音却从背后传来：“闵公子，四皇妃有请。”
我回头，只见云滨身着浅朱贺服，眉目淡雅：“皇妃寻您一炷香有余了。”
压下心头不安，我无法告知小碧一事，只得与她前往云螭殿龙母住所。一路上丝缎旖丽，金银点饰载满阁台，步入正殿，只见四皇妃衣着华贵，朱唇大气，颇有正宫之姿。
见我来了，她道：“闵清，怎么许久不见你？”
我行礼：“方才想替小郡主回正殿拿些零嘴，怕她晚上累了。”说着，我从袋中掏出一袋吃食来。
“别走太远了。”果然，四皇妃不再追究，抬了抬下巴道，“云滨。”
云滨上前，掏出织云锦袋递给我，我疑惑问道：“这是何物？”
四皇妃慢条斯理道：“里面有化形丹，可以使你短暂化龙形、散龙灵，陪盈盈过轿时别露馅了。”
我接过，没多说什么，只道：“何时服下？”
四皇妃浅抿了口茶，望向窗外夕阳：“待天色沉了，距上轿一炷香前服下吧。”
我“是”了一声，轻轻阖门退出，随手把丹药塞在袖中，心中还想的是龙盈与小碧之事。
门还未完全关上，几句话泄了出来，四皇妃声音压得很低，道：“碧水如何了？”
云滨同样小声答道：“皇妃，已经照您说的做了。”
门扉掩上，遮盖主仆最后一袭对话，也隔绝了束手无策的我。站在龙母殿外，我的手略微颤抖着，心如乱麻。
回到寝殿，龙盈急切问道：“清清，碧水呢？你见到他了吗？”
我欲言又止，她明白我的意思，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婢女行礼后退出，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我开门见山道：“你喜欢他？”
她指尖一抖，胭脂匣被推落地板，咕噜咕噜滚了两圈，龙盈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我与碧水从小一并长大，吵闹过，互相奚落过……之前听你形容的那个人，我居然只能想到哥哥与他。”
我问：“哪怕身份悬殊，云泥之别？”
她唇边竟勾出一抹笑意：“哪怕身份云泥。”
我脑中不住嗡嗡地响——大婚当前，龙凤之亲早已成定局，而龙盈心系他人，四皇妃知晓女儿有二心，碧水金睛兽不知所踪……
一切的一切，都如梦境般荒谬。
心不断上下，如被投入深不见底的湖水沉沉浮浮，最终，我强行稳住情绪，打破寂静道：“四皇妃已知晓此事，你今日怕是见不到碧水金睛兽。”
龙盈的笑比哭还刺眼：“他来又如何呢？不过是玩伴之情，我只是想让他再看我一眼。”
是啊，既然如此，四皇妃又为何不许他们相见？
——或许是小碧亦心有不甘。
我道：“龙盈，或许他也喜欢你呢。”
龙盈愕然道：“什么？”
清脆声震响静谧闺阁，手上的金器被她甩得叮当作响。我静静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眼，许久后道：“去找他吧，我在这里替你挡一会儿。”
龙盈沉默着，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待一缕光落入发梢，夕阳渐起，她眼眶终究还是红了红。
龙盈抬手轻点腕间玉镯，瞬间收起喜服，换上一身男子装束。她摘下玉镯，飞速拆下头发重盘，道：“清清，天黑前我会回来。”说罢，她将玉镯套上我的右腕，“这是纳灵白玉玉镯，龙族传世珍宝，里面有许多符箓丹药，你可用拟音丹仿出我说话的声音。”
我低头，左右腕子各戴一玉镯，白玉如雪，红玛瑙如血，竟是相相正对。眺望天色，我约莫着了个大概，离天黑还有大半个时辰，她大抵来得及。
见龙盈面露忧色，我道：“皇妃赐了化形丹，必要时我可成化龙形，不会露馅。你先去吧，小碧机灵点子多，一定没事的。”
她终于松了口气，抬手用力抱了我一下，认真道：“谢谢你，清清。”
龙盈在窗前掐了个诀离去了，夕阳渐沉，只余我独自坐在铜窗前。过了片刻，或许是不得屋内声音，门外婢女迟疑敲门道：“郡主？”
我如龙盈所言从纳灵白玉玉镯中拿出拟音丹，咽下，用她的声音道：“我有些累了，让我再待一会。”
婢女温顺道：“是。”
残阳如血，碎日泼洒在红玛瑙上，将镯子从朱红润成血色。我坐在软凳上，心中默念着龙盈再快点，又猜想符意洲身在何处。
不用多虑，此事估计只有四皇妃知道，他必然不知情。
我用力闭了闭眼，感到口干，正要起身倒点茶喝，却瞥见杯中被投上沉橘天色。还意识到什么，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姑姑喊道：“小郡主，天色已经沉了，吉时将至，是时候去了。”
我倏地转头，只见方才还照彻天空的残阳已然落下，最后一抹红被群山收尽了，最终纳入云层中——白日将尽，夜色悄然而至。
怎么会这么快？！
我来不及多想，只察觉有人要推门而入。下一刻，我瞬间抚上玉镯，骤然抽出喜服施诀换上身。婢女鱼跃而入，红帘从天而降，刹那盖住我的脸。
龙盈的贴身丫鬟荭雨上前，道：“小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取了化形丹咽在舌下，不露声色道：“无妨。”
荭雨扶我，却被我刻意一避：“我自己来吧。”
她疑惑地回了回头，张望道：“小姐，闵公子去何处了？皇妃吩咐了他要随轿的。”
倘若一个谎言诞生，余下便要靠无数谎言弥补，我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能随口道：“皇……母亲说另有冲喜之法，便将他唤走了。”
荭雨并未多想，只道：“好，小姐，天黑了，是时候该走了。”
闺门大开，红色长缎从脚下铺向远方，薄金镶边，缎侧洒满核桃、红枣、干花。红帘垂下，灿金明晃晃照着全垂的夜幕，远处的红灯走飞檐，珠砾点翘角，人面桃花相映红，口中纷纷庆贺喜事。
万般事宜在九重天归位，而步戏之中，却错了主角。
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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