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蒙阶盖丽要他早点滚, 但他好像是认真的。
宫殿因二人斗法毁坏大半,她招来手下重新修缮,交代完事项一回头, 发现无为还站在废墟之中。
默然地, 定定地注视她。
蒙阶盖丽却从中看出了死缠烂打的架势, 她在心中冷笑, 要比拼耐心,谁能赢得了她?
从前为了击溃东面山脉最古老强大的部落,她曾经只身远赴, 藏匿于深林寒露中, 屏息等待数日,直到那座山的大巫现身,被最隐秘狠毒的术法瞬间了结。
她转身离开大殿, 也不管身后那人用如何的视线看着自己。魔宗宗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其实忙得很。
横竖他拿她没办法,她也赶不走他,那就试试看, 谁才是沉不住气那个。
民间道烈女怕缠郎,蒙阶盖丽觉得这句话是胡扯,因为她是冷硬酷烈的烈, 而不是贞洁烈女的烈。
六、
蒙阶盖丽的确有很多事要做。
她的地盘已经覆盖了云南北部大部分山脉,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部落现在均听命于她,首领为她献上人力与珍宝, 以及永不背叛的诺言。
她知道这样的诺言是基于忌惮,但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很享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
恐惧,讨好, 还带一点点不甘。
那点不甘是其中最美妙迷人的所在,像果食最后浇上的一勺糖浆,只用一些,就令她愉快。
但还不够,这么些年,她得到的很多,但从未有一刻是真正的满足。血脉永远在灼烧,脏腑从不停止饥饿,蒙阶盖丽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那日,她率领信徒,攻破了第一座城池。
城主第一时间便带着卫兵弃城而逃,剩下的微不足道的反抗很快便结束了。在一些无聊重复的劫掠过后,民众被捆绑着,带到她跟前。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惶,眼底有深深的畏怕。
蒙阶盖丽看着他们,和他们身后正冒着黑烟的家园,慢慢地笑了。
享受当下就好了。她惬意地想,不去考究何时是结束,此刻的快慰就足够了。
她在想这些的时候,白发的道人一直在远处注视她,但他没有上前阻止,更没有救下任何一人。
他就那么沉默不语地看着,像在看水中的火光。
蒙阶盖丽没有理会他,她忙于占领第二座城镇,接着是第三座。战事惊动了中原的皇帝,他派军队来剿灭镇压,但没什么用。
远道而来的士兵还未熟悉这里的环境气候,便死在了她杖下。
她一路碾压侵蚀,所过之处皆是焦土与臣服,那个白色身影一直跟随着她,如一抹淡淡的虚影。
畅快过后的静寂时刻,蒙阶盖丽偶尔也会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十三四岁时,父亲做出的预言。
“你会为这片土地带来无尽灾祸。”
父亲说得不错,她一边饮酒,一边想,但那又如何?
她确确实实快乐了,别人为此受到了灾祸又如何?
纵使这份快乐总是短暂虚浮,她愈来愈得不到满足,但过去的美妙是实实在在的。
酒盏空了,一只手帮她添上。
骨节精致,修长细白,虎口有薄茧。
这是一只持剑的手,它应该去斩鬼兽头颅,而不是在这里,为一个有着滔天罪行的妖女斟酒。
蒙阶盖丽凝视着虚空,她突然问:“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如她预料的一样,没有回应。
“道长天天看我杀那么多人,心里不会不痛快么?”
对方依然沉默。
于是她又问:“你不回昆仑,自己建的宗派不要了?”
这回无为开口了,他说:“我不在,他们也会恪守门规,将那里守得很好。”
蒙阶盖丽笑了一下:“若我不在玄华,不出三天,他们就会忍不住互相倾碾,为那个位置屠戮厮杀。”
无为不说话,他垂着眼注视她,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怜悯,淡得几乎不可查。
蒙阶盖丽却注意到了,因为别人看她的眼神中,从来不会有这种情绪,这太稀奇了。
她理应勃然大怒,但她没有,那一刻,杀人如麻的妖女只觉得无聊。
“为什么不尝试杀了我?”她问,“这难道不是收回那一魂一魄最简单的方式?”
“我不会杀你。”他答得很快。
蒙阶盖丽淡淡地说:“废物。”
七、
最后一座城镇,叫古兰诺。山谷之中建起的小城,饲养牦牛与黄羊,人口不算多,没什么特别,
在攻占它的时候,蒙阶盖丽几乎没有任何心绪上的波动,从那场谈话过后,她愈来愈觉得无聊。
战斗很快便结束了,比预想中的还要简单许多倍,她的名声早就远远传开,城主看见那身夜雾般黑纱与黑纱下瑰丽繁美的纹身,几乎是立刻放弃了反抗。
“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但求您,不要伤害这里的子民……”
他跪在地上,额头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很响。
蒙阶盖丽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那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奔涌在血液中的贪欲渴望,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歇了。
越是征服,这种念头越是强烈,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不会承认过去的道路是错的。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乏味,畏惧颤栗的眼神她看了太多,终于彻底只剩乏味。
蒙阶盖丽转身离开。
八、
那夜的星很亮,每一颗都灿烂灼灼,缀满了整片深色天幕。
她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离那些星辰近得几乎仅咫尺,身侧没有一丝风,原来最高之处反而是没有风的。
万物在这里静止,仿佛没有时间流淌的痕迹。蒙阶盖丽凝望着天空,想到了一个传说。
死去的人会幻化成星斗,挂在天上,沉默地注视世间。
如今这片灼烧的星空,是不是有她这些年的功劳?
妖女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身,眼角甚至流了点泪,她想她至少还是做了点好事,因为今夜的星空实在是太美了。
美到她的眼泪停不下来。
有人在后面轻轻抱住她,没什么温度,让人联想到山巅上的雪,薄而冷。
他的指尖也是一样,冻玉般的触感,想为她拭泪,却被她一口咬在嘴里。
她使了点力,尖利的牙锋登时就刺出点腥热,原来看上去再冷的人,血也是温暖的。
她仰着头,一点一点,将这丝温暖抿了进去。
另一只手绕了过来,他扳住她下巴,呼吸贴在她耳边。她被强迫着回头,看到一双比此时天幕更暗的眼。
“道长,”她咬着他的手指笑,“你疯了。”
他吻上来。
这个吻毫无温情可言,她啃咬着对方的唇舌,弄出细密伤口,似乎一定要从他身上尝到些暖来。
而对方亲吻的力度大得可怕,他从前所有未曾展现的强悍和贪欲,似乎只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他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轻笑着,用尖齿与红唇给他留下痕迹。若是让任何一个昆仑弟子看到他现在这样子,足以让那人折断自己的剑。
他束发的玉冠被她伸手摘下,随手扔进夜中。
星仍旧亮,夜仍旧深,她听见彼此的喘息,在寂静星夜中暧昧得一塌糊涂。
清净淡漠的道人,怎么该有这种眼神?
有罪。
她低喘着质问,道长,你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这是你该爱的人吗?
极致的颤栗间,她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仿佛要是再不回答,就要让他死在这里。
他却仰头,去费力地吻她手腕。
她低低地笑了。
“道长,”她将自己的手指按在他口中,“我的确是您的罪。”
“但这辈子,您是永远也赎不上了。”
九、
“我只是为你而来。”
“我的一魂一魄,在你那里。”
天狩之年,天下大变,中原诞生有史以来最传奇的王,极寒高原建立全新的世外仙宗。而遥远的西南山脉,会有一只孤星,一路北行,烧毁沿途所有。
他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天生晓事,天生道骨,天生的无欲。他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纯净,连名字都在彰显这一切。
他血液中和欲望贪婪有关的东西已经被神灵拔除了,它们被转嫁到另一人身上。
那人便是蒙阶盖丽。
“你所有没来由的渴望和不甘,都源于此。”
“你本不该承受这些,或者说,你本不是这个样子。”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在它完成之后,一切都会重归到原点。这是我的罪过与业障,该由我来消除。”
白衣白发的道人站在倒塌的殿堂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平静地说完,眼中无波无澜。
烟雾在缓慢升腾,地面上落满碎石沙砾,蒙阶盖丽看着满目疮痍,想到父亲说的那句话。
他说那是神灵的预言,但她反驳了他,然后杀了他。
是这样吗?日夜沸腾翻涌在她身体中的渴望,到头来只是神灵的操弄,命运的设定。
她不过是被选中的容器,用来承担另一人的罪恶,好叫那人能真正无为,去做清净超然的世外仙师,去按照既定的轨迹拯救苍生万物。
她当时怎么对父亲说的?
“或许我就是神灵。”
她轻蔑地笑着,再次将这几个字说出了口。
对方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蒙阶盖丽一步一步走过去,赤脚踩在碎石上,却不觉疼痛。
“我便是我,罪恶或慈悲皆是我。我的欲望,不用你替我完成,我的罪,轮不到你来赎。”
她一字一顿地说。
十、
再睁眼时,人间又过几百年。
她的灵魂在一副新的身体中苏醒,尊贵娇弱的女子,王朝唯一的公主,深受宠爱,却与任何权柄无缘,名字和某种她从前就钟爱的色彩有关。
李绛,她轻声念出。身边的青年搂住她,将头埋在她颈间嗅闻,他低声叹,阿绛,真是个好名字。
傅秋石死了,裴信也死了,接下来便是你那个无用的皇兄,父亲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届时你便是我唯一的妻,以后你还会做皇后。
他温柔地承诺,情人间的窃语,耳鬓厮磨着。
蒙阶盖丽低下头,猎者的本能让她即刻便开始伪装,她羞涩浅笑,真的吗?我好开心。
我听闻梅家的暗卫天下第一绝,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是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妖女,但她是蒙阶盖丽,所以征服依旧不会停止。
骄傲与贪欲与生俱来,和任何神灵的操纵无关,她作为自己走自己的路,和任何人无关。
结果那人自己找上门来了。
白发白衣,在百年后都无任何新意,清俊冷漠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
这回他跪在殿堂之中才能得见她,他还得称呼她,殿下。
“殿下。”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我很想念您。”他抬头直视她。
蒙阶盖丽迎上那道视线,这么久没见,他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还敢说什么,要帮她达成愿望的话,说他成功建立了宗门,已经功成身退,如今在世间的身份一换再换,不再承担当初的责任。
但他的力量还在,他能为她做很多事,为了迎接她,他其实已经早早铺好了局。
他吻上她的小腿,她却将他踢开。
“多管闲事,”她讥诮地说,“这些难道我自己不会做?”
“但你总需要一个帮手,”青年仰着头看她,“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了。”
“也没有人比我更忠诚了。”他轻声说。
蒙阶盖丽觉得,时间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比如此刻,清冷的道人竟如此直白地表露了渴望。
十一、
“我记得,你那掌管贪欲的一魂一魄还在我身上啊?”
纠缠迷乱间,她伏在他耳边说话。
“怎么如今,你全然没了点做道士的样子,瞧瞧你现在……”
“它们难道会自己长回来?”最后,她戳着他胸膛,仍旧不放过这个问题。
对方含着她的耳垂,慢慢地解释。
“不会长出来,”他用气声说,“这是新的贪欲,因你而生的贪欲。”
“那你胆子真大。”她轻描淡写地回应这句炽热情话。
也轻描淡写地想到他如今的道号,润月。
从无为到润月,这个因预言而生的乱世平定者,清净无欲,无悲无喜,终于还是寻到了自己的贪念。
盖丽,在她最初生活的部族里,是月亮的意思。