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师弟为何那样>第143章 炽里行(下)

  五、

  蒙阶盖丽要他早点滚, 但他好像是认真的。

  宫殿因二人斗法毁坏大半,她招来手下重新修缮,交代完事项一回头, 发现无为还站在废墟之中。

  默然地, 定定地注视她。

  蒙阶盖丽却从中看出了死缠烂打的架势, 她在心中冷笑, 要比拼耐心,谁能赢得了她?

  从前为了击溃东面山脉最古老强大的部落,她曾经只身远赴, 藏匿于深林寒露中, 屏息等待数日,直到那座山的大巫现身,被最隐秘狠毒的术法瞬间了结。

  她转身离开大殿, 也不管身后那人用如何的视线看着自己。魔宗宗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其实忙得很。

  横竖他拿她没办法,她也赶不走他,那就试试看, 谁才是沉不住气那个。

  民间道烈女怕缠郎,蒙阶盖丽觉得这句话是胡扯,因为她是冷硬酷烈的烈, 而不是贞洁烈女的烈。

  六、

  蒙阶盖丽的确有很多事要做。

  她的地盘已经覆盖了云南北部大部分山脉,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部落现在均听命于她,首领为她献上人力与珍宝, 以及永不背叛的诺言。

  她知道这样的诺言是基于忌惮,但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很享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

  恐惧,讨好, 还带一点点不甘。

  那点不甘是其中最美妙迷人的所在,像果食最后浇上的一勺糖浆,只用一些,就令她愉快。

  但还不够,这么些年,她得到的很多,但从未有一刻是真正的满足。血脉永远在灼烧,脏腑从不停止饥饿,蒙阶盖丽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那日,她率领信徒,攻破了第一座城池。

  城主第一时间便带着卫兵弃城而逃,剩下的微不足道的反抗很快便结束了。在一些无聊重复的劫掠过后,民众被捆绑着,带到她跟前。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惶,眼底有深深的畏怕。

  蒙阶盖丽看着他们,和他们身后正冒着黑烟的家园,慢慢地笑了。

  享受当下就好了。她惬意地想,不去考究何时是结束,此刻的快慰就足够了。

  她在想这些的时候,白发的道人一直在远处注视她,但他没有上前阻止,更没有救下任何一人。

  他就那么沉默不语地看着,像在看水中的火光。

  蒙阶盖丽没有理会他,她忙于占领第二座城镇,接着是第三座。战事惊动了中原的皇帝,他派军队来剿灭镇压,但没什么用。

  远道而来的士兵还未熟悉这里的环境气候,便死在了她杖下。

  她一路碾压侵蚀,所过之处皆是焦土与臣服,那个白色身影一直跟随着她,如一抹淡淡的虚影。

  畅快过后的静寂时刻,蒙阶盖丽偶尔也会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十三四岁时,父亲做出的预言。

  “你会为这片土地带来无尽灾祸。”

  父亲说得不错,她一边饮酒,一边想,但那又如何?

  她确确实实快乐了,别人为此受到了灾祸又如何?

  纵使这份快乐总是短暂虚浮,她愈来愈得不到满足,但过去的美妙是实实在在的。

  酒盏空了,一只手帮她添上。

  骨节精致,修长细白,虎口有薄茧。

  这是一只持剑的手,它应该去斩鬼兽头颅,而不是在这里,为一个有着滔天罪行的妖女斟酒。

  蒙阶盖丽凝视着虚空,她突然问:“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如她预料的一样,没有回应。

  “道长天天看我杀那么多人,心里不会不痛快么?”

  对方依然沉默。

  于是她又问:“你不回昆仑,自己建的宗派不要了?”

  这回无为开口了,他说:“我不在,他们也会恪守门规,将那里守得很好。”

  蒙阶盖丽笑了一下:“若我不在玄华,不出三天,他们就会忍不住互相倾碾,为那个位置屠戮厮杀。”

  无为不说话,他垂着眼注视她,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怜悯,淡得几乎不可查。

  蒙阶盖丽却注意到了,因为别人看她的眼神中,从来不会有这种情绪,这太稀奇了。

  她理应勃然大怒,但她没有,那一刻,杀人如麻的妖女只觉得无聊。

  “为什么不尝试杀了我?”她问,“这难道不是收回那一魂一魄最简单的方式?”

  “我不会杀你。”他答得很快。

  蒙阶盖丽淡淡地说:“废物。”

  七、

  最后一座城镇,叫古兰诺。山谷之中建起的小城,饲养牦牛与黄羊,人口不算多,没什么特别,

  在攻占它的时候,蒙阶盖丽几乎没有任何心绪上的波动,从那场谈话过后,她愈来愈觉得无聊。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比预想中的还要简单许多倍,她的名声早就远远传开,城主看见那身夜雾般黑纱与黑纱下瑰丽繁美的纹身,几乎是立刻放弃了反抗。

  “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但求您,不要伤害这里的子民……”

  他跪在地上,额头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很响。

  蒙阶盖丽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那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奔涌在血液中的贪欲渴望,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歇了。

  越是征服,这种念头越是强烈,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不会承认过去的道路是错的。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乏味,畏惧颤栗的眼神她看了太多,终于彻底只剩乏味。

  蒙阶盖丽转身离开。

  八、

  那夜的星很亮,每一颗都灿烂灼灼,缀满了整片深色天幕。

  她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离那些星辰近得几乎仅咫尺,身侧没有一丝风,原来最高之处反而是没有风的。

  万物在这里静止,仿佛没有时间流淌的痕迹。蒙阶盖丽凝望着天空,想到了一个传说。

  死去的人会幻化成星斗,挂在天上,沉默地注视世间。

  如今这片灼烧的星空,是不是有她这些年的功劳?

  妖女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身,眼角甚至流了点泪,她想她至少还是做了点好事,因为今夜的星空实在是太美了。

  美到她的眼泪停不下来。

  有人在后面轻轻抱住她,没什么温度,让人联想到山巅上的雪,薄而冷。

  他的指尖也是一样,冻玉般的触感,想为她拭泪,却被她一口咬在嘴里。

  她使了点力,尖利的牙锋登时就刺出点腥热,原来看上去再冷的人,血也是温暖的。

  她仰着头,一点一点,将这丝温暖抿了进去。

  另一只手绕了过来,他扳住她下巴,呼吸贴在她耳边。她被强迫着回头,看到一双比此时天幕更暗的眼。

  “道长,”她咬着他的手指笑,“你疯了。”

  他吻上来。

  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她啃咬着对方的唇舌,弄出细密伤口,似乎一定要从他身上尝到些暖来。

  而对方亲吻的力度大得可怕,他从前所有未曾展现的强悍和贪欲,似乎只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他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轻笑着,用尖齿与红唇给他留下痕迹。若是让任何一个昆仑弟子看到他现在这样子,足以让那人折断自己的剑。

  他束发的玉冠被她伸手摘下,随手扔进夜中。

  星仍旧亮,夜仍旧深,她听见彼此的喘息,在寂静星夜中暧昧得一塌糊涂。

  清净淡漠的道人,怎么该有这种眼神?

  有罪。

  她低喘着质问,道长,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这是你该爱的人吗?

  极致的颤栗间,她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仿佛要是再不回答,就要让他死在这里。

  他却仰头,去费力地吻她手腕。

  她低低地笑了。

  “道长,”她将自己的手指按在他口中,“我的确是您的罪。”

  “但这辈子,您是永远也赎不上了。”

  九、

  “我只是为你而来。”

  “我的一魂一魄,在你那里。”

  天狩之年,天下大变,中原诞生有史以来最传奇的王,极寒高原建立全新的世外仙宗。而遥远的西南山脉,会有一只孤星,一路北行,烧毁沿途所有。

  他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天生晓事,天生道骨,天生的无欲。他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纯净,连名字都在彰显这一切。

  他血液中和欲望贪婪有关的东西已经被神灵拔除了,它们被转嫁到另一人身上。

  那人便是蒙阶盖丽。

  “你所有没来由的渴望和不甘,都源于此。”

  “你本不该承受这些,或者说,你本不是这个样子。”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在它完成之后,一切都会重归到原点。这是我的罪过与业障,该由我来消除。”

  白衣白发的道人站在倒塌的殿堂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平静地说完,眼中无波无澜。

  烟雾在缓慢升腾,地面上落满碎石沙砾,蒙阶盖丽看着满目疮痍,想到父亲说的那句话。

  他说那是神灵的预言,但她反驳了他,然后杀了他。

  是这样吗?日夜沸腾翻涌在她身体中的渴望,到头来只是神灵的操弄,命运的设定。

  她不过是被选中的容器,用来承担另一人的罪恶,好叫那人能真正无为,去做清净超然的世外仙师,去按照既定的轨迹拯救苍生万物。

  她当时怎么对父亲说的?

  “或许我就是神灵。”

  她轻蔑地笑着,再次将这几个字说出了口。

  对方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蒙阶盖丽一步一步走过去,赤脚踩在碎石上,却不觉疼痛。

  “我便是我,罪恶或慈悲皆是我。我的欲望,不用你替我完成,我的罪,轮不到你来赎。”

  她一字一顿地说。

  十、

  再睁眼时,人间又过几百年。

  她的灵魂在一副新的身体中苏醒,尊贵娇弱的女子,王朝唯一的公主,深受宠爱,却与任何权柄无缘,名字和某种她从前就钟爱的色彩有关。

  李绛,她轻声念出。身边的青年搂住她,将头埋在她颈间嗅闻,他低声叹,阿绛,真是个好名字。

  傅秋石死了,裴信也死了,接下来便是你那个无用的皇兄,父亲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届时你便是我唯一的妻,以后你还会做皇后。

  他温柔地承诺,情人间的窃语,耳鬓厮磨着。

  蒙阶盖丽低下头,猎者的本能让她即刻便开始伪装,她羞涩浅笑,真的吗?我好开心。

  我听闻梅家的暗卫天下第一绝,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是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妖女,但她是蒙阶盖丽,所以征服依旧不会停止。

  骄傲与贪欲与生俱来,和任何神灵的操纵无关,她作为自己走自己的路,和任何人无关。

  结果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白发白衣,在百年后都无任何新意,清俊冷漠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

  这回他跪在殿堂之中才能得见她,他还得称呼她,殿下。

  “殿下。”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我很想念您。”他抬头直视她。

  蒙阶盖丽迎上那道视线,这么久没见,他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还敢说什么,要帮她达成愿望的话,说他成功建立了宗门,已经功成身退,如今在世间的身份一换再换,不再承担当初的责任。

  但他的力量还在,他能为她做很多事,为了迎接她,他其实已经早早铺好了局。

  他吻上她的小腿,她却将他踢开。

  “多管闲事,”她讥诮地说,“这些难道我自己不会做?”

  “但你总需要一个帮手,”青年仰着头看她,“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了。”

  “也没有人比我更忠诚了。”他轻声说。

  蒙阶盖丽觉得,时间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比如此刻,清冷的道人竟如此直白地表露了渴望。

  十一、

  “我记得,你那掌管贪欲的一魂一魄还在我身上啊?”

  纠缠迷乱间,她伏在他耳边说话。

  “怎么如今,你全然没了点做道士的样子,瞧瞧你现在……”

  “它们难道会自己长回来?”最后,她戳着他胸膛,仍旧不放过这个问题。

  对方含着她的耳垂,慢慢地解释。

  “不会长出来,”他用气声说,“这是新的贪欲,因你而生的贪欲。”

  “那你胆子真大。”她轻描淡写地回应这句炽热情话。

  也轻描淡写地想到他如今的道号,润月。

  从无为到润月,这个因预言而生的乱世平定者,清净无欲,无悲无喜,终于还是寻到了自己的贪念。

  盖丽,在她最初生活的部族里,是月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