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东海的路途说长不长，说远也不远。
我失去灵力后体力大不如从前，每日最多御剑片刻，在这段日子里，大多是瞿凌来迁就我。住店、吃食、换洗衣物无一例外都由他负责，瞿凌做事点到即止，颇有分寸，但又细致入微，与他相处很舒服。
在习惯了他人或欲念或厌恶的目光后，我初次体会到被当作普通人看待的感受。
我与瞿凌途径无数小镇，见证了俊秀河山，期间我会捉弄他，要求他停下看看风景，或是想去摘山间的果子。瞿凌每次都会劝我，理由或是我身子不好，或是时间紧迫，亦或是山中不安全种种，但每次到最后，他还是会无奈应下我所有无理的要求。
时光即刻飞逝，一个半月过后，我与瞿凌在海岸畔停下。
海边偏僻处无人，下了剑我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抚海面，海浪波涛起伏，甩在我衣裾上几点深色水渍。刚想去踩软沙，白色细沙又被细沫吞噬。瞿凌收剑，见我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笑弯了眼，道：“狐族会水吗？”
我讪讪缩回手：“不会。”
他不解道：“那你如何入海去找魔尊？在岸上唤他吗？”
“等我学了就会水了。”我不得明说灵珠之事，只能道，“至于入海…我有办法。”
瞿凌以为我与虞情自有传讯之法，便是微微一笑，不再发问。他收了剑，望向海面，我自知离别在即，随他视线眺去，只见远处白浪拍向礁石，深沉湛蓝消失在远端，视野阔然，海天一线。
过了很久，瞿凌收回视线，手指一顿，居然窸窸窣窣解下腰间玉佩，屈膝欲别在我腰上。
此枚玉佩质感温润，通透明丽，相处以来我不曾见过他离身，想必是极其贵重之物。我急忙挡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他单手系穗极其困难，但还是用不容置喙的力气隔开我，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人魔大战一触即发，你我再见不知是何年，闵清，你多珍重。”
穗丝洒动，往日情分化为玉留于腰间，我心中酸涩难耐，如何都无法推拒瞿凌的一番心意，只得应道：“二师兄，你也多保重。”
瞿凌眼神温柔地看向我，手指点向剑鞘。长剑被他抽出，于身后缓缓放大，他不再多言，踏上银白长剑，青抛微动，君子如兰。
瞿凌看着我，说道：“有你这句二师兄便足够了。”
他转身要御剑而起，一瞬间，心中万般情绪涌动，依赖、仰慕、不舍交织夹杂，我的身子比大脑快，上前几步，如孩童轻拽兄长般扯住他的衣袖，道：“等一下，师兄，我教你……”
瞿凌笑道：“入门以来，事事都是我教你，你要教我什么——”
但下一刻他的话被我打断了。
我揽着他的脖颈，将瞿凌身子拉低，擅自去寻那陌生而淡色的唇。双唇轻触，他的唇瓣温软，轻柔，如一片淡淡的云，仿佛下一刻就会散去。
瞿凌缓缓睁大双眼，右手推我想躲避，却被我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他没有接吻的经验，口舌笨拙，我心中涩意四起，含着温暖的唇珠，边吻他边发出哽咽气音。
我知道他没有欲念，待我极为坦荡，但世事无常，我能回应所有温柔的，能留给他的，居然只有一个吻。
这个吻极为纯粹，不含半点情欲，我与他双唇相交，眼睫闪动，心中温情如细小海岸浪花。瞿凌的脸渐渐变红，等到唇分，他热气呼在我唇瓣上，竟是不敢看我，只说：“清清，师兄该走了。”
海风辗转温柔，我长久默立，静静看着银剑飞起，过往种种如点滴露水，逐渐汇聚成波涛大海，悠遥祁山，人界小镇，破黄油纸……他是祁山的关门二弟子，纯良正直，道心如一，以勤修温润出名，从不以偏颇眼色看人。
剑修腰间空空，衣袍翻滚，最后给我留下一瞥，在回头的刹那，我隐约捕捉到了瞿凌脸上的水光。
沉默片刻，我摸摸玉镯，长叹一声，放出小灵珠。
“哎呀哎呀，你们在干什么，人家都没眼看了！”小碧一出，整个安静的海畔转为聒噪，它珠光咕噜噜一转，又说，“这么会钓人，我看你就是狐狸精转世！”
顷刻离别的心情被它搅乱，我攥紧灵珠，听它呜呜呜大叫，说道：“只是离别情愁罢了，你一颗灵珠不懂。”
“爷爷我不懂什么，懂的可比你多多了。”小碧大大咧咧道，“还好你师兄没有幽精魄，不懂情仇，要是换了你的那两个前姘头，恐怕要将你就地正法了！”
我脸一红，心中又疑惑于它口中幽精魄是何物，正要再问，小碧嗷了一声，蹭蹭我的掌心，自己滚下沙堆，兴奋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且看我大展身手！”
碧光闪过，烟雾四起，我口中还未说出的话被愕然打断：近处，原本海色灵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碧色神兽，他四肢有力，具有狮头、鱼鳞、虎爪与两只鹿角，尾巴又粗又长，似极了牛。
他招招爪子，示意我爬上来，又得意显摆着自己的身姿，似乎对我的震惊很是满意。
坐在神兽背上，我一言难尽地摸摸小碧背上的鳞，还是问道：“……你与应桉是什么关系？”
谁知小碧大吼一声，力度要将我震下去。我只得抱紧他的颈脖，听他生气说道：“怎么了看不起我碧水金睛兽是吗，我告诉你，我与麒麟那种——”
小碧呼哧呼哧半天，极力思考着措辞，“那种罄竹难书、众叛亲离、贪赃枉法、丑得要死的东西可差远了！”
我善解人意地说道：“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的。”
“谁说我不会用的！”小碧甩甩尾巴，往我背上一拍。牛尾触及尾椎骨，我感觉到一种如水深沉的妖力灌入大脑，紧接着，五感尽明，海风呼声啸啸，浓烈腥味萦绕鼻尖，小碧低吼道，“坐稳了！”
下一刻，软沙上的碧水金睛兽直蹿出去，载着我径直沉入海底！
白浪在眼前放大，湛蓝海水灌入双眼，我猛地屏住呼吸，却发现自己入海居然不受半点影响，目能视，耳也能听，就连说话都不受半点限制。
小碧速度极快，载着我欢快游动，长尾甩在海中好不快活。一颗悬浮的心渐渐稳了下来，我摸摸他的鹿角，好奇问道：“这能切吗？”
谁知我的指尖刚才触上角，小碧就打了个寒颤，缩缩脖子控诉我：“你干什么，我警告你我这角还要的啊你要敢砍了我和你一起殒命于此……”
我道：“砍了会如何？”
小碧斜眼看我：“砍了我就死了，活不了！”
我心中大震，又摸向他腰间逆鳞处，碧水金睛兽这下抖得更剧烈了，简直要将我掀翻下去，他口中哀求道：“姑爷爷，你是爷爷，别打我的主意了成么，那处要是拔了我得痛上十天十夜宛若凌迟你还不如杀了我……”
我静默数秒，只垂眸说道：“好。”
我难以想象应桉拔鳞割角的痛楚，那或许是如凌迟般嗜骨的疼，沁入骨髓，直直要将人逼疯——那只没安好心思的黑色小兽，平日我说两句就会呜呜咽咽流眼泪的坏家伙，又是怎样忍受这等痛苦的？
小碧絮絮叨叨：“你要是有胆子就别欺负我，去拔东海龙王或是四殿下的逆鳞，前者够刺激，后者的绝对比麒麟管用。”
我不解：“这都是谁？”
哪知小碧没有理我，四足立定，站于深蓝海色，中气十足地喊道：“敖广，我带四殿下的老情人来看你了！！”
碧水金睛兽这一吼非同小可，直震出万里白浪，打翻一片小鱼小虾，我坐在他背上，愕然睁大双眼：原本空虚的深海海底竟倏地出现一座大殿来，那大殿金碧辉煌，宏伟壮观，外殿由无数珍珠美玉镶嵌，长廊回环曲折，碧玉堆砌，隐约可见其上海水波澜的折射痕迹。
不待小碧再喊，远处一道气流打来，碧水金睛兽避而不及，正正被打在嘴上。他抖抖身子示意我下去，没好气地龇牙咧嘴一阵，随后问道：“四殿下呢？”
“四殿下方与魔尊对谈结束……”低沉男声从虚空中传来，一道身影出现，他身着深蓝长衫，宽袖金浪滚滚，面目肃然，胡须半长，不怒自威，瞥见小碧身边的我，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一阵，皱眉道，“狐妖？”
来者气宇轩昂，正是东海之主龙王敖广，我行礼道：“在下闵清，拜见东海龙王。”
敖广粗眉舒展，右手微动，一道气流将我扶起，话却问向小碧：“这是第几个自称四殿下旧相识的？来人，撵出去。”
一众小鱼小虾身着铠甲，拿着三角叉上前，我与海中生物大眼瞪小眼，小碧却吐了吐舌：“是四殿下让我照顾他的。”
此话一出，敖广久久盯着我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万籁俱寂，众兵待他发令，他却深吸一口气，道：“你就是那只与魔尊成婚，还将婚事昭告天下的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