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弟为何那样>第144章 寂中明

  一、

  后来, 萧子熠偶尔能听到关于他们的事。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遥远北部终年积雪的山脉,最东边奔涌不息的海湾, 还在沿途留下了一些传说, 有的轻松有趣, 有的沾点血腥。

  当地的人都会议论那对年轻人, 女孩多么灵动美丽,会施展美妙绝伦的仙法。而陪伴着她的少年身手又如何好,剑气能削断十步以外的梧桐新枝。

  这些消息会传来山上, 被年轻的弟子们热情地谈及, 他们不少人从前在山上就认识她,因此对这些事十分的津津乐道。

  萧子熠并不干涉,休憩之时, 他坐在台上擦剑, 台下的弟子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师姐真厉害,如果我像她这么厉害,是不是也能下山游历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逍遥快活。”

  “降妖除魔,匡扶正义,哇, 这不就跟戏本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的语气天真极了,带着浓浓的向往。

  萧子熠垂着眼,手指划过雪月冰凉的剑身, 而后轻轻一弹,发出一阵悦耳嗡鸣。

  “师兄, 你怎么一直在擦剑?”有弟子把脑袋伸过来问。

  萧子熠淡淡地说:“剑越拭越亮,就像人。”

  那弟子却摸着后脑勺道:“可是, 我见你只擦那一块呀?难道是那处格外暗沉么?”

  萧子熠不再开口,他觉得这弟子废话太多,单凭这一点,倒是同他们口中那个厉害师姐有几分相似。

  只是世易时移,如今她有没有什么变化,他便不得而知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她。

  二、

  萧子熠年幼的时光很短暂。

  他懂事得很早,无名歌姬的孩子,不早点懂事也活不下去。据说他母亲是在歌坊中被带回来的,父亲迷恋过一段时日,便有了他。

  有了身孕再来便没什么必要,父亲嘴上说待平安生产后再来看她,若是个儿子,还能扶她做妾室。

  但事实证明那是假话,他并不缺儿子,更不缺用于贪欢的美人。偏偏母亲信得不行,日日盼着他实现诺言。

  萧子熠三岁开蒙,和家族里其他孩童一起入家学。他聪明而沉默,同别的贪玩任性的同龄人很不相同,加上这样的身世,会遭受什么,可想而知。

  案上的毛虫已经是最温柔的手段,数九寒天时门后的一桶冰水、藏匿于书册间的半段生锈刀片才是常客。他见识了很多,多到觉得那不算什么。

  腕上的伤口被隐藏得很好,破碎的书册也借口是失手所致,这些事他一人背负着,从不会对母亲说。

  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会茫然厌倦。

  那一天,他右手掌心被划出一道很深的痕迹,提笔转腕都成困难,于是又遭受了先生的责罚。放课后,他被人狠狠地推搡,那道伤口沾染了尘土,变得更加狼藉不堪。

  当他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已经很难再装出风淡云轻的模样。

  面对问询,他嗫喏着,终究只是说,不小心跌倒。

  对方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又开始絮叨要同各个兄弟交好,将来才有倚仗,努力读书学习,父亲也会喜爱你。

  她第千百次地用那种梦呓般的语气,喃喃重复,只要熠儿乖巧听话,就能得到看顾疼爱,如今他不来,是我们不够好。

  你要乖,你要懂事,上个月他都路过屋子,是母亲没用,没来得及留——

  萧子熠在这样的呓语中慢慢沉默下来,他想说只靠乖巧是活不下来的,自己也根本不在乎那个男人,那些所谓的兄弟又是什么模样,您真的不知道吗?

  这些莫名的伤痕和血疤,您真的看不见,想不通吗?

  萧子熠不明白,明明那等地方出身,也见识过诸多丑恶,为什么他的母亲还能如此天真,天真到愚蠢。

  他却不忍拆穿。

  这是她剩下的人生中唯一指望,她日日梳洗,用磨得光亮的眉黛努力勾画。口脂淡到几乎失去颜色,也在唇上反复摩擦,试图染出原本的娇艳来。

  即使那道门后来再没有被叩开,她依然戴着褪色的绢花,日夜凝望生了灰的木扉。

  她的世界很小,懂的东西更少,取悦那个男人是所知的唯一生存手段。在惶恐不安中,总需要做点什么,来为唯一的儿子挣些出路。

  而她的儿子手无寸铁,身无一物,他还不能为她带来些什么,至少可以尽力维持虚假谎言,好让这本就无望的人生稍微有些体面。

  后来的很多时候,萧子熠都在想这件事,他大概是从一开始就习惯与用谎言粉饰,所以在某些需要真诚的场合,才会如此无措不堪。

  他从未学会过坦诚,这不是他配拥有的能力。

  三、

  事情后来有了转机,是因为那个白头发的男人来到了这里。

  那个人发丝与衣袍如雪似霜,是萧子熠从未见过的寒肃色彩。那双眼淡漠凉薄,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段没有生命的树木。

  身侧的同龄人一一离开,只有他站到了最后,雪白的衣角在他面前停下,一道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响起。

  “就他了。”

  什么?

  萧子熠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与分量,直到晚上回去,那个没同他谋过几次面的父亲竟大驾光临,脸上的慈祥和蔼几乎让他觉得生出荒唐。

  父亲指着他,对旁人道:“我就知道这是个有出息的!”

  接着,又说了些勉励关心的话,最后拍抚他的肩,说:“跟着仙师回昆仑,你的母亲也会为此骄傲。”

  她会为此骄傲吗?

  萧子熠微微侧过头,视线绕过男人的手臂,去看角落里的母亲。

  她在无声落泪,鬓边那朵绢花依旧是失了色的旧样子,但她看上去很高兴。

  这份高兴,是来自于儿子争气,还是丈夫姗姗来迟的关心,萧子熠不得而知。

  但他很愿意看到她这么高兴。

  为此,他能做很多事。

  四、

  昆仑山上很冷,寒风冻雪,数十年如一日的空荡,连偶尔升挂出来的残月也只有冷寂罢了。

  萧子熠并不厌恶这份冷寂,在彻骨的寒意中,反而更能让他感觉心脏的鼓动,鲜血流过脉搏。他在这里,比在原来的地方更能像活着。

  他天资很高,是同辈里最杰出的弟子,剑术道法都是上乘。当然,这也是当初被选中带上来的原因。

  他身份特殊,当今宰辅梅石的侄子,学成之后,是可以做梅相的左膀右臂的,真正的前途无量。

  众人都这么议论,他也不会去辩驳或解释,话甚至比从前更少。

  师父是个吊儿郎当的女人,她总是揶揄他,年纪轻轻这么多心事,以后没有女孩子喜欢你。

  没有又如何,萧子熠当时淡淡地想,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的。

  没什么所谓吗?

  他听说了那件事,一个女孩,在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她被带到山上,从此也会在这里生活。

  悲惨凄苦的身世,年岁又那般小,在这种地方,怕不是每天哭泣。

  在某次铺天盖地的暴风雪过后,天地亮而冷,金光镀在雪面上,无边空茫中,他看见了她。

  乌黑的眼眸,眉头原本还在苦恼地蹙着,看到他来,却又好奇地注视打量。

  女孩问他名姓,他回答,她思索片刻后,忽而仰头笑。

  “是不是那个熠?”她露出一点牙,“光耀与鲜明。”

  萧子熠自然知道自己名字的寓意,但被这样说出来,竟让他第一次生出羞惭躲避的心思。

  这很糟,他同这两个词毫不沾边。

  倒是她在漫天空雪中,笑得像从未被霜冻侵染过的日光。

  五、

  清。

  舌尖往上颚挤压,气流摩擦而出,唤出这个字。

  重复两遍,便是她的名。

  新鲜干净,同世间所有美好如出一辙。在经历过尘埃后,仍然保持着透彻,这份美好便更加难能可贵。

  她有着属于春天的活力,像是青草、艳阳、或是她曾经吵着要看的栀子,关乎芬芳与洁净。

  笑便是笑,哭就哭得极大声,连偶尔撒的谎言也笨拙到连拆穿都是残忍。她是真正的光耀与鲜明,而他是雪背后的阴影。

  这是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在终年寒雪的昆仑山上,他喜欢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女孩。

  如果有人来问,他一定会讲,可惜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所以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不便于宣之于口,只能在某些过于漫长的极夜中,反复揣摩,反复不舍。

  六、

  须节宗,擅占卜,会的尽是窥天之术。

  素灵真人便想窥一窥,她有这个想法,更有这个本事。但昆仑宗太多逆天而行的秘密,万不可让她好奇胡来。

  润月需要一只眼,帮他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同门,那只眼便是萧子熠。

  从一开始他便明白自己的角色,一只听话隐忍的犬,一把寻觅完好落幕的弓,他知道这是类似于神的人物的游戏,而众生不过是□□弄的棋子。

  那些惨痛悲哀虽然来自于上位者的昏庸无能,但依然少不了昆仑仙师的推波助澜。

  他想,她没必要知道这些,那些夹杂了阴暗灰尘的往事,那些残酷的、注定无法被改写的过去。

  知道了,又能如何?

  就像那一天,他又得以站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像从前一般微笑,轻声细语地说要他好好孝敬父亲,他们才能生活得好。

  萧子熠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那些辗转了数个日夜,却从未出口的话语。

  他质问,为什么事到如今仍旧指望着那个男人,他已经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也可以让她过上好生活,为什么还要苦苦等着所谓的父亲来施舍?

  梅家即将垮塌,它只不过是在斗争中必须牺牲的工具,从前您忽视自己的孩子太久,至少现在应该重新注视。

  不要再骗自己了。

  女人在这样的语声中慢慢沉默下来,她面上笑容逐渐失温,有一种可笑的、滑稽的尴尬。

  萧子熠不忍看,只说他会带她走,她点点头,好似十分顺从。

  然而第二天,她的尸体漂浮在池面上,小小的,一动不动。

  少年在那里站了很久,他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化解此时的茫然。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惩罚他的毫不留情。

  后悔吗?

  他想,自己对她说了太多的谎,唯一一次讲真话,便是这种收场。

  即便是虚构的美好,也有它存在的价值。他觉得那是残忍,殊不知拆穿这一切的他,才是真正的残忍。

  这样的错,此生都不要再犯了,他珍视的事物那么少,已经经不起这样的错误了。

  所以在风雪中被剑指着的时候,在手指被咬出血的时候,在那双眼始终望着另外的人,不愿意再施舍他任何一点温度的时候。

  他也始终缄默。

  宁愿憎恨,总好过被摧毁。

  即使那份美好再也没机会得见,只要她还好端端盛开在世间某一处,便是值得。曾经真切地爱护过,对于他来说,便是值得。

  就像那颗琥珀做成的珠子,他不会埋怨它不如玉石温润美丽。

  她来过又离开,他绝不会责怪她不够坚定。

  她不会独自走过阴暗时刻,有人代替他爱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很笨的是,她已经和别的人一起离开了,但他还是记得会想起初遇的那一天,雪是如何的空茫,日光是如何光耀鲜明。

  它照亮了他本该孤寂黯淡的一生。

  在没人的时候,他非常渺茫地希望,她也会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世易时移处

  我之所以说你不来,我不敢老去

  是没人的时候

  我非常渺茫地希望,你也在这么想”

  ————李继宗

  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这是一部缺点非常明显的作品,我从来没想过它会受到这么多关注,是你们让它能够得以讲述完全。

  作为第一部 作品,它在创作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外界影响,每个故事都来自于我的表达欲,每一个人物都产生于我想写出的念头。如此任性的故事能得到这么多驻足,真的很幸福。

  如果他们能给你带来一点勇气或力量,更是我的荣幸。

  清清和小裴的番外会在实体书里面收录,出版进度可以通过我的微博【我亦羡秋风】获取最新消息。本文存在一些设定上的bug,届时也会在晋江大修。

  感谢大家,期待下一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