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峰一处殿外,两个身穿外修服的人毫不避讳地议论着仙谈会上发生的事。

  “千鹤山本就剩下四座峰,那邪火不知怎的灭不了,燃了整整三日,现下百阳峰也被毁了。”

  “我听人讲,那是魔族的火焰术,岂非轻易能灭?”

  “魔族?!”女子惊讶,“千鹤山怎么会跑进来魔族?”

  “这么大的事情……你这一天天都在干些什么?掌门这次提前出关,就是为的此事。那魔族在仙谈会上自己暴露了身份,众掌门联手才将他捉住。只是魔族狡诈得很,竟不知怎的就逃脱了。但他受了重伤,估计也跑不远。”

  女子:“师兄,那魔族是谁?不会我认识吧?”

  “不光你认识,全临阳派的人都认识。”男子压低声音:“……是祁陵身边的那个人。”

  “是邬弄?!”女子一下提高了嗓音,察觉到不太好又赶紧将嘴巴捂上。

  男子:“嘘——小声点。”

  “啊,师兄我错了别打我……诶,那个……”女子远远瞧见跪在殿前的一个白色身影,讷了讷,惊道:“是祁……唔!”

  “别说话,快走。”男子及时捂住女子的嘴巴,带着人绕了道。

  四周又安静下来,祁陵攥紧自己袖子,低垂的眸子微微动了下。

  他们说邬弄……不对,应该是尊主。

  尊主他受了重伤,逃出了千鹤山。

  是回去魔界了吗……

  祁陵闭上眼,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昏迷七日后刚醒来便被召来此处,又在这初春寒意未褪的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有些撑不住。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终于打开。

  祁陵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到临阳派掌门走出来,那双平静的眸子里藏着他看不透的情绪。

  就像当初他给他看那副画卷时一样。

  掌门语气冷淡:“进来。”话毕,他旋即转身入殿。

  祁陵费了一番劲才站起来,扶着门进入殿中,又立马得到一句:“跪下。”

  不等他自己跪下,掌门一击打在他膝盖上,祁陵重重砸在地上:“唔……”

  “咳咳……咳……”祁陵咳嗽不止,口腔中又涌上腥味,但被他一一忍下:“师尊……”

  殿内除了临阳派掌门,还有别的门派掌门,都是三日前参与仙谈会的。

  祁陵无声跪着,感受到来自他们身上异样和指责的目光:“……”

  掌门问:“玄机扇从何而来?”

  “……”祁陵尝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答道:“无相三元盘……冬试,在那里……唔咳咳……”

  祁陵捂着嘴,松开来时那血透过指缝滴在地面上。他颤了颤身子,跪正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手掌上这个疤,不是自己弄的。

  “祁仙君,你有玄机扇,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你可知这扇子虽厉害,但里面的亡魂不是尔等能驾驭的!”袁琛掌门最先站出来,捂着心口道:“你将我徒儿伤至此,可知他身上经脉尽断,再不能修仙!”

  “此事不能就此作罢!”

  “……”祁陵怔了怔神,又看向自己的手。

  他当时意识不清,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是他把余枫的经脉毁了的?

  “祁仙君,你伤害余枫和百阳峰同门,又与魔族为伍……”

  掌门突然抬了抬手,示意人安静下来。

  “掌门这是何意?”有人道:“难道就因为他是神器主人,打算包庇他吗?你这把那些死去的弟子性命置于何地位?”

  掌门目光定定地放在祁陵身上一秒,又随即离开,抬眸道:“他伤还未好,我拗不过你们,将他强行召过来,难道你们让他过来就是叫他一直跪着,再一味地指责他吗?”

  他说这话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但就是这样,才叫人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他浑身的怒意。

  临阳派成为天下第一宗,除了其拥有神器,掌门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他这话一出来,众人合上嘴,一时间没人敢说话怕触了他逆鳞。

  “……师尊。”祁陵张开口,说道:“邬弄他……”

  掌门:“他是魔族。”

  祁陵:“……”

  他知道,邬弄是魔尊樊寂,是尊主大人,他只是想问他怎么样了,是否真的如那两个外修说的那样,受重伤后逃离了千鹤山。

  掌门像是知道他的意思,又补充道:“他在灵力被金缠丝锁住的情况下强行催动法术,受了伤,逃离了千鹤山。”末了,又淡声问:“祁陵,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祁陵身子蓦地顿了下,最后摇头。

  “……”掌门又看了祁陵许久,看不清他碎发下挡住的神色。许久,他对殿内诸位道:“今日便到此吧。”

  “临阳掌门你什么意思?”袁琛掌门不满道:“余枫经脉尽毁,你就打算这么放过……”

  “我何时说要放过他?”掌门眸子一黯,声音冷淡下去:“袁琛掌门,有些事大家心里清楚,你若再是这么穷追不舍,那也别怪我不客气。大殿上这么多人,你也不想坏事传出去吧?”

  “你……”袁琛脸色一下变了,指着掌门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心道他莫不是知道些什么。

  掌门阖上眸子,发放逐客令:“祁陵是临阳派的弟子,也是我的弟子。他私藏玄机扇是真,可此番仙谈会的事故却并非是因为他,怎么,你们这么急着给他定罪,可是想从他身上拿到些什么?”

  殿内一时无人出声,被戳破了心思,当下第一反应便是不说话,佯装他讲的话与自己无关。

  “临阳掌门这是何意?”有个憋不住气的人道:“你以为我们,是要对祁仙君做些什么吗?”

  掌门缓缓睁开眼,淡漠的视线宛如一把刺骨的兵刃,静静落到讲话那人身上,一字一顿:“难道,不是吗?”

  “这……”那人被这神色瘆到,后退了一步没再讲话。

  祁陵跪在地上,全部心思都放在让自己不要倒下,只断断续续听到了师尊似乎是在维护自己。

  各派掌门走后,殿内只剩下祁陵掌门两人。

  “你起来吧。”掌门俯下身去扶他,祁陵愣了一下,随后抓着他的手起来。

  膝盖打着颤,他忍了忍疼意,道:“师尊……咳咳……弟子……”

  “别讲话。”掌门抓着祁陵的手不松开,祁陵紧接着便察觉到他是在给自己输灵力。

  祁陵:“师尊不……”

  他试了下挣不开,看师尊的神情,也不像是会轻易改变决定。祁陵默默受着,一炷香后,身上确实没那么疼了。

  祁陵:“多谢师尊。”

  “我还是你师尊吗?”掌门收回手,淡淡注视着祁陵。

  祁陵一愣,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眼睛,又赶紧移开去:“师尊……这是何意?”

  “你不用跟我装傻。”掌门道:“无相三元盘上能见到的东西,你应该也都预料到了。是吧?祁陵。”

  “师尊。”祁陵讷了讷,“你知道我身上……”

  “预知血脉。”掌门一挥手,在他们面前出现一面镜子,待里面的画面清晰之后,祁陵出声:“玄机扇……”

  玄机扇被上了好几道结界,周身众多金线束缚,看起来及其不稳定。

  祁陵:“师尊何时知道我是宋若青的孩子?”

  掌门淡淡:“第一眼。”

  祁陵愣住。

  掌门:“宋灯讲你能预判他的招式,我怀疑过,后来见无定峰见你第一眼……”他又在手上变出一幅画,画中女子正是祁陵记忆中宋若青的模样,“你和她并不像,若说我认出你,是凭的直觉,凭我对她的了解……”

  他看向祁陵:“你信吗?”

  “……信。”祁陵想了想道:“直觉,我若是师尊,也会相信直觉。”

  他用预知力看到,每每提到他娘亲,师尊这双淡漠的眸子便会不一样。那里面总是多了分压抑不住的愧疚和怀念。

  祁陵:“师尊和我娘的关系……”

  “别瞎想。”掌门道:“若青和我不过是朋友,从始至终,他拿我当哥哥,我亦如是。”

  祁陵作揖:“是弟子僭越。”

  掌门:“你打算何时走?”

  祁陵愣住:“走?这是何意?”

  “若青当年爱上了一个魔族。”掌门语气平静,“仙门百家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那孩子,无非是去了魔族。”

  “是吧,大祭司?”

  祁陵抹去嘴角流下来的血:“……”

  师尊从来都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一直憋着。他也知道娘亲的往事,知道他在魔族,可一直都瞒着那些人。

  “我这么说了,你还没决定好走吗?”掌门道:“这里不适合你待,我当年护不住若青,现在也护不了你。”

  强行出关,他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反噬,若是那些掌门真联起手来,他未必敌得过。

  “你要找的那个邬弄……现在应该叫魔尊樊寂,他,你不打算去找他吗?”

  “要找的。”祁陵坚定道:“他受了伤,我要找的。”

  “那便好,临阳派不宜久留,就算你身子还未恢复,今夜也必须走。至于玄机扇,你现在还不能用它,就先封印在魂塔内。”

  祁陵:“师尊,弟子有一问。”

  掌门看他,静默不语。

  祁陵犹豫半晌,动了动喉结:“您恨魔族吗?”

  掌门没立马回答,片刻后道:“身负预知血脉,这点东西,你不能看清吗?”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只留祁陵一人在殿中。

  祁陵目光落到窗外,月色昏暗,心道原来他在这殿中待了这么久。

  他从前失忆时以为师尊恨魔族,不然为何会用娘亲残存的灵力驱动琉璃弓去杀尊主。但他方才见到的景象却不是这般的。

  师尊对魔族的感情,那里夹着一层厚厚的云,丝毫看不清。

  但要他想,应该是不恨的。

  不然他和尊主两个重伤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千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